中国话剧研究-《彼岸》、戏剧观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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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行健访谈录

    访谈时间:2008年5月30日上午

    地点:香港中文大学祖尧堂

    访谈者:田本相、方梓勋、胡志毅、施旭升

    田本相(以下简称“田”):你在《绝对信号》、《车站》之后创作了《野人》,在《野人》之后又写了《彼岸》。当初你说这部戏是为了训练演员的,那么,这部戏在你的创作道路上是一个转变。怎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高行健(以下简称“高”):做完《野人》之后,我就去德国访问,去了八个月,林兆华也去了。当时我们就交谈,因为《野人》这部戏就把我以前的想法都充分实现了,就是说第一阶段任务就算完成了,再创作我们就是第二阶段了。那么第二阶段就是从根本做起,包括演员训练,这就是我的初衷。当时我在考虑戏剧观的问题,要建立一种戏剧,不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戏剧,也不是布莱希特式的戏剧,当时我的文章已经讲到了戏剧的表演中心和演员“三重性”的原则,在《一种现代戏剧的探索》里头已经提到了这些观念。当时跟林兆华谈的就是,我们再走第二个阶段,就是寻找一种现代的新现实戏剧。它是一种现代戏剧,它的启发就来自于对中国京剧、中国戏曲的观察。所以提出中心演员,重新研究表演艺术呀,倒置剧作法呀,倒置剧场呀。我跟林兆华这个时候,就《彼岸》之后我们做什么,跟他有一个长的录音,也许这个资料,在林兆华那里还可以找到。我们想要沿着、继续第一个阶段结束,下面再做别的。其间还有一个戏,就是《冥城》。《冥城》是在中国大陆写的。《冥城》当时是舞蹈家江青从美国找到我,写了一个《声声慢变奏》,做一个舞蹈剧场。她希望我把《庄子试妻》变成一个舞剧,我想变成那样的舞剧没有意思,不如就是……所以就有了一个仪式的承认,这是《山海经传》之前。写在《山海经传》之前,是《冥城》。

    田:现在讨论一个问题,你到法国写剧本,这时候的创作心态和国内的创作心态是否不一样?心中有一个对象感吗?

    高:不一样,很大的不一样。第一,在艺术上任何限制没有了,我就撒开了些。写《彼岸》的时候,相当撒开,刚从德国回来,也不管。本来我们说好了就是给学生,如果完全不能对外了,我们就学生教学,也排了,也出来了。当时就是说,哪怕不让戏剧界看,学生教学没有谁来审查。林兆华在教学,我有时候兼一点课在那儿。

    田:我的理解,你说的撒开,是说创作思想,并不是说政治上。剧本没有任何政治意味。

    高:对,因此就不怕,我有一个严格的自我审查。别惹麻烦,我仍然要不惹麻烦,没有任何的政治挑衅,不想惹麻烦。所以,可以说写第一个《车站》是小心翼翼的,没有什么含沙射影,没有含沙射影,完全没有!或者他们说的,牌子象征着什么什么……

    田:《彼岸》里头有些关于暴力的描写,(有人说)是不是有些指涉的东西,我觉得没有,你说说看?

    高:我完全不想做政治影射,我觉得没意思,我不要做政治的影射。就是一个艺术嘛,所以最好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一句话都没有。你要说他,什么也没讲嘛,是吧。而且都是老百姓讲的老百姓的事。

    田:但是《对话与反诘》和《生死界》比起来,还是比较中国化一点,对不对?

    高:对,还有一个中国背景,因为当时用中文写,还是想到要这个戏可能在中国演,在中国环境下演,还是没有去掉这个。但一旦用法文写作,是法国订的戏,而且我那个时候完全没有中国背景,不必要有中国背景了。我已经很清楚了根本不可能在一个中国环境下演,演员都不可能是中国的演员。那我当然就要写一个在我自己的创作思想上能充分施展的戏,那就回到《彼岸》。环境已经是沿着这个方向走了,我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田:对,这跟第一场就不一样,简直是不一样。

    高:不一样。当然除了表演上的探索,还有另外一个在戏剧思想上的探索,对吧。因此故事情节也不要了,已经不要了。故事情节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重要的是人的内心状态,重要的是在找寻一种方法——把人的内心感受变成可见的,舞台上可见的、可表演的,变成戏。这是有意思的,至于要讲什么故事不重要的,塑造什么人物也是不重要的。重要是展示在一种情境下,人的感受。这个感受要变成戏剧,而且是可以表演的,不是说出来的,也不是纯粹语言的一种心理分析或者是一种意识流的写法,那在舞台上是不能实现的。一定要找到一个戏剧呈现的方法,那么就是这个方向。又要找到一个什么?又要找到一个,在你说不出来的感受,要把它变成可见的舞台形象。这里头很多是说不出来的,就是说用传统的剧作法,传统的塑造人物、讲故事,是说不出来的。这么复杂的,怎么去感受啊?这种关系是说不出来的。一个作家,或者一个戏剧家,要有本事,在人家已经说完了、说不出的话里头,还有话说;而且找出一个独特的方式来说,而且要有趣味,有戏可看。那么要重新研究什么是戏剧性,原来的戏剧冲突这里不存在了,你要找寻新的戏剧性。所以我说戏剧是过程,戏剧是对比,戏剧是变化。导致这个戏剧性,这样去理解戏剧性,所以一个过程就有戏剧性,只要有变化、有发展,它就有戏剧性。因此这个并非是要叙述故事,一个状态有变化也有戏剧性,也可以呈现出来。所以,这是真正做戏的人,这不是一个文学分析。做戏的人才可能理解此中的奥妙,对吧。通常的剧作法,通常的表演它表演不出来的,还有没有东西可表现呢?是人的内心状态。这就是这个戏,后来我写的。

    田:这样一个看法,这样一个对戏剧性的理解,显然突破了原来很多的界定和限制。这样理解戏剧性,戏剧的创作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高:因此也不是布莱希特。过去单纯是塑造一个人物,然后构成一种冲突,所以老看见舞台上唇枪舌剑,充满着激情。不需要。

    田:这样的一种戏剧性,自然就有了新的戏剧语言。人们在欣赏你的戏的时候,也像人们过去看电影,开始不一定懂得看蒙太奇,逐渐地习惯了电影的语言。它也有一个同观众交流的过程,也就是观众的适应性的问题。

    高:还是有交流。所以这是一个从戏剧美学讲,一个更深的追求。让视野一步步,然后就发现可以落实在人身上,是一个重要的根据,在语言上写;就导致剧作法不用再塑造人物,这个老的观念。那么表演方法,就是像昨天说的,其实他的发现很对,做得蛮好,他把我这个方向还是费了心在做,也把握得很好。由这样的方向切入进去,演员表演的可能性就非常之大。因为他不是在那儿去塑造一个人物,或是直接表现某一种心态,这是给表演提供了诸多的表演手段,来表演一个心理状态。一旦有这个,那戏剧还可以思考,不光是一个有趣的表演。所以哲学和诗可以介入戏剧,我这里又回到文学现象。因为你要在舞台上朗诵诗,戏就没了。一朗诵,一抒情,就完了。通常这种诗进去,就不是戏剧的办法。所以戏剧跟诗歌没有直接的联系,你必须变成戏剧性的东西它才可以。那么诗、诗意怎么介入戏剧?要变成戏剧可兼容的东西,能表现的就是我这种方法和这种理解。

    诗就可以写成《对话与反诘》,后面其实是一首诗,好像一首诗,对吧。《生死界》简直就是一个散文诗;到了《周末四重奏》更加复杂了,就是有整段的诗。因此,除了用诗行写戏这种诗剧,我实际上创造了一种诗剧。《周末四重奏》完全是一种诗剧。这是我刚写的,还没有中文本的,叫做《夜间行歌》,完全就是诗行。但是不像莎士比亚,或者是歌德、席勒他们写的,那是用诗来写剧。还是要有诗,还是要有情节。这个到我这里,就是你可以说纯诗,纯粹不叙事,不带有叙事性质的诗,可以找到一个舞台呈现的表现。当然不是任何的现代诗都能进去,因此背后有动作、有过程。我就说那些,构成戏剧性的因素,有对比、有变化,又在你的诗歌语言里头。如果你去叙事,不见得;一旦禁止了叙事,完了,这个诗不好看,在舞台上立刻就会乏味,让人疲劳。这个,它必须变成一个舞台可呈现的诗,虽然它也是用诗行写的。所以这就是我后来的方向,到《周末四重奏》,到现在的,也包括什么《死亡》、《夜游神》啦。

    田:还有一个问题,在你创作的过程当中,当然不是抽象的思想,不管是心理的还是哲学的,这些是你对戏剧性的追求,怎样结合起来呢?

    高:一个要从戏剧美学,戏剧自身的这种表演和呈现的形式,一种美学的思考,是吧。而且是跟戏剧自身的美学,而不是用哲学家的美学来诠释艺术现象,那是一个纯粹哲学思考。所以我写的那篇,那当然讲的是绘画。或者艺术家,包括小说的艺术也好,戏剧的潜能也好,在这个机制里头,就是从这门艺术的形式里头去找寻它的新鲜的创作冲动,找到新鲜的艺术表述,新鲜的艺术语言。这是更多讲的是这种艺术形式背后的东西,当然它不是纯粹的形式,不是一个纯粹形式主义的追求。因为这种表述的可能实际上表示出:你说什么和怎样说是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说形式和内容是联系的。只有通过这种形式,才能说得出这样那样说不出来的话来。对吧!才找到那样一种语言,一种呈现的方式,而且是有内容的。这个内容,换一种常规的语言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方向,还有一个方向是思考。其实重要的、大的戏剧家都是有话可说的,都是他那个时代的思想家。易卜生是伟大的思想家,对现代社会的种种,他其实,我们很简单、只讲他的前阶段的现实主义阶段,他一生不断探索,到《培尔·金特》,包括《野鸭》,他也经历了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他有话说,他真有话说,而且每次有话说,都跟他的戏剧形式是联系在一起的。贝克特有话说,但是说的跟他的说法不太一样;热奈有话说,他说的话跟他说话的方式、呈现方式是联系在一起的;莎士比亚大有话说。我刚才说呈现的形式,那么这个诗意可以进来。一种现代的诗意可以进来,并且在舞台上得以呈现。而且现代人的思考也要进来。这个现代思考,当然已经不是布莱希特所谓意识形态的思考。布莱希特还是意识形态的思考,他的戏还是在意识形态主导下的一种形式,他还要宣讲一种观点。所以现在我说,根本不宣传观点,呈现状态是不宣讲观点。换句话说,不以批判现实世界为目的。

    田:你现在的戏剧追求是什么?

    高:我现在的戏剧追求……现在更关心的问题就是思想。20世纪主要的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泛马克思主义,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卷进去,这是主要的意识形态。另外一个就是老的人道主义。老的人道主义导致自由主义,比较倾向于右派的思想家里头。主要是两个大思潮,但知识分子最主要的思潮是马克思主义思潮。一个是泛意识形态,二就是社会批判。因为他认为现存社会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现存社会制度是不合理的,要批判这个资本主义社会,要唤起革命、对社会的批判,又把现存社会的生存条件认为是不合理的,已经一个先验的框架在那里。资本主义不存在一个价值批判问题,因为它是一个经济法则,现代社会的一个经济法则,无法抗拒的经济法则。你做善恶的批判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因此说,意识形态的框架要提供的乌托邦也是无法实现的,事实上也是无法实现的。

    田:这一点,我和你讨论一下,就是说把它不作社会批判,包括老的人道主义。可是按内地现在的状况,有类似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东西,但是,也很少有人去揭露、去批判。现在,内地的戏剧处在一个非常迷茫的阶段……

    高:所以我很难对话。为什么?岔开了,两道岔开了。我讲的不是一个,跟中国现代社会拖得太远,我现在基本是在西方当代社会思考,这么一个背景下。换句话说,我现在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充分发展的情况下,除了意识形态的这种,还有没有别的思想,新鲜的思想。就是说,在老人道主义丢掉以后,马克思主义过去之后,欧洲思想界能不能再提出新问题来,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我不满意普遍意识形态化的欧洲左派知识分子,这种用简单的,讲讲人道、人权那种空话,也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重新来认识“人”在当今社会生存的困境,种种的困境,怎么去认识,以及人性的复杂。所以我把文学,包括戏剧拉到这么一个根本来讨论,那就是不放前提。不放前提就是丢掉意识形态的框架,也丢掉哲学的框架。既不把文学变成政治的附庸,又不把它变成意识形态的解说,又不在哲学的框架下去宣讲什么道理;而是去真实地、尽可能贴近真实地认识人的生存状态,展示出来。展示出来,它是见证,文学和艺术是人生存的见证。这就是我的想法,最后落到底,这里有一个价值判断,最重要的价值判断,既不是伦理的,也不是政治的;(而是)真实与否,它是否真实地揭示了人的生存条件,这是一个最重要的价值判断。

    在这个价值判断上建立一个审美判断,这个审美是悲剧的、喜剧的、荒诞的、诗意的、幽默的……这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个人不能决定的是裁决这个社会的正义、伦理、道德或者说政治观念。但是作家可以给它一个审美的判断,他可以把一个喜剧变成闹剧,这已经有一个判断在里头了。他有价值判断是否真实地反映人的生存状态;他有一个非常主观、创造性的就是,他把生存状态以什么方式来呈现出来。当然这就涉及他呈现的形式在这儿是重要的,他的美学是重要的。这已经不是针对哪一个很具体的社会,哪一个很具体的社会环境来说。现在确实也很难跟国内进行对话,因为我讲的这个层次,现在没有条件来谈这个。就是国内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要超越这个。

    田:根据我们的观察,大家议论的,在目前中国的状态下边,还是需要巴尔扎克这样的。

    高:对了,还是需要巴尔扎克。

    田:就戏剧来说,也还需要曹禺式的东西。曹禺也是关注人的生存困境的。

    高:巴尔扎克这种状态,其实他不是批判现实主义,他是现实主义的。不要加那个定语,他只是把人生的众生相呈现给人们看。

    田:我觉得中国话剧自身的精神萎靡了。精神萎靡是个什么状态呢?它,且不要说是战斗的,也不说社会责任感的缺失,就像你说的最原动的,把创作当做一种生命也好。

    高:把创作当做认知。创作的意义在哪里?是!它跟商业没有联系,跟市场没有联系。我的主张,它当然超越政治,超越意识形态,超越哲学框架,超越市场。它是非功利的。文学艺术归根到底是非功利的,这个才是真正最有价值的文学。但是它是人类认知社会的手段,对社会的认知,甚至说不能做到的事情它能做得到,这种认知留下一个人类的文化遗产。人类对社会的认知,最深刻的认知在哪里?在文学。

    田:这个境界就是一个非常超逸的境界。我估计也许有人在做这个事情,但现在戏剧看不出来。

    高:所以我就又提出一个,那天刘再复把这个观点做了很扼要的讲解。不以批判为前提;是以认识,而且这个认识总是在前人的认识基础上的再认识。

    田:在你看来,内地目前的这种戏剧传统,现实主义还需要吗?

    高:需要的,现实主义是需要的。

    田:但是不是那种虚伪的、浮夸的现实主义。

    高:就是,认识现实总是需要的,而且这种认识是永远没有完结的。我提出一个东西代替黑格尔的那个提法,就是辩证法作为一个方法,包括认识的一个方法,它是以否定,实际上就是批判为前提。否定的否定认为是人的认识的一个发展的螺旋形的所谓再上升。我认为这是一个框架,是一个哲学框架。这个框架背后当然跟马克思主义为什么把这个框架接过来,把这个辩证法接过来的有关,因为这个很符合马克思主义世界的解释,它以批判为前提,所以否定。我认为其实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地认知的过程,不是否定的否定;认识的方法是认识、再认识,它是不断地认识。而且这个认识总是在,不存在遗产的打倒和批判的问题,只不过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再去发现,再作新一步的认识。而且这个认识是无止境的,没有一个终极的真理。

    田: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待传统问题。国内戏剧界有一种否定传统的情绪。在80年代的戏剧观念争论中,就蕴藏着这样的情绪,因此在争论中就有些盲目的东西。

    高:我不否定传统,我当时就是说要重新研究戏曲,从戏曲里寻找新鲜的机制。其实中外戏剧里头,这个中心演员的身份是存在的,只不过意识到意识不到,突出没有突出。如果把它充分突出,把这个过程拉长,就会出现新的机制。它不是对前人的否定,而是再认识。而且这一个认识不是说到谁就可以终结了。

    田:有的学者对你的“三重性”理论不大赞成。但我看你的书,看你的戏,觉得同你说的主张还是吻合的。我没看过你用你的理论导演的戏;如果看过表演,对你的理论会有更切实的、更充分的感受。不赞成你的主张的人,他们说得比较简单,比如拿狄德罗的表演理论来否定你。

    高:我会把所有的发言都好好看看。

    (忽然说到曹禺先生)

    田:说到曹禺先生,记得1985年到上海,去看望他。他对我说:什么《报春花》、《救救她》……这样的社会问题剧,如此写下去是不行的,我看高行健是有希望的,他的戏有想法,有追求。有的人批《车站》,是没有道理的,给这个戏扣帽子。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之有点顶不住了。让我去看,我看很好嘛!我就怕这样的戏瞎指挥,动不动就上纲。

    高:曹禺一句话,《车站》才能演。世界性主题为什么不能演?当时我们就拿他这句话当做一个保护伞。

    田:曹禺确实是个大家。有一段时间因为要写他的传,跟他接触较多,他对当时的戏剧创作倾向的批评是十分中肯的。当时的戏剧观讨论,如果能按照曹先生的意见,反对概念化的东西,就像你所说的,去掉意识形态的东西,就不会只在形式上下工夫了……

    高:是,曹禺的思想是很开放的。

    田:结果还是搞到形式主义上面去了,就是形式主义革新了,就搞成那样了。这是很深刻的经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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