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长梦河-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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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想着不该想的人,那你就会陷入一种对时光感到厌烦的情绪当中。是怎样的厌烦呢?那就好比许暮融对这个漫长寒假的厌烦,他时常从内心感到难过。看到自己的房间、书柜里的武侠小说,看到母亲陈放在客厅壁窗每一格里的莫名其妙的石雕,还有洗手间里掩藏拙劣的84消毒液,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厌烦。并且他每晚每晚睡不安神,总是觉得时间走得异常缓慢。好容易熬到白天,找了程梁秋文建出去浪荡,偏又在闹哄哄时开始犯困,日子过得简直浑噩。

    再后来春节到了,文建随父亲一起回上海老家过年,程梁秋和温翎两家是邻居又是世交,乐得一起过大年。只有许暮融家亲戚少,又有些远,走了两天自家亲戚就算完事,最后只是许爸医院同僚之间的走动。许爸最不情愿也得抽出一天时间带着儿子老婆到院长家去拜会,那即是程梁秋家。

    程梁秋家是别墅,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屋,大概一米五高一点儿,不过三四坪大,还是程梁秋小的时候自己搭建的。许暮融到他家客厅时并没见到他出来,于是就自己找到这处。结果却吓了一跳,程梁秋和温翎居然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睡在一起。一边的电视上还连接着游戏,恶魔城,看来这两个是玩游戏玩得累了。

    许暮融悄悄走过去,拍醒程梁秋,程梁秋惺忪两眼,打着哈欠说:“啊,你来了。”许暮融压低了声音:“快起来。”程梁秋给他拽下床,这才醒了神儿,一眼看到温翎睡在那头,立刻坐起来:“我的妈,真危险!”许暮融说:“你不说温翎是兄弟,不会出手么!”

    程梁秋从一边的塑料筒里翻出一罐饮料,喝到肚里冰冰凉,就地坐着说:“你想到哪去了,真的只是玩累了,我还以为她回去了。乖乖,幸好没给我妈看到,真险。”

    许暮融反倒笑,“文建要知道了,非掐死你不可。”

    程梁秋不以为然:“都说了我没做,况且这跟文建有什么关系。”

    许暮融也从筒子里掏出东西来吃,“文建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他和温翎KISS过了。”

    程梁秋一口水喷出来,“你说什么?”

    许暮融耸耸肩,“我让他也跟你说一声,他非要我转告。”

    程梁秋听了大笑,“真逊呐,咱几个从小就认识,他还给我来这套,我对温翎又没什么。”

    许暮融说:“反正我是中立的。”

    程梁秋哼了一声,转身见温翎身上的被子快要掉下来了,又伸手给她提上。许暮融在一边看着,“这动作让人想入非非哩。”程梁秋嗤笑,和许暮融坐在一起开始打游戏,边打边说:“其实文建不错,人心细,又很有耐心,挺适合温翎这种性格的女孩。”

    许暮融问:“什么性格?”

    程梁秋说:“就是那种很需要安全感的类型。”说着,程梁秋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巧温翎转个身朝那头睡去,程梁秋叹了口气,“不过,温翎的爸爸不会答应的,文建家和温家差得远了,将来不管文建怎么努力都没用。”

    许暮融说:“只要温翎喜欢就行了。”

    程梁秋笑,从筒子里掏出包烟,递去一支给许暮融,“人要是长大了,喜欢的东西就变了。现在觉得能做到的事,到时候就做不到了。”

    许暮融听了这话,莫名气愤,把手柄扔到一边,站起身说:“不玩了,我出去透透气,你这破屋子闷死人。”程梁秋却还在犯困,于是跟着许暮融一起出去,走到楼梯口才说:“那我回自己房里再睡会儿,年饭还得晚上才吃呢,你说说去哪儿玩,我睡醒了再去找你。”

    许暮融才懒得管,人已经走到门口,只回他道:“找什么找,我随便溜达一下就回。”

    程梁秋切一声:“今天还有钱伯伯和孙阿姨家的人要来,为这我妈特意请了个厨子来做菜,你回晚了吃不着我可不管咯!”说着便上楼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许暮融嘴上说是出去转转,其实径直走出了这片别墅区,找到最近的车站看牌,牌上有直达他们学校的车。他形单影只地在车站里等待着,一边看到马路上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了,往来的汽车上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乘客而已,像是几节运动着的空箱子,然而这些空箱子将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许暮融内心已经无暇追问自己的反常行为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整整一个寒假数十天的夜晚他彻夜睡不好觉,他开始像电视剧里陷入情网的男人那样动辄就要吹个风淋个雨,还会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发呆一整天。因为他很想见到江曦婴。

    是的,他承认了,于是这感觉排山倒海主宰了他。

    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晦涩而艰难的爱恋总令人无法不冲动的。

    因此,他决定先原谅自己。

    大过年,江爸的诊所依然天天营业,可是天天也没有病人来,只有附近的老伯常常泡上几杯茶叶端到诊所里和江爸下象棋,江家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出去走动走动亲戚。许暮融站在马路对面看了许久,只看到江爸出来倒掉不新鲜的茶水,并没有江曦婴的身影,他踌躇着该不该过去,可江爸已经看到他了,还在那边招手,“许暮融?你怎么在这儿?”许暮融只得拉好衣领走过马路,“呃……我路过,正巧看到江师傅出来,还想着过来给您拜个年。”

    江爸乐呵呵,“进来坐一下吧,外面冷,免得着凉。”

    许暮融依言进去坐下,看到一堆下棋的老伯都抬头看过来了,于是腼腆道:“伯伯新年好。”

    江爸给他倒上一杯热茶,笑咪咪问:“脚怎样了?全好了吗?”

    许暮融说,“早就好了,一直想来谢谢江师傅。”江爸心里高兴,叫他多坐一下,又说江曦婴也快回来了。许暮融顺势问:“小老师干吗去了?”江爸说:“她去超市买东西。”许暮融原本还想说这时期候超市里人多得恐怖,小老师搞不好挤不出来。却见门口停了一台计程车,曹操到了。只听到江曦婴在外面喊:“爸,快出来,帮忙搬东西。”

    江曦婴哪晓得出来的是许暮融,等她从车上卸下一箱牛奶还有一堆日用品时,回头一看,简直吓了一跳,“你怎么又来了?脚好了?”

    许暮融听她还关心自己,心里别提多高兴,于是两三步过去帮她搬东西,一边说:“买这么多牛奶干嘛?”

    江曦婴跟在后面,“限时特价,我就买咯。”许暮融嘀咕她:“势利鬼。”

    江爸只从女儿买的东西里翻出了一盒好茶叶,之后就叫她把东西搬到家里去,免得堆在诊所占位置。江曦婴便对许暮融说:“那你就吃点儿亏,再多走几步路吧。”

    许暮融哪有不乐意的,可嘴巴上还要驳她:“行,一步十元,货到付现。”

    江曦婴嗤笑一声,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楼道上,只上一楼转弯儿第一门就是江曦婴的家。这楼道的灯还是小灯泡,整个的墙壁涂漆已经七零八落了,墙面也很脏,有许多刮痕和脚印,最后还有“2楼”两个字,也像是小孩用粉笔写上的。许暮融说:“你家真破。”

    江曦婴把门打开,“再破也是我家,不进来拉倒,免得我还要招待你。”

    许暮融闻言,飞快闪进去,放下了牛奶箱才说:“一步十元。你少说要给我一千元。”

    江曦婴倒杯开水给他,转身到自己房里拿东西,只笑着说:“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一步十块?门儿都没有!”

    许暮融跟着走进她房间,房间里的窗子一直开着,空气冷冽,环视四周,只有床和带书柜的桌子,没有镜子,没有贴任何一张明星海报,她的床很小,也没有用床罩,床单和被子都是淡黄色碎花纹的,枕头是浅绿色荷花边,床上没有放娃娃,床头放着一本小册子。

    许暮融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床边,拿起一本小册子来翻,江曦婴大叫:“你快起来,脏死的就直接坐我床上。快起来,去外面客厅坐。”

    许暮融耍赖,往被子上边儿一靠,继续翻着手里的小册子。江曦婴拉不动,只好笑他:“你看不看得懂啊。”许暮融不吭声,这本小册子是Leonard Cohen的《Beautiful Losers》,里面收录了Cohen所有作品,当然许暮融是不会知道Leonard Cohen是谁的。就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眼神凝聚的老男人。

    许暮融问:“这是你的偶像?”

    江曦婴说:“我喜欢他的音乐和文字。”

    许暮融哦了一声,把册子揣到怀里,“借我看行不行?”

    江曦婴说:“不行。你对这个没兴趣的。”

    许暮融不理,“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

    江曦婴似乎天生就不喜欢多作纠缠,见他非要,也只好随他,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碟给他,“这是他的精选,你别给我弄坏了,看完了就还我。”

    许暮融说:“弄坏了大不了我赔你一个。”

    江曦婴闻言,略带羞愧地说:“这是盗版的,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许暮融哈哈大笑。

    “你这样还当老师。”

    说到老师二个字,倒是触发了江曦婴,她忽然转身走过去,俯视着许暮融:“我问你,你上学期到底有没有好好念书。”许暮融说有,江曦婴说:“有?那好,我问你,秦朝达到一法制,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的前提条件是:A、国家统一,B、建立法治,C、生产力发展,D、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你选的什么!”

    许暮融说:“秦始皇的雄才大略。”

    江曦婴咬牙切齿,“选A!还有,编写《民法大全》的皇帝是?”

    这题许暮融颇有自信,速答:“Justinian!”

    江曦婴恨恨地说:“你给我写中文!查士丁尼。”

    许暮融却还有理:“外国人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写法可多了,就算我写个‘夹死婷婷’,也不能说我错了吧!”

    江曦婴怒火中烧:“那现代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是哪三者融为一体的国家制度?”

    这回许暮融不吭声儿了,江曦婴说:“答不出来是不是,忘了是不是,你卷子上写的是‘圣父、圣子、圣灵’。”

    许暮融蓦地喝出一句:“Oh, Jesus!不是你教我们答不上来也不要空着吗!”

    江曦婴忽然觉得头晕,想想自己是说过这话,满腔愤怒顿时萎靡下来。

    许暮融忙趁机问她:“卷子改出来了?我多少分?”

    江曦婴无力地答:“63分。”

    许暮融倒很高兴:“喔耶,及格了。”

    江曦婴想,算了,反正他将来也是要读理科的,懒得计较太多,收拾好东西就站在门口说:“走吧,我要下去了。”许暮融只好起身,出门时又依依回望一眼,望到书桌面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急奔去一看,正是江曦婴大学时代的照片,都是集体照,有全班的,有宿舍的,还有社团的,另外还有一张像是在酒吧里拍的,照片上的五个人全都作重金属打扮。

    江曦婴在客厅里喊:“快点出来,还在看什么?”

    许暮融恹恹走出来,跟着她出门。走过楼道时,终于忍不住问:“小老师,我刚才看到你桌子上压的照片了,有一张看着像打手。”江曦婴只是笑笑:“那是以前一同学的乐队初次在酒吧里表演时拍的。”许暮融说:“就是你前男友吧。”

    江曦婴无所谓地回答:“是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候挺有趣哩。”

    闻言许暮融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觉得着急,“小老师,你怎么喜欢这种浓妆艳抹不男不女的人!”

    江曦婴却只笑着说:“因为无法抗拒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其实如果许暮融再大一点,就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对过去真正释怀了才有可能对过去的问题回答得这么坦率,然而现在的许暮融只是感到十分不愉快,他满脑子想象着江曦婴与那个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纠葛,而这疯狂想象的最后一幅画面竟是他曾经看过的晴空万里的MV,从起初苦闷压抑的激情,到最终破茧成蝶的自我。

    许暮融的大脑腾地一下空白了,他莫名开口:“老师跟他上了?”

    江曦婴吓一跳,尴尬无法形容。

    许暮融矗着不走:“老师不是处女了。”

    中国式女性的尊严,终归是一种社会心理的根深蒂固的压迫,于是这样的问题使江曦婴无法不感到恼火和羞愤。尽管她并没有把许暮融放在眼里,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既是一种人格上的被冒犯,亦是一种心理上的不安,是一种失身女性对其下一个男人会何如看待她的不自信的表现。江曦婴很希望自己像美国人一样开放,很希望自己打从心里认可男人与女人有着平等的性立场,然而这是不容易办到的。

    并且此刻许暮融也只是想着要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愉快,于是又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说:“小老师,你被骗了。”

    江曦婴愤怒到极点,快步走到前面,背对他说:“你滚。”

    许暮融不甘心,便在后面喊:“你这么生气,只能证明我说得没错!凭什么你我叫我滚我就滚?”

    江曦婴说:“你滚不滚都随便!”之后便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许暮融稍稍冷静下来,又觉得惹恼了她,自己也难受。于是晃晃悠悠回到程梁秋家,一看时间,快要开饭了,长辈们也陆续到齐,许暮融恭恭敬敬轮番向长辈们拜完年,便坐在客厅里想事儿想得出神。后来程梁秋从楼上下来,示意温翎悄悄蒙住他的眼睛。

    程梁秋故意吊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许暮融说:“温翎。”

    温翎便和程梁秋一起坐到沙发上,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许暮融说:“这有什么难的,温翎手上有香味儿。”

    温翎脸听了脸一红,程梁秋这才醒悟,侧过头来笑话她:“你用香水了?”

    温翎急忙解释:“只是擦着玩玩,不经常用。”

    程梁秋挥挥手:“得啦,女人就是喜欢涂这些东西,上次追一学姐,送瓶香水就搞定了。”

    温翎一哼,骂他是个花心萝卜。

    程梁秋对此大方领受了,又问许暮融:“上哪儿晃荡的,还以为你懒得再过来。”

    许暮融随手从茶几上掏起一本杂志乱翻,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一本《Beautiful Losers》,不禁在脑海里回味起下午和江曦婴见面的事,想着想着,无意笑了一下。却听到程梁秋坐在旁边骂:“得,准是做了什么淫荡的事儿。”

    许暮融仰头靠在沙发上,说:“我本来也想直接回去的,可你爸是什么人啊,连我家的老头儿都来孝敬了,我哪里敢放鸽子。”

    程梁秋不说话,温翎也听出了许暮融的弦外音,想想他们几个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也都从小生活在攀比父母地位的阴影中。他们好像天生就懂得什么时候优先考虑利益,什么时候优先考虑自尊。

    许暮融说完,接着又把程梁秋肩膀一拍,“不过,等咱们将来成家立业了,我还是会到你这儿拜年的,纯兄弟之间的那种。”程梁秋方会心一笑:“那得看看将来是你给我儿子的压岁钱多,还是我给你儿子的压岁钱多咯!”许暮融回道:“行啊,谁输了谁是白眼狼!”

    温翎听不明白,于是追着问:“为什么了输了就是白眼狼?”

    程梁秋说:“人头猪脑,输了就等于赚了,这不白眼狼是什么?”

    温翎说:“我看你也就一花心狐狸!”

    程梁秋只笑温翎小心眼。三个人遂越聊越欢,直到快要上桌吃饭了,许暮融突然没头没脑问程梁秋:“秦朝达到一法制的前提条件,你选的是?”

    程梁秋想都不想便答:“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咯!”

    许暮融听了大为感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开学以后,成绩榜单出来了,程梁秋他们是重点班,基本占领了全年级的前三十名,并且程梁秋的大名雄居榜首。江曦婴还看到许暮融列在全班第38名,全年级第83名,横竖都是倒着数比较容易找着的,便在心里骂他活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天气比往年更快转暖,学校里的植树也早早发芽变绿,就连春风也是馨甜的,一日比一日更使人们的心情有了春的色彩。

    江曦婴也开始习惯自己的课堂,尽管她并不想习惯这几个吃干抹净就忘了感恩的小鬼,因此她也不再跟他们客气。再说了,老是在她的课上看漫画,这怎么也不能忍吧。于是今天她毫不留情抓了两个贯犯——程梁秋和许暮融。

    一到下课她便趾高气昂,头也不回,揣着几本漫画书走了。程梁秋被收了书,目瞪口呆,片刻才回神:“完了,完了,那可是文建的镇宅之宝。”许暮融也趴在桌上说:“小老师怎么这么精明。平时咱看《篮球飞人》她就不抓,今天看《电影少女》她就抓。”

    话说《电影少女》这类型的书在老师眼里已经算色情读物了。万一江曦婴交到班主任那儿,少不了又是写检讨又是请家长,但是肯定请不到的,于是只好电话家访,这样一来他们的房间势必被老妈做地毯式搜查,不定又会翻什么东西来。越想越恐怖,程梁秋忽然坐起身,一本正经地跟许暮融说:“走,赶紧去买包烟贿赂她。”

    许暮融笑:“小老师不抽烟吧!”

    程梁秋说:“看不出来吧,可是我凑巧在实验楼看到了。”

    许暮融的脸垮下来,闷哼两声,“我不去,要去你去,反正书也是你跟文建借的,你自己搞定。”

    程梁秋听了,啐他一口,“靠,下次有东西也不给你看了。”

    结果,果然只有程梁秋一个人去办公室找江曦婴认错。

    江曦婴这回痛快多了,看着程梁秋局促不安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心想收了几本漫画就吓成这样,真少见呐。于是一边口头教育他,一边随手拣一本来翻翻。打开一看,正巧是那个镜头,于是又多翻几页,发现居然一连十几页全部都是。

    江曦婴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哪知道程梁秋说:“不是吧!老师你的脸红了。”

    事实上江曦婴小时候也看过这些的,这是每一个人少年时期都会好奇的东西,但她向来觉得和别人在同一时刻看到同样的性爱镜头是一种非常不自在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也被人看光了似的。江曦婴急忙把书丢到一边,“拿走,拿走。”

    程梁秋觉得好笑,“小老师,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你特封闭,有时又觉得你开放,有时觉得你很复杂,有时又觉得你其实挺单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夹到她的备课书里,“这是孝敬你的。嘿嘿,书我就拿走咯。”

    江曦婴着实愣了一把,直到程梁秋已经溜到门口,她才喊他:“你们给我学乖点儿,下次再犯,什么孝敬都没用!”

    这一次教训,程梁秋和许暮融收敛了不少。尤其许暮融,态度好到有些诡异,总是在看书做笔记,会认真听她念课本上的东西。偶尔江曦婴提问,他也对答如流。这真叫江曦婴又高兴又提心吊胆以为他后面还有花样。

    很快,到了四月中旬,正值高中年级春游时间。听说这一回学校破天荒在东湖订了块地方放烟火,也就是说学生们将会玩到晚上才回家。尽管这依然是遭人唾弃的行程,许多班级的学生坚定不移高喊着要去外地玩。可是校长就怕弄丢人,抵死了不从,只好在城里找位置,把活动弄得丰富些许。总之到了这天,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全体参加了,并且玩得筋疲力尽,到最后解散时,早已星光似溅,夜幕低垂,学校派出四辆专车送学生回家,江曦婴一看整车坐满了,还有学生上不去,于是就跟燕华他们一起自己搭车走。

    那头程梁秋上了车才发现许暮融不在,心想他可能在别的车上,于是没多在意。然而许暮融其实是跟着江曦婴后面走了。许暮融看到燕华和胡八一都在前头,原本想上去打个招呼顺便就赖着一路走,哪晓得转个弯到了车站,燕华和胡八一就跟江曦婴分道扬镳。许暮融站在边上一看,乖乖,这两人竟然跑去开房。

    只剩江曦婴一个人时,许暮融反而踌躇不敢上前,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篝火晚会余欢尤在,春风微薰,明月高悬,城市灯火顿时如潮涌渐起,一层一层似乎把人都荡漾开了。此时此刻一种微妙的孤独感突如其来占据了许暮融的心,使他确切地感受到自己陌生的一面。

    许暮融跟在江曦婴后面上车,这时间车上的人并不很多,许暮融坐在她后面,而她正安静地望着外头车水马龙,万家灯火,许暮融看到车窗上倒影的她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心灵的死寂。许暮融想要开口说话,恰时听到喀嚓一声,江曦婴点起了一只烟,她把它就那么衔在嘴里,然后伸手推开车窗,夜风更加吹拂进来,吹散了刺鼻的、寂寞的烟。

    许暮融觉得胸中有一块滚烫的石,碰也不能碰的,却异常使他心痛。

    汽车不知不觉开进隧道,车上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曦婴原本打算眯一小会儿的,哪料想到后面忽然伸出来两只手在摸她,并且摸到了她的胸上。江曦婴吓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拿烟蒂狠狠地烫下去。

    许暮融给烫得惨叫一声,本能低下头咬着被烫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按住江曦婴的脖子。接着汽车出了隧道,斑斓的路面流光下,江曦婴回过头,所看到的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许暮融。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使她害怕。

    江曦婴力持镇定,“你在干什么?”

    许暮融松开按着她的那只手,顺势还想往她的衣领里钻,江曦婴二话没说又拿烟蒂烫他,许暮融这才收回手,趴在江曦婴座位的靠背上说:“青春期到了,行为异常嘛。”说话间还有意无意挠她的脖子。

    江曦婴尽量忍着怒气,“你怎么变成这样?”

    许暮融反而笑,“变成怎样?”

    江曦婴十分相信这只不过是许暮融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冲动,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恰恰是因为他把她看成是一个不正经的人。对此,江曦婴难以形容自己有多么难过。

    然而许暮融并不知道江曦婴在想什么,事实上此刻他心里怕得要命,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想和她调情,并且尽可能地与她亲近。

    于是江曦婴咬牙切齿,“你再触我一下,我就叫司机!”

    许暮融不放。

    结果江曦婴真的放开嗓子叫司机停车,说车上有色狼。

    这一遭喊得其他乘客都站起来往这边看,把许暮融羞愤得脸上滚烫,赶紧低下头。司机师傅是个大伯,找个了空挡就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走过来一看,发现是个小弟弟,司机大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做这种事?你是哪个学校的?”

    许暮融恨不得自刎谢罪,垂着头没敢顶嘴,把目光瞥到江曦婴那儿求救,她却毫不理会。许暮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刚才是怎么着了魔,因为小老师根本就是冷血的。

    后来这事平息了,一路上两个人就没再讲过话。江曦婴在生气,许暮融却很兴奋,好比一个原本并不自信的斗士在第一回合里击中了经验老道的对手,尽管他并未取得实质上的胜利,却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

    许暮融回到家后已经很晚,许妈许爸因知道有春游,所以早早都睡下了,只在桌子上留了夜宵,待儿子一回来,想吃的时候热一热就行。于是许暮融把夜宵丢到微波炉里,打上三分钟,然后去浴室洗了个囫囵澡,出来就抱着已经热滚滚的烫饭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的床上,枕头下面还压着江曦婴借给他的《Beautiful Losers》,他把它抽出来,打开看,全是英文,心里好奇又不愿意查字典,于是拿了WOL KMAN出来听,听着听着,不懂归不懂,偏又觉得甜孜孜的,吃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也不知是吃饱撑的还是怎么,深更半夜许暮融死活睡不着觉,他怀念着碰到江曦婴时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他还想到自己亲眼看到她吸烟,于是许暮融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包蓝龙,然后打开房间的窗户,靠在床头吞云吐雾。

    第二天,许暮融起得早,他把《Beautiful Losers》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一整天插科打诨到下午,最后两节历史课,江曦婴看也没看他一眼。

    放学后,许暮融却趁着程梁秋出去叫人打球的空档,作贼儿似的跑到办公室,把《Beautiful Losers》还给了江曦婴。

    江曦婴收好书,还是不理他。

    也许世界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知,对世事的无知,对人性的无知,还有对命运的无知——无知者无畏。而一个无畏者的所作所为有时是可笑的,诚如江曦婴从《Beautiful Losers》中发现的一封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的情信,来自勇敢的许暮融同学。

    上面是这样写的:

    希望你不要再对昨天发生的事情生气,你要知道男人对女人的身体是没有抵抗力的,除非我有毛病。

    更何况我已经打算跟你在一起了。我的意思你搞懂了么?

    我今年十七岁,虽然比你还小七岁,但我肯定将来只有我敢娶你。

    我相信你会懂得著名的波兰诗人米沃什这行诗的含义,尽管我还没有看懂。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你喜欢的东西——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没有动物,没有人,

    也没有在云间走动的风。

    读完这篇行文梗塞的信,江曦婴完全可以想象许暮融压根儿就不知道米沃什是谁,这一行诗八成是他打哪里东翻翻西翻翻找来凑数的,她越看越好笑,老早就听闻学校里总有男老师收到女学生的情信,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如此不幸的事情。于是江曦婴随手把信又夹回到《Beautiful Losers》里面,不打算理会。

    下班以后,燕华要到江曦婴家聊天,顺便蹭一餐晚饭。不过燕华很会讨好江爸,买了一堆水果,还买了一条烟。江爸总喜欢女儿的朋友越多越好,他非常明白人们在每个时期所交的朋友都是不一样的,小学的朋友只在小学时来往,中学的朋友只在中学时来往,大学时亦然,然后到了单位交朋友,已未必不是纯粹的朋友了。人是如此忙碌而健忘,便在能珍惜的时候还是尽量珍惜的好。

    这天晚上,江爸亲自下厨,好好给江曦婴和燕华炒了三个小菜,家常里短聊过7点才又回到诊所坐着。燕华餍足地坐客厅的沙发上,看看江家这房子的确是很老了,并且有些湿气,又只住着父女俩,难怪总显得冷僻,燕华说:“前几天我又看到你妈了,跟她继女在一起挑家庭影院呢。”

    江曦婴说:“我知道,她继女要结婚了。”

    燕华冷笑:“这世道真奇了怪,自己亲女儿不管,偏要管个假女儿,何况人家还不领情呢!”

    江曦婴只笑:“反正我知道你是吃不得一点亏的。”

    燕华一哼,“大姐,我是替你不值。就算我管不着,可看得着呀,看不顺眼了还不让我说啊。”

    燕华说完,也知江曦婴不爱提这事,于是并不纠缠下去,何况她今天是来跟江曦婴聊人生归宿问题的,总不能离题太远。只不过还没正式开口,江曦婴便觉天色已晚,要送燕华回家,两人也就在路上聊起来。

    燕华有意跟胡八一结婚,可一讨论到细节上面,胡八一非要燕华家里出点儿钱来装修新房。胡八一的意思是这笔钱结婚以后会还给燕华,现在只不过是想要燕华讨一讨未来公婆的欢心。可是燕华不愿意,她觉得这钱一准儿有去无回。

    江曦婴听了以后,说:“房子是他的,你出点装修费有什么关系?”

    燕华说:“算了吧,房子是他爹妈的,他自己压根儿就没出什么钱。”

    江曦婴笑:“很像胡八一的作风。”

    燕华无奈:“你说我怎么办?”

    江曦婴说:“你别问我,我离结婚还远呢。”

    燕华说:“其实我倒想到一主意,就是贷款装修。”

    江曦婴听着别扭,于是说:“你不怕伤感情吗?”

    燕华却笑:“要是伤了感情又丢了钱,岂不更惨,最起码我也得保住些实在的东西!”

    江曦婴问:“你这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还年轻啊。”

    燕华在这方面可比江曦婴实际得多,燕华说:“女人容易老。而在不老的时期中所遇到的男人是有限的,放走一个,下一个也许不会来。”

    江曦婴听了,咯咯笑:“你总不会是在警告我吧!”

    燕华说:“哼!我每天想这想那过得真叫个辛苦啊,可是回头看看你,整天得过且过得不晓得多自在,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不知道!要说你是在创业吧,那我没话说,可你是在干嘛?嘛都没干。”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车站,正巧赶上一辆班车,燕华忙从包里掏出车卡,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对江曦婴又补了一句:“说真的,你要真忘不了以前那个,干脆就跟他重修旧好。总比过你现在这么虚掷青春!”

    不想夜晚的班车开得那样快,似离弦的箭显得急躁而无情。江曦婴还没有来得及回上一句,燕华却已经坐在巴士上,融入漆黑的远景。

    江曦婴独自一人往回走,流光似水的马路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路灯,照得行人的脚下拖着深深浅浅好几道影子,也不知哪一道才映出了他最真的面貌。

    江曦婴回想着自己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段爱情,以及在那个时期中她所得到的东西。

    江曦婴忽然觉得好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认定她还在留恋过去。

    她并没有,不是吗。

    在世人的眼中,她曾经爱过的人,是一个奇装异服、疯狂可笑的青年。可是在她的心中,他的灵魂是双子星,在他妖气冲天的另一面里,他是一个如Leonard Cohen一样的老男人。

    他像是时间的旅行者,偶然地,坐在某个地方,和你讲个故事。

    当你听完故事后,也许并没有许多的感触,你只是说:噢,原来如此。

    而那,也是他宠溺并且宽容地抚摩着你的脸颊,微笑离开的时候。

    而你,一定是等他走了很久,很久以后,岁月流缓,生活寂静。

    才忽然发现自己迷上了他。

    深深地。

    可是,你无须回首。

    青天白日,江曦婴照常上课,许暮融如坐针毡,课上无数次对她使眼色,她却无动于衷。许暮融觉得很奇怪,难道她没看到夹在书里的信?这都过去两个礼拜,他也没发现她有丝毫的回应。许暮融的自尊心从未受过如此打击,以至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有事没事就抓了旁人鬼吼鬼叫。蓝球队里要好的男同学不堪其扰,都指望程梁秋好去疏导疏导,哪晓得程梁秋新交到一个高年级的女朋友,整天忙不迭地送殷勤,怎么有空来理会这个吃了芥末的阎王。

    有时江曦婴上课,看到许暮融在下面瞪大了两眼看她,她就觉得好笑,于是故意装没看到。许暮融遭受的精神打击与日俱增,在走廊碰见江曦婴,他都不似往常那样打招呼。想来这一代的孩子都娇贵得很,自尊心极强,尤其像许暮融这班平日特别自信的,断断不能忍受被人如此无视。许暮融开始变得奇怪,和别的班级打球赛,他都莫名其妙从控球后卫打成了大前锋,一老人家还在这边篮下争球,那头他已经在对方罚球线上等着,弄得程梁秋瞠目结舌,赛后勒着他的脖子问:“你吃‘久战王’啦!跟我抢风头。”

    彼时许暮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望着室内球场的顶棚,说:“你吃过?”

    程梁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我用得着吗我!”

    许暮融啐他一口,“处男一个,还敢说大话。”

    程梁秋嘿嘿笑,“怎么着,你还比我好到哪里去?”

    许暮融不作声,对他来说,大人的世界是那样神秘,好像仅仅只是喜欢上一个大人,自己就已经有了不属于自己这个年龄的秘密。好像只是向往着江曦婴,自己就已经比程梁秋、比文建都感受得更多、更重,也更难以自拔。

    许暮融嘴里开始喃喃自语:“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要了,就是倒贴我也不要了。”

    程梁秋在一旁没听清楚,摇了摇他,发现他累得有点不清醒,程梁秋失笑,楸着他的耳朵说:“喂,下礼拜天文建生日,我说,到时可别喝多了发酒疯,我要带女朋友去的!”

    期间过了六天,许暮融大约恢复正常,遇到自己班的老师都会如平常那样问候,遇到江曦婴时也不例外,木讷点个头,就算表示了。江曦婴也松口气,只当他的春秋大梦已醒。

    哪晓得,原来冤家和冤家都是因为天高地阔狭路相逢才会恁容易造孽来的!

    一日,周末,天气晴好,风甜日暖,久未出场的文建同学揣着老爸给他的大红钞邀了几个朋友出来鬼混,名曰十七大寿。受邀而来的当然是青梅好友许暮融和程梁秋,还有他自个的心上人温翎。也不知程梁秋是要向文建证明自己与温翎并无不清不楚的事儿还是怎么地,这回他破天荒带了女朋友出场。要知道,此前他交的女孩用他的话说都是“女性朋友”,真真正正叫“女朋友”的,这还头一遭。

    五人坐在一家西餐厅里,这餐厅有点怪,主打菜是意式的,装修却是日式的,中间一块鲜区,围圈靠墙的全是榻榻米。五个人坐在靠窗的一个大角落里,倒不碍着谁,只不过那桌上惊悚万分地搁着一个45寸大的巧克力蛋糕。

    许暮融冷不丁冒一句:“今天要来几个人?”

    文建悲叹:“就我们几个。”

    程梁秋恨不得掐死文建:“那你还买这么大的蛋糕?”

    文建羞愧地说:“这我妈买的,非要我带来。”

    程梁秋叹口气:“你妈准是看咱不顺眼!”

    于是都笑了,轮番点了几个套餐,方才开始闲扯淡。看得出来程梁秋对女朋友是很细心的,每和文建温翎聊上两句,总要回头跟她解释一下是在聊些什么。

    文建倒是很新奇,问程梁秋几时定的乾坤。

    程梁秋呵呵笑,“着急吧?想知道吧?就不告诉你!”

    文建便拿桌子上的白开水泼他,他一躲,整一杯水全泼到许暮融身上,许暮融站起来一看,连裤档上也有块湿的。

    程梁秋大乐,说他这是公共场合耍流氓呢。

    温翎倒不好意思看了,脸上通红,连忙推着他说:“快去洗手间用烘干机烘一下。”

    谁都知道餐厅里的烘干机是用来烘手的,于是程梁秋在一旁猥琐道:“把裤子脱下来烘,不然够不着!”

    许暮融下了榻榻米,回头看着坐在桌边的四个人,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想想,搞不好程梁秋今天要吃姜了,于是懒得回嘴,自个去找厕所。

    许暮融绕着大堂走了一圈,终于找着了洗手间,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裤裆,其实站远些看也不大明显,但他还是把穿在外套里面的T恤衫衣摆都拉出来,正好能遮到那儿。许暮融心想,女孩子就是麻烦,不就裤子弄湿了么,非得装得跟兔子似的大惊小怪。

    许暮融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大厅北角,正巧听到学校老师燕华的大嗓门,燕华朝一边喊:“这边,这边。”许暮融本能地跟着望过去,一眼看到来人正是江曦婴,心里还想是不是也该过去打个招呼,可再仔细一瞧,发现今天的江曦婴一反常态,不仅穿了条漂亮大方的长裙,皮肤看上去也比平时好很多,一定是化了妆的。待她走近,许暮融早就自觉躲到吧台后面了,他大概已经猜出她这是来干吗的。

    果然,先听燕华说:“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同事江曦婴,这我表弟米洋。”

    这位叫做米洋的同志长得不错,可惜个头矮得很,和穿高跟鞋的江曦婴对面站着,明显矮一大截。因此他很快就坐下来:“来,先叫些吃的,边吃边聊。”

    于是江曦婴坐下来聊。其实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些没事找抽的闲话,流程如下,首先互报工作,报完了再互相恭维几句,比如:哎呀,做这个也不错呀。云云。再来是报告自己家中老小,排行老几,每月须得进贡多少,有无股票,有无基金,有无房子,有无家族病史。哦,对了,为了证明自己品格的优越性,言谈间还要有意无意地发表对某些不入流人士的批评。比如米洋说,我一朋友特没意思,找老婆非要找个不爱打扮、很能省的,后来真结婚了又总嫌她太丑。言下之意,即是说女人爱打扮是件好事,纵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男人喜欢的终归还是美人儿。

    许暮融倚在一旁越听越生气,心里想自己难道还比不上这样儿的小块头?可一会儿功夫过后,未免周围走来走去的服务员真当他是来作人肉炸弹的,许暮融只好先回了自个那桌儿。

    不想这一桌还真的已经僵住了。

    许暮融瞧瞧文建闷正不吭声地喝啤酒,桌上已经喝了有俩空瓶子。对面程梁秋的女朋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鬼影子都没,仿佛从头到尾就不曾来过,彼时温翎却一直看着窗外,还微微咬着嘴唇,像在跟谁赌气。

    许暮融大抵已想到是咋回事,坐下问:“点的东西都上桌了,怎么没人吃?可别说是在等我。”

    没人理。

    许暮融开始吃,边吃边看程梁秋:“你女朋友呢?”

    程梁秋正在抽烟,吞云吐雾地,“跑啦!”

    许暮融:“噢,你把她气跑了?”

    程梁秋说:“我什么都没做,温翎把她气跑的。”

    许暮融一点不意外,“那你怎么不去追?”

    程梁秋嘿嘿地笑,也开始吃东西,“算啦,第一次跟我出来就这么不给面子,我还追她做什么!”

    温翎这会儿又插嘴,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嘛还要说反话刺我?何况我问她家里做什么的也有错?”

    程梁秋说:“是!您大小姐有什么错啊,人家回答你家里是摆水果摊儿的,你就问人家是不是电视上说的那种新型水果超市,人家回答你就是在菜场里卖的那种,哦,那你就问人家是不是乡下来的,菜场里都是乡下人,还问人家排行老几,下面是不是有很多弟弟妹妹。你还问人家户口在哪儿!”

    许暮融听后噗嗤一下呛到了,想来大约是温翎看人女朋友不顺眼,于是仗着自己家世好欺负人来着。可那姑娘也老实过头,何必问一句答一句呢,忽悠一下不就是了吗!

    许暮融悄悄跟程梁秋说:“完了,这下你完了。”

    程梁秋哪有不明白的,温翎吃醋吃得这样明显,文建心里肯定有数,程梁秋越发觉得自己很无辜,原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知不觉居然发展成无聊的三角关系。

    程梁秋瞧许暮融却在旁边吃得热火朝天,当真气得牙痒,便说:“你还吃什么吃啊,没看见气氛很僵吗!赶紧想方儿解决解决!”

    许暮融把头一抬:“都给我去厕所冷静一下!”

    这样温翎方又笑起来了,“就你会说,冷静什么啊!”

    其实在许暮融的眼里,温翎与程梁秋才是真真正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论及家世样貌那是配得不能再配,可他就不明白程梁秋到底哪根筋搭错位,非得当个睁眼瞎,舍近求远到别处的森林找对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女孩子的心思也很难懂,既然喜欢的是程梁秋,那她干吗还要跟文建打啵儿?小说里不是只有男的才这样么,什么家中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之类。

    许暮融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看就趁这机会把话都说清楚,你们仨到底怎回事?A,温翎和文建好上了。B,温翎和秋刀好上了。C,你们在玩儿三人行。D,文建和秋刀第三类感情进行中。”说着往后一靠:“说吧,是哪个?我比较期待第四个。”

    程梁秋与文建听完都笑起来,拉过许暮融往死里打,他们又觉得尴尬又觉得羡慕,毕竟相识已久,却只有许暮融没有被绕进这个怪圈。

    打闹完了,依然没个答案,温翎不说心里话,三个男孩便不好开口,最后还是文建有担当,说吃完饭要单独带温翎去玩,显然是要当面把话挑开了,于是程梁秋和许暮融答应他晚上再一起去他家吃寿面。

    这一下走了两个人,桌子上还搁着大蛋糕,寿星却不在,剩下程梁秋和许暮融两个吃饱撑的留下来大眼儿瞪小眼儿。许暮融坚定不疑地说:“等会儿你结帐。”

    程梁秋垂头丧气:“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买帐!”

    许暮融拧开一罐冰雪花,“我说,你要真不喜欢温翎,那就早些说清白。”

    程梁秋叹气:“她都不说出来,我要怎么拒绝?”

    许暮融:“哦,”又喝一口:“你真的对她一点想法都没?”

    程梁秋不作声。

    许暮融看得明白,于是带点责备地说:“你他妈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跟人在一起?”

    程梁秋也拧了罐啤酒,喝上一大口,“可是我啊,觉得那样很吓人。”

    许暮融冷笑,“我看你就一没有梦的孩子,看上去挺轻浮的,其实是个胆小鬼,缩头乌龟!”

    程梁秋说不过他,可还是骂了一句,说谁缩头呢。之后结了帐,站起来说:“走,去打游戏。”

    许暮融却坐着不动,“你先走咯,我还有事,一会再儿再去找你!”

    程梁秋撇撇嘴:“你不是尿裤子了吧!”

    许暮融瞪他:“你闻到了?”

    程梁秋转身就走,许暮融又急忙叫住他。

    “麻烦你把这蛋糕带走。”

    程梁秋二话不说,溜。

    然而,程梁秋的软弱对许暮融那份深抑于心底的感情有着奇妙的刺激作用,许暮融所能体会到的酸楚而甜蜜的东西即是程梁秋所害怕的,但程梁秋毕竟只是害怕着假想出来的东西,他并不如许暮融一样真正了解这份甜美激越不能宣泄的情怀。

    于是,许暮融的思维方式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咫尺的距离,他不认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自己去追求江曦婴,既然她让自己如此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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