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遗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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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养父看到K的来信,勃然大怒,立刻回信严厉地说,不能再给欺骗父母的混账东西邮寄学费。K让我看了那封信,还让我看了本家前后寄来的几封信。本家的信中也写着以前不曾有过的责难,其中也许有出于对不起养父家的道义人情,还写明‘我们对你的一切也不能再管’。对此,K是想恢复自家的原籍呢,还是寻求妥协之道,依旧留在养父家,那就是以后的问题了,眼下必须要解决的是每个月要付的学费。

    对于这一点,我问K打算如何,他回答说,打算去做夜校的教师。与现在相比,那时的社会显得意外的宽松,兼职的副业,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找。我寻思K能否靠它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说起来我也是有责任的,他违背养父家的希望,试图走自己的道路的时候,我也是赞同的。现在我可不能支吾应付,袖手旁观。我立刻提出要在物质上予以补助,但遭到K的干脆利落的拒绝。从他的性格上判断,会觉得靠自力生活将远比在朋友卵翼之下过日子来得快活吧。他说:‘既然已经进了大学,自己一人的生活都过不去,还算个男人吗?’我不忍为了履行自己的责任而伤害K的感情,只能罢手,任由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没过多久,K就如愿找到了工作。可是,他惜时如金,不难想象为了这份工作,将付出多大的辛劳。他像过去一样,丝毫没有放松学习,背负着新的包袱奋勇前行。我担忧他的健康,可是,刚毅的他只是笑笑,完全不理会我的提醒。

    他与养父家的关系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时间上没了余裕的他,失去了以前那样的与我交谈的机会,我最终没能详细了解事情的始末,只知道问题的解决变得原来越困难了。我知道有人出面试图进行调解,那人写信催K回乡,他最终回答说‘不行’,没有答应。这种倔强——K说正在学期中没法回家,可是对方却认定是他的刚愎。于是,事态日益恶化,他既伤害了养父家的感情,也激起了本家的愤怒。我很担心,为了缓和双方的关系写了信去,但已经毫无效果。我的信石沉大海,连一句回音都没见到。我怒不可遏,事已至此,一向同情K的我,不管在不在理,将一心成为K的袒护者。

    最后,K决定恢复原来的户籍,养父家支出的学费,将由本家负责偿还。本家也表态说不再管他,今后任由其自便。用过去的话来说,那就是断绝父子关系逐出家门的意思。或许还不到这么严厉的程度,但是本人是这样解释的。K的生母已过世,他性格有的部分的确有其养母养育的影子。如果他的生母尚在人世,那么他与本家的关系恐怕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隔阂。他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僧侣,可是,在重礼节和情分这一点上,令人怀疑毋宁说有更像个武士的地方。

    二十二

    K的事件告一段落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他姐夫的长信。K告诉我,他去当养子的那户人家也是姐夫的亲戚,所以介绍斡旋他去当养子、让他恢复户籍的时候,这个人的意见都很受重视。

    信上写着:K后来怎样了?希望告知。还附加了恳求的话,说是由于姐姐牵挂不已,务请尽快回音。K对这个嫁到他人家的姐姐,比继承寺院的哥哥更加喜爱。他们都是同母所生的姐弟,可是,姐姐与K的年龄相差很大,孩提时代,这位姐姐看上去比继母更像是真正的母亲。

    我让K看了他姐夫的来信,他没做什么表态,只说,同样内容的信,姐姐也寄来两三封了。他每次都回复她,叫她不必担心。运气不佳的是,姐姐嫁到的人家并不富裕,再怎么同情,在物质上是无法帮上弟弟什么忙的。

    我给K的姐夫寄出了内容相同的回信,并言之凿凿地强调说,万一碰到什么情况,我一定会设法帮助,敬请放心。这原本就是我的想法,自然包含着一种善意,既要让十分担心弟弟将来的姐姐能够安心,也有对只会看不起我的K的养父家和本家表示的不服气。

    K的复籍在大学一年级时,到二年级中期,他靠自己的能力已支撑了一年半的时间。然而,过度的辛劳,已经使他的健康和精神渐渐显出疲态,当然,这与是否脱离养父家等令人厌烦问题的折磨有关。他逐渐变得多愁善感,有时会说,唯有他一人将背负着世间的不幸而生存。倘若有人加以否定,他立刻会激愤起来,焦躁起来,仿佛照亮自己未来的光明,会在自己的眼前渐行渐远。一般说来,刚开始追求学问时,谁都会抱有远大的抱负,踏上新的征程。然而,过了一两年临近毕业之时,会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放缓了,多数人会在这时候感到失望,K也毫不例外。不过他的焦虑程度又远比普通人更甚。我想,自己终究应该好好思考如何让他心情平静下来的办法。

    我让K别再去干那些分外的工作了,还对他提出忠告:眼下先得让身体休养生息,出去玩玩对你前程无量的将来有利。K很倔强,我早就预料到他是不肯轻易听取我的意见的,不过没想到实际提出建议后,他比我想象的更难说服,真让我尴尬万分。K主张自己的目标不仅仅在于学问,自己想得更多的是要培养自己的意志力,成为一个强人。他的结论是:应尽量身处穷困的环境之中。在一般人眼里,这简直是疯人痴醉。再说,他处在这等穷困境遇中的意志一点儿也不坚强,倒不如说已患上了神经衰弱症。我万般无奈,在他面前做出深有同感的样子,最后还对他明言:我的人生也要朝这个方向努力前行(不过,对我而言,这也并不是空泛的应景言辞,在K的言论灌输下,我也不知不觉地被迷惑了。他太有力量了)。最终我提议,我俩住在一起,共同在向上的道路上进步。为了制服他的顽固倔犟,我硬是跪在他跟前,好不容易才把他领进了我的家门。

    二十三

    我的房间附有一间四铺席大小的候客室,走进大门到我的房间非得穿过那个候客室不可,从实用的角度看,那是个极不方便的房间。我把K安顿在那间房中。一开始打算在八铺席大的房间里并排放上两张书桌,隔壁的套间两人共用。可是K说,地方小一点也是独居为好,他选择住那个小套间。

    如前所说,太太一开始并不赞成我的这一安排。她说:‘若是出租公寓,当然是二人比一人方便,三人比二人住划算。但我家不是做生意的,所以还是尽可能别来的好。’我说:‘那绝不是个会添麻烦的人,没事儿。’太太回答说:‘即便不添麻烦,但我不喜欢不了解脾性的人。’我责问:‘那现在我正在给您添麻烦,不一样吗?’她说:‘你的脾气早就知根知底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不停辩白,我苦笑了。于是,太太又调转方向,改口说:让这样的人同住,为我着想并不好,还是不要带来吧。我又问:为什么会对我不好呢?这一次是太太苦笑了。

    说句实话,我也没有什么必要一定要与K住在一起,然而,如若把每个月的花费用金钱的形式放在他跟前,我想,他在接受时一准会有所迟疑的吧。他是一位自立心如此强烈的人,因此,我才要把他留在我的房间里,在他全然不知晓的时候悄悄地把两个人的伙食费交给太太。而对于K的经济窘况,我是不想对太太透露半点口风的。

    我只是谈及了一些K的健康状况,我说,让他一人独居,他会变得越来越偏执,还补充告知说,K与养父家的关系不好,又与本家断绝了关系。我抱起一个即将溺亡的人,打算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是带着这一心情接纳他的。我请求太太和小姐也用这样的心情,给予K温暖的照应。谈到这个份上,才总算说服了太太。不过,我什么也没对K说起,他对这一情形一无所知。对此我反而感到满意,佯装不知地迎进了迁居而来行动迟缓的K。

    太太和小姐热情地忙活着帮他安放行李。对此我的解释是,她们母女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好意,心里喜不自禁。尽管K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当我问到住新居的心情如何时,他只说了句‘不错’。要让我说的话,那岂止不错。迄今为止他所居住的房间是朝北的,潮湿、肮脏且有异味,伙食也与房间相匹配,十分粗劣。他迁到我的住处,恰似小鸟‘脱离幽谷迁于乔木’一般,境遇大变。对此,K倒并未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一方面因为他个性倔犟,另一方面也和他的主张有关。深受佛教教义的影响,他认为贪图衣食住方面的奢侈是不道德的。他也曾一知半解地读过些高僧和教徒的传记,习惯于动辄把精神与肉体对立起来看待,甚至有时会觉得只要鞭挞肉体,灵魂就会增辉。

    我对他采取尽可能不去违逆的方针,千方百计地把冰块挪到向阳处,使之融化。我觉得,如果冰块能融化成温水,他自我觉醒的时机就一定会到来。

    二十四

    在太太那样的呵护照应之下,我逐渐变得快活起来。因为对此有所意识,所以我想尝试这一回在K的身上应用同一方法。由于长年的交往,我十分了解K与我的性格是大相径庭的。进入这个家庭后,我的神经多多少少地磨平了一些棱角,我想K在这个家庭生活,其心灵也会像我一样不知不觉中会平静下来的吧。

    与我相比,K是个具有坚强决心的人,学习上也成倍地用功,加上天生的资质又在我之上。后来由于选择的专业不同,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在同一年级学习,无论在初中还是高中,K的成绩常常占据着首席。我总觉得,平时无论干什么,总比不上K。可当自己硬把他拽到我的住处来的时候,是自信比他明辨事理的。我的看法是,他对于硬撑和忍耐的区别不够了解,对于这一点我想对你补充说明一番,请你听取。肉体也罢、精神也罢,我们的一切能力,都会因外来的刺激或变得发达,或受到破坏,哪方面都需要外来刺激逐渐加强。若不仔细思量,恐怕会产生一种忧虑:事态一方面在向非常险恶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当事者本人却毫无觉察。按照医生的说法,世上再也没有比人的胃囊更刁蛮耍滑的东西了。如果你老是喝粥,那么对于比粥坚硬的食物的消化能力不知不觉中就会消失,所以医生要叫大家做什么都吃的练习。不过,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习惯成自然,而是随着刺激的增强,人们的营养机能方面的抵抗力一定就会增强的,而反过来,胃的机能日益弱化下去,只要想象一下,就知道会是什么后果。虽然K比我了不起,却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他认定:只要习惯于迎战困难,那么最终困难就变得不足挂齿;他坚信:只要反复经受艰苦的磨砺,靠着艰苦的功德,就一定会邂逅艰苦不足为惧的时机。

    我游说K的时候,心想一定要把这个道理给他说清楚,但是一定会遭到他的反驳的,他会举出古人的事例。这么一来,我也非得将那些人与K的不同点加以阐明。要是K能够同意我的观点那就好了。不过,依照他的性格,争论到那个份上,他是不会轻易后退的,还会继续向前,而且他会以实际行动来走向嘴上所说的前进道路。如此一来,他就成了一个可怕的男子汉,他是了不起的,在前行中破坏自己。从结果看,他只是在砸碎自己以往成就的意义上显得了不起,但是那也绝非平凡。清楚了解他脾性的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再说据我观察,正如前面所说,他好像患有一点神经衰弱。如果我把他说得无言以对,他一定会激动起来。虽然我并不害怕与他吵架,但是,回想自己曾经难以忍受孤独的遭遇,就不忍心把这么一位好朋友也放到同样的境遇中去,更厌恶将他推进寂寞的万丈深渊。所以,在他搬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对他进行过什么像样的批评,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周边环境给他带来的影响。

    二十五

    暗地里,我拜托太太和小姐尽量多与K聊聊天,因为我深信,过去他习惯了的哑然无声的生活始终在对他作祟吧。犹如不用的铁器会锈蚀一样,我只能认为,K的心里早就锈迹斑斑了。

    太太笑着说,他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小姐又特地举例给我说明,问他火钵里还有火吗,K答说‘没有’,说那帮你送过去,他又拒绝说‘不要’。问道‘你不冷吗?’他回答说‘是有点儿冷,但不需要。’说完就再也不搭理你了。当然,我不能只是苦笑笑了事,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表面还得设法帮K圆圆场,敷衍解释几句。虽说时节已到春季,没有一定要烤火的必要,不过,他那种应答也难怪会被说成‘没法接近’的。

    于是,我尽量设法以自己为中心,努力撮合两个女人与K建立联系。把房东家里人叫到我和K谈话的地方来,我和房东家人在一起时,又把K拖了过来,见机行事地设法让他们接近。诚然,K对那一套并不喜欢,有时会冷不防地起身走出去,还有的时候,不管怎么叫他也不出来。按他的说法,那种闲谈有何趣味!我只是微笑着,但是心中明白,K准是因此而在小瞧我。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该被他轻蔑的。可以说,他的眼界比我高得多,对此我不会否认。然而,除掉高眼界,其他各项均无法与我相比,简直就是残废!我一门心思地思考,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要让K像个人样。我发现,虽然他满脑子都是伟人的形象,可是只要他自己不伟大起来,那就是毫无作用的。为了使他有个人样,首要的手段就是要寻求让他坐到异性身旁的方法,使其置身于有女性的空气之中,让他业已生锈的血液吐故纳新。

    这种尝试渐渐获得了成功。一开始他们很难融合,慢慢地可以打成一片了。K好像意识到了自己以外的世界,有一天他对我说,女人也不该小视。看来,起初他是要求女人也应该具有像自己一样的知识和学问,后来发现不行时,便立刻产生了轻蔑的观念。以往的K,并不会依据性别来转换立场,而只会用同样的视线,一成不变地观察所有的男女。我对他说过,倘若只有我们两个男人永久地交谈下去,那么我俩不过是沿着一条直线向前延伸而已。他回答说,那倒也是。那段时间,正值我对小姐多少处在堕入情网之时,所以会自然漏出这样的话语,但是其详情我是决然不会透露的。

    以往的K用书本筑起城墙,把自己关在城中。如今他的心结一点点地解开了,对我而言,这比什么都令人愉悦。打一开始,我就抱着这一目的行事的,所以不由得感到自己获得成功的喜悦。我没有把这些告诉K,却对太太和小姐讲述了自己的感受,她俩也颇感满意。

    二十六

    K和我的学科虽然相同,专业却并不同,所以上学和回家的时间是有早晚的。我早回家时只要穿过他的空房间就行,晚回家时,一般只是向他简单地打个招呼便走进自己的房间。K总是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一下正拉开纸槅门的我,还一定会说一句‘刚回来呀’。有时我并不作答,只是点点头,有时则‘嗯’一声就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有一天,我因为在神田有事,回家比平时晚得多。我急急迈步走到门前,一下子拉开纸槅门,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小姐的声音,那声音确实是从K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从大门口笔直走进去,连着的就是饭厅和小姐的房间,往左一拐,就是K和我的房间。住房的结构就是这样,所以谁的声音,从哪儿发出来的,对于在此居住已久的我而言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了。我马上关上纸槅门,小姐的声音戛然而止。在我脱鞋的时候——那段时间我追求时髦,穿着麻烦费事的高帮皮鞋。我弯腰解鞋带的时候,K的房间里已经悄然无声了。我满心狐疑,觉得弄得不好是我的误解。但是,当我打开纸槅门,正要像平时那样穿过K的房间时,见他俩就坐在那儿。K像以往一样说了句‘刚回来呀’,而小姐则坐在那儿说了声‘您回来了’。或许是心理因素,我觉得小姐的简单的招呼有点生硬,在我耳鼓膜中回响的声调显得不够自然。我问小姐:‘太太呢?’我的提问中别无他意,只是家里比平时都要清静才随口问了一句。

    太太果然不在家,她与女佣一起外出了,所以只有K和小姐留在家中。我歪着头沉思,虽然我在这户人家寓居已久,太太却从未有将我和小姐两人单独留在家中自己外出的先例。我反问小姐:‘有什么急事吗?’小姐笑而不答。我讨厌女人这种场合的笑。要说那是年轻女子共同的特点或许也对,不过,小姐也算是一个为点无聊事就喜欢笑的女性。她看到我的脸色,立刻恢复了平时的表情,认真地回答说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有点儿事就出去了。作为寄宿人,我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权利,便沉默不语了。

    我换好屋内穿的和服,这时,太太和女佣都回来了。不久,便到了大家围着饭桌吃晚饭的时间。刚来这儿居住时,房东家完全把我当作房客对待,每一餐饭都由女佣端来餐盘,不知何时起,这种习惯就改变了,我被叫去饭厅用餐。K新搬来时,我提出让房东家像待我一样对待他,为此,我还给太太送了一张饭桌,那是用薄板制造、桌腿可以折叠的别致灵巧的桌子。现在,每户人家都在使用,可在当时几乎没有围着这种饭桌用餐的家庭。我特地赶到御茶水的家具店,让他们按照我的设计制作的。

    在餐桌上我听到太太说明,那天由于海鲜店员没有按时前来送菜,她俩必须上街去购买让我们吃的菜肴。我心想,对呀,既然收住了房客,保证供应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小姐看着我的脸又笑了,这一次是在太太的呵责下,一下子就止住了笑。

    二十七

    过了一周,我再次走过K和小姐在一起谈话的房间。当时,小姐一看到我就笑了起来,我应该立马询问‘有啥好笑的’就好了,可我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所以,K连平时一直招呼的‘刚回来呀’都没能说上。小姐似乎立刻拉开纸槅门走进了饭厅。

    晚饭时,小姐说我是个怪人,当时我又没问她‘怪在何处’,不过我意识到太太朝女儿瞪了一眼。

    饭后,我带K外出散步。我俩从传通院的后侧绕着植物园[1]路走了一大圈又来到了富坂的下方。作为散步,走的路不算短,可是,这期间说的话却极少。从性格上说,K是比我更寡言少语的人,我也算不上是能说会道。然而,我还是边走边尽量与他搭话。我的提问基本上都是有关借宿的房东家人的事,我想了解K对太太和小姐的看法。而他的回答尽是些云里雾里难以辨别的话语,且极其简单又不得要领。看来比起两个女人来,他的兴趣都放在学科的专业方面,何况第二学年的考试近在眼前,在一般人的眼里,他的表现更像个大学生。而且当他头头是道地谈起斯韦登伯[2]的如此这般时,会令胸无点墨的我听得瞠目。

    我们顺当地考试完毕后,太太为我俩高兴,说再有一年就可以毕业了。太太唯一值得夸耀的小姐的毕业,也为期不远了。K对我说,女人什么也不懂就要从学校毕业了。小姐除了学习知识之外,还在学缝纫、古琴和插花,K完全不把这些放在眼里。我嘲笑他的迂腐,又当着他的面把我以前的议论——女人的价值并不完全体现在学问上——重复了一遍。他并没有反驳,不过,也没有表现出释然的样子。我为此感到愉悦,因为他哼了一声,看上去依然蔑视女人。对于我所认识的女性代表小姐,他觉得完全不值得一提。如今回头看来,其实从那时候起,我对于K的嫉妒已经充分地萌芽了。

    我和K商量,暑假里到哪儿去旅行。K表示不想去,诚然,他并不是可以按照自己意愿随便到处去旅游的人。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没有任何理由或别的原因,还是在家读书来得自由。我主张说,到避暑胜地的凉快处学习对身体大有好处,他回答说,那你就一个人去吧。不过,我可不愿意把K留在这儿自己单独前往。我眼看着K与房东家人越来越亲密起来,心里就不是什么滋味。要是有人说,现在不正是你一开始就希望的局面吗,为什么心中还要不好受呢?那我就无语了。我一准是个大傻蛋。太太见我俩没完没了地争执,看不下去,便过来调解。我们终于说妥了一起去房州旅行。

    注释:

    [1]是小石川植物园的简称。原先是幕府的药园,明治维新后成为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部的附属设施。

    [2]斯韦登伯格(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的哲学家、神秘主义者。晚年潜心研究心灵,将《圣经》理解为上帝的声音,主张精灵与人类可自由交往,开创了新耶路撒冷教会一派。

    二十八

    K是不常外出旅行的人,我也是首次造访房州。两人一无所知地在轮船最先靠岸的地方登陆了。那地方该是保田吧,不知现在变得怎样了,那时还是个可怜的小渔村,到处充斥着鱼腥味。若从这儿下海,会被海浪冲倒,手脚会被擦伤,拳头大小的石头会被海浪卷起,夹在海浪中不停地翻滚。

    我马上感到厌恶,而K却不说好坏,至少脸上的表情是满不在乎的。可是,他一下海,没有一次身上不受伤的。我总算说服他去了富浦,再从富浦转到了那古。那一带的沿岸全都成了学生的集结的地方,处处是正好适合我们的海水浴场。K和我常常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遥望着远方蔚蓝的大海,凝视着近处的海底。从礁石上俯视海水,又觉得特别美丽。那些呈红色、蓝色的,一般市场上难以见到的小鱼在透明的海浪中到处漫游,艳丽可指。

    我坐在海边,常常翻开书本阅读,而K呢,往往却什么也不干地缄默枯坐。我无法理解,他究竟是在耽于思索呢,还是在出神地欣赏美景,抑或在做喜爱的想象?我不时抬起头问他在干什么,K总是回答一句说,什么也没干。我常常想,倘若这样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K,而是小姐,那该多么令人愉悦啊。仅此想想倒也罢了,有时居然忽然会生出疑心,坐在礁石上的K莫不是也怀着和我相同的希望吧。于是乎,阅读书本的宁静心情一下子被扰乱,我冷不防地站立起来,毫无顾忌地高声嚷嚷。我无法安详温柔、有滋有味地去吟诵一首现代诗或和歌,只会像一个野蛮人那样嚎叫。有时,我突然从身后揪住K的衣领,问他:‘就这样把你推进海里,你怎么办?’K纹丝不动,背着脸答:‘好哇,你推吧!’我立刻松开了揪紧他脖颈的手。

    K的神经衰弱,这一阵已经好了许多,与此相反,我倒变得神经过敏起来。看着比我显得镇定自若的他,我相当羡慕,又觉得可恨,因为他任何时候都不显露以我为竞争对手的神态,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自信的表现。然而,在我承认了他的自信之后,却绝不感到满意。我的疑心病又向前发展一步,企图搞清那自信的性质。对于自己的学问和事业,K是否再次恢复了前进就能取得光辉前程的心情呢?光是这一点,我俩之间应该不会发生任何的利害冲突,我反倒会因为照顾他有了价值而感到欣慰。不过,如果他的镇定来源于小姐,那我就无法容许了。不可思议的是,他对于我热爱小姐的举止竟然毫无感觉,当然我也没有故意要在K的面前显摆,以引起他的注意。在这方面,他原本就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一开始我就认为他可靠而令人放心,才特地把他领进了我寓居的住处的。

    二十九

    我下定决心要向K敞开自己的心扉,不过,那并不是旅行时开始产生的想法。早在出发旅行之前,我就有了这一打算。然而,要逮到说明自己想法的机会,或者人为制造出这样的机会,我均缺少巧妙运作的技巧。如今想来,当时我周边的人都煞是奇妙,没有一个是能与之深入交谈有关女人话题的人。其中大部分固然不具备交流的谈资,即便有的时候,一般也是缄默不语。现在,在呼吸着相对自由空气的你们看来,一定会感到纳闷,这究竟是道家学问的遗风呢,还是出于一种羞涩的心境,可任由你在理解的基础上做出判断。

    K与我倒是无话不谈的伙伴,交谈中也并非不会涉及爱情、相恋之类的问题,不过,每次都只是陷入抽象的理论层面,且很少成为真正的话题。我们所聊的基本上都是书本上的知识,有关专业的学问,还有未来的事业和抱负,做人的修养。我俩的关系再亲密,在谈论如此严谨的话题之时,是无法突然跑调去议论其他事情的。我俩的亲密只是保持在严肃正经的状况下。自打我下决心想向K公开与小姐恋情之后,不知道已经因焦急而不快、烦恼了多少次,真想在K的脑袋上敲开一个洞来,从那儿为他灌进一点柔和的空气。

    在你们看来如此可笑万分的事情,当时于我而言,实际上是个巨大的困难。在旅途之中和在家里一样,我感到怯懦。我始终注意观察着K,试图捕捉机会,然而,对于他那种超逸清高的态度,我几乎束手无策。让我说的话,他的心脏周围仿佛被黑色的油漆浓厚地涂抹包裹着,我企图注入他心脏的新鲜血液,一滴也进不去,全被反弹了回来。

    有时由于K的态度过于强势和清高,我反而觉得放心。我的内心在为自己的猜疑感到后悔的同时,也对K表示抱歉。我一边道歉,一边产生了自己是个低档下三滥的人的感觉,一下子厌恶起自己来。可是,没过多久,先前的疑虑重又冲击逆袭而来,一切的一切来源于疑心,因而所有的一切都对我不利。看上去K的容貌长相比较讨女人喜欢,性格上他也不像我这样拘泥小气,会让异性感到中意的吧。有的地方他显得疏失糊涂,却又有着像个男子汉的可靠坚强,似乎也比我更占优势。在学力方面,虽然专业不同,我却意识到自己绝不能与他匹敌。——所有对方的优点,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时,刚刚安下心来的我,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不安之中,

    K看到我心神不宁的模样,提出要是厌腻的话可以早回东京。听他那么一说,我一下子就不想回去了。实际上,或许是我不愿让他回东京的缘故。我们俩转过房州海角,绕到半岛的另一侧,在炎炎赤日的暴晒下,酷热难忍。询问路人上总还有多远,路人骗说‘就在那儿’,其实还有四公里路。我们只得‘行啊,行啊’地迈步前行。‘全然不知这么走下去的意义何在。’我半开玩笑地对K说。他马上回答说:‘因为生着脚,所以要走。’酷热难耐时,说声‘下海吧’,便不管在什么地方就跳进海潮里。之后,再受到烈日的照射,身体会更加倦怠,软弱如泥。

    三十

    如此这般地走着走着,炎热和疲劳自然而然地导致身体出了问题。不过,那与患病不同。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间依附到旁人身上去了。和平时一样,我一边与K闲聊,一边却在某处与平时的心情渐行渐远,对他的亲近和怨恨,都带有旅途中才会有的特别的性质。也就是说,我俩因为酷热,因为海潮,因为步行而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关系。那时,我俩宛如结伴而行的小贩,聊得再多,也与平时不同,伤神费脑、错综复杂的问题一概不予涉及。

    就这样,我俩终于走到了铫子,一路上只有一个例外令我至今难忘。在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在一个名为小凑的地方去参观了鲷浦。因为事隔的年代久远,加上我对此也不怎么感兴趣,所以记忆已不甚清楚。据说,那个村子是日莲高僧诞生的地方,相传他出生的那天,有两条鲷鱼被卷上了海岸,自那以后,村里的渔民就不再捕捉鲷鱼直至今日,所以海湾里鲷鱼无数。我们租了条小船,特意下海去看鲷鱼。

    当时,我心无旁骛地看着海浪,海浪中翻滚的淡紫色的鲷鱼十分有趣,叫人看不够。可是,看上去K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比起鲷鱼,他好像对日莲高僧更感兴趣,满脑子想象着日莲。适逢那地方有个叫诞生寺的庙宇,大概因为日莲诞生于此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的吧。那是所宏伟美观的寺庙,K提议去寺中拜访一下住持。说实话,当天我俩的穿着打扮很不像话,特别是K,帽子被风刮到海里,只得买一顶薹笠戴在头上。衣服就更不谈了,不仅肮脏,还有一股汗臭味儿。我说,见和尚就免了吧,倔犟的K却不听,说你不愿去就在外面等着。没有办法,我和他一起来到寺庙大门口,心想我俩一定会被拒之门外的。可是,那和尚显得特别亲热,将我们让进宽敞漂亮的大厅,立刻接见了我们。那时我和K的想法南辕北辙,不想去倾听他与和尚的谈话,K好像不停地在打听日莲高僧的情况。和尚说,日莲的草书写得绝佳,被誉为‘草日莲’,我还记得书法拙劣的K当时低下了头,一脸的不屑。他所希冀知晓的,是比这等琐事意义更为深远的日莲吧。那和尚在此问题上是否令K感到满意还是个疑问,不过,他走出寺庙后,频频向我大谈日莲。我又热又累,完全打不起应对的劲头,只是嘴上恰到好处地敷衍着,最后连这点也觉得麻烦,便闭嘴不再吱声了。

    记得那是在翌日晚上,两人回到旅馆吃完晚饭,在即将睡觉之前,突然对一个艰深的问题争执起来。K对前一天向我谈论日莲高僧之事时,我不好好搭理颇感不快,他说:‘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进取心的人,就是混蛋!’像是认定我就是那么一种轻浮之徒。然而,我的心中正有小姐的事情萦怀,自然无法笑纳他那近乎于侮辱的话语。我用自己的论理开始辩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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