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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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对大哥道:“就当爹求你了,把邹姨娘送走吧。你和公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公主不是寻常媳妇,她如今满腹怨气,自己没有嫡子,也不肯认庶出的。到时候,这爵位……”

    我和姐姐都听懂了,姐姐也哭了,跟着劝道:“哥哥你就听爹这一次吧,小姨……小姨她,不是好人……没安好心。”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只道:“大皇子表哥迟早要继位的,哥哥你再这么犟下去,冷落公主嫂嫂,不用等没有嫡子那一日了,爹爹百年后,这爵位直接没你的份儿了,到时候你这驸马爷,就只能依附着公主嫂嫂过活了。”

    其实两位皇子表哥蛮敬重爹爹的,但爹爹的儿子又不是只有哥哥一个,哪个表弟都是爹爹的儿子。谁承爵位,对我倒没什么差别,只是看爹爹实在可怜。

    爹爹很痛苦,他真的很喜欢继母生的几个弟弟,每一日都更加喜欢些。可午夜梦回,他的心口上始终压着我们死去的娘。进又不得,退又不得,生生熬出了两鬓霜花。

    他只是个普通男人,既没那么坚贞,也没那么凉薄。

    他当然对我娘情深义重,但架不住岁月侵蚀,后妻幼子日日在身边。他只能趁自己心志尚坚之时,替大哥把能做的都做了,把能给的都给了,成全那份多年前许诺下的良心。

    爹哭得老泪纵横,踉跄着做势要起来:“难道非要爹给你跪下吗!求你,别叫爹死后,没脸去见你娘……”

    大哥终于熬不住了,哭着答应了。

    第二日,姐姐离开京城,随夫婿远行就藩,此生,她再没回过京城,以后是好是坏,只能靠她自己挺着脊梁撑着。

    同一日,一行婆子媳妇半夜将小姨捆绑着挪出沈府,直接送入家庙,严厉看管。

    皇后姑姑知道后,特意将公主嫂嫂宣进宫说了一通。公主红着眼眶回来,哥哥红着眼眶过去,两人慢慢软和了关系。几个月后,公主嫂嫂有了身孕。

    爹爹总算松了一口气。

    继母依旧纹丝不动,好像这一出出悲喜剧,跟她全然没关系。

    事实上,我觉得继母挺不容易的,那么好的家世,却年纪轻轻地做了填房。继子还是我大哥那样不靠谱的,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好,略柔弱些的,早愁死了。结果她还能黑夜指挥侍卫杀贼,握剑时杀气腾腾,又威风,又精神,比我那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姨和哥哥姐姐强多了。

    继母其实并不太擅长管家,也完全不热衷。她向往的是安宁清净的诗意生活,偏偏她的儿女全都活蹦乱跳,每天从早到晚,她院里没一刻得闲。

    每每她查完我的功课,手捧一杯清茗,刚在里屋坐下,想描两笔清隽的山水,或赋几句诗,这时——

    大毛在正间偷拿爹的宝剑玩,爹不敢硬夺,只能大喊“桂芬你还不快来”。小毛在梢间用墨汁把金珠糊成了花猫,金珠坐在炕上放声大哭。一旁的阿毛和毛毛扭打做一团,次间的宝珠丢下描红本,爬在我头上眺望隔壁战况,拔高嗓门喊:“娘,你听你听,小哥他们又开始啦”,我则愤怒尖叫“死丫头快下来,不许扯我头发,我改错字呢”!

    继母额头爆出青筋,笔管被捏得咯吱作响。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她气运丹田,暴躁作河东狮吼,震得屋顶作响——“都给我滚出去!”

    生活和理想的差距,实在蛮大的——某次顾侯夫人见到这般情形,如此笑言道。

    很多人都说,继母待我不亲近,凭良心说,其实她对两个妹妹也亲近不到哪里去,平日也是教训得多。各人性子不同,世上既有顾家婶婶那样,生来眼睛会笑,嘴角带俏,会揽着蓉姐姐手把手教字的,也有继母这样骄傲刚烈,永远软不下身段的。

    至少她为我做的,大多使我收益良多。

    在学里,我结交了几位知心重情的姊妹,学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会算账,能缝简单的衣裳,到了外头长辈跟前,也能装得端庄温婉,笑不露齿。

    唯一的例外,是我刚入学不久,在郑家后院里遇到一个骄横的小子,他嘲笑“女孩子家读什么书,考状元吗,还是回家绣花去吧”,我回骂“有本事你考一个我瞧瞧”。出言不和,当下狠狠打了一架,两人实力旗鼓相当,都是头破血流地回了家,然后挨了骂。

    后来小姑姑告诉我,那是继母的小侄子,老英国公的幼孙。数年后,他考取了武状元,来向我提亲。我爹乐得合不拢嘴,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生怕人家反悔似的。

    定下亲事后,继母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我谈心,她看着我,神色复杂:“你是个好孩子,心宽,豁达,什么烦心事都不往心里去,这是最大的福气。”

    知道我要出嫁,大毛立刻哭得好像死了爹。

    听说继母在生大毛时很是艰难,原本应该很疼的,但经不住后面一连串的毛呀珠呀的生出来,便有些管不大到。从小到大,我和大毛最亲,一起疯野,一起挨罚,连他换下来的乳牙,都是我陪着去丢的。

    大毛伤心地号啕数日,拿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未来姐夫不说,还当人家是贼一般,扬言若他待我不好,就要给他颜色瞧!

    我和夫婿感情很好,人前我给他面子,德容言功,绝不含糊,人后他给我里子,常趴在炕上给我当大马骑。

    多年后,我们分家出来。征求过长辈的意见后,我去家庙把小姨接了出来——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褶,她已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以后,您就跟我们过了。以后咱们一起守岁过节,家里孩子多,您帮着多操些心,我会叫他们孝敬您的。”不敢说让她过得多富贵荣华,但至少能热热闹闹,有儿孙嘘寒问暖,伺候汤药于床前。

    小姨颤着嘶哑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当初,她明明最不喜欢我,我也明明很不待见她,现在却是我要奉养她。

    “没什么。”我道,“您是我娘的妹妹,又养育我数年。”

    小姨号啕大哭,涕泪纵横。她半生荒唐,末了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番外六 绣巧

    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几株南边移来的芭蕉随风垂摆着。花红柳绿间露出半扇微开的纱窗,一个二十出头的艳装少妇临窗而坐,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丫鬟端着茶盘过来,低声道:“四奶奶歇歇吧,都一晌午了,我给奶奶捏捏脖子。”

    少妇抬起头,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绣绷,端茶轻轻吹着。

    那丫鬟捏捶少妇的肩颈,嘟囔着:“肩窝子都僵了,跟木头似的。奶奶不爱惜自己,回头四爷心疼,又给我们脸子瞧。”

    少妇腼腆一笑,并不答话。

    她自小喜爱针凿之事,做得一手好绣活。自进门后,常给嫂嫂和侄儿侄女,还有远处的太婆婆和婆婆做些衣物饰物,很是得了些夸奖。

    夫婿几次叫她少做些,她只羞涩笑笑。那一次,她终于问回去:“你可知我闺名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纯良,却忽也打起趣来:“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着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听岳母叫你二丫。”

    她羞涩道:“那是乳名,浑叫的,我可有个正经闺名,叫绣巧。”她伸指头在空中慢慢地划出两个字,脸上是浅浅的骄傲。

    “大嫂和三嫂那么能干,有学问,有见识,我是拍马都赶不上的,总算还有这点活计能见人,就叫我显显本事吧……”她放低声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脚不好,我给她做个护腿。”

    夫婿目中爱怜满溢,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论读书,论做人,我也是拍马赶不上两位哥哥的,咱们正好一对儿,一辈子不分开。”

    绣巧心中甜蜜,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夫婿体贴温柔,心地纯良,屋里没半个多余的,小夫妻成亲至今,从来都是甜甜蜜蜜,有商有量,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次。

    众人皆说她是有福的,这些年来,同沈家一道发迹的人家中,嫁入高门的姊妹也不少,却鲜有她过得好的。

    盛家是满门簪缨的书香门第,阖府的男人,全都有功名在身,几位姑娘结的亲事也好,姻亲中不乏显赫权臣,真正的富贵双全。

    公爹为人和善,立身颇正(在绣巧眼中看来),虽不好多见儿媳,却是几次三番训示几个儿子要先齐家,方能万事顺遂,切不可做出宠妾灭妻这种祸害家宅之事。

    单为了这一样,夫家里那位文采名扬京城的三哥,就挨过公爹不止一次板子和怒骂,次次都要靠三嫂去救。

    绣巧就目击过两回。一回是三哥在外误交损友,被引着逛了次青楼,还结识了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奇女子”,吓得公爹脸色发青,足足关了三哥两个月不许出门,还有二十大板,罚抄了五百遍盛氏家训——其中有一条,是盛家子弟绝不可与青楼女子有牵连。

    其实,绣巧颇觉公爹有些过了,读书人多爱附庸风雅,连她那书呆子的二哥都逛过青楼,逢场作戏而已,哪个正经公子哥儿会当真的?公爹何必气得那么厉害。三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太不给面子了。

    谁知夫婿却叹气道:“你不知道,我们原先有位伯祖父,曾祖父留下的万贯家财,还有亲生的闺女,好端端的一个家,全毁在一个青楼女子手中。我们小辈们是没逢上,可父亲却是亲眼所见的。”

    还有一回,却是春闱前两个月,三哥书房伺候的一个丫头忽传出有了身孕。彼时公爹正铆足了劲儿督促儿子备考,乍闻此事,当即发作起来,把三哥书房里外服侍的罚了个遍,还把那怀孕的丫头撵去了庄子里,发狠话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子也不留母”。

    后来,三哥果然中了,还是二甲头几名。

    其实三哥十分聪明,文采卓佳,人也热心。自打盛沈两家结了亲,就很热诚地带绣巧那书呆子二哥到处见世面,赴经义会,引荐了好几位大儒高士。沈二哥喜不自胜,连连跟沈父沈母说这门亲事结得极好。

    三哥缺的,不过是那种骨子里的毅力,时不时会掉链子,需要刚毅果决的人来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三嫂。

    其实三哥虽爱个花儿草儿,但对三嫂却非常敬爱……嗯,几乎是敬畏了。不过,三嫂处事公正严明,手腕了得,也当得起这份敬意。

    一开始,绣巧看三嫂肃穆威严,不苟言笑,不如大嫂和蔼可亲,很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日子。待日子久了,她发现三嫂其实为人很好,很愿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

    她喜滋滋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夫婿,谁知夫婿失笑道:“三哥那样的,三嫂若不板着脸,紧着些规矩,屋里就全乱套了。至于大嫂……你也见过大哥的,像他那样的,若大嫂再不说着些,笑着些,那日子还能过吗。”

    提起长兄,绣巧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表示扛不住。

    盛家长子长媳赴任在外,迄今为止,绣巧只正面见过这位大哥一回,却觉得比见公爹还紧张,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她一人。三哥在公爹面前,偶尔还敢嬉笑几句,父子共论诗文,但在长兄面前,他只得老实地垂手而立,连眉梢都不敢多动一下。

    那年三哥的嫡长子能张口叫人了,奶声奶气的极其可爱。三哥见公爹喜欢,便磨着想把庄子里的生母领回来:“实在不成,叫姨娘见见孩子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亲孙子……”

    听说当时三哥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爹似乎也有些心软,可惜三哥运气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职,得知此事,当即一眼横过去,三哥立刻就哑了。

    “领回来做甚?再来祸害人。”

    大哥当面不说什么,转身叫上幼弟,三兄弟关起门来说话:“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个不是夫妻美满,儿女绕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缘焉会至此!身为妾侍,非但对老太太和太太无半分敬畏之意,连老爷的主张都不放在眼里,胡作非为,仗着什么,还不是有你这个儿子!”

    盛家四姑娘的事,绣巧也略有耳闻。当年梁家公子众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谓不惹人非议。虽梁盛两家对外声称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议论,说是盛氏治家不严,纵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计侯门公子。

    总算后来结成了亲家,一张盖头全遮掩了过去,议论才渐渐没了。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将来有个侍妾,也仗着得你宠爱,庶子出息,照样胡作非为一遍——反正只需几年,又能杀回来——你当盛家的门楣经得起几遍糟蹋?”

    大哥说话并不如何高声,语气淡淡的,话语却如针扎般,处处见血。三哥当时就汗水涔涔了,到后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大哥声音忽然温和了起来,亲自扶着三哥坐到身边,柔声劝道:“咱们身为男儿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后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子了,有了妻子儿女,将来还要独个儿撑起一个家,若没个定算,只由着心中情意摆布行事,岂非与妇人无异!”

    “若你记恨大哥,将来父亲百年后,咱们兄弟不来往就是了。我们虽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肉血亲,难道我不盼着你们两个日后好?纵不指着你们光耀门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子汉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后,不是让你无情无义,而是得把情分笼在章程里!”

    据夫婿说,到最后,三哥抱着大哥的腿痛哭流涕,连声哭号自己的不是,指天发誓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以家门为重。无辜的幼弟也被训诫在内,一起表态发誓。

    被训傻了的夫婿回屋后,半晌才回过神来,抱着心爱的小妻子“呜呜呜”——这是绣巧所知道的三哥最后一次试图接回林姨娘的尝试。

    据说事后,老太太也来了一封信给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着,就别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连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说服了三哥。”这样岂非自招儿孙嫌恶。

    夫婿叹道:“祖母就是这样的人,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再慈悲也没的了。她怕父子兄弟生隙,便想将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绣巧没见过这位祖母几回,她生性害羞,又不会找话题,便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老太太有些冷漠,不好亲近,可日常闲来说话,夫婿总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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