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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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不是,埃斯沃斯。你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信任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如果我不再信任你了,就没有了……一切。”

    “谢谢你,彼得。你真可爱。虽然歇斯底里,不过很可爱。”

    “埃斯沃斯……你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有很正派的思想。”

    “你明白,那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什么?”

    他得说出来。他已下定了决心,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说出来,可是他非得说出来不可。

    “埃斯沃斯,你为什么会断绝与我来往?你为什么再也不写有关我的事了?为什么你老是有机会在你的专栏里和其他地方,摆布着每一宗委托业务?为什么老是奥古斯特·韦伯?”

    “可是,彼得,我怎么就不该那么做呢?”

    “可是……我……”

    “看到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感到很遗憾。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原则一无所知。我是不相信个人主义的,彼得。我不相信任何个人会是什么不能超越的人。我相信我们都是平等的,可以相互转化的。你今天掌握的地位,明天任何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掌握。平等的轮换。我不是总跟你讲这个道理吗?你猜我为什么会选择你?我为什么又把你放回了原处?为了保护这个领域,使之免受那些将会变得不可取代的人控制。给这个世界上的奥古斯特·韦伯们留下一点机会。你想我为什么会反对,比方说,霍华德·洛克?”

    吉丁的心就是一个疮疤。他觉得那会是一个疮疤,因为感觉就像是一个扁平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而且那个疮疤将会青一块紫一块,以后还会肿胀起来。现在,除了一种亲切的麻木之外,他毫无感觉。他能够分辨出来的思想碎片告诉他,他所听到的观点具有很高的道德原则,是他一贯接受的原则,因此,从那些观念中,不可能有什么邪恶的东西进入他的心灵。根本没有一丝邪恶的用意。托黑直视着他,那双眼睛乌黑、亲切、仁慈。或许以后……他会知道的……可是有一件事穿透了他的大脑,并且抓住某些碎片不放。他知道是什么。那个名字。

    正当他将唯一一点希望系于托黑身上时,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却弯弯曲曲地扭进他的心中。他向前探身,心知这会伤人,却希望刺伤托黑,所以他的嘴唇不可思议地弯上去,挤出一丝微笑,露出牙齿和齿龈:“埃斯沃斯,你摔了个跟头,不是吗?看看他现在都混到什么程度了,霍华德·洛克。”

    “噢,上帝,跟那种一个劲地在明明白白的事情上钻牛角尖的人讨论是很无聊的。彼得,你是一个完全无法领会原则的人。你仅仅从孤立的个人角度看问题。你真的以为,除了为霍华德·洛克的具体命运操心之外,我生活中就没有别的使命了吗?洛克先生只不过是许多细节当中的一个。我在方便的时候已经与他打过交道了。我现在还在与他打交道——尽管不是直接地。不过我承认,霍华德·洛克先生对于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有时我觉得,如果以后不能当面向他发难,那将是我的耻辱。可是,也许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彼得,当你按原则办事时,它就替你省去了个人冲突的麻烦。”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遵循两个步骤中的一个。你可以终身致力于拔除每一棵杂草——然而,十倍于你一生的时间都不够来完成这个工作。或者,你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准备你的土壤——通过喷洒某种化学药剂,让我们打个比方——它将使得杂草不可能生长。而后一种方法更为快捷。我说‘杂草’是因为那具有传统的象征意义,它不会吓着你。当然,同一种技巧在处理你希望根除的其他植物时也一样有效:荞麦、甘薯、兰花或者牵牛花什么的。”

    “埃斯沃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每天我都在这样说,这是我的优势——虽然没有人懂得我说的是什么。”

    “有人说霍华德在修建一幢房子,他为盖尔·华纳德修建的,他自家的房子,你听说了吗?”

    “我亲爱的彼得,你以为我得等着从你这里听说这个消息吗?”

    “那么,你怎么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说了吗?洛克和华纳德是最要好的朋友。根据我所听说的,那算什么友谊!怎么样?你知道华纳德会搞些什么名堂。你清楚他能把洛克训练成什么样的人。现在得设法阻止洛克!设法阻止他!设法……”

    他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发觉自己正盯着埃斯沃斯的脚踝,毛茸茸的羊皮拖鞋与睡裤之间露出的光脚踝。他从没看过托黑的裸体。不知为何,他从来不认为托黑拥有肉体。那只脚踝略带着一丝庄重,皮肤呈青白色,绷在看起来过于脆弱的骨头上,那使他想到了晚餐后盘子里的鸡骨头,已经干透了,如果有人碰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它们就会突然折断。他发觉自己很想伸出手去,用大拇指与食指把那只脚踝捏住,只需将他的指尖捻动一下就可以了。

    “埃斯沃斯,我是来谈科特兰德家园的事儿的!”他无法将他的目光从那只脚踝上移开。他希望这些话语能将他解救出来。

    “别那样大声嚷嚷。怎么了?……科特兰德家园?那么,关于那个工程,你想说些什么呢?”

    他现在只得抬起头来,不胜诧异地看着他。托黑毫无恶意地等待着。

    “我想设计科特兰德家园。”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一块布里挤出来的糨糊,“我想让你把它交给我。”

    “我为什么该交给你呢?”

    没有回答。如果他这样说:因为你写过我是当代最伟大的建筑师,这样的提醒或许将会证明,托黑不再相信这一点了。他不敢面对这样的证据,也不敢面对托黑可能作出的其他回答。他盯着托黑的脚踝——青色的关节上长着两根黑汗毛,一根笔直,另一根则扭曲成圆环状。他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它们。过了良久,他才回答说:

    “因为我特别需要它,埃斯沃斯。”

    “我知道你需要。”

    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托黑挪开他的脚踝,抬起脚,将它平放在沙发扶手上,舒服地伸开双腿。

    “坐直,彼得。你看上去像一个滴水兽。”

    吉丁坐着没有动。

    “你凭什么认为科特兰德项目的建筑师由我负责选择呢?”

    吉丁抬起头,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刺痛。他做了过多的揣测,冒犯了托黑。那便是原因,那便是唯一的原因。

    “唔,我理解成……都在这么说……有人告诉我说你对这个特殊的工程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与那些人一起……还有华盛顿方面的人……还有其他地方……”

    “严格地讲,是以非官方的能力,跟一个建筑事务专家所起的作用一样。仅此而已。”

    “是啊,当然……我……正是那个意思。”

    “我可以推荐一名建筑师。就这样。我可什么都不能担保。我说的话不是最终决定。”

    “埃斯沃斯,我要的就是这个,一句你说的推荐的话……”

    “可是,彼得,如果我推荐什么人,我就得说明理由。我不能只是为了推举一个朋友,就去利用可能具有的影响,我能那么做吗?”

    吉丁盯着那件晨袍,心想,粉扑,为什么是粉扑?我就错在那个地方,他要是把那件晨袍脱下来该有多好。

    “彼得,你的职业立场跟过去不一样。”

    “你说‘推举一个朋友’,埃斯沃斯……”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耳语。

    “哎呀,当然,我是你的朋友,我一直是你的朋友。你该不会怀疑这一点吧?”

    “是的……我无法怀疑,埃斯沃斯……”

    “喂,那就鼓起点劲头来!瞧,我跟你实话实说。我们被该死的科特兰德缠上了。又有个难搞的小家伙搅了进来。我一直在为高登·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伯争取这个项目——我原以为那个工程比较适合他们。没想到你会这么感兴趣。可是他俩谁也达不到要求的标准。你知道安居工程最难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吗?彼得,是经济问题。如何设计出一套庄严而现代的单元房而一个月只收十五美元的租金。曾经试着解决过这样的问题吗?那么,这就是那个设计安居工程的建筑师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他们能找到这样一名建筑师的话。当然,租户的选择也有助于解决问题,他们对租金数额犹豫不决,那些年收入一千二百美元的家庭为了租到同样的公寓要交更多的钱,以便帮助那些年收入六百美元的家庭——地位低下的人挤出奶来救助那些地位更低下的人——可是,建筑成本和维护费仍然必须尽可能达到人力所及的最低标准。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可不想再要一座那样的建筑——你听说过的,一个小小的政府开发工程,在那里,每户的成本高达一万美元,而私人开发商每户只要两千就可以修起来。科特兰德家园就是要树立一个样板工程,为全世界树立一个榜样。它必须是任何地方曾经取得过的最卓越的成就,必须是规划的独创性和结构的实效性方面最具实力的展示。这就是那些大人物们想要的。高登和奥古斯特都没法完成这个项目。他们作了尝试,但是他们的设计都被驳回了。知道有多少人试过吗?你听了会吓一跳的。彼得,我甚至在你如日中天时都不可能将你卖给他们。我跟他们怎么说你呢?你所代表的一切就是豪华漂亮、流光溢彩和代价高昂的大理石,老盖伊·弗兰肯,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弗林克银行大厦,还有‘世纪’那点小小的失败——花在它上面的成本永远都赚不回来。他们要的是用佃农的收入来修一座百万富翁的厨房。你想你能做成这个项目吗?”

    “我……我有一些想法,埃斯沃斯。我观察过那块地皮了……我已经……研究过新的方法……我可以……”

    “如果你可以,那它就是你的了。如果你不行,那我所有的友谊都帮不了你。而且,天知道,我是想帮你的。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落汤鸡。彼得,我来为你做点事: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把所有的特别情报和内部消息都给你,拿回家去,看看你想不想碰个头破血流。如果你喜欢,那就抓住机遇。先给我拟出一个初步方案来。我可不能向你作任何保证。可是如果你做得有那么点意思,我会把它交给适当的人,而且我会以身家性命保举你。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决定权并不在我。这件事情的成败真的是完全由你自己把握。”

    吉丁坐在那里,两眼注视着托黑,目光里透出焦急、热切和绝望。

    “愿意试一试吗,彼得?”

    “你愿意让我试一试吗?”

    “我当然会让你试一试的。为什么不让呢?如果你从所有的竞标者中脱颖而出,我自然高兴。”

    “关于我现在这副样子……埃斯沃斯,”他突然说,“关于我的样子……并非因为我那么在意我是个失败者……是因为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跌得那么惨……从最高处……而且毫无理由……”

    “喂,彼得,钻牛角尖是很可怕的。那些无法说明的事总是那么可怕。不过,如果你停下来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理由——你为什么会在最高处……噢,得了,彼得,笑一笑,我只是说着玩的。当人失去了幽默感的时候,人就失去了一切。”

    次日早晨,吉丁在参观了埃斯沃斯·托黑在旗帜大楼的舒适的小办公室后,带回了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科特兰德工程的有关数据。他将那些文件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大桌子上展开,锁上门,让一个制图师中午给他带份三明治,还预订了一份三明治晚上吃。“想让我帮忙吗,彼得?”奈尔·杜蒙特问,“我们可以相互咨询,相互讨论,而且……”吉丁摇了摇头。

    他整夜地坐在办公桌前。过了一会儿,他不再阅读文件。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思考着。他并不是在想面前铺开的图表和数据。他已经研究过了。他明白那是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当他发现天已大亮,当他听到那扇锁着的门外面的脚步声,听到人们回来上班的响动时,他知道办公时间已经开始了,这里和城市其他地方都一样——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电话号码簿。他拨了那个号码。

    “我是彼得·吉丁。我想约见洛克先生。”

    亲爱的上帝,等待时他想,可别让他见我,让他拒绝我吧。亲爱的上帝,让他拒绝我,那样我就有权恨他,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别让他见我。

    “明天下午四点钟您方便吗,吉丁先生?”秘书那平静、温和的声音说,“洛克先生想在那时和您见面。”

    8

    第一眼看到吉丁时,洛克知道他不能将那种震惊表现出来。然而,已经太晚了。他看到吉丁嘴角一丝淡淡的苦笑,那是一种承认自己的崩溃而听天由命的苦笑。

    “霍华德,你才比我小两岁吗?”这是看到六年没有见面的人时,吉丁问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彼得,我想是吧。我三十七岁。”

    “我三十九岁——就是这样。”

    他走到洛克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摸索着坐下来。因为洛克办公室那三堵玻璃墙透进来的光线太亮了,他的眼睛一时有些花。他凝视着天空和城市。在这儿,他没有高度感,那些建筑似乎躺在他的脚趾底下,不是一座真实的城市,而是著名地标的缩模,近得那么不相宜,又是那么小。他感觉他能弯腰把它们中的任何一座捡起来拿在手中。他看见那些黑色的短杠,是汽车,它们看上去像是在爬行一样,爬过他手指所在的一段街区就要花老长的时间。他看到石头和石膏,就像一种能吸收光线,又能将它抛回去的物质,一排排平坦的、垂直的平面上有点点窗户,每个平面都是一面反光镜,玫瑰色、金黄色和紫色——参差不齐的烟蓝色条纹在它们中间流动,赋予它们形状、角度和距离。光从建筑向上流泻到天空,将清澈的夏日蓝天变成了熊熊火焰上暗淡的水。吉丁心想,我的天,创造了这一切的那个人是谁?——然后,他记起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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