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遗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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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年夏天,我收到过你两三封信,记得在第二封信里你托我帮助在东京找到好的职位。我看后也想要帮帮你,至少得给你回信,否则对不起你。不过,我要向你坦白,我几乎没有对你所托之事尽过努力。如你所知,与其说我交际不广,不如说我只是孤独一人生活在这个世上来得合适。我完全没有敢于作这等努力的余力。然而,问题还不在这儿,说句实话,我正处在异常的苦恼之中,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自我。我是应该像个木乃伊一样残存在人类之中呢,还是……那时候,每当我心中想到‘还是’这个词时,就会感到不寒而栗,仿佛奔跑到悬崖绝壁边沿的人,忽然看万丈深渊的谷底一般。我胆怯了,而且如同多数胆怯者一样产生了烦闷的心情。遗憾的是,这种时候对我而言,毫不夸张地说你这个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进而,你的地位也罢,糊口之资也罢,对我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怎么处置都没有关系,我不可能为之忙乱。我把你的来信往信袋里一插,依然双臂抱胸地陷入沉思。一个家中有着相应财产的人,何苦刚刚毕业,就嚷嚷‘职位、职位’地焦虑不安呢?毋宁说我是怀着反感的心情向身处远处的你投去这样的一瞥。对于必须拿到我回信的你,我说明这些也是为了辩解,并非为了惹你生气而特意卖弄缺少教养的言辞,我相信,你读到后面就会很好地理解我的本意。总之,我缄默不语,疏于问候,应该向你致歉,谢简慢之罪。

    之后,我给你发了电报,说实在的,那时我想见你一面,然后跟你谈谈你所希望了解的我的过去。你发来回电,说是现在无法去东京,我很失望,久久地凝视着那封电报。看来你也觉得光发电报还不够,又发来一封长信,使我了解了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不会把你当作失礼的人或其他什么类型的人,你怎么能够撇下那么重要的父亲的重病,又为何要离开你的故居呢?是忘记了令尊生死的我的态度不成体统。——实际上,我给你发电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令尊的事,而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那么起劲地忠告你:那是难治之症,你要好好注意!我就是这么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使我变成这种人的,与其说是我的脑髓,不如说是我的过去对于我压迫的一种结果。在这一点上,我充分认识到私欲的本性,务请你原谅。

    你的来信——在读你最后那封来信时,我才觉得自己做了件坏事。我想给你写一封带有这种意思的回信,拿起笔来,一行未写却又搁笔了。要写的话,我想写这封长信,而当时还觉得时机尚早,所以才放下的。我又发了一个简单的电报,只说‘不来亦可’,就因为这个缘故。

    二

    之后,我开始写这封信了。我平时疏于执笔,要如愿以偿写出有关事件和自己的思想是颇为痛苦的事。差一点儿,我就要放弃对你承担的此项义务。然而,我再怎么试图中止、搁笔,最终还是不成,过不了一个小时,我又想续写了。在你看来,也许会认为这是因为重视履行义务的我的性格使然,对此我也不加否定。如你所知,我这个人十分孤独,与社会几乎没啥交往,因此,环视自己的前后左右,所谓义务程度的义务,任何地方都无法扎根。不论是故意的还是自然的,我过着一种尽量削减义务的生活,不过,我又不是对义务冷淡才变成这样的,恰恰相反,我是因为过于敏锐,精力不堪承受那种刺激,才消极度日,诚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所以,既然做过约定又不践约,会使我深感不快的。为了避免对你产生这种不快的心情,我一定要再次拿起搁下的笔。

    再说,我也想写。义务暂且放下,我是要把自己的过去写出来。我的过去其实只是我个人的体验,不妨说那属于我个人所有。倘若我不告诉他人就离世,那是有点儿可惜的,我也多少怀有这种心情。但是,要是将它告诉一个不可接受的人,我感到还不如将我的体验和生命一起埋葬掉为好。事实上,这儿假如没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那么我的过去终将成为过去,不会间接地成为他人的知识。在数千万日本人当中,我只愿意对你一人讲述我的过去,那是因为你的认真。你曾经说过,希冀认真地从人生本身获取生动有益的教训。

    我要毫不客气地把人世间的阴影投射到你的身上。不过,你不要害怕。请紧紧盯住那个阴影,从中抓住你值得参考的东西。我所说的阴暗,原本指伦理上的阴暗。我是一个生于伦理、长于伦理的人,这种对于伦理的思考,或许与当今的年轻人大相径庭,可是它再怎么谬误,也属于我个人的观点,并不是临时花钱租借来的衣裳。所以我认为,对于今后谋求发展的你来说,应该多少有些参考价值的。

    你还记得,就现代的思想曾多次对我大发过议论之事吧,想必我对这些问题的态度你也十分了解。我并不轻蔑你的意见,却也绝不可能表示尊敬。因为你的想法里没有任何的背景,你还太过年轻,无法拥有自己的过去。我不时会发笑,而你也常常会露出不满的神情,最后,你就逼迫我像打开画卷一样在你面前展示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我在心里开始尊敬你了,因为你向我展示了毫不客气地从我胸中捕捉活生生体验的决心,还想打开我的心脏,吸吮我流淌着的温暖的鲜血。那时我还活着,厌恶死亡,才拒绝了你的请求,另约他日再谈。此刻,我想自己捅破心脏,让我的鲜血喷射到你的脸上。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之时,若能在你的胸中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我就满足了。

    三

    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失去了双亲。我记得有一次妻对你说起过,父母俩是患同一种疾病去世的,而且就像她令你感到诧异那样,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先后病故的。说实话,父亲的病是令人恐惧的伤寒,又传染给了在一旁看护的母亲。

    我是他们俩的独生子。我们家有相当多的财产,因此我是落落大方地长大成人的。回顾我的过去,我觉得要是双亲当时不离我而去,至少父母亲中有一位存活,或许我的大方气质会持续到今天。

    父母亲身后,我被茫然地留在世上,我既无知识、经验,又无分辨是非的能力。父亲咽气时,母亲并不在身边,母亲去世时,连父亲的死讯都没有通知她。不知道那时候,她究竟已经有所意识,还是如身边人所说,她相信父亲已处在恢复期。母亲只是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叔父,她指着在场的我说:‘这孩子就……’之前,我已经得到双亲的允许,要去东京,母亲打算顺便把这件事也告知叔父。她只加了‘去东京’一句,叔父马上接着说:‘行啊行啊,你不必担心。’母亲的体质好,耐得住高热,叔父对我夸赞母亲说‘她身体好坚实’。不过,那些话是否真是母亲的遗言就不得而知了。母亲理应知道父亲所得的可怕的病名,所以她也知道自己被传染的事实。但是,她是否相信自己也会因这种疾病丧生,我觉得还是有许多值得怀疑的余地的。再说,她高热时所说的话,无论多么符合条理,却完全没有记忆,连一点儿影子都不会留下,这也是常见的现象。因此……不过,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只是如此分析事物,又反反复复地加以审视的习惯,我从那时起就已经养成。这一点,一开始我就想对你说明白,作为一个实例,一些看似与当前问题关系不大的记述,说不定反而是能起作用的。你就带着这种心思阅读此信吧。我觉得这种个性,在伦理上影响到个人的行为和行动,以至于后来,我越来越怀疑别人的道义心,而这又确实大大地增加了我的烦闷和苦恼。这一点亦请你记取。

    话题脱离了正轨,就会变得难于理解,所以还是要言归正传。我在写这封长信的时候,觉得与地位相同的他人相比,或许自己还算是比较镇定自如的。此刻,在世间变得静谧后才能听到的电车的声响也停止了。防雨的木槅套窗外,不知何时静静响起的可怜的虫鸣,令人悄悄想起寒露秋深的意蕴。一无所知的妻在隔壁房间里心安理得地熟睡了。我拿起笔来,一笔一画地写着,笔尖在纸上发出微微的声响,我的心境平稳沉着。也许不常使的笔尖会滑向信纸的格子之外,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心烦意乱才使笔端变得紊乱的。

    四

    反正,我家里只留下一人,如同母亲所说,除了依赖这位叔父,别无他途。叔父又接受了所有的委托,负责照料我的一切,而且在为我谋划,让我实现去东京的愿望。

    我来到东京,进入了旧制高等学校[1],那时高等学校的学生比现在要捣蛋、粗野得多。我知道一天夜晚,有学生与工匠打架,用木屐击伤了对方的脑袋,那是喝酒之后的事件。拼命对打的过程中学校的制帽最终被对方抢走,而那顶制帽里面缝着的菱形白布上清楚地写有那位学生的名字。于是,事件变得复杂起来,警察差点儿将他的名字通报学校。不过,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没让事件曝光,最终偃旗息鼓。这种粗野的行为,让如今在文雅氛围中成长的你们听来,一定会感到愚不可及。我也觉得是胡闹,但是,他们身上有一种当今学生所不具备的质朴。当时,我每个月从叔父那儿拿到的钱,要比如今你们从父亲那儿要到的学费少得多(当然,物价也不相同),尽管那样,我也丝毫没感到不够花销,而且,在众多的同学之中,我绝不处在需要羡慕他人的可怜境遇,现在回想起来,毋宁说是受人羡慕的人。因为,除了每月规定的汇款之外,我还经常问叔父讨要书籍费(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买书)以及各种临时费用,可以相当如愿地进行消费。

    一无所知的我,除了相信叔父之外,还常怀感激之心,十分尊敬他,觉得他是位难得的可贵之人。叔父是个实业家,还是县议会议员。也许是这个关系,我记得他和政党也有渊源。他虽是父亲的亲弟弟,可是因为性格不同,他与父亲完全朝不同的方向发展。父亲继承了祖先的遗产,是个谨慎守财、敦厚笃实的人,他的兴趣是品茗、栽花,还喜欢阅读诗集,对于书画古董也钟爱有加。家虽在乡下,但是,从八公里开外的镇上——叔父就是住在那个镇上的——常有古玩商拿着挂轴和香炉之类的东西,特地到家来请父亲鉴赏。一句话,父亲可以评之为财主富翁,是有着比较优雅情趣的乡间绅士。所以从秉性上说,他与豁达的叔父相比有相当的距离,然而,兄弟俩的关系又好得出奇。父亲高度评价叔父,说叔父远比自己能干,有出息。又说像他那样从父辈那儿继承了财产的人,固有的才干就会变得迟钝。也就是说,自己没有非在世上奋斗一番的必要,所以才要不得。他的话妈妈听说过,我也听到过。我觉得,父亲或许是为了让我明白这道理才那么说的,‘你也好好给我记住’,说着,还特地看看我的脸。我至今记得父亲的话,对于这位父亲如此信任、如此赞誉的叔父,我怎么可能产生怀疑呢?对我而言,他原本就是值得我引以为豪的叔父。父母双亡之后,我万事都得依靠他照拂,所以叔父已经不仅是我的荣耀,而且还是我生存下去的必不可少的人物。

    注释:

    [1]指旧制实施高等普通教育的男子学校,学制三年。一八九四年(明治二十七年)在日本全国各地设第一高等学校(一高)等五校,实际上是帝国大学的预备教育阶段。一九四七年(昭和二十二年)因学制改革而废止。

    五

    利用放暑假,我首次回到故乡时,父母去世后没人居住的我家的住房有了新的主人,叔父夫妇住了进去。这在我去东京之前就已约定。既然全家只剩下我一人,而我又不在家住,那么也就只能这么处置。

    那时候,叔父在镇上与各种公司有着联系。他笑言,为办理各种业务的方便起见,生活在镇上的家里,远比八公里以外的我家来得方便。这是父母去世后,我们协商我去东京,怎么处置我家的宅邸时叔父所说的话。我家拥有悠久的历史,在那一带颇有点儿名气。我想,你们家乡也一样吧。在乡下,明明有继承人却要损坏或出售有来由的房屋,那可是件大事。若是现在,这点事我完全不会放在心上,可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要去东京,房屋又不得不就此空置,所以苦于难以处置。

    叔父无计可施,答应搬到我家的空房里住,不过他说,镇上的房子照样保留,两处来回轮流居住,为他提供方便,否则不好办。我本来就不持什么异议,一门心思地思考,不论什么条件,只要能去东京就行。

    充满孩子气的我,虽然离开了故乡,心里还是眷恋地顾盼着故乡的家。那是以一种旅行者的心情在期盼——原来那里还有着自己可以回去的家。不论怎么爱慕东京,一放假就必须回家的心情,在我是很强烈的。我用功地学习,愉快地玩耍,常常梦见自己在假期里可以回去的故乡的家。

    我并不知道不在家时,叔父是怎么来往两地居住的。我到家时,叔父一家人都齐聚在我家。上学的孩子,平时大概是住在镇上的吧,因为放假,他们半是带着游玩的目的被领到乡下来的。

    一家人看到我都很高兴,我看到家中比父母在世时还要热闹、快乐,也感到十分喜悦。原来我的房间由叔父的长子占领,叔父把他赶了出去,硬让我住进去。我推辞说,家里的房间有得是,我住别的房间也没关系,可是叔父不答应,说:‘这是你的房间呀。’

    除了不时会想起逝世父母的往事,我没有任何的不快,与叔父一家人共度了一个夏季,又回到了东京。那年夏天,唯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叔父和婶婶异口同声地劝说刚进高等学校的我讨个老婆,而且前后反复讲了三四次之多。一开始,由于太突然,我只是吃了一惊。第二次,我断然予以拒绝。第三次,我终于不能不反问那是为什么,他们夫妇的见解很简单,只说你早点儿娶个媳妇回到家乡,可以继承去世父亲的家业。我在思忖,只要回乡休假,有家就行;要继承父业,就需要娶个媳妇。这两种意见,听上去都合情合理。尤其我是熟谙乡下情况的,对此十分理解,我并不绝对嫌恶、排斥结婚。可是,我刚到东京求学,宛如用望远镜观察物体一样,只能看到相当遥远处的情况。对于叔父的期望,我并未做出承诺,便又离开了自己的老家。

    六

    娶亲的事,我就此淡忘了。看看我周围的年轻人的脸,露出要成家神情的人一个也没有。大家都很自由,个个都像是个单身汉。在这些轻松快乐的人中间,深入了解的话,也许有因为家庭情况不得不已经娶妻结婚的人。不过,我还像个孩子,对此毫无察觉,再说,处在这种特别境遇之中的人,对于周边也特别顾忌,尽量免提那些与学生无关的家庭内部的事务。事后想想,其实我已经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只是我连这一点都不明白,还是像小孩子那样在快乐的求学生活中迈进。

    整个学年结束,我又整好行李,回到了父母墓地所在的故乡。和去年一样,在父母曾经所在的家中再次见到了叔父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的熟悉如故的脸庞。我又一次在这儿嗅到了故乡的气息,它对我而言,依然是相当值得怀恋的。这对于打破一年来学习生活的单调,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但是,在这养育我长大的相同的氛围中,叔父又突然把结婚问题摆到了我的眼前。他所说的话与去年的劝告和理由是别无二致的重复,不过,上一次没有娶亲的目标,而这一次却抓到了重要的对象。更令我困惑的是,这位对象竟然就是叔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叔父还说,如果我娶了她,对双方都有好处,父亲在世时就对叔父谈起过此事。我也觉得,如果成亲的确是有好处,父亲也有可能对叔父说类似的话,然而,我是因为叔父对我说了以后才首次意识到这件事,而不是他说之前就有记忆,所以我还是很惊异。虽然如此,叔父的希望并不勉强,我也很能理解。是我过于迂腐糊涂吗,或许真是那样。不过,恐怕我对这个堂妹毫无感觉,才是重要的原因。小时候,我就常去镇上的叔父家玩,不仅是去去,还经常住下。这样从那时候起就和堂妹相当亲近。你也应该知道,兄妹之间是不会发生恋情的,也许这是在随意阐述这种公认的事实,不过,我认为,经常过分亲密交往的男女之间,反而会丧失恋爱所必需的刺激带来的清新的感觉。犹如闻到香味,只是在点着香后的瞬间,品尝酒味,就在开始饮酒的刹那之间一样,我只能认为,恋爱的冲动,其实也在时间上存在着间不容发的一刻。一旦错过了那一刻,之后虽然越熟越感亲近,恋爱的神经反倒只会渐渐麻痹。不管我怎么调整自己的想法,也无法产生娶堂妹为妻的意念。

    叔父提出,如果我主张毕业后结婚,那么推迟到那时成婚也无妨。但是,有句俗话讲‘好事得快办’,可以的话,希望现在就能喝一杯喜庆酒。我对堂妹无意,干什么结果都一样,于是再次拒绝了。叔父露出不快的神色,堂妹则哭了起来,她并不是因为不能嫁给我而悲伤,而是求婚遭拒,女方感到难堪。我很清楚,正如我不爱堂妹一样,她也并不爱我。我再次去了东京。

    七

    我第三次回乡,是又过了一年之后的夏初时节。我总是等不及学年考试结束便逃离了东京,因为我太怀恋故乡。你也会有这种感受吧,诞生之地的空气色觉迥然不同,土地的气息特别芬芳,对于父母的记忆也分外浓郁。在一年之中的七、八两个月间,恰似进洞冬眠的蛇一样一动不动,使我感到无比的舒适和温暖。

    我觉得,对于单纯的自己与堂妹的结婚问题,不必那么烦恼。我相信,自己不情愿的事就拒绝,拒绝之后也就完事了。所以尽管没有按照叔父的意愿违背自己的意志,我却依旧安之若素,在过去的一年中并未因这件往事而郁郁寡欢,依然精神饱满地回到了故乡。

    可是,回来一看,叔父的态度不同了。他不像以往那样和颜悦色地把我抱进怀里。而且,我从小受宠大大咧咧地长大,回家后过了四五天居然还没有觉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感到诧异,这一来,发现不仅是叔父,婶婶、堂妹也变得奇妙了,连初中毕业,曾给我写信说打算要考东京高等商业学校而来询问情况的堂弟也变得怪怪的了。

    个性使我不能不深思,我的心情为何会产生这样变化,不,是对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我突然起疑,这是否意味着去世的父母要替我擦亮浑浊不清的眼睛,让我看清这世上的一切。我的心底深处,相信离世的父母会像他们在世时一样钟爱我。尽管那时我的秉性并不是不明事理的,然而,祖先遗传下来的执迷不悟,还是顽固地潜藏在我的血液中,而且至今依旧。

    我独自一人走向山里,跪在父母的坟前,半是哀悼,半是感恩。而且,我怀着这样一种心情:自己未来的幸福,依然掌控在静卧冰冷石板之下的父母手中。为了能保佑我的命运而向他们祈祷。你也许会讥笑我,那也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的世界发生了翻手为云似的变化,不过,这并不是我的初次体验。大概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吧,当第一次发现世上有美丽的东西存在时,我大吃一惊。一再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揉擦自己的眼睛,然后在心中呼唤:‘啊,多美呀!’十六七岁的年龄,无论男女,都处在情窦初开的时期,春心萌动的我,可以第一次看到世上美丽物体的代表——女人。我对迄今为止毫无意识的异性,忽然睁开了盲瞽者的眼睛。从此以后,我的天地变成了一个簇新的世界。

    我注意到叔父的态度的变化情形与此完全相同,也是猛然间醒悟的,出乎意料地来临,没有任何的预感和准备。他和他的家属在我的眼中意外地与过去变得截然不同,我感到惊愕,担心照此下去,自己的前程会落到何等渺茫的地步。

    八

    对于迄今为止任由叔父摆布的我家的财产,若不能获取详细的信息,我会产生对不起去世父母的心情。叔父自称自己很忙,每天晚上都不住在同一个居所。他来往于两地,初二在家里,初三就去镇上住,每天都带着心神不宁的神色。他嘴里的‘忙呀’变成了口头禅,在没起疑心的时候,我以为他实际上的确是忙,之后就嘲讽似的解释成如今不忙或许就不符合当今的潮流吧。可是,自从我想到关于家里的财产得花点时间与叔父交谈时,再观察他的忙碌,只能觉得那只是他回避我的一个借口而已。我无法轻易找到逮住叔父的机会。

    我还听到叔父在镇上有个小老婆的传闻,那是过去中学一个同学告诉我的。叔父这个人纳妾这件事一点儿也不足为怪,不过,父亲在世时不记得听到这种风闻的我还是吃了一惊。另外,那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叔父的其他传说,比如其中一件就是,有人认为他的实业有一段时间已几近失败,但是这两三年间又一下子繁盛起来。而这偏偏也是使我更加疑惑的原因之一。

    我终于要与叔父进行谈判,说是‘谈判’恐怕并不稳妥,不过,事情发展的必然趋势,使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也算是自然而然吧。叔父任何时候都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可我则从一开始就用猜疑的眼神打量他,我俩之间怎么可能有平稳解决此事的结局呢?

    遗憾的是,为了急着叙述以后的事,我无法在这里详述谈判的始末。实话说,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写,我早就想让笔端涉足那一块,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与你见面后静静谈话的机会,不仅不习惯于执笔,还舍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得不省略掉一些想写的情节。

    世界上绝无固有的坏人,很多好人都是一旦有事时突然变坏的,所以不能掉以轻心。你一定还记得有一次我对你说起过这样的话吧。那时你提醒我说,您太亢奋,还问我在什么情况下好人才会变坏。我回答说,一句话,就是为了钱。你当时露出的不屑神情,我清晰地记得。现在,我向你说明,当时我就想到了这位叔父的行为。他就是普通人见到钱就变坏的例子,也是世上存在着不能完全相信的人的教训,我想到他,就同时充满了憎恶。我的回答,对于正要深入了解思想界的你而言,也许是不满意的,陈腐的,不过,对于我而言,却是栩栩如生的。事实上,我不是激动亢奋了吗?我相信以热烈的口吻讲述一个平凡的道理,要比以冷静的思考讲述一个新事物更有活力。因为身体是靠鲜血的力量来驱动的,语言不仅能在空气中传送声波,而且还能在更强的物体上发生更大的作用。

    九

    一句话,叔父骗取了我的财产。在我到东京学习的三年时间里,他很容易地做到了。我满不在乎地一切任由叔父为所欲为,按世俗的说法,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而用超世俗的观点看,我或许可以被称作纯真又高贵的人。回顾当时的自己,一想到为何自己生来并不很坏,就十分悔恨自己过于正直,然而,我现在还是想方设法地再一次以赤子之姿去生活。请你记住,你所认识的我已经被尘埃污染,倘若把变得污秽肮脏的年长者叫做前辈,那么,我的确就是你的前辈。

    如果我按照叔父的愿望与他的女儿结婚,其结果果真会在物质上对我有利吗?我觉得这是不用思考的事。叔父的策略是把女儿强加于我,他把结婚问题推给我,善意地说是为了谋求两家的联姻,其实是为一种相当卑劣的利害性所驱使。我并不讨厌堂妹,只是不爱她。事后想想,拒绝了这门亲事,我还多少有点儿快意。受到欺骗的任何人感受都相同,从受害者的角度看,不娶堂妹说明对方的意愿无法实现,也算我的意志得以贯彻了。不过,这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对于与此无关的你来说,想必这都是些傻乎乎的意气用事吧。

    我与叔父之间,又有其他的亲戚介入。我完全不相信那位亲戚,不仅不信任,而且还十分敌视。我认定,既然叔父都要骗我,其他人就更不要说了。我的逻辑是:父亲那么赞誉的叔父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别人呢!

    尽管如此,叔父他们还是把该属于我的所有的东西归拢后交给了我,用金额来表示,远比我预期得少。我只有两个办法:默默地接受,或者以叔父为对手诉诸法律。我很气愤,又很迷惘。我害怕进入诉讼程序到一锤定音会花掉很多时间,我还在学习,作为学生,被剥夺宝贵的时间是非常痛苦的事。一番思考的结果,我委托住在镇上的中学老友,把我得到的财产,统统变现。老友忠告我不要卖掉为好,我没有接受。那时我决心永远离开故乡,在内心发誓从此不见叔父。

    离开故乡之前,我再一次去扫了父母的墓。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未见那个坟茔,恐怕我是永远不会有那种机会了吧。

    我的老友按照我的吩咐帮我办妥了,不过那是在我到达东京之后过了很久之后的事。在乡下,变卖田地并不那么容易,弄得不好,被看出软肋,甚至有倒吃赔账的危险。我所得到的金额,比起时价来真是少得可怜。坦白说,我的财产只有离家时掖在怀里的若干公债和后来那位朋友汇来的一些现金。双亲的遗产肯定比原值大幅缩水,而且又不是我主动缩减的缘故,所以心情极为不爽。但是,作为一个学生的生活开销,这些钱是绰绰有余的。说实话,我连这些钱利息的一半也用不了。这种富裕的学生生活又使我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境遇。

    十

    我手头宽绰,想搬出吵闹繁杂的公寓,去新开一家独立的门户。可是,那样的话就有购买家具的麻烦,还得雇个照料我生活的老妈子,而且她还应该是个正直可靠的人,我不在家时也尽可放心,没有后顾之虞的……如此一来,看来一时半会儿又无法实现。有一天,我不知怎地想到去找找房子,于是,一边散步一边向西走下本乡台,径直朝着传通院[1]方向爬上小石川的坡道。自从通了电车路后,那一带的市面完全变了,不过,那时候左侧是炮兵工厂的土墙,右侧是一片既非平原又非丘陵、长满野草的空地。我站在野草地中,无意中眺望着对面的崖壁。虽然今天看上去景致依然不错,可当时,那一带与西面的情趣是大不相同的,极目远望,只见一片茂密树林的浓郁绿色,使人心神安宁。我猛然想到,这地方会有合适的住处吧。我马上横穿过草地,顺着小道朝北面走去。现在的街面都尚未建好,显得有些凌乱,当时则更加脏乱不堪。我穿过小巷,拐进胡同,到处转悠,最后问一位点心店的老板娘,附近一带是否有小型的出租屋。‘这个嘛……’老板娘歪着头思索,‘出租屋可不……’一副完全想不起来的模样。我觉得没有希望,正要往回走时,老板娘又问道:‘民居出租屋行吗?’我的心思变了,觉得要是在一户宁静的人家独自租住一间房,应该很不错,可免去独立门户的麻烦。于是,在点心店坐了下来,听老板娘细说详情。

    老板娘说,那是一家军人家属,准确说是遗属家的住房,当家人好像在中日甲午战争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一年之前,她们还住在市谷的士官学校旁边,宅院十分宽阔,还有马厩。将那宅邸出售后才搬到这儿来的。因为家中人少,相当寂寞,她们委托老板娘介绍合适的房客。我又听老板娘说,她家只有寡妇和她的独生女儿和一个女佣。我心想,这么幽静的家庭,真是再好没有了,但同时又担忧,我这种人突然跑到她家,会不会被当作来历不明的学生,一下子就被回绝呢?我想,要不就放弃吧。然而,作为一个学生,我的衣着算不上不体面,而且还戴着学生的制帽。你会发笑吧:有一顶大学生制帽又怎么啦?不过,那时候的大学生与现在不同,在社会上信誉很好,当时,我从这顶方形制帽上找到了一种自信。接着,按照老板娘的指导,既没有介绍信也没有任何其他证明,便造访了那个军人遗属家。

    见到寡妇后,我说明了来意,针对我的身份、学校和专业,她提了不少问题,接着,她好像依据什么做出了‘这就行了’的判断,当场表示,你随时可以搬来。她是一位正直的人,又是一位爽快的人,我不由感佩,觉得军人的夫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同时又感到惊奇,怀疑她这种性格怎么还会感到寂寞呢?

    注释:

    [1]传通院是位于东京文京区小石川的净土宗寺庙,足利时代初期由了誉上人建立,当时称无量山寿经寺,后来因为安葬了德川家康的母亲之后,作为德川家的菩提寺而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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