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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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她问他:“你快乐吗,皮迪?你不快乐吗?”他注视着她,发现她并不是在取笑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样子。他无法回答,她哭道:“可是你必须快乐!皮迪,你得快乐!我活着还能为了什么呢?”他想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没有关系的——可就在那时,他想起了在他结婚当天,盖伊·弗兰肯说道:“我想让你为我感到自豪,彼得……我想感觉这有一定的意义。”接着他就动不了了。他感觉自己面对着某种他抓不住的东西,他绝不能允许它进入自己的心灵。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一天晚上,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皮迪,我觉得你应该结婚了。我想,如果你结了婚会好一点。”他一时无从回答,而正当他要找点高兴的话题说时,她又说,“皮迪,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娶凯瑟琳·海尔西?”他慢慢地朝母亲转过身来,感到眼睛中充满了愤怒,他感觉到了浮肿眼皮上的压力,接着他看见了站在他面前那矮胖的小身子,僵直而且毫不设防,怀着一种绝望的骄傲,似乎愿意主动承受他所希望给予她的任何打击,并且提前就已经宽恕了他——而且他知道,那是她摆出过的最为勇敢的姿势。那种愤怒消失了,因为比起自己的震惊来,他能更加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痛苦,他举起一只手,又任凭它无力地垂下去,让这个姿势来掩盖一切,嘴里只说:“妈妈,我们不要……”

    周末,他会从城里消失。并不经常发生这样的事,而是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吉丁太太很着急,可是也没有对此提出质疑。她怀疑他在什么地方有个女人,而且还不是一个好女人,要不然他对这个话题就不会表现得那么愁容满面了。吉丁太太发现自己希望他已落入最坏、最贪婪的坏女人魔掌之中,并希望这个女人有足够的头脑逼他娶她。

    他待在一间圆木小屋里——是租的,在一个不出名的偏僻小村子里。在这间小屋里,他置办了颜料、画笔和帆布。他在山中作画来消磨时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想起了少年时代未实现的抱负——他的母亲把它从他的心中挤干了,使他走上了建筑的道路。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那种冲动竟然变得不可抗拒。他只是找到了这个小屋,并且喜欢到那儿去。

    他不能说他喜欢画画。那既算不上乐趣,也算不上消遣,而是一种自我折磨,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些都不重要。他坐在一只帆布凳上,前面支着一个小画架,遥望空旷绵延的群山,注目树林和天空。他要表达的唯一思想是心中深藏着的隐痛——对于周围景象的恭顺而难以忍受的亲切,以及表达它那种紧张而无力的方式。他继续着,尝试着。他看着帆布,知道在那幼稚的粗糙里,什么也没有捕捉到。那并不重要。又没有人要看它们。他把它们小心地堆在小屋的一个角落里,在他返城之前,他把门锁上。此中并无乐趣可言,没有自豪,更没有解决之道。当他独自坐在画架前时,只有一种平静的感觉。

    他努力地不去想埃斯沃斯·托黑。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不触及这个话题,他就能够维持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安全感。托黑对他的行为只会有一种解释,可是他宁愿不说出来。

    托黑已经疏远了他。他们见面的间隔在逐渐加长。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告诉自己说托黑太忙。托黑在报纸上不发表有关他的评论,而是保持沉默,这令他难以理解。他告诉自己说托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写。关于“世纪征程”,托黑的评价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告诉自己说他的作品就配得到这样的评价。他接受了任何指责。他还能够怀疑自己。但他不能怀疑托黑。

    是奈尔·杜蒙特强迫他再次想到了托黑。奈尔·杜蒙特气急败坏地谈论世界局势,说到徒然的怨天尤人,说到生存原则的改变,以及适应性和讲求实际的重要性。吉丁从那冗长混乱的话语中推断出,正如他们已经清楚的,商业性的局面结束了,政府会接管,不管你情不情愿,建筑行业即将灭亡,而政府很快便会成为唯一的建筑者,所以如果他们想插手的话,还是现在就插手比较好。“看看高登·L·普利斯科特,”奈尔·杜蒙特说,“他在安居工程和邮局建设中找到了愉快的垄断差事。看一看奥古斯特·韦伯,他也正往这个行业中挤呢。”

    吉丁没有回答。奈尔·杜蒙特把自己尚未忏悔过的想法一股脑儿抛给他。他早就清楚他很快就要面临这个问题了,但却竭力推迟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不愿想起科特兰德家园的事情。

    科特兰德家园是政府打算在爱斯托利亚兴建的一个安居工程,位置就在东河边上,本来的计划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廉租房实验,以便为全国、全世界提供一个样本。吉丁听建筑师们谈论这件事有一年多了。经费已经批了下来,地方也选好了,只是建筑师还没有选好。吉丁不愿承认他是多么想得到科特兰德这个设计项目,而得到它的可能性又是多么渺茫。

    “听我说,彼得,我们最好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奈尔·杜蒙特说,“朋友,我们正在走下坡路,而你也清楚这一点。好吧,仰仗着你的声望,我们能再挺上一两年。可是然后呢?那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只是因为私营企业不景气,而且以后还要更不景气。这是个历史发展的阶段,是未来的浪潮。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趁有能力的时候置办好冲浪板。现在就有一个结实牢靠的冲浪板在等待着聪明伶俐的男孩去拿呢,科特兰德家园。”

    现在,他听见这个词被说了出来。他奇怪为什么那名字听起来就像捂住的门铃发出的声音;仿佛那个声音的开合已形成一个连续不断的序列,他不可能将它停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奈尔?”

    “科特兰德家园。埃斯沃斯·托黑。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奈尔,我……”

    “你怎么了,彼得?听我说,人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呢。谁都说,如果是托黑特别偏爱的人,像你这样的,就能得到科特兰德家园这样的设计项目。”他咬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是那样,而且谁都不理解你在等什么。你知道,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是你的朋友埃斯沃斯。”

    “这不是真的。不会是他。他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他从没担任过任何官职。”

    “你在骗谁?每个部门里的重要人物都是他的人。该死,不知道他是怎么打进去的!可是他的确打进去了。怎么了,彼得?你是害怕求埃斯沃斯帮忙吗?”

    只有这条路了,吉丁心想,现在没有退路了。他不能向自己承认他不敢去求埃斯沃斯。

    “不。”他说,声音听起来很迟钝,“我不是怕。奈尔。我会……好吧。奈尔。我会找埃斯沃斯谈。”

    埃斯沃斯摊开四肢坐在一张沙发上,身穿一件晨袍。他的身体摆成一个懒散的X形——胳膊顺着靠垫的两边伸过头顶,两腿张开,像一把巨大的叉子。他的晨袍是用真丝做的,上面印着科蒂牌搽脸粉的商标图案——黄色背景上的白色粉扑:看起来大胆而快活,纯粹的傻气中透着无上的优雅。在晨袍下面,托黑穿着葱绿色的亚麻睡衣裤。睡裤松垮地堆在他细瘦的脚踝周围。

    吉丁心想,起居室过分讲究的样子像极了托黑,他身后的墙上只挂着一幅出自名家的油画——房间其余的地方都不起眼,如同小修道院一般。不,他想,就像是流放中的国王的避难所,藐视和嘲笑着一切物质上的炫耀。

    托黑的目光是高兴、热情和令人鼓舞的。托黑是亲自接的电话,并立刻答应了他的约会。吉丁想:受到像这样非正式的接待很好。我还怕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疑虑?我们是老朋友了。

    “噢,天呐,怎么这么困呢!”托黑打着哈欠说,“每个人一天中都有疲倦得想像醉鬼那样放松的时候。我回到家,感觉再多一分钟的衣服都穿不住了。像个讨厌的庄稼人——简单的渴望——不得不摆脱它们。彼得,你不会介意吧?和有些人在一起时,就必须表现得死板和中规中矩,可是和你在一起,就完全不必如此。”

    “不,我当然不介意。”

    “我想过一会儿洗个澡。没有什么比热水澡更让人觉得像个寄生虫了。你喜欢洗热水澡吗,彼得?”

    “唔……是的……我想是的……”

    “你在发胖,彼得。很快,你在浴缸里看起来就会使人厌恶了。你在发胖,然而你看起来很憔悴。那可不大对头啊。从审美的角度讲,这样完全不应该。胖人应该是快乐的。”

    “我……我还好。埃斯沃斯,只是……”

    “你过去性情不错的嘛,可千万不能丢了。人们会对你感到厌烦的。”

    “我没有变,埃斯沃斯。”突然,他加重了语气,“我确实一点儿也没变。我还是设计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时的样子。”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托黑。他觉得这是一个再赤裸不过的暗示了,托黑不会不明白的。托黑理解事情比这要敏感得多。他等待着托黑帮他摆脱困境呢。托黑继续打量着他,目光亲切而空洞。

    “哎呀,彼得,你那样说可不符合哲学原理。变化是宇宙的基本原理。凡事都在变化。季节、树叶、花鸟、道德观念啦,人和建筑什么的,都在变化。是个辩证的过程,彼得。”

    “是的,当然。事物在变化,如此之快,又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你甚至都没注意到是怎么变的,突然有一个早晨,就变了。记得,就在几年前,洛伊丝·库克、高登·普利斯科特、爱克,还有兰斯——他们根本就是些无名小卒。可是现在——哎呀,埃斯沃斯,他们现在都出人头地了,而且他们都是你的人。无论我往哪里看,任何我听到的知名人士——无不是你的人。埃斯沃斯,你真是神通广大。哪一个人能做到——才几年的工夫……”

    “那要比它表面上看起来容易得多,彼得。那是因为你从性格的角度思考问题。你以为那是一点一滴逐渐完成的。可是我的老天,一百个新闻发言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过程都嫌不够。它可以来得更为快捷些。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节约时间、讲求方法的时代。如果想让什么东西生长,你并不是单独为每一颗种子施肥。你只要撒一些肥料就行了。大自然会完成其余的工作。我相信,你会觉得我是唯一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可我并不是。老天,不。我只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一个非常巨大的运动中的一根杠杆,一个非常巨大而且古老的运动。只不过我凑巧选择了你感兴趣的领域罢了——艺术领域——因为我认为它聚焦于我们必须完成的使命的决定性因素。”

    “是的,当然,不过我是说,我觉得你是那么聪明。我的意思是,你有能力挑选有才华、有前途的年轻人。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先见之明。还记得我们给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找的那间可怕的阁楼吗?没有人拿我们当回事儿。而且人们还常常取笑你把时间浪费在各式各样的组织上。”

    “我亲爱的彼得,人们凭借这么多假定来行事。譬如,分裂和征服这一古老的方式。没错,它有其实用之处。可是,我们这个世纪仍然有待于去发现比这更有效的模式,包括联合和统治。”

    “你指的是什么?”

    “是你不可能领会的。而我不能使你过于劳神。你看起来精力不怎么够用。”

    “噢,我没事。我可能看上去有点着急,因为……”

    “焦虑是在耗费人的情感储备。焦虑是愚蠢的,是不值得一个有知识的文明人去做的事。既然我们都是具有新陈代谢的生命之躯,而且身上具有这个时代的经济因素,那就没有哪一件该死的事是我们能左右的。所以为什么要着急呢?当然了,也有一些表面上的例外。只是表面上的。当周围的环境欺骗我们时,我们误以为那是一种可以自由行动的暗示。譬如,像你到这儿来谈论科特兰德家园的事。”

    吉丁眨着眼睛,对他报以充满感激的微笑。他觉得这才像托黑,能猜透他的心思,并且省去了他的尴尬和窘迫,这才像托黑做的事。

    “你猜对了,埃斯沃斯。那正是我想跟你谈的。你这个人真是太好了。你就像了解一本书那样了解我。”

    “是哪种书呢,彼得?一角一本的小说?一个爱情故事?一部犯罪惊险小说?或者只不过是抄袭的手稿?不,让我们这样说:像一部连载的小说。一部优秀而刺激的长篇连载小说——分期连载的最后一部分是缺损的。最后那部分被错放到了什么地方。不会有最后的部分了。除非,当然了,那是科特兰德家园。是的,那会是一个很得体的大结局。”吉丁等着他的下一句,目不转睛地、赤裸裸地表明他的心态,忘了想到羞耻,忘了本该掩饰起来的恳求神色。“科特兰德家园是一个巨大的设计项目。比石脊还要大。你还记得石脊吗,彼得?”

    他正在和我一起放松下来,吉丁心想。他累了,他不可能老是那么机智圆滑,他还没有意识到他……

    “石脊。由盖尔·华纳德开发的伟大安居工程。你有没有想过盖尔·华纳德的职业生涯,彼得?从一个码头工人到石脊——你知道那样的飞跃意味着什么吗?你介意计算一下盖尔·华纳德为了每一步的跨越所付出的努力、精力和痛苦吗?而我在这里,手掌中攥着一个比石脊工程大得多的项目,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他的手放下来又说,“如果我真的掌握着那个项目的话。或许就是个修辞的问题了。别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的话。别那么没有想象力,彼得。”

    “我恨华纳德。”吉丁说,一边俯首看着地板,他的嗓音含混不清,“我恨他胜过恨任何活着的人。”

    “华纳德?他是个非常天真的人。他天真到居然以为人的原始动机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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