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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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虬髯覆盖着李景度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他只是姗姗然走到崔淼近前,问:“崔郎中是如何发现我藏身在外?小弟自认轻功不错,怎么还是逃不过崔郎中的耳朵?”

    “发现你用不着耳朵,用鼻子。”

    李景度当真闻了闻自己,“我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的,没有酒气啊。”

    崔淼朗声大笑:“没有酒气,可是有胡气!哈哈哈,你们胡人身上这股骚味,脱光了更浓!”

    尹少卿听得胆战心惊,暗道,坏了坏了!果然,现在连虬髯也遮不住李景度脸上的暴怒了。他闷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朝崔淼猛扑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李景度的右手中寒光锃锃,分明握着一把利器。

    尹少卿虽有点功夫,此刻却帮谁也不是,急得乱喊:“唉呀,快住手!住手啊!”

    那两人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李景度虽然比崔淼魁梧,到底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手中的波斯短刀居然让崔淼夺了过去。

    乘着翻身在上的刹那,崔淼已将刀尖对准了李景度的咽喉。

    李景度喘着粗气道:“你敢杀我?”

    “想试试吗?”说话间刀尖已扎入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袄祠?”李景度兀自嘴硬。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崔淼咬牙切齿地道,“我崔某人什么时候怕过死。”说着刀尖又深进一些。波斯人痛得一激灵,与崔淼面对面贴近时,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眸子中凌厉而酷烈的杀气。崔淼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景度的酒彻底吓醒了,浑身汗如雨下,想求饶又开不了口,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

    尹少卿拼命地劝:“崔郎千万别乱来,李景度他喝醉了,喝醉了啊。”

    崔淼终于慢慢松开了短刀。

    李景度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淼将波斯短刀举到面前,“这把刀子不错,我要了。”随即莞尔一笑,“你答应把尹少卿送出长安城了?”

    李景度恶狠狠地说:“你二人滚得越远越好。”

    “什么?”尹少卿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出长安城?我还要找……”

    “你以为留在长安就能找到金缕瓶了?”

    凭良心说,尹少卿恨不得立即插上一对翅膀,飞出长安城。留在京城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但是他必须找到金缕瓶,对尹少卿来讲,这件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然而要找到金缕瓶,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崔淼又提议离开长安,岂非难上加难?况且一旦离开长安,尹少卿肯定没有勇气再回来了。

    他问崔淼:“莫非……你真的有线索?”

    崔淼摇了摇头。

    “那我不走。”

    “长安城中耳目太多,要办成此事,最好还是出城。”

    “可是东西在这儿啊!”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也有可能带出去。”

    尹少卿徒劳地瞪着崔淼,从这张俊脸上看不出究竟来。他又想起那首据说是武元衡留下的诗,这分明是一个诗谜。只不过匆匆一掠,尹少卿已经从中品出了不同凡响的深意。而那些是别人绝对无法参透的,哪怕是崔淼这么聪明的人。

    金缕瓶会不会和这首诗在同一个人手中?

    极有可能!

    尹少卿恍然大悟,崔淼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崔淼有办法把那个人和东西一起弄出长安?

    尹少卿颇觉不可思议,莫非这个崔郎中真有鬼神之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崔淼的想法有道理。自己在长安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还有能力去追踪金缕瓶。假如真的能把东西搞出长安,再想夺回来就容易多了。

    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听从崔郎中的。

    就在尹少卿左思右想地盘算之际,崔淼居然和刚刚拼死相搏的李景度热络交谈起来。尹少卿侧耳一听,简直哭笑不得。原来崔淼先是给李景度传授了一个去狐臭的秘方,打消了彼此的隔阂,随后两人谈得兴起,从狐臭一路讲到胡女,淫词浪语香艳情色,恨不得立即携手去逛平康坊。

    这就是崔淼,可以在顷刻间变换出另外一副面孔。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每一副面孔都具有别样的魅力,不知不觉中便如灌了迷魂汤似的,任由他摆布起来。

    于是三个人又像好朋友似的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融洽地商讨起出长安的计划来。对于波斯人李景度来说,能够用钱摆平的事根本不算事。而偷运个把可疑分子出京城,正属此列。

    最后崔淼看着尹少卿,笑道:“你先把胡子蓄起来吧,等出了长安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5

    在遇刺重伤几乎丧命后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与其说是御医的妙手回春,不如说是意志的胜利。虽然暂时还不能进宫上朝,但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鼓舞。十天来皇帝连遭打击,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几个回家来探望的儿子陆续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静了。

    他决定让侄女立即启程赴洛阳昌谷,就定在明日出发。

    裴玄静自己的意愿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决心的,还是近日他从裴玄静频频发生的意外中察觉到的不祥之兆。

    他发现,裴玄静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势力好像都在围绕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蕴藏着巨大的危险和可怕的阴谋,裴度尚无法确定。但他是长辈,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必须保护她,防患于未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裴玄静走,速速远离长安这个风暴的中心。即使裴度从内心并不支持裴玄静去嫁李贺,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裴玄静得知叔父的决定时,心中一时难言悲喜。

    她终于可以去和长吉完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天下最朴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实现起来就那么难。但无论如何,她的执着有了回报。

    然而,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欣喜,仿佛明丽的春光中飘荡着一丝阴云。

    裴玄静面对妆奁发起了呆。现在,得由她来决定里面那些收藏的命运了。

    很遗憾,王义和武元衡的嘱托,她都没有办成。裴玄静感到十分无奈,实际上她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可惜她的力量终归太薄弱了。而现在,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下去了。

    怎么办呢?

    她考虑了很久,把阿灵叫过来。

    裴玄静取出王义的金簪,重新用绢帕包好,吩咐阿灵,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药铺,交给崔郎中。

    “这个……娘子,我怎么对崔郎中说呢?”

    就算什么都不说,裴玄静相信以崔淼的聪明,肯定会猜出她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禾娘现在的去向,聂隐娘是不是已带着她离开长安?但既然崔淼能够凭着铜镜找到禾娘,那么再想追踪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试一试。替王义寻找女儿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应了裴玄静的。她想他必不会推辞,况且禾娘对崔淼还抱有特别的好感,在目前情势下,托他转交金簪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除此之外,裴玄静还是应该对崔淼说些什么的——因为他是她在长安结识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现在她要走了,理应向他告别。

    裴玄静让阿灵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摊开纸,蘸墨提笔……是不是该赋一首离别的诗赠给崔淼呢?她犹豫再三,才落笔写下:

    “驱马出门意,牢落长安心。两事向谁道?自作秋风吟。”

    这仍然是李长吉的诗,是他结束郁郁不得志的为官生涯,终于决定离开长安时所作。裴玄静借用他的词句,向崔淼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即将离开长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但都不能阻挡她远去的脚步。在她心中,还有哪两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见仁见智。崔淼怎么想,裴玄静都会默认。她但愿他明白,长安只是她的暂栖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归宿。

    用李长吉的诗,而不是自己所赋,此中深意,崔淼应当能懂。当此别离之际,裴玄静对他谈不上怀恋,却有几分真诚的歉意。

    秋意萧瑟的长安有多美,她都无福得见了。只有淡淡离愁凝结在笔端的秋风之中,微妙而曲折地传递给他——言尽于此,缘亦尽于此。

    她将叠好的纸递给阿灵,“把这个也交给崔郎中,他就会明白。”

    “哦。”

    阿灵走了,裴玄静打开妆奁,接着发起愁来。禾娘的事情应该能托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谜该怎么处理呢?这才真的棘手。

    她拿起那块黑布,现在上面的盐屑已经没有了。她不禁又忆起崔淼“蒸黑布”的过程。当字迹隐现时,裴玄静又惊又喜,连连追问他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崔淼告诉她,是从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灵感。据说有些考生在白纸上用盐卤做“小抄”,带进考场后用烛火加热,字迹就会显现出来。武元衡的方法则又多加了一层保险:在黑布上用盐水写字,直接用火烤显不出来,所以要加垫一层白纸,让盐化成水后渗入纸中,再经加热才能显影。

    一环扣一环,哪个细节把握不对都会把线索彻底毁掉。裴玄静听得感慨万千,要不是崔淼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这个谜。

    心中充满感激,她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么没能高中进士,仍以行医为业呢?”

    崔淼不动神色地回答:“懂这个手段就一定要用吗?照娘子的说法,武相公的进士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裴玄静登时被他呛得脸通红,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见识了崔淼的犀利,还有他从骨子里对权贵的蔑视。比如裴玄静自己,仅仅出于对武元衡的尊重,就绝对不会说出诋毁他名誉的话。在这一点上,崔淼显然与她不同。

    因此,裴玄静虽将黑布的来历告诉了崔淼,却隐瞒了金缕瓶的存在。金缕瓶实在关系太重大了,她至今没敢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黑布显影之后,崔淼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当时裴玄静诵读着白纸上的律诗,正在嫌诗意晦涩难懂,忽听崔淼问:“娘子记住了吗?”

    裴玄静自小读书便过目不忘,所以本能地点了点头。崔淼一抬手,将白纸扔进旁边的小炉子。

    “你这是?”

    “毁尸灭迹。”崔淼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武相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隐匿此诗,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意帮娘子,却无意牵扯到宰相的麻烦中去。娘子自己记住便是了。”

    瞧这家伙。对遭到贬谪仕途飘零的落魄文人,他简直当作神祇一样来敬重;可是对于皇帝已故宠臣的秘密,他却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气似的。

    真不明白他这么个江湖郎中,瞎清高个什么劲呢?

    “娘子——”

    裴玄静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没想到阿灵回来得这么快。

    “东西都给崔郎中了?”

    阿灵噘着小嘴说:“才没。崔郎中走了!人都没见着……”

    “走了?”裴玄静也很意外,“去哪儿了?”

    “不知道。药铺的人告诉我,他们铺子本来从没有郎中坐堂的。只因崔郎中医术不错,又肯免费给穷苦百姓看病,所以和他们的宋清掌柜特别投缘。掌柜的才留他临时坐了几天堂。昨日崔郎中向掌柜的告别,说要去别地游方行医,今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走了。”阿灵说得满脸懊丧,倒好像崔淼是她的什么人似的。

    崔淼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裴玄静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崔淼本来没义务向她道别,况且直至今日裴府门口都有金吾卫把守,就算崔淼有心也进不来。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狠狠地质问他几句……

    原来相聚总是短暂的,甚至连道别也会变成一种奢侈,一份妄想。

    她叹了口气,“把东西还给我吧。”

    金簪重新回到妆奁里。

    裴玄静一筹莫展。

    晚饭前,裴度夫妇把她叫去。

    婶娘杨氏兴冲冲地招呼:“玄静啊,来,看看我们替你准备的嫁妆。”

    榻前摆着一口红漆描凤的木箱,箱盖掀开,可以看见里面满满地装了一箱的绢帛和锦衣,还有些书卷、金银器皿和首饰。裴玄静垂着头,久久不语。

    杨氏会错了意,嚅嗫道:“时间太仓促,你叔父平常也简省……东西是不多……”

    裴玄静哑声唤道:“叔父!婶娘!”数日前她是以出嫁的名义离开永乐县的,并没有人给她准备一件嫁妆。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扑进二老的怀中哭上一场,可惜他们毕竟不是父母双亲,所以她只能吞下盈眶的泪,向上深深一拜。

    杨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叔父与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生一个女儿,如今权当自己的闺女出嫁了。”

    “行啦行啦。”裴度向杨氏摆了摆手,示意裴玄静坐到自己跟前,温和地说,“玄静啊,你救了叔父,我都一直没有谢过你。”

    裴玄静刚想说话,就被裴度用慈祥而智慧的目光制止了。叔父的目光清明、镇定、充满力量,哪里像一位重伤未愈的老者。

    裴玄静突然觉得,其实叔父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听见裴度说:“我还记得那天在书房里,武相公曾经说过一句‘长吉诗中有真意’。他是支持你这桩婚事的,若能见到今日,想来他也会含笑的。”

    裴玄静惊呆了。

    长吉诗中有真意!

    她怎么一直没有想起这句话。就在这一刹那,裴玄静懂了。武元衡设计了那么多的谜题,其实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要让她带给李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初次见面,仅仅在谈起裴玄静的婚事之后,武元衡就立即选中了她。那都是因为她即将远赴昌谷,去嫁给李贺,而长吉的诗中恰恰藏着武元衡所需要的谜底!所以武元衡赠给她临摹的《兰亭序》做新婚贺礼,还设计考验她。恰恰裴玄静也通过了他的考试,找到了金缕瓶。

    全明白了——

    “玄静啊,”裴度语重心长地说,“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这就是叔父要对你说的话。”

    裴玄静回过神来,说:“可是叔父,玄静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裴度微笑道:“结果是上苍的事,我们只管去做。全力以赴,永不言悔。”

    她听懂了,郑重下拜:“多谢叔父,您的教诲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玄静去了,还望叔父婶娘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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