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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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袄祠中便在举行一场大型宴会。自傍晚起琵琶鼓笛声不断,两三个时辰闹下来,祠中到处是横七竖八醉倒的胡人,酒气扑鼻、残羹遍地,只有几个半醉不醉的家伙还抱着胡姬跌跌撞撞地跳着舞。

    突然,袄祠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外面高声喊话:“金吾卫搜捕逃犯,速速开门!”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到门口,打开了门。

    金吾卫一拥而入,见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应门者金发碧眼,满脸虬髯,一看便是个胡人,开口却是纯正的唐语:“诸、诸位有……何、何贵干?”

    金吾卫中带头的郎将侧过脸,回避着直冲入鼻的酒气,没好气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斩杀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贼人乘机作乱。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挡!”

    “没问题!”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将军先、先来一起……喝、喝一杯……”

    郎将刚将他的手打落,几名胡姬又娇笑着扑了过来,直腻到金吾卫的身上。

    “成何体统!”郎将怒道,“都滚一边去,我们要开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们给吵醒了,纷纷对金吾卫们怒目而视。这帮家伙个个人高马大,摩拳擦掌起来还挺吓人的。

    讲唐语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齿越发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过、过要先、先清洁,再拜神、神诵……经,否则不得入内!”

    “放屁,我们又不信拜火教,拜什么神诵什么经!”

    “那……就不许进!”

    才一眨眼的工夫,两拨人就在袄祠门前形成对峙之势。

    “住手!快住手!”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位老者,边跑边叫,急得满头银发都快竖起来了,不过其中夹杂的竟然是黄丝。再看那双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瞳仁也是绿色的。

    他顾不上喘口气,便对着金吾卫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了,是小儿不懂事,还请将军莫怪。”

    郎将打量着波斯老人的绯色衣冠,讥讽道:“李台监辛苦,今日没有天象要看吗?”

    “是,本官马上就要进宫值夜,听见这边喧闹,就过来看看,呵,看看……”司天台监波斯人李素一边苦笑,一边期身向前,从腰带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郎将手中。那郎将在掌心里一捏,原来是颗鸡蛋大小冰润滑腻的珠子。略微摊开手指,顿时幽光迸现——夜明珠!尺寸之大连宫中都不曾见过。

    郎将心中窃喜,面上仍保持黑沉,拉长声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只是这袄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内,教徒入内前也须洁净参拜,这个规矩从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从来没有人违背过。所以……将军你看?”

    郎将手里握着超大号的夜明珠,早就无心恋战了,便道:“也罢。袄祠有你司天台监作保,我们也就不费这个事了。撤!”

    “呼啦”一声,袄祠前的金吾卫们撤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个金吾卫都看不见了,李素才回头注视自己的小儿子——现任萨宝府正兼太庙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声道:“你呀,总有一天给我家招来天大的祸事!”

    李景度吊儿郎当地对父亲说:“您夜观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难,难道又看出别的来了?”

    李素气得不愿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关上门,冲着祠内用波斯语大吼:“继续!”

    醉生梦死般的饮宴重新开始。李景度则独自一人穿过袄祠中央的圆顶祀火堂,沿着拱顶走廊来到一间外墙镶满琉璃的小屋。烛光由内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屋中两人正在对弈。从蜡烛长度来看,他们已经在此待了好一阵子。刚才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对他们的棋兴造成影响,碾玉棋枰之上,红绿两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缠斗的局面。

    李景度并不过去,坐在门边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没沉住气,损失一颗好珠子。”

    对弈二人中面朝门者随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卫上门,你不是都靠钱解决问题?”

    “谁说不是呢?本来我都准备好了,等戏做足了就会给。偏偏老头子让下午的事情吓得慌了手脚,居然掏了颗南海夜明珠出去。哼,这回把郎将的胃口养大了,看他今后怎么办。”

    面朝门口的人抬起头来,“行刑后的情形到底怎样?”即使光线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说:“现场虽乱,京兆尹总算及时把张晏等人的脑袋砍下来了。那些引起混乱的声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树旁边各个方位点放爆竹,故意使人群发生冲撞。等人群散去之后,在现场发现数张字纸,上书:‘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杀汝。’有不少已经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这等事?”疤脸人惊道,“我原先还以为有人要劫法场,救张晏等人,所以赶紧离开现场,怕晚了逃不掉。听你这么一讲,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张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费了那么大劲,想通过斩杀张晏一箭双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祸成德。这下全白忙活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张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滥杀无辜,而且用心险恶。皇帝再向成德藩镇用兵的话,明摆着是凭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说,刺杀宰相的凶犯根本没有落网,安定人心又从何谈起呢?所以今日之事虽不是劫法场,造成的影响却更糟糕。要不金吾卫怎么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对门口的另一个弈棋者突然问:“你爹紧张什么?”他虽然在向李景度提问,却根本没有转过身来。

    李景度道:“自从那夜他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后,皇帝就倒霉到现在啊。”

    “这不正说明他天象观得准吗?”

    “唉呀,当今圣上的脾气两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刚烈非常,极易暴怒。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来,还不知他会怎样暴跳如雷呢。我爹吓得把遗敕都写好了,每天入宫都准备去赴死。”

    “何至于此。”背朝门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来活得滋润,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马首是瞻。当年安史之乱时,波斯胡商也没少和叛军勾结。今日景度兄一样长袖善舞,在藩镇中多方经营,你们怎么可能担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脸色大变,待要发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疤脸人埋怨对弈者,“你这样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么好处?现在外面风声那么紧,若无袄祠收留,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对弈者毫不客气地反驳:“此地虽能躲过搜查,但也无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贾昌院子多好,比镇国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长安城外能进能退,可是结果呢?”

    “还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裴……”

    “和她有什么关系!”崔淼举手将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统统扫倒。这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郎中的细致与温柔。

    “你!”疤脸人气得语塞。

    两人各自生闷气。小屋中一片沉闷,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闹声愈发迅猛地冲进来,看势头打算闹通宵。如此大张旗鼓地扰民,金吾卫却从不干涉,可见平常李景度打点得多么到位。

    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亡于大食国之后,波斯王子卑路斯向东逃入大唐,请求高宗皇帝发兵助其复国,但最终功亏一篑。卑路斯此后一直流亡在大唐,获封右威卫大将军,卒于长安。当初跟随王子而来的一大帮波斯贵族也在长安城安家落户。这些波斯人入唐时随身携带了大量奇珍异宝,他们又善于经营,逐渐垄断了长安乃至大唐的珠宝交易。波斯胡商个个腰缠万贯,流亡的皇室贵族更是富可敌国,被唐人称为“富波斯”。

    有些波斯贵族还在大唐朝廷里当了官。像司天台监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后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时做到了银青光禄大夫兼右武卫将军,还获赐了“李”姓。李素的几个儿子都以祖荫封官。小儿子李景度曾任顺宗丰陵挽郎,现在除了太庙斋郎的散衔外,还兼着萨宝府的府正,专门负责管理长安城中的袄祠。

    这些波斯人虽在大唐过得如鱼得水,内心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亡国的凄惶。他们知道,失去了故国的庇护,再多的财富也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哪怕披上黄金甲,丧家犬仍旧是丧家犬。

    所以波斯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的梦想。由于从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兑现帮助波斯复国的诺言,波斯人对大唐朝廷深感失望,并且心怀怨恨。自安史之乱起,他们就开始设法与新兴势力结盟。反正手里有的是钱,从安史叛军到割据的藩镇,波斯人一直在积极地运筹着,随时准备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么敢窝藏刺杀宰相的嫌犯呢?

    还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讽地问:“尹将军,你的络腮胡到哪里去了?”

    成德牙将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尴尬地说:“胡子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今后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贾昌那里说的,要我剃须易容吗?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可你下巴上这道疤比胡子还显眼,怎么办?”

    “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见过这条疤的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内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着尹少卿,良久方道:“张晏等人都掉脑袋了,你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认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语。

    “本来让你去给武元衡行贿,是为了游说朝廷收兵淮西的。现在倒好,不仅淮西要继续打下去,连成德都被卷进去,只怕吴元济也饶不了你。”崔淼冷笑着说,“对了,还有皇帝的追杀。我看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在袄祠里终老了。哦,要不干脆入了拜火教,转当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气得脸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敢独闯中书省去向武元衡行贿。我必须活着……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贾昌死后,及时将他转移到袄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张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树下被砍了头。况且他现在急于离开袄祠,还得靠崔淼帮忙。这些天来,尹少卿越来越觉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测,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确了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解释说:“是为了那只金缕瓶。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金缕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贿的那个金缕瓶?”崔淼追问,“他真的收下了?我还以为是你诬陷他呢。”

    尹少卿叹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可事实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确收受了这件贿赂,却不肯办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缕瓶弄回来,也算能给藩帅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金缕瓶?有那么贵重吗?”

    “我想自然是贵重的……”尹少卿迟疑地说,“藩帅认为武元衡附庸风雅,用别的东西行贿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爱,想用金缕瓶引诱他上钩。”

    崔淼哈哈一乐,“鱼倒是咬钩了,却把鱼饵一块带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样把金缕瓶弄回来?”

    尹少卿愁眉苦脸地道:“坦白说,我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当办法来。今天去看张晏等人行刑,一则是同袍一场去送个行,二则也是为了找找线索。”

    “找到了吗?”

    尹少卿摇头,“今日我一出袄祠,便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害怕被人认出,所以现场一乱便赶紧跑回来了,连张晏等人掉脑袋都没看见。”

    崔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见到熟人了?”

    “这个……仿佛也没有。”尹少卿的目光飘忽地在崔淼的脸上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送金缕瓶给武元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尹少卿道,“等了许久朝廷毫无退兵迹象,才知道被这厮给耍了。”

    “所以王承宗便上书皇帝投诉武元衡?”

    “是的。”

    “但他并没有安排刺杀。”崔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都是你捣的鬼。”

    “起初只想吓唬一下武元衡的,谁知这厮油盐不进。”

    崔淼摇头,“武元衡是何许人也,他既然收下了金缕瓶,绝对另有所图。你想靠恐吓和诬陷把东西要回来,根本是打错了主意。问题在于……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

    尹少卿愁容满面地说:“我一直在担心,假如武元衡把金缕瓶交给了皇帝,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会吗?”

    尹少卿低头不语。崔淼注视着他下巴上的疤痕,忽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这个。”崔淼随手拿起案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

    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

    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

    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

    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尹少卿默念了几遍,困惑地问:“这诗从哪儿来的?”

    “乃武元衡所作。他将此诗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赠给了一个人,就在他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

    “那人是谁?”

    崔淼微微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据你判断,此诗和金缕瓶有没有关系?”

    尹少卿颦眉思索片刻,突然大叫:“有!绝对有!”

    “何以见得?”

    尹少卿狡诈地笑起来,“崔郎中,莫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此诗从何而来,我便告诉你它和金缕瓶的联系。”

    崔淼也笑起来。两人正各怀鬼胎地对笑着,突然崔淼将纸往蜡烛上一伸,火苗瞬间在纸上燃起。

    “你这是干什么!”尹少卿待要去抢,哪里来得及,几片蝴蝶般的纸灰飘落,尹少卿跺脚,“我还没记全呢。”

    崔淼却向窗外喝道:“别躲着了,现身吧。”

    波斯人李景度应声而入,大言不惭地道:“二位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下佩服。可惜崔郎中不愿与我等分享好东西,终是见外了啊。哈哈。”

    “给你看,你看得懂吗?”崔淼丝毫不给他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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