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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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埃斯沃斯。我认为设计这个的人应该自杀。一个能构想出如此美好事物的人应该永远不让它建造起来。他应该想不存在。但是他会让它建起来,这样女人们就会把尿布晾在他的台阶上,男人们就会在他的楼梯上吐痰,在他的墙上画下流的画。他把它给了他们,把它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变成所有事情的一部分。他不应该把它提供给像你这样的人去观看,去谈论。你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已经亵渎了他的作品。他使他自己变得比你更坏。你只是做得有些不体面,但他却是在亵渎。一个人,如果知道要创造这个本应该知道的东西,他就本不该有能力活着。”

    “要写一篇评论吗?”他问。

    “不。那是重复他的犯罪行为。”

    “那么和我谈谈?”

    她看向他。他笑得很高兴。

    “是的,当然,”她说,“这也是那种犯罪的一部分。”

    “多米尼克,这些天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吃顿晚饭。”他说,“你真的没有让我看够。”

    “好吧,”她说,“随时都可以。”

    在袭击埃斯沃斯一案的庭审中,斯蒂文·马勒瑞拒绝公开他的动机。他没有作陈述。他好像对任何可能的判决都不在乎。但是埃斯沃斯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轰动。他不请自来,为马勒瑞辩护。埃斯沃斯请求法官宽大,解释说他不愿意看到马勒瑞的未来和事业被毁。每一个在法庭里的人都被感动了——除了斯蒂文·马勒瑞。斯蒂文·马勒瑞听着、看着,好像在承受某种特殊的酷刑。法官判了他两年缓刑。

    对托黑的极度宽容有很多评价。托黑没有理会那些赞扬,他很高兴,又很谦虚。“我的朋友们,”他说——这句话出现在了所有的报纸上——“我拒绝去做一个制造殉道者的帮凶。”

    在计划成立的年轻建筑师组织的第一次会议上,吉丁总结说,托黑有很强的能力,可以把志同道合的人团结起来。在场的十八个人身上有一种东西,他无法定义,但那种东西给他一种舒适感,一种他在独处时或者其他聚会上从未经历过的安全感;部分是由于知道在场的每个人都因某种难以言表的理由而分享着同样的感觉。它是兄弟关系的感觉,但不知为何不是神圣的或者高贵的兄弟关系,然而,这正是那种舒适感——他们感觉,在他们中间,没必要那么神圣或高贵。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亲密关系,吉丁会对这次聚会感到失望。在托黑家客厅坐着的十八个人里,除了他自己和高登·普利斯科特以外,没有一个是出名的建筑师。高登穿着一件米黄色高领毛衣,看起来有些屈尊俯就的感觉,但很热心。吉丁从来没有听过其他人的名字。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刚起步,年轻、寒酸、好斗。一些人只是制图师。其中有一位女建筑师,建过一些小型的私人住宅,大部分是为有钱的寡妇设计的。她举止富有攻击性,紧绷嘴唇,头发上别了一朵新鲜的喇叭花。还有一个男孩,眼神单纯而天真。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承包商,呆板的脸很胖。一个干巴巴的高个子女人,是一个室内装饰师。还有一个女人根本没有固定的职业。

    吉丁不能理解这个组织的真正目的,尽管他们谈论了很多。没有一次谈话是有条理的,但是所有的谈话里好像都有一种相同的暗流。他感觉这种暗流是所有含糊而笼统的谈话中唯一清晰的东西,尽管没有人会提到它。它将他留在那里,就像将其他人留在那里一样,他不想去定义它。

    这些年轻人讨论了很多,关于不公平、不公正,这个社会对年轻人的残酷,并且建议每个人在大学毕业时,都应该确保他未来的职业。女建筑师简短地大声说了些关于富人的事情。承包商大叫着说:“这真是个艰难的世界,大家应该互相帮助。”长着天真的大眼睛的男孩恳求说:“我们要多做……”他的声音有种无所顾忌的真诚,似乎困窘而不合时宜。高登·普利斯科特宣称美国建筑师行会是一群没有社会责任感的老顽固,他们中没有一个有男子气概,现在是把他们一脚踢出去的时候了。没有固定职业的那个女人谈到了理想和原因,尽管没有人明白那些是什么东西。

    他们一致同意彼得·吉丁当选为主席。高登·普利斯科特当选为副主席和财务主管。托黑谢绝了所有的任命提名。他说他只愿当个非正式的顾问。大家一致决定将这个组织命名为“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成员不止针对建筑师,也对“同盟的行业成员”开放,对“所有那些对伟大的建筑行业有兴趣的人”开放。

    然后是托黑讲话。他站起来,一只手的手指分开,撑着桌子,讲了很久。他洪亮的声音既柔和又富有说服力。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但每个人都认识到它可以响彻古罗马竞技场;在为了他们而控制着的有力声音里,这种认识中有些巧妙的恭维。

    “……因此,我的朋友们,建筑行业缺乏的是对其自身社会价值重要性的认识。这种缺乏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的反社会本性,另一个是因为你自身与生俱来的谦虚。你一直习惯于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养家糊口的人,除了赚取生存的费用和方法没有更高的目标。我的朋友们,现在,难道不是该停下来重新定义你社会地位的时候吗?在所有的行业中,你们建筑业是最重要的。重要,不在于你挣钱多少,不在于你表现的艺术技巧的高低,而在于你用什么东西来向给你所服务的人回报。你们是为人类遮风挡雨的人。记住这一点,然后看看我们的城市,看看贫民区,你会意识到艰巨的任务在等着你。但是为了迎接挑战,你必须对你自己,对你的工作有个更广阔的认识。你不是雇来给有钱人做仆人的。你是为了那些贫穷和没有房屋的人而奋斗的十字军战士。我们不是被我们应该做的,而是被我们的服务对象所判断的。让我们以这种精神团结在一起,让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这一崭新的、更广阔的、更高的未来满怀忠诚。让我们建立——哦,我的朋友们,我可以这么说吗——一个更高贵的梦?”

    吉丁听得如饥似渴。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依靠工资养家糊口的人。他选择这个行业是因为他母亲想让他选择这个。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不仅仅是个可以养家糊口的人,而且每天的工作也有了更高的意义,这令他既高兴,也痛苦。他知道房间里的人都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即使当我们的社会步入衰败期,建筑行业也不会被压制,它将会更突出,得到更大的承认……”

    门铃响了。接着,托黑的男仆出现在门口,为多米尼克·弗兰肯打开了客厅的门。

    托黑优雅地停下来,嘴边的话还没有说完。吉丁知道多米尼克并没有受到邀请,也没有谁期待她来。她冲托黑笑了笑,摇了摇头,一只手示意他继续。托黑朝她点了点头,只是动了动眉毛,然后继续他的演讲。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听众们再次回到兄弟般的氛围中,但吉丁还是觉得那个动作稍慢了一拍。他以前从没见过托黑错失如此好的时机。

    多米尼克坐在其他人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吉丁有一阵儿都忘了听演讲,试图去吸引她的注意。他等到她的眼睛掠过整个房间,看过了每一张脸,最后停在了他这里。他向她鞠躬,用力点了点头,带着老熟人固有的微笑。她也点了点头。他看见她闭上眼睛,轻轻拍打了一会儿脸颊,然后又看着他。她坐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笑,好像她在他的脸上重新发现了什么。从春天起,他就没见过她。他想她看起来有点累,比记忆中的更可爱了。

    然后他又转回头听。他听到的语句还是那么令人激动,但是他在高兴之余有一丝不安。他看了看多米尼克。她不属于这个房间,不属于这次聚会。他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有这种强烈的、痛苦的感觉。不是她的美丽,也不是她的高雅。但是有某种东西使她成为了局外人。好像他们都很舒服地光着身子,突然一个衣着整齐的人进来了,使他们感到不自然而又猥琐。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她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然后,她向后靠去,跷起腿,点了一根烟。她粗鲁地晃动手腕,熄灭火柴,然后把火柴放在她旁边桌子上的烟灰缸里。他看见她把火柴放在烟灰缸里,却感觉她手腕的那个动作是把火柴扔在了他们的脸上。他想自己有些愚蠢。但是他注意到,埃斯沃斯·托黑在演讲时一直没有看她。

    会议结束时,托黑匆匆向她走来。

    “亲爱的多米尼克,”他高兴地说,“我可以说自己受宠若惊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如果早知道你有兴趣,我会对你发出特别的邀请。”

    “但是你没想到我会感兴趣吗?”

    “不,坦白地说,我……”

    “埃斯沃斯,那是个错误。你忽视了我女记者的直觉。不错过任何抢先报道新闻的机会。不是经常有机会见证重罪发生的。”

    “多米尼克,你到底什么意思?”吉丁尖声说道。

    她转过头:“你好,彼得。”

    “哦,你认识彼得·吉丁?”托黑对着她笑。

    “哦,是的。彼得曾经爱过我。”

    “多米尼克,你时态用错了。”吉丁说。

    “彼得,你不要对多米尼克说的话太认真,她不想我们认真的。多米尼克,你要加入我们的小组织吗?你的职业资历特别合适。”

    “不,埃斯沃斯。我不想加入你们的小组织。我再讨厌你也还没到那个程度。”

    “你为什么不赞成它呢?”吉丁厉声说道。

    “彼得,为什么!”她慢吞吞地说,“要我怎么给你解释?我根本就没有不赞成。不是吗,埃斯沃斯?我认为它是一个合适的事业,是为了满足一个显而易见的需求。那正是我们全都需要的——也是我们应得的。”

    “我们能在我们下次的聚会上看到你吗?”托黑问,“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宽容的听众,一点都不会阻碍我们——我的意思是说在下次聚会上。”

    “埃斯沃斯,不,谢谢你。我只是很好奇。虽然你们是一个有趣的组织,年轻的建筑师。顺便说一句,为什么不邀请设计恩瑞特公寓的那个人呢?他叫什么名字?——霍华德·洛克?”

    吉丁感觉下巴绷紧了。但是她天真地看着他们,说话声音也很轻,是很随便的口吻——他想,是的,她不是那个意思……什么?他问自己,然后又想到,她不会是他刚才想到的那个意思,不会是刚才让他害怕的那个意思。

    “我还没有机会与洛克先生会面。”托黑说。

    “你认识他?”吉丁问她。

    “不认识。”她回答说,“我只是看到了恩瑞特公寓的草图。”

    “然后呢?”吉丁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想过。”她回答说。

    当她转身离开时,吉丁陪着她。他在下降的电梯里看着她。她戴了一副紧紧的黑色手套,手里拿着记事本的一个平角。手指柔软细腻,傲慢而充满诱惑。他感觉自己又向她屈服了。

    “多米尼克,真的,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儿?”

    “哦,我很长时间没出来了,所以我决定就从这里开始。你知道,当我去游泳的时候,我不喜欢慢慢地进入冷水里折磨自己。我扎个猛子跳进去,那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刺激,但是过后,就没那么难了。”

    “你什么意思?你真的看出今天的聚会有什么问题了吗?毕竟,我们还没有计划做什么明确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实际的程序。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那就是了,彼得。你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

    “只是一群同行聚在一起。主要是谈谈。有什么坏处吗?”

    “彼得,我累了。”

    “好,你今晚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你走出了你的隐居生活?”

    “是的,只是……我的隐居生活?”

    “我一再努力地联系过你,你知道。”

    “是吗?”

    “我应该告诉你,又见到你我有多高兴吗?”

    “不要了。就当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你知道吗,你已经变了,多米尼克。我无法准确说出是哪方面,但是你变了。”

    “是吗?”

    “就当我曾经告诉过你你有多么可爱,因为我现在找不到语言去形容。”

    街上很黑。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她身旁,转过头,面对着她,他的专注像是一种公开的暗示,希望他们之间的沉默能变得意味深长。她没有转头避开他。她坐在那里,研究着他的脸,好像对她自己的一些想法很奇怪,很警觉。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他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抓住她的手,感觉出她在用力,通过她僵直的手指可以感觉出整个胳膊都在用力,不是要抽回她的手,而是要让他更好地握住。他抬起她的手,翻过来,把嘴唇压在她的手腕上。

    然后他看向她的脸,把她的手放下,那只手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手指僵硬,半张着。这不是他记得的冷淡,这是反感,这种反感强烈得已经不属于个人了。它不能冒犯他,它包裹住的似乎不只是他的身体。他突然意识到她的身体,既没有渴望,也没有怨恨,只是意识到它在裙子下面,在他身边。他无意识地小声说:“多米尼克,他是谁?”

    她转过头面对着他。然后他看见她眯着眼睛,嘴唇松弛下来,变得更饱满,更柔软了。她的嘴慢慢拉长,露出浅浅的微笑,嘴并没有张开。她直视着他,回答说:“采石场的工人。”

    她成功了。他大笑。

    “是我活该,多米尼克。我不应该怀疑那不可能的事。”

    “彼得,是不是很奇怪?我想以前我自己确实是想要你。”

    “为什么奇怪?”

    “只是在想我们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某一天你会真正了解你自己的。彼得,这对你来说要比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更糟。但是你不必考虑那个。它还不会那么快到来。”

    “你确实是想要我,多米尼克?”

    “我想我永远不需要任何东西,而你是那么符合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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