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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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淼赶紧又问:“为什么要改名?什么时候改的?”

    无嗔反问:“二位听说过智永和尚吧?”

    “就是写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吗?当然听说过啊,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是其最重要的书法传人。”

    “施主说得没错。那智永禅师便是在本寺出家。他历时四十余载写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后将寺庙托付给弟弟智欣大师,自己用车载了八百本《千字文》,云游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庙,借助佛门的力量护持王氏书法的万代传承。在本寺后院还有智永禅师留下的秃笔冢呢,施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

    5

    在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趴着一个秋老虎。但当这只秋老虎来到丰陵时,就变得格外驯顺而温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阳尚有夏日的余威,其他时候都需要穿上夹衣了。尤其入夜以后,冷月清光下的整个陵园都透着森森寒意。

    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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