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陆)(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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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一整圈,绣巧发现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妇的,有时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还要紧——可她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她正经的婆婆长年待在老家家庙中。

    婆婆做什么呢?替体弱的老太太祈福。

    很诡异的说法。便是天真如绣巧,也知道里头不简单,可她生性听话胆小,不该她问的,从不多问半句。

    正经婆婆不在,家中倒有个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担心女儿该怎么跟这位庶婆母相处,轻不得,重不得,谁知这番操心全是多余。

    香姨娘是出乎意料的明理,从头至尾只称呼绣巧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气,与对三奶奶柳氏并无多少区别,从不对亲生儿子屋里的事多一句嘴。后来绣巧得知,他们成亲不久前,还是香姨娘跟公爹说,把夫婿屋里伺候的两个通房先行妥善打发了。

    香姨娘生得并不甚美艳,远不及公爹身边伺候的那个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来时,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许多操劳,憔悴。望着她一把年纪了,还常站在公爹屋前打帘子,端水递茶,绣巧平白难过起来。

    缝纫技艺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绣巧细细观察香姨娘的身形许久,然后偷偷做了一套贴身小衣。轻软的棉料,细密的阵脚,像给娘家的母亲做的那样,怀着感恩的心,一针一线,做得尤其用心。然后,她叫小丫鬟偷偷送过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么也没说,只是望向绣巧的目光愈发温柔些,以及几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绣巧心中高兴,此后便常做些贴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还有柔软舒适的软拖,精致的手笼……香姨娘也暗地叫人传话,叫绣巧别再做了。

    绣巧很乖地点点头,过一阵子,接着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里,他搂着她坐了良久,头沉沉地挨在她颈边,她能感觉到肩上一片湿漉。

    绣巧进门后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过是偶然风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极有名的老大夫叹息道:“操劳忧心太甚,时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好不容易待病愈了,香姨娘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显得空荡荡。

    绣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国舅的大邹氏夫人也是这样,大夫说她操劳了小半辈子,劳心忧神,内里已掏空了,便连寻常的小病也经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凄苦,无父无母被卖了来,在府里无依无靠,大妇脾气不好,她得小心应酬着,更有得宠的林姨娘,得处处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显山露水,提着脚尖过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儿子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还得继续熬着。

    绣巧一阵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里没人,她轻悄悄地挨过去,凑到香姨娘耳边:“姨娘定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将来咱们分家出去,还指着姨娘教我怎么过日子,教孩子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地涌上泪水,无力地轻拍她的手,低声道:“你是好孩子,四少爷能讨了你做媳妇,是他的福气。”

    若是换成大嫂三嫂这样名门望族出来的贵女,没准还拉不下面子,放不下身段。可绣巧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她是沈母贴心的小女儿,自小没学过什么高级的规矩,在父母身上撒娇耍赖惯了,如今换个人,做起来也是一般的驾轻就熟。

    她常趁无人时,挨到香姨娘身边咬耳朵。

    “姨娘,相公还跟孩子似的呢,昨儿读书到半夜,没烫脚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里一定要吃夜宵,可他读着读着就忘了,他不听我的,回头您去训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爱吃什么,咱们一道做给他吃,好不好?”

    大约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私底下待她愈发亲厚,明面上,却依旧不敢显露太多。婆媳俩便如捉迷藏般,有个小小的、温暖的秘密。

    旁人也许不知,但绣巧总觉得她那聪明伶俐的三嫂早察觉了,只是从来不点破。后来,妯娌俩混熟了,三嫂曾叹息道:“其实香姨娘……你和四弟这般,已是很好了。”

    绣巧明白她的意思。

    三哥虽处处比夫婿强,但在这方面却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三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三嫂就麻烦了。他们两房正好相反,绣巧盼着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三嫂盼着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过,那位林姨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居然把三嫂这样水晶心肝的人烦扰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后,绣巧才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姨娘,这位当年宠极一时,连正房太太都要退让一射之地的厉害人物!

    那是一个夏日早晨,三嫂照例要去庄子上看望林姨娘,绣巧也要到乡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两边正好顺路,妯娌俩便结伴同行。

    绣巧知道自打太婆婆和婆婆都离府后,林姨娘便常给三嫂找麻烦,时不时央人去带话,一忽儿病痛了,一忽儿要死了。三嫂不欲叫三哥去见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这种事,三嫂定不愿叫人看的,绣巧很乖觉,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扬镳,免得三嫂尴尬。谁知那日热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惯京城这种透不过气的闷热,轿子又颠得厉害,还不到半路,她就中暑晕了过去,随即不省人事。

    待她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身下是简便的草席,青青的竹帘子后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绣巧全身无力,一时叫不出声来,只听帘外两个声音似在争执——

    “我劝姨娘消停些吧,相公是不会过来的。老爷早吩咐过的,相公敢来见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来,就三十大板,这么累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子连心,就饶了相公的皮肉之苦吧。”声音清淡柔和,是三嫂的声音。

    “放屁!我生他养他,别说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个孝字!”一个粗俗喑哑的声音放肆道。

    难道这个就是林姨娘?怎会这样?绣巧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

    “姨娘还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顺的娘,那是自然孝字当先,可您,这‘娘’前头还有个‘姨’字呀。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诰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头嫡母,若有剩下的恩典,才轮到您。您若是气不过,下辈子投胎,千万别给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难,好歹明媒正娶。这样生下出息的儿子,您想打就打,想见就见。也省得这儿生干气不是?”

    三嫂好厉害的口舌呀,平日那么端庄持重的,没想刻薄起来,这么厉害。

    后面几句话绣巧没听清,只知道那个难听的声音不断在咒骂吓唬,三嫂则好整以暇地调侃讥讽,大占上风。

    “好好好,你现在仗着有人撑腰,敢对我这般无礼,你给我等着瞧!等将来我儿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顺,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嫂忽发出一阵高亢的轻笑声,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然后淡淡道:“真到了那时,您怕也是不会如意的。”

    “有爹生没娘养的小贱人,你说什么?!”

    三嫂低沉了声音,缓缓道:“林姨娘,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你当年是为什么才被逐出府的吗?相公这人,骨子里和公爹其实是一种人,他们最看重的,既非贤妻,也非宠妾,而是他们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门第,你碍着他的路了,自然得让开。相公呢,他喜欢吟风弄月,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三嫂直接讥讽起来。

    “分家总要十几年后吧,那时相公怕早已有声望,有地位。他会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母,来为难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们是死人吗!还有我的儿女们,到时都长大了,读书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们的嫡母,你算什么?!你说,相公会为了你,得罪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贵的、有才气的、不沾半分俗气的诗友、同窗、同年跟前,丢这么大的人吗?!”

    后面两人又吵了什么,绣巧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觉得那难听的声音愈发节节败退。然后她一阵头晕,又昏睡过去。

    再度醒过来时,只见三嫂又是那副端庄高贵的模样,笑吟吟地坐在她床边:“瞧你这没用的,今儿也别乱跑了,先回府吧。”

    绣巧自是连连点头,半句不提适才听到的话。

    被扶着出屋时,她看见一个粗糙的半老妇人站在门边,身形臃肿肥胖,布满横肉的脸上依稀可见清丽的眉目,与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几分相似。两个婆子强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着“林姨娘”云云。

    原来这就是林姨娘?绣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听说,林姨娘刚犯事那阵,被贬到庄子里后还不安分,不断地寻死觅活,伺机逃出去。当时王氏正掌权,要收拾这个昔日的仇敌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寻死为名,将她关进一间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里,每日只给三碗猪油拌饭。

    林姨娘当然并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没得可走动,越吃越想吃,半年下来,便成了个肥猪婆。

    绣巧暗暗打了个寒战。

    好生阴毒,狠辣!生生毁去一个女子最重视的美貌和窈窕。

    听说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给出的主意,后来这位姨妈不知哪里去了,连带康家也不大来往了。绣巧松了口气,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她怕见得很。

    这日的事,她没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时,跟沈母说了。

    沈母叹气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过于怜悯,这种人,是报应。”又道,“你也别理这些有的没的,当下要紧的,你得赶紧有身子呀!”

    绣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门第清贵,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长兄长嫂都不在。公爹和气,三哥和气,三嫂更加和气。她不用管那么多规矩,没有婆婆需要伺候,没有妯娌需要麻烦,更加没有爱拈花惹草的夫婿来伤心。

    这样舒坦悠闲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亲已近两年了,她还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这样好,想想都觉得对不住他们。绣巧含着泪提出,要找个好生养的丫头开脸,话还没说完,就叫香姨娘训了回去。

    “傻孩子,成亲三四年才开怀的妇人多了去了,你们才多大。再说了,家里儿孙那么多,不差你们传宗接代。你着什么急呀!”

    绣巧心里感动,却愈发过意不去,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决意去求老太太帮忙,找白石潭贺家老夫人给看看。鸿雁来去,老太太来信答应,还道贺家老夫人半年后会进京,到时她豁出老脸,再请人家劳驾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绣巧噙着泪水,满心希冀。

    夫婿为了宽她的心,拍着胸膛将那位老夫人的医术狠狠夸了一通。

    “你不知道,当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没有身孕。叫贺老夫人瞧过后,一举得男,三年抱俩,眼下都快四十了,还收不住呢。这不,又有身孕了!这些年,咱们光是给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压岁钱,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这回请贺老夫人瞧过后,咱们也可着劲儿地生,好歹把本钱都要回来,不然岂不吃亏!”

    绣巧生性老实质朴,当下破涕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这事后,也是感动得红了眼眶,连声对沈父道:“老头子,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才叫书香门第,有规有矩,有情有义。那些动不动三妻四妾的,不过是假斯文,假道学!”

    笑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拿钟家闺女说事。

    当初沈母想聘钟家姑娘为长媳的,谁知钟夫人却瞧上了两广总督周大人之子,现在京城读书的。门第是好门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三房共住,家里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亲一大摞,绣巧听了几遍都没记住谁是谁。

    钟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后没少回娘家哭诉夫家日子难过。每日从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几乎快撑不住了。

    绣巧觉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对,人家就是那样的人家,实别该娶像大嫂和三嫂那样的媳妇:自小训练有素,知道怎样周旋妥帖,一大帮亲戚招呼起来游刃有余,绝无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钟家这样的,半路暴发的,怎能相比。

    记得那年阖家团聚过年,又恰逢老太太大寿,家里摆了三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会,邀杂耍,僧尼念经祈福,前后有五六十户人家来拜寿。

    每家是什么来历,上门的女眷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摆座位时怎么排序,哪几家素日不和的,不该坐一道,哪几家是姻亲,血亲,转折亲,该坐一道的,有几位老夫人闻不得什么香,有几位夫人吃不得什么,前头车马怎么停靠,喂养饲料,招呼小厮车夫,里面婆子怎样迎客,安置丫鬟,贴身物件,等等,都得有人熟悉张罗。

    她那神奇的大嫂,连鬓发都没乱一丝,汗都没沁一点,始终笑得那样得体亲切,轻轻松松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大嫂一边在门外向十几个婆子分毫不乱地吩咐下去,一边还能到筵席间给老太太们布菜,说笑话凑趣,多少老诰命夫人都夸的。

    当时,绣巧就看傻了。

    还有三嫂,那年办中秋时还怀着身孕,偏她刚进门,啥也不懂,三嫂笑着摇头轻叹,挺着大肚子,轻描淡写就弄妥当了。她只需要提着筷子,坐到桌旁开吃就行了。

    别说主子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大嫂和三嫂身边那些个经年的妈妈媳妇,个顶个都是以一当十的能手,这都是多少代的累积训练出来的。

    她家倒是不缺银子,可哪里拿得出这些!身边只有几个才买两年的傻丫头,取其老实敦厚罢了,唯一顶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养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气死人。

    何况绣巧本就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如此,反倒和两个妯娌相处融洽。

    在这种心态下,绣巧继续过她单纯快乐的日子。每日刺绣,做香囊,做衣裳,该吃吃,该睡睡,把身体养好,掰着指头一日日数着贺老夫人进京的日子。

    大约是放宽了心的缘故,这阵子她特别容易长肉。夫婿见她这样,只有高兴的份。眼看身子渐渐丰腴起来,又爱吃,又爱睡,这日她居然一气啃了十几个杏子。

    刚好这时香姨娘来送东西,绣巧很热心地把半盆胖杏子塞到她怀里:“姨娘您吃,您吃,这回的杏子特别好吃。”

    香姨娘推脱不过,笑着拿起一颗啃了一口,当即被酸得掉了眼泪,惊呼道:“酸成这样,你怎么吃下去的!”

    绣巧傻傻道:“酸吗,我不觉得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悦的光彩,摸着她的额发,笑道:“傻孩子!”又转头去问小丫鬟,“笨妮子,你家奶奶多久没换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这个呀,哦,嬷嬷教过我的,我有记的,好像蛮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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