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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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维斯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由他来做;起初,只交给他加夜班的任务,然后,把一些日常工作也交给了他。起初,只是在私底下,后来便公开化了。戴维斯原本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此事的。吉丁把它公开化了。他装出一副单纯而自信的样子,似乎在暗示他只是个工具,是他帝姆手中的一支铅笔或是一把T型尺:他的帮忙提高了帝姆在公司的重要性,而不是将这种重要性削弱了,因此,他并不想隐瞒什么。

    起初,戴维斯还下达一些指令给吉丁,后来总设计师认为这样安排是理所当然的,就带着一些本来要由戴维斯去做的任务直接来找吉丁。吉丁总是满面笑容地说:“我来做它好了,不要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帝姆了,我会照顾好这个的。”戴维斯放松了警惕,任凭自己被人抬举着。他大量地抽烟,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两腿松松地架在一条凳子的横档上,闭目养神,心里想着伊莲,偶尔问上一声:“彼得,东西弄出来了吗?”

    戴维斯在当年春天与伊莲结了婚。他上班经常迟到。他曾悄悄对吉丁说:“彼得,你去见老头子时,隔三差五地为我美言两句,行吗?——以便他们在有些事情上能通融通融。天呐,非得这么工作,我现在就厌烦了!”吉丁便会如此这般对弗兰肯说:“弗兰肯先生,我很抱歉,默里工程的地下室部分的设计方案送得迟了,可是帝姆·戴维斯昨天晚上和他老婆吵架了,你知道新婚夫妻就是那样,你不想太为难他们吧。”要么就说:“弗兰肯先生,这次又是因为帝姆·戴维斯,你一定得放他一马,他也是身不由己,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工作上!”

    当弗兰肯瞥着员工的工资表时,发现在工资表上,薪水最高的人却是事务所最不需要的人。

    当帝姆·戴维斯丢了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的工作时,制图室的工作人员中,除了他自己,谁都不感意外。这件事他想不通。他痛苦地撅着嘴,向这个他将永远痛恨的世界表示反抗。他感到除了吉丁之外,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吉丁安慰了他,同时诅咒着弗兰肯,大骂人性的不公正,并且花了六美元在一家非法酒馆宴请了一位毫无名气的建筑师的秘书,为帝姆·戴维斯重新安排了一份工作。

    以后,每当吉丁想起戴维斯,心中便充满了温暖的快意。他已然左右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已经把他从一条道路上挤出去并推上另一个轨道。一个人——对他来说,那不再是帝姆·戴维斯,那是一副骨架和一个灵魂,是一个有意识的心灵——干吗他总是惧怕别人躯体里的那种神秘意识呢?——而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意志扭曲了那副骨架和那个灵魂。经过弗兰肯、海耶和首席设计师的一致同意,由吉丁悉数接手了帝姆的制图台、职位以及薪水。但这只是他志得意满的一部分,还有另一层意味,更加温馨,更加不真实,也更加危险。他常常满面春风地说:“帝姆·戴维斯啊?噢,对了,他现在的工作还是我给他找的呢。”

    他写信给他的母亲,信中也提及此事。她逢人便说:“皮迪是一个多么无私的孩子。”

    他每周都毕恭毕敬地写一封信给母亲。他的信短而充满敬意,而她的回信则冗长详尽,写满了忠告,可他却很少读完过。

    他偶尔也去看看凯瑟琳·海尔西。那次分手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并没有如约去看她。次日一早他醒过来,想起对她说过的,便恨起她来。但他还是去找她了,那是在一周以后。她也没有责怪他,他们没有再提起她的舅舅。此后,他每月或隔月去看看她。见到她,他很开心,但绝口不提工作的事。

    吉丁试图向洛克谈及他工作方面的事,但枉费了心机。他去造访过洛克两次。他愤怒地爬呀爬,爬过五段楼梯才来到洛克的房间。他热切地问候洛克。他等待着对方让自己安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需要的到底是哪种安心,也不知道为何只有从洛克那里才能得到。他说起自己工作方面的事,还真诚而关切地询问起卡麦隆事务所的情况。洛克倾听他的讲述,也心甘情愿地回答所有的问题,但是在洛克那没有表情的目光里,他感觉自己仿佛撞在了一块钢板上,仿佛他们俩谈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话题。在告辞之前,吉丁注意到洛克磨破了的袖口,注意到他脚上穿着的鞋和裤腿膝盖处打上的补丁,他感到一种快意。他告辞而去,暗自哧哧地笑出声来,但是心中却异常不安。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随即便发誓绝不再见洛克了,可是又弄不清他为什么非得再来找他不可。

    “哎呀,”吉丁说,“我不一定请得动她一起共进午餐,不过她打算后天和我一同去看莫森的画展。您看怎么办才好?”

    他坐在地板上,头靠在长沙发边上,伸着两只脚,穿着弗兰肯的一套鲜嫩的黄绿色睡衣裤,那身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松。

    透过浴室开着的门,他看见弗兰肯正站在洗漱台前刷牙,腹部贴着亮闪闪的台边。

    “那太好了。”弗兰肯满嘴牙膏浓浓的泡沫,“那样也行呀。你还不明白吗?”

    “是啊。”

    “老天爷!彼得,昨天动身前我就向你解释过了。邓洛普先生计划着要为他夫人建一座房子。”

    “噢,对了。”吉丁有气无力地说,用手把乱蓬蓬的黑色卷发从面颊上撩开,“噢,是啊……现在我想起来了……老天!盖伊,瞧我这脑子!岂有此理!”

    他朦胧想起前一晚弗兰肯带他去参加一个聚会的情景,想起盛放在一座掏空了的冰山中的美味佳肴,想起那一袭黑色的蕾丝晚礼服和邓洛普夫人漂亮的脸庞,可是他记不得他最后怎么会在弗兰肯的公寓里。他耸耸肩。在过去的一年里,他陪着弗兰肯出席过许多聚会,而且常常是像今天这样被带到他的公寓里来。

    “那座房子不大。”弗兰肯嘴里含着牙刷说。牙刷在他的腮帮子上撑起一个大包,绿色的柄伸在外面。“五万左右,这是我的理解。不管怎么说都是小菜一碟。不过邓洛普夫人的姐夫——就是昆比——你认识的,是个大块头,搞房地产生意的。而挤进这个家庭又无伤大雅,根本没什么大碍。到时候你就会知道那个任务的目的所在了,我能指望你吗,彼得?”

    “当然。”吉丁说,耷拉着脑袋,“你一直可以信赖我的,盖伊……”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脚趾,想到了弗兰肯的设计师斯登戈尔。并不是他有意去想,而是像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斯登戈尔,因为斯登戈尔代表着他的下一步计划。

    在友谊面前,斯登戈尔简直就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都两年了,吉丁试图与他建立起友谊的种种尝试,无不在他那两片冰山似的镜片上撞得粉碎。斯登戈尔对他的成见在制图室悄悄地传开了,但是很少有人敢复述原话,只是引用几句。斯登戈尔说得很大声,尽管他知道从弗兰肯办公室拿回来的草图上的修改是吉丁做的。但是斯登戈尔也有一个弱点捏在吉丁手里:他打算离开弗兰肯开自己的事务所,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他已经选好了合伙人,是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的年轻建筑师,但是继承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遗产。斯登戈尔只等时机成熟。吉丁在这事上头动了不少心思。除此之外,他无法去想别的。此时坐在弗兰肯卧室的地板上,他又想到了这件事。

    两天以后,他陪着邓洛普夫人穿过艺术陈列室,欣赏弗雷德里克·莫森的油画。他的动作过程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他牵着她穿过稀疏的人群,不时用他的手指握一下她的胳膊肘,有意让她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他的眼神——让她发现是她年轻的脸庞而不是那些画在左右着他的视线。

    邓洛普夫人凝视着一幅废弃汽车场的风景画,竭力想在脸上装出该有的赞美表情。吉丁见状,便说:“是啊,一幅很棒的作品。看看作品的色彩,邓洛普夫人……有人说莫森那家伙吃了很多苦头。说来话长——竭力想得到认可,老迈而且令人悲伤。这是所有艺术家的共同点,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包括在内。”

    “噢,真的?”邓洛普夫人说,此刻,她仿佛更偏爱建筑了。

    “再看这幅。”吉丁停在另一幅画前。画作描绘的是一个老丑妇在街沿上抠她的光脚丫,他说:“这就是记录社会现实的作品。要欣赏这一点,需要勇气。”

    “这实在是太棒了。”邓洛普夫人说。

    “啊,是的,是需要有勇气。那是一种罕见的品质……听说当年史岱文森夫人发现莫森的时候,他正在一间阁楼上快要饿死了。帮助一个青年才子成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那一定很了不起。”邓洛普夫人说。

    “假如我有钱的话,”吉丁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就会为某个新的艺术家安排一次画展,为某个新出道的钢琴演奏家提供资金,请一位初出茅庐的建筑师为我建造房屋……”

    “吉丁先生,你知道吗?我丈夫和我正计划着在长岛修建一座小宅子。”

    “噢,是吗?邓洛普夫人,您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我,您真是太可爱了。您这么年轻,请允许我这样说。难道您不知道您是在冒险吗?我会变成个讨厌鬼整天缠着您,试图让您对我们公司产生兴趣的。或者,您已经选好了设计师——那您就安全了。”

    “不,我一点儿也不安全。”邓洛普夫人妩媚地说,“而且我并不真的在意这种危险。最近这几天,我已经反复考虑过弗兰肯-海耶事务所了,我还听说他们的建筑师特别棒。”

    “唔,那么,谢谢您了。邓洛普夫人。”

    “弗兰肯先生是个伟大的建筑师。”

    “噢,是啊。”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真的想让我说出来?”

    “唔,当然。”

    “哎呀,您知道,盖伊·弗兰肯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他恐怕跟您的房子扯不上关系。这是一个我本不该泄漏的商业秘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您让我觉得我必须对您坦诚相待。我们事务所最棒的建筑都是由斯登戈尔先生设计的。”

    “谁?”

    “克劳德·斯登戈尔先生。您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总有一天您会的,只要某个人有发现他的勇气。您知道,所有的设计都是由他完成的,他才是真正的幕后天才,可是最终在上面签名盖章的人却是弗兰肯,名望和声誉全归弗兰肯。现如今哪里不是这样啊。”

    “可为什么斯登戈尔先生还能忍气吞声呢?”

    “他能怎么样呀。又没有人给他机会让他重新开始。您也知道,大多数人只认准一个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宁可花上三倍的价钱去买同一种商品,只认它的商标。是勇气呀,邓洛普夫人,他们就是缺乏勇气。斯登戈尔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伯乐毕竟太少,人们看不到这一点。他准备自己干,只要他能找到一个像史岱文森夫人这样杰出的人来为他制造一个机会就行了。”

    “真的吗?”邓洛普夫人道,“这多有意思呀?再多讲讲有关这方面的事给我听。”

    他又讲了许多。等他们看完弗雷德里克·莫森作品的时候,邓洛普夫人握着吉丁的手,对他说:

    “你心肠这么好,真是世间少有。你确信如果你安排我和斯登戈尔先生见个面,不会使你在事务所感到难堪吧?我是不敢提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居然没有生我的气。你太没有私心了,换上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位置都不能像你这样无私。”

    吉丁向斯登戈尔提议共进午餐时,对方一言不发地听着。接着,他猛地扭过头来厉声问道:“你搞什么名堂?”

    吉丁还未来得及回答,斯登戈尔又突然把头扭回去说:“噢,噢,我明白了。”然后他俯过身来,撇了撇嘴,露出明显不屑的表情。“好吧,这顿午餐我去吃。”

    当斯登戈尔离开弗兰肯-海耶事务所另立门户,并且接下了他的第一笔生意——邓洛普夫人的房屋设计时,盖伊·弗兰肯气急败坏地用尺子猛烈敲击着办公桌对着吉丁大发雷霆:

    “这个杂种!这个卑鄙的杂种!我上了他的当!”

    “你还指望他什么呢?”吉丁说,摊开四肢躺在弗兰肯面前的一把低低的扶手椅上,“人心叵测嘛。”

    “但是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是,那只卑鄙的鼬鼠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到口的肥羊竟然被他抢了去。”

    “哎呀,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吉丁耸耸肩,“这就是人性啊……”

    他话音中透出的苦衷倒是情有可原的。斯登戈尔连声谢谢都没说,临走时只对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你是个比我想象的还要坏的杂种。祝你好运!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名大建筑师的。”

    就这样,吉丁又平步青云地爬上了弗兰肯-海耶事务所首席设计师的职位。

    弗兰肯在一家奢华而又相对僻静的饭店举办了个不大的宴会庆祝他的荣升。他一再地说:“再过一两年,彼得……一两年以后,你就会看到事情的发展。你是个好孩子,我会为你办事的……难道我还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吗?……你也见了不少世面,彼得……再过上几年……”

    “盖伊,你的领带歪了。”吉丁冷冰冰地说,“看你把白兰地洒得背心上到处都是……”

    面对着他的第一份设计任务,吉丁想到了帝姆·戴维斯,想到了斯登戈尔,想到了其他许多想得到这个设计任务,并为此付出努力的、却被他打败了的人。那是一种成功后飘飘然的感觉。他的伟大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用玻璃围起来的办公室里,正低头看着一张空白的图纸——他孑然一身。有某种东西从他的喉咙咽到了肚子里,冰凉而空洞,那是一种他似曾相识的下沉的空洞。他靠在制图台上,闭上眼睛。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以前这一点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实——去填充一张图纸,在图纸上进行某种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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