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然后,他们讨论了洛伊丝·库克和她出版的那三本书——“小说?不,彼得,准确地说不是小说……不,也不是故事集……那就是,就是洛伊丝·库克——完全是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还谈论了她从一长串成功的商人那里继承的财富,还有她计划要建的那所房子。

    托黑起身送吉丁出门的时候,吉丁注意到托黑的脚很小,有些站不稳。这时,托黑才突然停下来说:“顺便提一句,好像我应该记得我们之间有些私人关系,尽管我还没有弄清……噢,是的,当然,我的外甥女,小凯瑟琳。”

    吉丁感到脸上发紧,知道不应该讨论这件事,但是他尴尬地笑了,没有辩解。

    “我知道你和她订婚了?”

    “是的。”

    “真好,”托黑说,“太好了。很高兴将成为你舅舅,你非常爱她吗?”

    “是的,”吉丁说,“非常爱。”

    吉丁的回答没有任何强调的成分,所以显得很严肃。在托黑面前,他第一次显示出自己的一点真诚和重要之处。

    “多美啊,”托黑说,“年轻人的爱情。春天,黎明,上帝,还有杂货店里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一盒的巧克力。这是神仙的特权,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哦,彼得,我绝对赞成。我认为很好。你不会有比凯瑟琳更好的选择了。世界都会为她而着迷——充满着为伟人准备的问题与机会的世界——哦,是的,为她着迷是因为她纯真、甜美、漂亮和从容。”

    “如果你想……”吉丁开说道,但是托黑和蔼地笑了。

    “哦,彼得,我当然明白。而且我也赞成。我是个现实主义者,男人们总是在洋相百出,做些傻事。哦,来,我们从不缺少幽默感。除了幽默感,没什么是神圣的。当然,我一直很喜欢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3]的传说。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然后就是米奇和米妮了。”

    4

    “……嘴里的牙刷,刷刷牙,嘴里的泡沫像罗马的圆屋顶,回家吧!家就是罗马的圆屋顶,牙,牙刷,牙签,扒手,插座,火箭……”

    彼得·吉丁眯起眼睛,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好像在注视着远方,但是把书放下了。书很薄,是黑色的,标题是红色的字体:《云和幕》,洛伊丝·库克著。封皮上写着,本书是库克小姐环球旅行的记录。

    吉丁向后靠着,感觉舒服而温暖。他喜欢这本书。这本书让他每个平淡无奇的周日早餐变成了一次深奥的精神享受。他确定是深奥,因为他读不懂。

    彼得·吉丁从来没有感到需要阐述一些抽象的理念,因为他有一条工作格言:够得着就不算高,能理解就不算伟大,看得到底就不算深奥——这一直是他的信条,未经说明也未经质问。这样他就免除了去尝试够、理解和看。这也反映出对那些试图尝试的人们的一种嘲笑。所以他喜欢洛伊丝·库克的书。他觉得自己对抽象、深奥和理想的理解得到了提高。托黑说过:“彼得,就是这样,声音就是声音,书中的语言就是语言,风格就是对一种风格的背叛。但是只有最崇高的精神才懂得欣赏。”吉丁想,他可以向他的朋友们谈起这本书了,而如果他们不理解,那就说明他要比他们高一个层次。他不必解释自己的高明——这就够了。“高明就是高明。”——他自动把那些要求解释的人否定了。他喜欢这本书。

    他伸手去够另一片烤面包。看见桌边堆着他母亲给他留着的那厚厚一沓周日版报纸。他拿起报纸,感觉在这一刻,在秘密的精神上的崇高带来的信心中,他强壮得足以去面对报纸中的整个世界。他抽出影印页部分,停住了。他看到了一张图纸的复印件:霍华德·洛克设计的恩瑞特公寓。

    他不用看说明,也不用看草图一角潦草的签名。他知道其他人不会构想出那座房子,而且他也知道那种绘图的方法,平静而充满力量,铅笔画出的线条像是纸上的高压线,细细的,可以看,但不容触及。这座房子建在东河边一处宽敞的地方。看第一眼时,他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建筑,而是把它当作了一块正在升起的水晶石。同样适用严格的数学定律,以一种随意、不合实际的速度增长,直线和光滑的屋角,用刀砍出的空间,然而却结构一致,精细得就像是珠宝作品。难以置信的多种形状,每一个单独的单元都绝不相同,但是必然影响到下一个甚至全部。因此,它将来的住户不会有住在一个正方形鸟笼里的感觉,但是每一所房子对于其他的房子来说,都像一块水晶之于整块岩石。

    吉丁看着草图。他早就知道霍华德·洛克被选中了去建造恩瑞特公寓。他在报纸上看到有人提过洛克的名字,不过不是很多,加起来也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恩瑞特先生挑中了某位年轻的建筑师,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建筑师”。从图下面的说明文字可以看出,整个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吉丁把报纸放下,想到,噢,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了不起?报纸掉落在黑红色的书旁。他看了看书和报纸。他模糊地感觉到好像洛伊丝·库克是他对付霍华德·洛克最好的防护。

    “那是什么,彼得?”身后传来他母亲询问的声音。

    他把报纸从肩膀上方递给母亲。很快,报纸掉在了他身后的桌子上。

    “哦,”吉丁太太耸了耸肩,“喔……”

    她就站在他身旁,她那整洁的丝质连衣裙把她裹得太紧了,里面硬硬的紧身内衣看起来很明显,领口处一枚小小的胸针闪闪发亮,太小了,好像故意显出那是真正的钻石做的。她就像他们刚搬进去的那套新公寓,昂贵得有些显眼。公寓的装修是吉丁为自己做的第一次专业工作。家具全是最新的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风格。样式守旧,但是很有气派。客厅里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旧画像,上面的人看起来像是个著名的祖先,虽然实际并非如此。

    “彼得,我的宝贝儿子,星期天早上我确实不喜欢催你,但是不用梳洗打扮了吗?我得走了,我不喜欢你忘记时间,也不喜欢你迟到,托黑先生让你去他家,太好了!”

    “是的,妈妈。”

    “还有其他的著名客人吗?”

    “没有,没有客人。但是还有一个人会在那儿,没什么名气。”母亲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他补充说,“凯蒂会在那儿。”

    这个名字对她好像没有任何影响。一种奇怪的安心笼罩住了她,像一层脂肪,这个特殊的问题也不会再刺伤她了。

    “就是在家里喝点茶。”他强调,“他就是那么说的。”

    “他真是太好了。我敢肯定托黑先生是个聪明人。”

    “是的,妈妈。”

    他不耐烦地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

    这是吉丁第一次来到这家著名的酒店式公寓,凯瑟琳和她舅舅刚刚搬进来。他没太注意这个公寓,只记得那里简单、干净、整齐和质朴,里面有好多书,画不多,但却是珍品。或许没人会记得埃斯沃斯·托黑是谁,但却会对这间公寓的主人记忆深刻。在这个周日的下午,托黑穿着灰黑色的西服,如制服一般合体,还有一双红边漆皮黑拖鞋。拖鞋嘲笑着西服的庄重优雅,同时又像是一个大胆的创意,使优雅变得更加完备。他坐在一把宽宽的矮椅子上,脸上有着谨慎的亲切,过于谨慎,让吉丁和凯瑟琳有时会感觉它们像是无关紧要的肥皂泡。

    吉丁不喜欢凯瑟琳那样坐在椅子边,弓着腰,腿别扭地绞在一起。他希望她不要再穿那已经穿了三年的衣服过秋,但她还是穿了。她一直在盯着地毯中间的某一点。她很少看吉丁。她从来不看舅舅。吉丁看不出她有一丝以前一谈起托黑就有的神采飞扬的崇敬之情。他希望托黑在场的时候,能看到她脸上有那样的崇拜。可是,凯瑟琳显得很沉重,面色苍白,很累的样子。

    托黑的男仆端着茶盘进来了。

    “你来倒,好吗,亲爱的?”托黑对凯瑟琳说,“啊,本来下午没有喝茶的习惯,英国皇室衰败的时候,历史学家发现英国皇室对文明有两项贡献——喝茶的礼节和侦探小说。凯瑟琳,亲爱的,你不必那样握着壶把儿,好像那是个砍肉的斧子,好吧?但是别介意,那样很美,我和彼得,我们真的很爱你,如果你像个公爵夫人那样优雅,我们就不会爱你了——现在谁还想要个公爵夫人?”

    凯瑟琳倒了茶,有一点儿洒在了玻璃桌上,她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过。

    “我真的想见到你们俩在一起一次。”托黑说,手里拿着精巧的茶杯,稳稳地端着,若无其事地,“我太傻了,是吧?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有时是挺愚蠢,挺敏感,我们都这样。凯瑟琳,对你的选择我表示祝贺。我要向你道歉,我从没怀疑过你有这么好的品位。你和彼得很般配。你会为他付出很多的。你会为他做大麦茶,熨烫他的手帕,还要为他生孩子,当然了,孩子还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出麻疹,那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但是,毕竟,你……你还是很赞成的吧?”吉丁焦急地问。

    “赞成?赞成什么,吉丁?”

    “当然是我们的婚姻。”

    “真是个多余的问题,彼得!我当然赞成。但是你们还年轻啊!这就是年轻人的方式——无风起浪。你这么一问,好像这整件事情重要得只能不赞成了。”

    “我和凯蒂是七年前相遇的。”吉丁辩解道。

    “当然是一见钟情了?”

    “是的。”吉丁说,感觉自己有些可笑。

    “那肯定是个春天,”托黑说,“通常都是春天,在一个漆黑的电影院里,两个人将全世界都置之度外,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但是握的时间太长,手也要出汗的吧?然而,相爱仍然是很美丽的。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故事——也是最陈词滥调的。别转过脸去,凯瑟琳。我们从来不允许自己没有幽默感。”

    他亲切地笑了。笑意包围着他们两个人。托黑太亲切了,显得他们的爱情渺小而自私,因为只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才能引起这么大的同情。托黑问道:“顺便提一句,彼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哦……我们还没有定下一个确切的日期,你知道,最近的事情,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而且现在凯蒂还有她自己的工作,而且……顺便说一句,”吉丁突然又说道,因为凯蒂工作的事情毫无理由地困扰着他,“我们结婚以后,凯蒂就得放弃她的工作了。我不赞成她工作。”

    “但是,当然,”托黑说,“如果凯瑟琳不喜欢,我也不赞成。”

    凯瑟琳在柯利福德收容所做日班陪护。这是她自己的主意。她以前经常和她舅舅去那里,她的舅舅在那里上经济课,而她对那份工作很感兴趣。

    “但是我喜欢!”她突然激动地说,“彼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带着挑衅和不高兴,“在我的生活里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做一件事情:帮助那些无助和痛苦的人。我每天早上去那里——我不是必须得去,但是我想去——而且当我急匆匆回家时,我都没有时间换衣服,但是没关系,谁会在意我是什么样子呢?而且——”声音不再那么刺耳了,她着急,所以说得很快,“埃斯沃斯舅舅,你想象一下,小比利·汉森嗓子疼——你还记得比利吧?护士不在。我要用酒精把他的喉咙擦净,好可怜啊!他的喉咙里有最恶心的白色黏液!”

    她的声音似乎在发光,似乎在说着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她看了看舅舅。吉丁第一次看见了他一直希望看到的表情。她继续说着她的工作、孩子和工作的地方。托黑很严肃地听着。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眼睛里认真的表情改变了他,他嘲讽的愉快消失了,他忘了自己的建议。他一直很严肃,真的很严肃。当他注意到凯瑟琳的盘子空了的时候,他用一种简单的姿势递给她一盘三明治,并且莫名其妙地让这姿势显得亲切而尊重。

    吉丁不耐烦地等着。这时凯瑟琳停了一会儿。他想转变话题。他扫了一眼房间,看见了周日版报纸。有一个问题,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想问。他小心地问道:“埃斯沃斯……你认为洛克这个人怎么样?”

    “洛克?洛克?”托黑问,“谁是洛克?”

    他重复着这个名字,非常天真,非常轻率,末尾带着一个听得见的模糊而鄙视的问号。这让吉丁明白,托黑很熟悉这个名字。如果一个人完全不知道一件事情,他不会那么强调他的无知。吉丁说:“霍华德·洛克。你知道,是一个建筑师。他在做恩瑞特公寓的工程。”

    “哦?哦,是的,最后总算是有人在做了,是他?”

    “今天的《时事报》上有一幅那所房子的图片。”

    “是吗?我还真看了一眼《时事报》。”

    “哦……你认为那座建筑怎么样?”

    “如果它很重要,我会记得的。”

    “当然!”吉丁说得有些激动,好像他的呼吸要抓住每一个音节,“那简直是太可怕了,疯了!跟你看过的和想去看的任何东西都不同。”

    他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好像他在用一生去相信他得了先天性疾病,最后突然最权威的专家宣布他很健康。他想笑,随意地笑,傻傻地笑,毫无顾忌地笑。他要说话。

    “洛克是我的一个朋友。”他高兴地说。

    “你的一个朋友?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哎呀,我们一起上学——斯坦顿理工学院,你知道的——哎呀,他在我家住了三年。我都能告诉你他内裤的颜色,还有他是怎么洗澡的——我看过的!”

    “在斯坦顿的时候,他住在你家?”托黑又说了一遍,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好像很小、很干脆,但是很确定,像是火柴划着时发出的噼啪声。

    吉丁想,真是很奇怪。托黑问了这么多关于霍华德·洛克的问题,但是所有的问题都毫无意义,与建筑无关,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些问题都是毫无意义的私人问题——很奇怪,他会问一个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人。

    “他经常笑吗?”

    “很少。”

    “他看起来不高兴吗?”

    “从来不。”

    “他在斯坦顿有很多朋友吗?”

    “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朋友。”

    “男孩子们都不喜欢他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