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遗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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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我很快就搬到了她家。我租了我第一次造访时与寡妇交谈的那间客厅,那是那栋房子里最好的房间。当时,本乡一带零零星星地建起了高档公寓式的房子,我自感作为一个学生,已经占得了最佳的住房,我成为主人的那间房要比那些新造公寓好得多。刚搬来时,我甚至觉得一个学生住得这么好简直有点过于奢侈了。

    房间有八铺席大小,壁龛旁有一只高低柜橱架,面朝走廊,有一间壁橱。屋里没有一扇窗户,不过,南边的走廊成为替代,有明亮充足的光线照进来。

    迁居那天,看到房间的壁龛上放着插花,旁边竖挂着一把古琴,二者都不合我意。我在嗜好诗书和品茗的父亲身边长大,从小具备古代中国的情趣。正因为如此,不知不觉之中,对于这种艳丽的装饰养成了轻蔑的习气。

    父亲活着的时候收集的那些器具,都被我的叔父糟蹋得一塌糊涂,不过还多少留下了一点。我离开故乡时将它们寄放在中学的老同学处。之后,我从中挑选了四五幅有趣的字画,将裸字画塞在行李底部带了出来。迁居后,我打算立刻把它们取出来挂在壁龛上欣赏。可是现在看到古琴和插花,我的勇气顿时受挫。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花是为了对我表示欢迎才放置的,我在心中苦笑。不过古琴原来就是挂在那儿的,没有别处可放,不得已只能让它挂在原处。

    谈到这儿,你的头脑里自然会掠过年轻女性的身影吧。刚搬进去,迁居前起就有的好奇心已经在心中萌动。这一邪气事先损害了我的本真,再说我和她尚不熟识,所以首次与小姐见面时,我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作了问候,而小姐也是一脸的绯红。

    我从已经见到的寡妇的风采和仪态上推测,对她女儿的一切做了一番想象,可这种想象对小姐来说未必有利。军人的妻子是那种模样,而她的女儿会是这种模样,我是按照这一顺序来一一推测的。然而,就在见到小姐的一瞬间,自己的推测被悉数否决,我的脑海被过去从未想象到的异性的气息清新地占据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讨厌壁龛正面摆放的插花,同样挂在壁龛上的古琴也不觉得碍眼了。

    那插花在即将凋谢前会很规则地更换上新鲜的,古琴也不时被拿到斜对面拐弯角上的另一个房间里去。我在自己房间的桌边撑着下颏静听琴声,并不清楚那琴弹得是好是坏,不过,从所弹的乐谱并不复杂这一点看,我认为算不上弹得高明,看来和插花的水平差不离吧。我对插花艺术还是颇有心得的,小姐的水平绝对谈不上高超。

    话虽这么说,小姐还是不怕难为情地用各式各样的插花来装饰我的壁龛,尽管她的插法什么时候看都一成不变,而且连花瓶也从来不换。而音乐比起插花来则更显奇妙,只是乓乓地拨动琴弦。从未听到过她的演唱,倒也不是她不唱歌,只是那歌声轻得犹如在说悄悄话,一旦受到责备,后面就再不发声了。

    我喜滋滋地凝视着相对拙劣的插花,又侧耳倾听着那并不悦耳的琴声。

    十二

    离开故乡时,我的心情已经变得厌世,觉得一种没有人可以靠得住的观念已渗入骨髓,认为我所敌视的叔父、婶婶以及其他的亲戚,均是人类的代表。乘上火车,连身旁座位上的人也值得注意。偶尔对方与我搭话,我就会更加警惕。我的心是抑郁的,不时会有吞下了铅块那样的痛苦和沉重。虽然如此,我的神经依然异常敏感,一如我刚才所说。

    我感觉到,来到东京搬离公寓的主要原因也在于此,只要没有经济方面的压力,产生另立门户的心情也属自然,但是,倘若我还是过去的我,那么即使囊中有钱,恐怕也不会主动去做这样的麻烦事儿。

    我搬到小石川之后,一时间,这种紧张的心情并未松缓。我心神不定地对周边东张西望,连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不可思议的是,忙活的光是脑袋和眼睛,与此相反,嘴巴却慢慢变得迟钝起来。我默默地坐在书桌跟前,像家猫一样仔细地观察着这家人的情形。我毫不松懈地注意着她们,有时竟会觉得真对不住人家。我简直像个不偷东西的盗窃犯——如此想着,对自己都厌恶起来。

    你准会觉得奇怪,那样的我为什么会对小姐产生好感,怎么会产生喜滋滋欣赏她拙劣插花、乐于侧耳倾听她并不高明的古琴演奏的余裕呢?对于你的提问,我只能说那都是事实,我只能把它们当作事实告诉你。你是个有头脑的人,就任由你去解释吧,我只想补充一句:对于金钱,我是怀疑人类的,但是对于爱情,我并不怀疑人类。因此,在别人看来纳闷的事,在自己想来有矛盾的事,于我心中完全能够并行不悖地和平相处。

    我总是把寡妇称作太太,接下去,我就不再叫寡妇,而是以太太相称吧。她评价说,我是个安静的、老成的人,还表扬我很用功,但是,对于我那不安的眼神,心神不宁的模样却从未置评。不知道是她没有发现呢,还是在回避、客气,看上去就好像她对那些方面是毫不注意的。不仅如此,有时候她还说我是落落大方的人,语气中蕴含着敬意。当时,老实的我还红着脸否定了太太的话。于是太太认真地向我说明:‘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注意,才那么说的。’看来,起初她并不想把房子租给我这样的学生,出于要把房子租给在什么机关工作之类的人的想法,才委托临近居民介绍的。太太的头脑中也许早就有过这样的想法,房客通常由于薪水太少,才不得不来租住民居出租屋的。她把我与想象中的房客相比之后,才夸我是大方之人的。诚然,与那些节衣缩食过日子的人相比,在金钱方面,或许我的确能称之为‘大方’。然而,这并不是秉性的问题,一般说来,那与我的内心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太太毕竟是位女性,她尽力用相同的语汇把这一评价推演成整个的我。

    十三

    太太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影响到我的心情,没过多久,我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了,自感我的心也可以安定在自己所坐的地方。总之,太太和家人对于我乖僻的眼神和疑心重重的模样全不理会,这给了我莫大的幸福。我的神经由于没有来自对方的反射而渐渐变得宁静了。

    这似乎既可以理解为太太是个明白人,所以故意那样对待我,也可以说或许正如她公开所说,经过实际观察,她认为我就是个落落大方之人。我的小心眼可能还只是局限在头脑之中,并未怎么表现出来,所以太太也就被我的表象给蒙骗了。

    随着我的心灵趋于平静,我和房东家人也越来越接近起来,可以和太太和小姐笑谈。有时她们沏好茶,招呼我去对面的房间;也有的晚上,我买了点心,把母女俩请来我的房间坐坐。我感到交际领域仿佛一下子扩大了,因此,好几次都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儿也不厌烦这种妨碍。太太原本就是没有工作的闲人,小姐除了上学,还要去学习插花和弹琴,会觉得她一定很忙。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看上去她有的是时间。于是,三个人只要一见面,就会在一起闲聊、玩耍。

    来叫我的基本上都是小姐。有时她拐过走廊上的直角,站在我的房间跟前,有时穿过饭厅,在连接房间的纸槅门后露出她的倩影。小姐来后总会稍事停留一会儿,然后叫我的名字,问道:‘你在用功吗?’我一般会在书桌前摊开一本艰深的书籍,紧盯着阅读,在旁人看来,还真是一位刻苦钻研者。不过,说句老实话,其实我并不那么热心于研究书本,眼睛看着书籍,内心在等待着小姐的召唤。久等不来时,我就会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走到对面的房间门口,主动问她:‘在用功吗?’

    小姐的房间与餐厅相连,有六铺席大小。太太有时待在餐厅,有时在小姐房间里坐。也就是说,这两间房虽然隔开,却像连接在一起的房间,她们母女俩有来有往地任意占用。我在外面一打招呼,太太必定回答说:‘请进。’小姐虽然在屋里,却绝少应答。

    后来也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小姐偶尔单独有事到我房间来找我,坐下谈得起劲时,我的内心会奇妙地冒出一种不安感,那还不仅仅是与年轻女性独处时的不安,简直有点儿心神不宁的心慌,恰似自己背叛自己的不自然的态度折磨着我。但是,小姐反倒若无其事,毫不羞涩,几乎到了让人怀疑难道她就是那位连琴都弹不像样的女孩的地步。坐得太久,当太太在餐厅叫女儿时,她也只是回答一声‘哎’,不肯轻易起身。尽管如此,可小姐并不是一个孩子,在我看来,完全可以明白她的用意,甚至为了让人看懂的做作痕迹也是一目了然的。

    十四

    小姐走后,我才长出一口气。与此同时,我又会产生不满足和对不起她的心情。我大概有点女人气,在你们当代青年一代看来或许更甚。不过,当时的我们大都如此。

    太太很少出门,偶尔外出不在家时,也不会只把我和小姐两人留在家里。这是出于偶然还是故意?我不得而知。我嘴里这么说似乎有点儿反常,可仔细观察太太的言行,似乎她又是愿意让女儿与我接近的,尽管如此,有时候,她好像又在暗中对我有所戒备,因此,当我一开始遇到这种情况时,还会感到不悦。

    我希望太太的态度有个明确的方向。若开动脑筋思索,这里有着明显的矛盾。况且我有着受叔父欺骗的新鲜记忆,不能不解开这更深层次的疑虑。我在揣摩太太的态度何为真,何为假,而且陷于迷茫。不仅难于判断,我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奇妙的事情,它又意味着什么?我试图想出其原因,却做不到。于是,我就把这些归罪于女人来敷衍:‘毕竟是女人,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女人嘛,终究是愚不可及的。’思绪陷入僵局时,总会落到这一观点上。

    虽然我如此看不起女人,却怎么也无法看不起小姐。我的那套歪理,在她的面前全然不起作用。我对小姐,怀有近乎于信仰的爱。看到我将对宗教才能使用的语汇用在年轻女子身上,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吧。不过我至今坚信,我深信真正的爱与宗教信仰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每当我见到小姐的面庞,就会产生自己也变得美好的心情;只要一想到小姐,一种高雅的心境就会油然而生。倘若爱情这一不可思议的情感有着两端,高端是神圣的感觉在起作用,低端是性欲在蠕动的话,那么我的爱确实已经捕捉到了高端的极致。本来,作为一个人,我不可能脱离肉体,然而,我看小姐的眼神,思念小姐的心灵却是完全不带一点肉欲的。

    我在对太太抱有反感的同时,对她女儿的恋情却在增进。三人的关系,自打我借宿以后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可这种变化几乎只是在心里,外面是看不出来的。之后,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意识到迄今为止自己可能误解了太太,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觉得她对我的矛盾的态度,哪一点都并不虚伪。而且,那矛盾的态度并非交替支配着她,而是时时存在于太太心中的。也就是说,太太一边尽可能让小姐与我接近,同时又对我保持警惕,虽然显得矛盾,但据我观察,她在保持警惕的时候,既未忘记、也不想推翻自己的另一种态度,依然希望我们俩接近。我的解释是:太太只是忌讳我俩关系密切到她自己认为过当的地步。对于小姐,我尚未萌动从肉欲方面接近她的念头,所以觉得那是不必要的担心,不过,打那之后,对于太太的不良感觉便不复存在了。

    十五

    对太太的态度进行种种综合的观察,我确认自己在这个家庭已受到充分的信任,而且还发现了这种信任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建立的证据。我开始疑心他人的心中,这一发现产生了一点奇异的效果。我觉得比起男人来,女人更富于直觉,同时,因为有男人,女人才会受骗,眼下不正是一个佐证吗。我如此看待太太,对小姐也同样让直觉发挥着强大的作用。现在想来,未免可笑,我一面发誓不再相信他人,一面却绝对相信小姐。不过,对于一直相信我的太太,倒有点儿感到奇妙。

    我不常说起家乡的事情,尤其是这次的事件更是只字不提。只要一想到那件事,我就会感到不愉快。我努力做到尽量只是听取太太讲述,然而,对方对此并不买账。一有机会,就想了解我家乡的情况。最终,我还是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我对她们说,我再也不回家乡去了,回去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父母的坟墓在。太太听了好像十分感动,小姐哭了。我觉得把这事说出来是好事,为此感到高兴。

    太太了解了我的一切,露出一副果然如我直觉所测那么灵验的表情,接着,就把我当作自己亲戚家的年轻人那样对待。我并不生气,反而感到愉悦。可是不久,我的猜疑心又起。

    我对太太开始怀疑,起源于一些很小的事情,可是这些小事多次重复后,疑惑就会渐渐膨胀起来。一个偶然,我忽然想到,太太是否出于与叔父相同的目的才设法让小姐与我接近的?这么一来,之前看似亲热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狡猾的谋略家。我痛苦地咬紧了嘴唇。

    太太一开始就公开表示:家中缺人太寂寞,所以招个房客照顾可有事做,我并不认为那是谎言。听到她敞开心扉、诚心诚意的诉说之后,仍然觉得此话不假。然而,她家的经济状况说不上富裕,从利害关系上思考,若与我建立特殊关系,对她家而言是绝无损失的。

    我又提高了警惕性。然而,如前面所说,我对于她家姑娘怀有那么强烈的爱情,对其母亲提高警惕又有何用呢?我独自嘲笑自己,咒骂自己:真是个傻蛋!不过,有这点小矛盾,再怎么说傻,我也不会感到多么痛苦。我的烦闷来自如若小姐也是一位像太太一样的谋略家该怎么办的疑问。只要一想到母女俩背着我商定万事,我会一下子感到痛苦不堪的,那并非不愉快,而会是一种穷途末路、束手无策的心情。虽然如此,我还是坚信小姐,对她没有丝毫的怀疑。我站在信念和迷茫之中,一筹莫展。对我而言,什么都是想象,什么又都是真实。

    十六

    我依然去学校上课,但是,站在讲坛上授课者的讲授,听上去像是相当远处的声音。学习也是这么回事,进入眼帘的铅字尚未沁入心底之前就如烟消云散般地蒸发了。而且,我变得沉默寡言了,我的两三位同学误会了,告诉其他同学说,我就像陷入了耽于冥想的境地。我不想解开这一误解,有人肯借一个合适的假面给我,反而是我的幸运,令人喜悦。不过,或许是我的内心常常无法平静吧,我的发作性的喧闹有时会吓他们一跳的。

    我所租借的民宿是一个不大有人出入的家庭,亲戚也很少。小姐的学校同学有时会来玩,不过,她们都轻声轻气地交谈,常常让人不知道是否有人在那儿,完后就回去了。要说那是对我表示客气,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感知。而到我的住处来访的人,虽然没有什么横蛮粗野者,可顾忌房东家,感到拘谨的男生一个也没有。这么一来,仿佛租屋住的我变成了房东,重要的小姐反倒成了食客。

    可是,这只是想到了顺便写写的事,实际上全无大碍。只是有一件事相当不好,那就是餐厅或小姐的房间里突然传来的男人说话声。那话声和我的访客不同,相当低沉,所以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而且越听不清楚就越感亢奋。我坐在那儿会奇怪地变得焦急万分,在捉摸那人究竟是她的亲戚呢,还是普通的熟人;是年轻男子呢还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老是坐着,这些事是搞不明白的,可又不能站起来跑过去拉开纸槅门看个究竟。与其说我的神经在颤栗,毋宁说是在大起大落地波动,让我感到痛苦。待那客人回去后,我肯定不会忘记去打听他的名字。太太或小姐的回答是极其简单的。我露出不满的神情,却又没有追问到令自己满意为止的勇气,因为我还没有那种权利。我要在母女俩跟前同时显示这样的脸神:我有接受过应该重视自我品格教育的自尊心,此刻又有违背这种自尊的物欲。她们笑了,这种笑容是没有嘲笑的意味,只有善意呢,还是企图表现出善意呢?我失去了平静,找不到立马予以解释的余地。事情过去后,我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回想,我被人耍了,我这不是受人愚弄了吗?

    我是自由之身,即使办个中途退学,或者去何处换种方式生活,抑或在何处与何人结婚,都没有必要与任何人商量。我好几次都下定决心,向太太表示要娶小姐,可每一次都会踌躇不定,最终没能说出口来。我并不是害怕遭到拒绝,如果遭到拒绝,虽然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发生什么变化,不过,也会带来一种便利——会使我站立在不同的地方观望新的社会,所以那点儿勇气我是会有的。然而,我讨厌被人诓骗,上当受骗会使我义愤填膺。受到过叔父欺骗的我,决心今后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绝不再被人蒙骗。

    十七

    太太见我只是买书,就说你可以做点衣服。实际上,我只有乡下老布衣服,当时的学生都没穿上丝织衣裳。同学中有横滨的商家或有钱人家出身的,家中生活相当阔绰,有时还会有纯白纺绸的衬袄邮寄送来,大伙儿见到后都哄笑起来。那个男生不好意思地做了种种辩解,把家里特地寄来的衬袄放进行李包底部而不用。而大伙儿又一拥而上,故意硬要他穿上。由于运气不好,那件衬袄上长了虱子,那同学反而觉得幸运,将那件引来哄笑的衬袄一卷,趁着外出散步,把它扔进了根津的阴沟里。当时我和他一起散步,站在桥上笑着目睹那同学的行为,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可惜。

    用那时眼光看,我已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大人了,却没想过要做一件出客时穿的衣物。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不到毕业后蓄上胡子的时代,就用不着牵记自己的服装。于是就回答太太说,我只要书籍,不要衣物。太太是知道我所购书籍的数量的,所以又问,你买的书都读过了吗?我买的书中有词典,但多少总有些该看而尚未开封的书,这就叫我不知如何作答了。我的感觉是,如果一样购买不派用场的东西,那么书籍也罢,衣物也罢,还不是一样。再说,我想借着感谢小姐对我多方照料的口实,为她买些中意的腰带或布料送给她,于是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太太。

    太太表示她不能一人去买,命我跟着一起去,还说小姐也非去不可。在与今天完全不同的氛围里成长的我们一代,作为学生,是没有与妙龄女子一同到处转悠的习惯的。和现在相比,那时的我就是一个习惯的奴隶。我多少有点踌躇,不过,还是下决心去了。

    小姐打扮得相当漂亮,她本来就肤色白皙,又拍了不少粉,非常引人注目。来来往往的人们都要定睛注目。看过小姐的人还必定转过视线再看看我的脸,真是怪怪的。

    三人来到日本桥买下想采购的物品。购买时主意变化不断,比想象的多花了不少时间。太太特意叫了我的名字与我商量,‘你看怎么样啊?’她时不时地把布料从肩头竖搭到小姐的胸前,还让我退后二三步远观。‘这不好看’,‘这还算般配’。我每一次都摆出内行的样子说。

    因为这样耽搁了时间,回家去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刻。太太说要请客以示感谢,把我带进木原店说书场的一条狭窄的小街。饭馆和小街同样狭小。我对这一带的地形完全陌生,太太的熟门熟路令我惊讶。

    入夜后,我们才回到家里。翌日是礼拜天,我整天蜗居在房间里。周一去上学,老清早一个同年级的学友就逗我,故意问道:‘你何时娶妻啊?’还赞扬说,你太太真是个大美人呀!看来,我们三人去日本桥,一定被他在什么地方瞧见了。

    十八

    回到住处,我把这件事告诉太太和小姐,太太笑了,她看着我的脸说:‘那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吧。’我在心中暗忖:原来男人就是这样被女人所吸引的呀。太太的眼神充满足以令我如此想象的意味,倘若我当场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那就好了。然而,我身上还残留着猜疑这种不爽的疙瘩,虽然想打开心扉,却又欲言又止。接着还故意转换了话题的角度。

    我设法从‘自我’这个重要的问题中摆脱出来,向太太打探对于小姐婚姻问题的意向。她举出两三个例子,明确告诉我与此相关的事情的经过。不过,又同时说明,小姐还年轻,正在上学,所以她并不着急。太太嘴上不说,看上去似乎把小姐的容貌放在相当重要的位置上,甚至流露出‘婚事要定的话,随时可以决定’的意思。再有,除了小姐之外,太太没有其他的孩子,这也是她不肯轻易放手的原因。是让小姐出嫁,还是招婿入赘,有些时候让人觉得,这一点都还在犹疑彷徨之中呢。

    谈话之间,我觉得从太太身上学到许多知识,然而同时也陷入如同丧失了良机的境地。我对于自己,最终一句话也没能插进,只得见好就收地中断谈话,试图返回自己的房间。

    刚才还坐在一旁,不时笑谈‘太过分了’之类话语的小姐,不知何时跑到房间的角落里,背朝着这边。我起身离开时回头看她,也只看到她的背影。单凭背影是无法看清人心的,我完全不了解小姐是怎么思考这个问题的。小姐坐在橱柜跟前,从橱柜打开一尺左右的地方拿出什么东西放在膝盖上观看。我从那柜子门空隙处看到了前天购买的布料,我的衣物和小姐的一起叠放在同一橱柜的一角。

    我默默地站起来准备离开时,太太冷不防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是怎么看的?’这个问题太唐突,叫人不得不反问‘怎么看什么呀’,否则就不解其意。当我了解太太是说是否要早点为小姐找个归宿才好的时候,便回答说:‘还是尽可能晚一点为好。’太太说她也那么认为。

    正当太太、小姐和我的关系处在这种情况的当口,又有一位男子闯了进来。当他也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后,却为我的命运带来了极大的变化。要是他不横穿过我生活的行路,我大概就没有必要为你写下这么长长的信。我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无可奈何地站在恶魔通过的地方,会被其瞬间的阴影搞得一生暗无天日。坦白地说,是我自己把他拉进这个家庭的,当然,那要得到太太的允诺。一开始我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和盘托出,恳求太太同意,但是太太却拒绝了。我有着非让他入住不可的充足理由,太太不同意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所以,我就自以为是地强行做了决断。

    十九

    在此,我把那位朋友的名字称作K,我俩从小就很要好。要说从孩提时代起,不用说明就可以明白的,我们俩是同乡。K是真宗[1]家的孩子,不过是次子,而不是长子。因此被送到一个医生家当养子。我的家乡是本愿寺派势力强大的地方,真宗和尚比其他人的物质条件要好些。举个例子说,要是真宗和尚有个女儿到了妙龄,就会有施主前来说亲,帮她嫁到合适的人家去。当然费用是不需要和尚出的,因而真宗寺庙家一般都挺富裕。

    K诞生的家庭生活也相当不错,不过,我不知道他家是否有将次子送到东京去求学的财力,也不清楚是否因为养家可以提供求学的便利,才谈妥做养子的条件的。反正,K已去做了医生家的养子,那还是我们上中学时候的事。我至今记得,班级的老师点名时,K的姓突然变了,令大家为之一惊。

    K的养父家相当富有,他从养父家拿了学费来到东京。他虽然不是和我同时到达的,但到东京后,我们租住了同一个公寓,那时候一个房间往往住上两三人,书桌并排,共同起居。K和我是同一个房间的,宛如山野捕获的两只动物,被关在笼中,紧紧挨在一起,注视着外面的一切。我们俩很害怕东京和东京人,尽管如此,在那间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我们依然藐视天下,高谈阔论。

    然而,我们是认真的,总觉得事实上自己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K,十分要强。他是佛家出身,‘精进’一词常挂在嘴边,而且在我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均可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在内心经常对他表示敬畏。

    中学时代起,K就爱用宗教、哲学等艰深的问题来为难我,我不了解这究竟是他父亲的感化呢,还是出身于寺庙这种建筑物中特有氛围的影响。总之,我觉得他比一般的和尚更具僧人应有的品性。K的养父家原本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医生才送他来东京学习的,可是他很倔强,抱着绝对不当医生的决心来到了东京。于是我责问他,你这不是等于在欺骗你的养父母吗?他大胆地回答,不错。还说,为了‘道’,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那时恐怕他还没能清楚知晓自己所说的‘道’的含义,当然我更不能说已经明白。然而,对于年轻的我们而言,这种模糊不清的词汇在我们听来显得高贵。行啊,即使不甚了了,可对于在高尚的心情支配下努力朝那个认定的方向行进的一片热情,是不可能看到什么卑劣之处的。我赞成K的说法。我不知道自己的赞同对他而言可带来多大的力量,只是发现,不论我如何反对,死心眼的他一定会按照自己的认识贯彻到底。然而,一旦到了紧要关头,我既然给了他赞同的声援,那就理当多少承担一点责任,我以为自己从小就很懂得这个道理。哪怕答应的当时还没有那样的意识,当有必要用成人的视点去回顾过去的时候,我也会去承担分给我的那部分责任,这是不言而喻的。通常我是以这样的语气来表示赞成的。

    注释:

    [1]即净土真宗,以亲鸾(1173—1262)为鼻祖,相信阿弥陀佛的本愿,为净土宗的一派。真宗和尚可以娶妻吃肉,在家修行。

    二十

    K与我进入同一学科学习。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养父家寄来的钱,在自己所喜爱的道路上迈步。K的心态有两面:一是不会被发现的心安理得,二是即便被发现了也无所谓的胆量。我只能这样看待他,他比我显得从容多了。

    第一个暑假,K没有回乡,他说在驹込的一家寺庙里借了一间房学习。我是九月上旬回来的,见他果然蜗居在大观音旁边的一个肮脏的寺庙中。房间紧挨着正殿,空间狭小,看上去他对能如愿在那儿用功感到高兴。当时,我认定他的生活越来越像个和尚了,手腕上悬挂着念珠。我问他那是派何用场的,他用大拇指比出一、二,做出数数样子给我看。一整天中,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念珠圈。不过,我并不理解其意,一个圆圈上的念珠一颗颗数过去,怎么数也没个尽头啊。K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什么地方,才会停下拨弄念珠的手呢?虽然无聊,可我经常会想到它。

    我又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圣经》,记得过去从他嘴里几次听说过《圣经》。不过,有关基督教,我既没有被提问过,也没得到过他的解答,真叫人惊讶。我不能不向他打听原委。K回答说,并没有什么原委,那么多的人感到难得的书我理所当然要读读。他还说,要是有机会,还打算阅读《古兰经》。他好像对‘穆罕默德与宝剑’的说法颇感兴趣。

    第二年的夏季,受到老家的催促,他终于回了趟家。回来后绝口不提选择专业的事,老家也似乎没有发现。你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这种消息应该十分理解,可是,社会对于学生的生活、学校的规则等却无知得令人瞠目。与我们无关紧要的事情从不对外通报,我们又只是吸收相对内部的气息,因此养成了一种习惯:自以为校内的事情,无论大小,社会上都会知晓。对于这一点,K比我更加了解世情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回到了东京。离开家乡时我们正好在一起,一上火车,我就问:‘情况怎样?’他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

    第三年夏天,正好是我决心永别父母坟茔那年,我又劝他回去。K没有答应,说是这样每年回家,干什么呀?他还是打算留下来好好用功。没有法子,我单独离开了东京。我在老家居住的两个月间,我的命运发生了多么巨大的波澜起伏的变化,前面已经写了,不再赘述。我很寂寞,心中尽是委屈、忧郁和孤独,在九月初又见到了K。于是知道了他的命运也和我一样发生了巨变。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给养父家寄出信件,主动坦白了自己的谎言。他说,从一开始起,他就打算这么做的,或许他还以为对方会说:‘事到如今已无他法,只能任由你去学喜欢的专业吧。’总之,在考入大学之前,他就没想要把养父母欺骗到底的。也许他早就看透,即使想要瞒骗,也不可能长久维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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