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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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文士也发现了裴玄静,正在面露狐疑,崔淼立即说:“那位娘子是来买药的,独缺一味药材,伙计赶去城外采买了。现在外面太乱,便请她在院中等候。”说着还向裴玄静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问:“宋掌柜呢?”

    “咳,今天伙计们都看杀人去了,掌柜的现在前堂忙得焦头烂额。”

    这位崔郎中说起谎来还真不用打草稿,连裴玄静都快信以为真了。

    与此同时,裴玄静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她所认识的崔淼尽管彬彬有礼,但又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愤世嫉俗,说话也时常夹枪带棒,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面对中年文士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关切是多么自然,看得出发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后,崔淼便单膝跪在文士身边,小心地按揉着他的腿,“先生觉得怎样?”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

    裴玄静在旁边冷眼看过去,但觉此人形容憔悴,清癯的面孔上满是化不开的郁结,举止中却自有一种冷峻孤傲的风骨。

    因为他不回答,崔淼便说:“先生这是风湿,不仅要静养,还须善加调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说,“此外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情志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

    裴玄静方上前问:“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么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愿意让人看见。”

    懂了。裴玄静想,刚才崔淼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正好”,也无非为了让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吗?”

    裴玄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1]。”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裴玄静又惊又喜,从永贞之后被贬谪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刘禹锡,真的要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吗?

    “太好了,但愿皇帝把他们留在京中,河东先生能把身体养好。不过别让他们再当官了,永远别再当了才好。”

    崔淼叹道:“多亏我没早告诉你,要不你对柳子厚当面说出这番话来,能把他气得吐血。”

    裴玄静不想反驳他。这些天她从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压力和无奈,她是真心觉得当官不是件好差事。嗯,还有她时刻惦记魂牵梦萦的长吉,不是也退出官场了吗?

    崔淼说:“皇帝怎么打算,咱们也管不着。但是至少,咱们可以先行欣赏一下柳先生的笔墨。”说着,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给他的纸摊开。

    “这样好吗?先生可是让你转交宋掌柜的。”

    “柳郎的笔墨当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辞地道,“亦将为当世与后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静认为,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她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始阅读,见文章开头便写着:“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结尾处则写:“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好家伙。”崔淼说,“宋清掌柜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将世代流传的,那宋清掌柜被他记入文中,当然也会跟着一代一代传诵下去。掌柜的这笔买卖赚大了。”

    裴玄静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对柳郎那么好,就是巴望着他哪天写上一篇《崔郎中传》,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顿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说,当崔淼看着裴玄静的甜美笑容,看着她那难得的如同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仅仅为了读到一篇好文章,为了看见一个仕途沦落的大才子,她就抛开了所有防范和审慎的成熟模样,展露出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晓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冲动地去握她的柔荑。

    为了掩饰窘态,崔淼扯开话题:“对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说什么?你看见了谁?”

    裴玄静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张下巴上有疤痕的脸又无比狰狞地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地说:“是的,我刚才在酒楼里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

    要相信他并不难。

    裴玄静做出了决定,“你说得对。我弄错了,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还看见了禾娘,绝对不会错。”裴玄静又着急起来,“崔郎,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担心她呢。”

    “现在出去?你还没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让神策军逮住了。”

    裴玄静泄气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别担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隐娘面子上虽对她严厉,其实还挺维护她的。况且聂隐娘这种人无视世俗规范,最看重的恰恰是一个‘义’字。既然她已经替王义出手了,就会保护禾娘到底的。静娘无须多虑。”

    裴玄静又被他说服了。

    “可是静娘,你自己怎么会让神策军盯上的呢?”

    她冲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说来话长。”因皇帝吩咐过,裴玄静无权向任何人透露内情,便一语带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桩要事。

    裴玄静从怀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先别问来历,要是能解开这布上的蹊跷,我就全告诉你。”

    崔淼说:“和娘子在一块儿真是半点偷不得懒,时刻都要动脑子。”

    裴玄静嗔道:“我现在是出不去,否则也不找你帮忙。”

    “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4

    在长安西市的东北方位,最贴近的一座坊名为布政。布政坊的右侧紧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镇均在此坊中设立驻长安的进奏院,以便和各级官署衙门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离得不远,与布政坊最多隔开一个坊。

    朝廷许可藩镇在布政坊中设立进奏院,应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军队和警卫的重重包围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成德进奏院的张晏等人那么快就被抓捕,也是这个原因。

    但假如因此认定布政坊是个气氛肃杀、人人谨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布政坊,也是长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来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鹘、龟兹等地的胡人胡商许多居住于此。他们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鸿胪寺等官署里任职上班,晚上则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风尤其兴盛,一入夜便处处胡乐飘扬。

    布政坊中有一座长安城里最大的袄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将其作为节庆饮宴的场所。胡人们在袄祠中饮酒作乐、烹猪杀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好像从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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