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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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可他没有看到它在眼前矗立起来,相反,却看到它在陷落。他看到它形如地面上的陷阱,像他心里的陷阱,像个空洞,只有戴维斯和斯登戈尔在其中徒劳地破口大骂。关于这幢建筑,弗兰肯是这样对他说的:“它必须要体面,这你知道,体面……没有丝毫的神奇怪诞之处……外观优雅……费用要低于预算。”这就是弗兰肯传授给他的所谓设计师的理念,并且让他把这些理念表现出来。在一阵冰凉的茫然若失的麻木中,他仿佛看到客户在当着他的面嘲笑他。他似乎听到了托黑那令人不愉快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声音在提醒他,提醒他抓住向他敞开着的当管子工的机会。他厌恶地球表面的每一块石头。他恨自己选择了建筑师这一职业。

    当开始着手绘制图样时,他竭力地不去琢磨正在做着的事,而是想弗兰肯做过设计,斯登戈尔,甚至连同海耶,以及所有其他的人也都做过,他想,假如他们能做得到,那他也一样能做得到。

    他花了许多天才完成了初步设计图的绘制。在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的图书室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为他设计的房子挑选合适的门面照片。他感觉到那种紧张感在他的胸中逐渐地融化。那种感觉很正常,他感觉良好。那幢房子在他的笔下生长着,因为人们还仍然崇拜着之前设计过它的那些大师们。他不是非得去疑惑,去畏惧,或是去冒险,已经有人将它设计好了。

    当那些草图制好以后,他站在那里审视着它们,心里没谱。假如有人告诉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或者是最丑陋的建筑物,他恐怕两种观点都会赞同。他并没有把握。他必须得有所把握。他想到了斯坦顿,想起了每当设计作业时,他所依赖的东西。他拨通了卡麦隆事务所的电话,找霍华德·洛克。

    当晚,他来到洛克的住处,将他第一座建筑物的设计方案、电梯分布图和透视图悉数展开在洛克的面前。洛克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他的胳膊张开着,双手扶着桌子的两边,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吉丁着急地等待着。他感觉到愤怒随着焦虑在一起疯长——而且他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如此焦急。当再也忍耐不住时,他开口说:

    “霍华德,你也知道,谁都说,斯登戈尔是全纽约最出色的建筑师,而且我想他并不乐意退出公司,可是我逼走了他,并且接替了他的职位。我必须得有漂亮的思路去设计它,我……”

    他没有往下说。那语气并不像在别的任何地方那样听起来快活而自豪。它听起来像是在乞讨。

    洛克转过脸注视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鄙视;只不过是比平常睁大了些而已,是那么专注,却又是那么为难。他什么也没有说,又转身去面对着那些图纸。

    吉丁感觉自己是赤裸的。戴维斯、斯登戈尔、弗兰肯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是他用来对付人的保护伞。洛克的意识里没有他们。其他人都能使吉丁有一种对自我价值的认同感。洛克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他觉得应该抓起自己的草图逃跑。那种危险不在于洛克,而在于他自己。他并没有走。

    洛克转身对着他。

    “彼得,你喜欢设计这种东西吗?”他问。

    “噢,我知道。”吉丁说,他的声音很刺耳,“我就知道你不赞赏它,但这事很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对它的实际看法,而不是哲学上的,不是……”

    “没有。我没想教导你什么。我只是好奇。”

    “霍华德,如果你能帮我,如果帮我一点点忙。这是我设计的第一幢房子,而在事务所,它对我又至关重要,可我没什么把握。你觉得怎样?霍华德,你愿意帮我一把吗?”

    “好吧。”

    洛克将那幅画着带凹槽的半露柱的建筑正面、分开的山形墙饰、窗户上方的罗马束棒,以及门口的两只帝国之鹰的透视图扔到一边。他拿起设计方案,取出一张描图纸蒙在上面,开始画起来。吉丁站在一边看着洛克手中的铅笔。他看到壮丽堂皇的门厅不见了,迂回曲折的回廊不见了,采不到光的死角也不见了。他原来觉得很窄小的空间出现了一个宽敞的起居室,一面开着宽大窗户的墙对着花园,还有一间宽敞的厨房。他看了好久好久。

    “那正面呢?”当洛克将铅笔扔掉时,他问道。

    “那个我帮不了你。如果你必须要设计成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至少要设计成好一点的古典样式。你不必采用三个山形墙饰,一个就足够了。而且把门上的那些鸭子取掉,太多了。”

    临走时,吉丁充满感激地冲他笑笑,胳膊下夹着他自己的草图。下楼后,他感到受了伤害,满腹怨气。他大干了三天,仿照洛克的草图制作出新的蓝图,还有一幅新的、更简洁的电梯图。然后,他将设计好的房屋构造图呈交弗兰肯过目,还趁机做了一个戏剧性的动作。

    “哎呀,”弗兰肯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设计方案,“怪了!……彼得,你的想象力多丰富啊……我不知道……它是有点大胆,可是,我不知道……”他咳嗽着,又说,“它和我心目中想象的一模一样。”

    “当然。”吉丁说,“我研究过你的建筑了,并且我努力地去揣摩你的设计意图,所以,如果它很出色,那是因为我觉得我知道怎样去捕捉你的思想。”

    弗兰肯笑了。而吉丁突然间觉得弗兰肯并没有真正相信他的话,而且心知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话。然而,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得到了满足,被一种共同的手段和共同的罪恶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卡麦隆办公桌上的那封信不胜遗憾地通知他,经过认真的考虑,证券信托公司董事会无法接受他对奥斯托拉分公司大楼的建筑规划,并且说,该项目已经委托给了古尔德-潘丁吉尔事务所。随信附着一张支票,作为事先约定的初步设计图的报酬。可那点钱还不够支付那些图纸的开销。

    那封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卡麦隆坐在桌前,身子向后倾,仿佛不敢碰桌子似的,他双手插在两膝之间,一只手背贴在另一只的手掌中,攥紧了手指。虽然它只不过是一张纸,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因为那封信仿佛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像放射性物质一样,如果他动一动或者把他的皮肤暴露出来,它发出的射线就会灼伤他。

    三个月来,他一直等待着来自证券信托公司董事会的答复。在过去的两年里,鲜有的机会一个接一个若隐若现地出现,随后又消失了;隐约出现在别人含糊其辞的答应声中,明确地消失在坚定的拒绝里。很久以前,他便不得不辞掉一名制图师。房东向他提及房租,起初是礼貌地,继而是冷漠地,再后来便是公开而粗暴地诘问。但是事务所里没有人介意这一点,也没有人介意一贯的工资拖欠:还有证券信托公司的业务。要求卡麦隆提交设计方案参加竞标的该公司副总裁说:“我知道,有些董事和我的看法不一致。可是,卡麦隆先生,放手干吧,和我一起把握住这个机会,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卡麦隆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和洛克拼命地干,为的就是递交设计方案——要准时、要提前递交,要赶在古尔德-潘丁吉尔事务所之前将设计方案提交上去。潘丁吉尔是银行总裁夫人的表兄,他是庞贝废墟研究的权威人士。银行总裁是恺撒大帝的狂热崇拜者,有一次去罗马,还特意花了一小时零一刻钟的时间虔诚地参观了古罗马竞技场。

    卡麦隆与洛克,煮上一壶咖啡,住在办公室里,起五更睡半夜,连续苦干了许多天。卡麦隆下意识地想到电费账单,但又有意识地将这些事抛在脑后。清晨,当卡麦隆打发洛克出去买三明治时,制图室的电灯依然亮着。洛克在街上发现天已蒙蒙亮,而他们的办公室窗户面对着一堵砖墙,所以制图室里依然漆黑如夜。最后一天,还是洛克在午夜之后命令卡麦隆回家去的,因为卡麦隆的双手在不住地发颤,两膝发软,直往制图台前的一条高凳上靠。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到凳子上,完全是患病要呕吐的样子。洛克将他背下楼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借着路灯,卡麦隆看见洛克疲倦的面庞,眼睛极力地睁大,脸都扭曲了,嘴唇发干。第二天早晨,卡麦隆走进制图室,看到咖啡壶掉在地板上,边上黑乎乎地洒了一摊咖啡,洛克的一只手落在咖啡里,掌心朝上,半握半开,四肢摊开,躺在地板上,头向上仰起,睡得很沉。在制图台上,卡麦隆看到了做好的设计方案……

    他坐下来,读着桌上的这封信。此时他竟然颓丧到想不起熬过来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无法去想本应在奥斯托拉修建起来的大楼,也无法去想那座即将取代它的大楼,颓丧到心里只想着拖欠的电力公司的账单……

    在过去的两年里,卡麦隆常常离开办公室,一走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洛克到他家去也找不到他,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只能等待,希望卡麦隆能平安归来。后来,卡麦隆甚至连痛苦的耻辱也不以为意,摇摇摆摆来到办公室,醉眼昏花,谁也不认得,公然喝得酩酊大醉,在他的事务所门前以此招摇,这可是地球上他唯一尊重之地。

    洛克学会了面对自己的房东,他平静地告诉房东说,他又连一周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东怕他,也没再坚持。彼得·吉丁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一天晚上,他来到洛克的房间,坐了下来,房间里没有供暖气,他并不脱掉大衣。他掏出钱包,抽出五张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洛克,说:“霍华德,你需要钱,这我知道。别,现在别不情愿。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还我。”“是的,我需要钱。谢谢你,彼得。”然后,吉丁说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呢?把自己白白地耗在卡麦隆这个老家伙身上?你这样生活着是为了什么?霍华德,辞掉这份工作,到我们公司来干吧。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弗兰肯会很高兴的。我们每周先付你六十美元。”洛克又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吉丁。“噢,霍华德!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我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也是。”“可是求求你,霍华德,不管怎样你还是收下它吧。”“晚安,彼得。”

    洛克正在回想这件事,卡麦隆突然走进制图室,手里拿着证券信托公司寄来的那封信,递给洛克,然后,一语不发,又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洛克读完信后也跟了进去。洛克知道,无论哪一次丢掉生意,卡麦隆总想在办公室见他。不是与他谈论此事,只是为了看到他;谈谈别的事情,只是为了明确一下他还存在。

    在卡麦隆的办公桌上,洛克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那是伟大的华纳德系列报纸中的主要刊物。他本以为在厨房里、理发店里、三流人家的起居室里,或者在地铁里才能见到这种报纸。他本以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这种报纸,除了卡麦隆的办公室。卡麦隆看见洛克看着那份报纸,便咧嘴笑了。

    “今天早晨来上班的路上买的。很滑稽不是?没想到今天我们会……收到这封信。不过这种事凑在一块儿似乎很合适——这份报纸以及你手里的那封信。也不知道怎么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就买了这份报纸。我想,这里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看看吧,霍华德。很有意思。”

    洛克粗略地浏览了一下那份报纸。报纸的头版登载的是一个未婚妈妈的照片,肥厚的嘴唇上涂着闪亮的唇膏,她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图片上面加了标题,并分期连载她的自传和审讯情况的详细记录。其他各版上分别刊登的是一篇讨伐公用事业公司的文章,一幅每日星运图,教堂布道辞摘录,为新嫁娘提供的食谱,玉腿少女照片,关于如何制服丈夫的灵丹妙药,婴儿大赛,一首宣称洗盘子比创作交响乐更为高贵的歪诗,一篇证明生过一个孩子的妇女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圣徒的文章。

    “那就是给我们的答复。是对你和我所做的答复。就是这份报纸——它存在,并受人喜爱。你能斗得过它吗?你有什么妙语能宜人之耳并被人理解呢?他们本来是无须寄这封信的。他们买一份华纳德的《纽约旗帜报》就行了。那样反而更简单明了些。你知道吗?过不了几年,那个不可思议的杂种盖尔·华纳德就将操纵整个世界了。那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而且,或许他是对的。”

    卡麦隆手拿报纸,伸直了手臂,将它放在手掌上掂着分量。

    “霍华德,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让他们为此崇拜你,因为你舔了他们的脚趾——否则……否则还能怎么办呢?有什么用呢?……不过那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然后,他看着洛克,又说:“要是我能撑到可以扶持你自立的那一天就好了,霍华德……”

    “别提这些了。”

    “我就是想说这个……真可笑,霍华德,明年春天,你来这儿就整整三年了。似乎不止三年,是不是?那么,我教会了你什么?我来告诉你:我教给了你很多东西,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教给你。没有人能教你什么,实质和核心的东西是教不会的。你做着的事,那是你的,而不是我的。我只能教你把它做得更好。我只能教给你手段,可是目的——目的是你自己的。你不会只是詹姆士一世初期或者卡麦隆晚期的一名小学徒,一天只会摆弄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你将来会有成就的……要是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就好了。”

    “你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而且你现在就明白这一点。”

    卡麦隆站在那里,看着办公室光秃秃的四壁,看着办公桌上堆积的账单,看着被煤灰弄脏了的雨水顺着窗玻璃慢慢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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