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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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能喜欢他。”

    “为什么?”

    “他会使你感觉喜欢他是对他无礼。”

    “他出去吗?喝酒吗?出去玩吗?”

    “从来不去。”

    “他喜欢钱吗?”

    “不。”

    “他喜欢别人崇拜他吗?”

    “不。”

    “他相信上帝吗?”

    “不。”

    “他很健谈吗?”

    “很少说话。”

    “如果别人与他讨论一些观点,他会听吗?”

    “他会听的。如果他不听,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

    “不会觉得那么无礼——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当一个人像那样倾听的时候,你知道你的话对他没有什么意义。”

    “他一直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吗?”

    “他……”

    “彼得,怎么?”

    “没什么。我刚刚想到,多么奇怪,我以前从没问过自己这么多关于他的事情。现在真的很奇怪,你不要再问了。他是个建筑迷。对他来说丢弃所有人性的观点简直该死的太重要了。他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埃斯沃斯,现在有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如果他不想成为建筑师,你是不会问他要做什么的。”

    “不,”托黑说,“如果他不能成为建筑师,你要问问他要做什么。”

    “他会从尸体上跨过去,所有那些尸体,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但是他会成为一位建筑师的。”

    托黑在他的膝盖上把餐巾叠成小小的正方形。他叠得很仔细,一次一个方向,他的指甲沿着餐巾边刮过,每个边都有了直直的折痕。

    “彼得,你还记得我们的年轻建筑师组织吗?”他问道,“过一段时间我会安排第一次的会面。我和很多未来的成员说了。他们说了你很多好话,他们已经把你看做他们未来的主席了。”

    他们高兴地又谈了半个小时。吉丁起身要走时,托黑大声说:“噢,是的,我确实和洛伊丝·库克说起了你。她很快会联系你。”

    “埃斯沃斯,太感谢你了。顺便说一句,我正在读《云和幕》。”

    “怎么?”

    “哦,那本书太好了。埃斯沃斯,你知道,它……它让你对以前考虑过的事情有了不同的认识。”

    “是的。”托黑说,“难道不是吗?”

    他站在窗旁,向窗外看,看着这个冷静、明亮的午后里最后一抹阳光。然后他转过身,说:“今天天气不错啊,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个好天气了。彼得,你为什么不带凯瑟琳出去散散步呢?”

    “哦,我想去。”凯瑟琳着急地说道。

    “好吧,去吧。”托黑高兴地笑了,“凯瑟琳,怎么了?还用等我的允许吗?”

    当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当他们孤单地走在满是夕阳斜照的冷清街道上的时候,吉丁感到自己又一次体会到了凯瑟琳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种奇怪的感情在其他人面前从来没有过。他用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抽回手,摘下手套,把手指悄悄地插进他的手指中。然后他突然想到手握的时间太长,肯定要出汗。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走快了。他想他们好像米奇和米妮在街上走。在路人看来,他们肯定很可笑。为了摆脱这些想法,他瞥了一眼她的脸。在金色的阳光下,她一直向前看。他看到她精致的侧脸和嘴角一丝暗暗的笑意,那是高兴的笑。但是他注意到她的眼睑很苍白,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贫血。

    洛伊丝·库克坐在客厅中间的地板上,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露出硕大的裸露的膝盖,卷到吊袜带上的灰白长袜,还有一件褪了色的粉色长腿内裤。吉丁坐在紫色的缎子躺椅边上。在此之前,他与客户的初次见面从未感到过不舒服。

    洛伊丝·库克三十七岁。在以前的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人谈话中,她都一直声明她已经六十四岁了。这一说法一再重复,感觉像是个突发奇想的玩笑,这使她给人留下了一个永远年轻的模糊印象。她很高,干巴巴的,肩膀很窄,屁股很大。她的脸很长,蜡黄色,眯着眼。头发一直垂在耳朵那里,油乎乎,一绺一绺的。她的手指甲裂了。她看起来有些邋遢,不讨人喜欢。这种刻意的邋遢和精心修饰一样小心翼翼——为的是同一个目的。

    她一直在说,腿上的肉前后晃动。“……是的,在鲍威利街。一个私人住宅。就在鲍威利街。我选了个位置,想要那儿,就买了,就这么简单,或者是我的那个傻律师给我买的,你必须和我的律师见见面。他有口臭。我不知道你会花掉我什么,但是这不重要,金钱太俗了,剽窃也太俗了。这座房子必须要有三层,客厅必须是木地板。”

    “库克小姐,我已经读过《云和幕》了,那对我来说,是一次精神的体验。请允许我把自己算在为数不多的一类人中,能理解您单打独斗的勇气和重大意义,同时……”

    “哦,胡扯。”洛伊丝·库克说,朝他眨了眨眼睛。

    “但我确实是那个意思!”吉丁生气地厉声说,“我喜欢你的书,我……”

    她看上去感到厌烦。

    “真是太俗了,”她慢吞吞地说,“被所有人理解……”

    “但是托黑先生说……”

    “啊,是的,托黑先生。”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有一种无礼的内疚感,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刚刚开了个善意的玩笑,“托黑先生。我是一个年轻作家小组织的主席,托黑先生对这个组织很感兴趣。”

    “你是?”他高兴地说,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直接的交流,“那不是很有趣吗!托黑先生现在正在召集一个年轻的建筑师组织。他太好心了,想让我做那里的主席。”

    “哦,”她说,眨了眨眼,“我们中的一个?”

    “什么人中的?”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令她失望了。她开始笑,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笑得没有礼貌也不高兴。

    “怎——”他控制着自己,“库克小姐,怎么了?”

    “哦,天呐!”她说,“你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男孩,太可爱了!”

    “托黑先生是个伟人。”他生气地说,“他是最……我见过的最具有高贵品质的人。”

    “哦,是的。托黑先生是个很不错的人。”她的声音不太清楚,感觉很奇怪,明显有不敬之意,“我最好的朋友,世界上最好的人。有世界,便有托黑先生——自然法则。除此以外,想想看这么押韵多好听:托黑——伤悲——呸——胡嘞。虽然如此,他还算是个无私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很少,就像天才那样少。我是个天才。我想要个没有窗户的客厅,你做设计方案的时候,千万记住,绝对不要窗户。不要窗户,要木地板,黑色的天花板,不用电。我的房间里不要电灯,只要煤油灯。带烟囱的煤油灯,还有蜡烛。该死的托马斯·爱迪生!他以为他是谁?”

    她的话没有像她的微笑那样令他不安。那不是笑,而是她那张大嘴旁边挂出的一丝永恒的假笑,使她看起来像个狡猾、恶毒的顽童。

    “吉丁,我想让那所房子难看,非常难看。我想让它是纽约最难看的房子。”

    “最难看……库克小姐?”

    “亲爱的,美丽实在是太俗了。”

    “是的,但是……但是我……噢,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允许自己……”

    “吉丁,你的勇气呢?你不是不时还能做出令人赞叹的举动吗?他们都很努力地工作、斗争还有承受痛苦,尽可能创造美丽,尽可能地超过一个又一个美丽。让我们超过他们!让我们把汗水甩到他们脸上。让我们一举破坏他们。我们就是上帝,我们就是要难看。”

    他接受了委托。几周后,他不再感到不安了。无论他在哪里说起他的新工作,他都会看到一种带着尊敬的好奇。这种好奇有些好笑,但是确实有些尊敬的意味。洛伊丝·库克的名字在他去过的最好的客厅里人人皆知。人们的谈话中总能提到她的书,就像是谈论着智慧王冠上的一颗钻石。谈话中总有挑战的意味,听起来好像那些谈论者都很勇敢,勇敢得令人满意。但是从来没有引起过对立。对于一个书卖不出去的作家,能如此出名又受人尊敬,很是奇怪。她是才华与反叛的旗手。只是他不是特别清楚要反叛什么。不知什么原因,他更倾向于不知道。

    他把那所房子设计得像她希望的那样,是一座三层的宏伟建筑,一半是大理石,一半是水泥,用滴水兽和马车灯笼装饰,看起来好像是游乐园里的建筑。

    这幢房子的草图比他以前所制的任何图纸都更多地出现在报刊上,除了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一位评论员说:“彼得·吉丁在向我们展示一种希望,他不仅是一个能令那些古板的商业巨子愉悦的聪明的年轻人。他正通过像洛伊丝·库克这样的顾客闯入知识实验的领域。”提到这所房子时,托黑说它是“天大的玩笑”。

    但是吉丁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有一种回味。当他设计他喜欢的重要建筑时,他会体会到那种一闪即逝的、模糊的感觉。当他为自己的工作而自豪的时候,他也能体会得到。他无法判定那种感觉,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种羞愧。

    有一次,他对埃斯沃斯·托黑说了那种感觉。托黑笑了:“彼得,那太好了。一个人不应该对自身重要性有过高的评价。没有必要给自己增加负担。”

    5

    多米尼克回到了纽约。她回来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自从最后一次去采石场,她在那所乡村房子里停留的时间无法再超过三天。她要到这个城市里来,这是突如其来的一种必要性,不能抗拒,也毫无意义。她对这里不抱任何期望。但是她想感受周围街道和建筑的拥抱。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汽车声,这声音使她觉得自己堕落,提醒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在这里。她站在窗边,胳膊向外伸,抓住窗框的两边,就好像是抓住了城市的一部分,所有街道和屋顶的轮廓都显现在她两手之间的玻璃上。

    她一个人出去走了很长时间。她走得很快,两手插在一件旧大衣的口袋里,衣领立着。她告诉自己,她不希望遇见他,不想找他。但是她要出来,每次都面无表情,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好几个小时。

    她一直不喜欢城市的街道。她看见身边鱼贯而过的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因害怕而相似——害怕成为一个公分母,害怕自己,害怕所有人,害怕每个经过他们的人所带给他们的攻击。她无法解释害怕的本质和原因。但是她总能感觉到害怕的存在。她曾经通过一种情感保持着自己的纯净与自由,那就是不触碰任何事物。她喜欢在街上面对他们;她喜欢他们恨意的软弱,因为她没有什么可被伤害。

    而她不再自由了。现在,在街上每走一步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她和他连在一起——就像他和这个城市的每一部分连在一起一样。他是一个无名的工人,做着不知名的工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依赖着他们,还会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伤害,被她和整个城市共享。她不喜欢他走在别人走过的人行道上,不喜欢商店里的售货员递给他一包烟,不喜欢他在地铁站和其他人摩肩接踵。走了这些路后,她回到家,因发烧而打着寒战。但第二天她又出去了。

    假期结束时,她回到《纽约旗帜报》的办公室,打算辞职。对她来说,她的工作和专栏不再好玩了。她打断了爱尔瓦·斯卡瑞特热情的问候。她说:“爱尔瓦,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辞职。”他傻傻地看着她。他只是说了一句:“为什么?”

    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外面的声音。她行事总是很冲动,并为自己行事从不需要理由的这份自由而骄傲。现在她要面对“为什么”,而且这个答案她躲不过。她想:因为他,因为她让他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这是另一种冒犯:她能看见他笑,就像他在树林里小路上的笑一样。她没有选择。对每一种轨迹的选择都是在冲动下做出的:她可以离开工作,因为他让她想要离开;或者她可以留下,憎恨它——只是为了使她的生活没有变化,并无视他的存在。后者更为艰难。

    她抬起头说:“爱尔瓦,只是开个玩笑。只是想看看你会怎么说,我不会辞职的。”

    回来工作几天后,埃斯沃斯来到了她的办公室。

    “你好,多米尼克。”他说,“刚听说你回来。”

    “你好,埃斯沃斯。”

    “我很高兴。你知道,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有一天你会毫无理由地离我们而去。”

    “埃斯沃斯,感觉?或者说是希望?”

    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和善,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样迷人,但是在迷人中有些许自嘲,好像他知道她并不赞许,还有些许自信,就像他正在展示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地善良迷人。

    “你知道,你现在在这里是错误的。”他说,心平气和地笑着,“在这个问题上,你一直是错误的。”

    “对,我不适合,埃斯沃斯。对吧?”

    “当然,我可以问:适合什么?但是假设我不问,假设我只是说,适合的人有他们的用处,不适合的人也有他们的用处,你觉得这更好吗?当然,最简单的说法是,我一直是你的狂热崇拜者,将来也一直会是。”

    “那不是赞美。”

    “有一点儿,我认为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敌人,多米尼克,如果你愿意的话。”

    “是的,埃斯沃斯,我认为我们不会成为敌人。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让人欣慰的。”

    “当然。”

    “在我所指的那种意义上?”

    “随便你怎么认为。”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时事报》的周日版。报纸折叠着,露出了印有恩瑞特公寓的那页。她拿起来,递给托黑,眯上眼睛露出一种无声的疑问。

    托黑看着那幅图纸,把报纸扔回了桌子上:“像个侮辱一样独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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