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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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人都不喜欢洛克,打从第一眼看到他这张脸就不喜欢。不管他走到哪里,他总是不讨人喜欢。他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扇地下保险库紧闭的大门,尽管锁在里面的东西很贵重,人们还是不喜欢去感受它。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是一个冷淡的,使人感到不安的存在。他的在场具有一种奇怪的特性:他明明让人感觉到他是存在的,可是又让别人觉得他不在那里;或者说是他在那里,而他们不在。

    下班后,他要步行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那是东河附近的一间廉价公寓。他之所以选择那座公寓,是因为一周只要花二点五美元就可以占用它的整个顶层。那是一间曾经用做货仓的巨大房间:没有吊顶,屋顶上裸露的桁条之间还时常漏雨。但是,在其中两堵墙上开有长排的窗户,有些窗格上镶有玻璃,有些上面钉上了硬纸板,还可以从一面的窗户遥看下面的河流,从另一面的窗户俯瞰纽约市。

    一周前,卡麦隆走进制图室,往洛克的制图台上扔下一幅乡村宅第的粗略草图。“看你能不能将这个设计方案整成一座宅子。”他厉声说完,没有再作任何解释便出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再没有走近过洛克的制图台。洛克昨天晚上完成了这份设计,把图纸放在卡麦隆的办公桌上。今天早晨,卡麦隆进来过,又扔给洛克几幅钢筋接缝的图纸,叫他晚一些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这一天中,他再没有进过制图室。

    另外两个人都下班回家了,洛克拉过一块旧油布将自己的制图台盖好,就到卡麦隆的办公室去了。他完成的乡村宅第设计方案展开在卡麦隆的办公桌上。台灯的光线照在卡麦隆的脸颊上,也照在他下巴的胡须上,其间夹杂着的一根根银丝亮闪闪的。灯光照在他的拳头上,照在那张图纸的一角,黑色的铅笔线条看上去仿佛是压印在纸上的图案。

    “你被解雇了。”卡麦隆说。

    从长长的办公室那头走过来的洛克闻声站住了。他身体的重心落在了一条腿上,双臂垂在身体的两侧,一边的肩膀耸了起来。

    “是吗?”他平静地问道,站着没有动。

    “过来,”卡麦隆说道,“坐下。”

    洛克顺从地坐下。

    “你太出色了。”卡麦隆说,“你太出色了。你不能就这样糊弄自己。这样做是没用的,洛克,迟走不如早走。”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把你所学到的东西浪费在一个你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上是没有用的,这个理想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实现。那没有用。你那么了不起的本事会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背叛它吧,洛克,现在就背叛它。虽然会有些不同,但是你学到的东西够你用的了。你有他们花钱想买的东西,而且如果你以他们的方式运用得当的话,他们会出很好的价钱的。接受他们吧,洛克。妥协吧,现在就妥协,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迟早得妥协。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很多你所不希望经历的事情你都已经经历过了。你不懂,可是我懂。不要让你自己走这条路。离开我。去找别的什么人吧。”

    “那您当初背叛自己了吗?”

    “你个放肆的狗东西!你以为我说你有多好?我什么时候叫你和我比来着……”他停住不说了,因为他看到洛克笑了。

    他看着洛克,突然也以一笑作答,而这是洛克所见过的最最痛苦的表情。

    “不,这样不行,哼!”卡麦隆轻声说,“不,不行的……这么说来,你是对的。你很出色,而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我早就不习惯同你这样的人交谈了。是丢了这样的习惯吗?或许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习惯,或许那正是我现在所惧怕的。你愿意尽力听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想您是在白费口舌。”

    “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因为我现在无法对你无礼了。我要你听我讲。你能不能光听不打岔呢?”

    “好的。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

    “你清楚,在所有人当中,我是你最不应该来找的人。如果我把你留在我这儿,那我简直就是在犯罪。本来是该有个人来警告你要当心我的。我根本帮不了你什么。我不想让你气馁。我不会传授给你任何常识。相反,我还会驱使你干下去,我会逼着你朝你现在这个方向走下去。我会向你灌输一些东西,使你保持你身上固有的东西,甚至使你在这个泥坑中陷得更深,你不明白吗?再过一个月,我就无法放你走了。我现在都拿不准能不能放你走。所以别和我争辩了,趁早赶紧走。在你还能脱身的时候赶紧走。”

    “可是我走得了吗?您不觉得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已经太晚了吗?对我来说,十二年前就已经太晚了。”

    “尽力试试看,洛克。尽量理智些,哪怕一次也好。有很多有名气的大公司愿意聘用你呢。开除还是不开除,只要我一句话。尽管他们可能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嘲笑我,但是,只要他们发现有适合他们的东西,他们就对我的东西进行剽窃,而且他们心里清楚,当我看中一个好的制图师时,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我会写一封信把你推荐给盖伊·弗兰肯。他曾经为我工作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是我解雇了他,可没关系。你去找他。一开始你会不喜欢,不过你会适应的。再过很多年后,你还会为此感激我。”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那并不是您想说的话。您过去也并不是那样做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这样说!因为那不是我所做过的!……洛克,你瞧,你身上有某种东西,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不仅仅是你所做的那种设计。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一个爱表现的人。使一点花招或一些戏谑的小把戏,靠表现得与众不同来哗众取宠——那可是个赚钱的好营生。面对着人群,逗他们开心,穿插点杂耍来收取入场费。如果你那样做,我反倒不担心了。可你的情况不同。你热爱自己的工作。唉,真可怜!你热爱它!而这正是祸端。就等于你额头上贴着的商标,那是给所有人看的。你热爱你的工作,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清楚,他们拥有并支配着你。你有没有注意观察过街头的行人?你不惧怕他们吗?而我就怕。他们头戴礼帽,背着包从你身边走过。但你看到的不是他们的本质。他们的本质就是对于任何热爱工作的人都怀有仇恨。他们唯独害怕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你把你自己暴露给了他们,洛克,你暴露在每一个人的眼皮底下。”

    “可我从未留意过街头的行人。”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所做的事呢?”

    “我只注意到您并不惧怕他们。您为什么反而要我去惧怕他们呢?”

    “那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他的身子向前俯过来,放在桌上的拳头紧握着,“洛克,你非要我把它说出来不可吗?你忍心让我说,是吗?好吧,我就说出来。你也想落得我这样一个下场吗?你想成为第二个亨利·卡麦隆吗?”

    洛克起身,就站在台灯光线的边缘,说:“如果到头来我能取得今天您这样的成就,也有这样一间事务所,我会感到那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坐下!”卡麦隆一声咆哮,“我可不喜欢示威!”

    洛克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办公桌,发现自己是站着的,不胜惊讶。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了。”

    “算了,坐下。听我说。我理解你。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不明白。我原本以为在这里待上一些时日就会消除你头脑中的英雄崇拜。我发现它还没有消除。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心想,老卡麦隆有多么伟大,是个多么高尚的斗士,一个坚守着失败事业的牺牲品,而你心甘情愿地与我一同死在路障上,和我一起吃糠咽菜度过余生。我知道,现在你才二十二岁,在你看来,这样做很纯洁、很美好。可是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三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一份失败的事业,那听起来非常壮烈,是不是?可你知道在三十年里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吗?你知道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吗?你知道吗?”

    “你并不想谈起这些的。”

    “是的!我并不想谈起这些!可是我现在要说。我想让你听听。我想让你明白,等待着你的将是什么。会有很多时候,你看着自己的双手,真想拿起什么东西来,把每一根筋骨都砸碎,因为,如果你能找到机会让它们施展才能的话,它们会用所有可能的事来折磨你,可是你又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所以你会无法忍受你活着的躯体,因为它在某些地方辜负了这双手。会有很多时候,当你挤上公共汽车时,汽车司机会大声斥责你,只因为一角钱的车票。但你听到的还不止这些,还有人会说你是废物。他们嘲笑你,说你脸上写着令他们憎恨的东西。会有这样的时候,当你站在一座大厅的角落里,听一个家伙在台上大谈建筑,大谈你所热爱的工作,而他的满口胡扯使你只想等着什么人冲上台去用手把他那张嘴撕烂,但是接着,你却会听到人们为他鼓掌,而你只想尖叫,因为你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到底谁是真实的,不知道你是待在一间挤满了三角形脑壳的屋子里,还是有什么人刚刚为你洗过脑,你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你所能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地方不再是一种语言。可是如果你想说话,你还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成,因为你会被挡在一边,你会被当作一个没有建筑学方面知识和学问的人!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洛克坐着没有动。在灯光下,他的脸部轮廓显得清晰分明,在他深陷的脸颊上照出一个黑色楔形的影子,一个长长的三角形黑影横切过他的下巴。他凝视着卡麦隆。

    “这还不够吗?”卡麦隆问他,“好吧,然后,有一天,在一张图纸上,你会发现你设计出一幢大厦,它美得足以让你为它折腰。你都不相信它竟然是出自你的手,但是你会设计出这样的作品。那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那么美好,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而且你也热爱你的同行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邪恶。你会带着这个设计走出屋去,想办法将它修建起来,因为你毫不怀疑,第一个看到这幅设计方案的人就想修建它。可是你还没走出多远,就会被一个跑来要关掉煤气的人给拦住。你一直节衣缩食,因为你省下钱想完成你的设计,你仍然得煮饭呀,但你却没有支付煤气费……好吧,这都算不了什么,你完全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最终你还得带着你的设计到某个人物的办公室里去。你直怪自己在他的办公室里显得碍手碍脚,你只听见自己低声下气地求他、对着他摇尾乞怜的声音,你恨不得地上能开一道口子让你钻进去,让他看不到你,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恶心。但是这一切你都不在乎,只要他能让你修建起那幢高楼就行,因为你想,如果他看到那是什么样的建筑,他准会让你把它修起来的。但是他却会对你说,他十分的抱歉,只是建筑师协会刚刚已经移交给盖伊·弗兰肯了。然后你就会跑回家去,可你知道你在家里做什么吗?你会痛哭。你会像个娘们儿,像个醉鬼,像个畜生似的哭嚎。那就是你的未来,霍华德,现在你还要这样的未来吗?”

    “要。”洛克说。

    卡麦隆垂下眼睛,接着他的头低下去一点,再下去一点,慢慢地垂下去,久久地一个劲地摇着头,然后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弓起双肩,绞着双手放在两膝之间。

    “霍华德,”他几乎是在耳语,“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谢谢您……”洛克说。过了好久,卡麦隆才抬起头来。

    “现在回家去吧。”卡麦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你最近太辛苦了。还有更辛苦的一天等着你呢。”他指着那幢乡村宅第的草图说,“这个设计各方面都好,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你会怎么设计。不过,要建起来,它还差点。你还得再做一遍,我明天再给你看我要你怎样设计。”

    5

    在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的一年里,吉丁赢得了“无冕王子”的美称。虽然仍旧是个制图师,他却深得弗兰肯他老人家的偏爱。弗兰肯带他出去午餐——对于该事务所的雇员来说,这可是一种空前的殊荣。弗兰肯与客户见面时也叫他来作陪。客户们似乎很开心在建筑师事务所看到一位装点门面的如此可人的年轻人。

    卢修斯·N·海耶有个烦人的毛病,他总爱出其不意地指着一名已经在此干了三年的员工冷不丁地问弗兰肯:“这个新人你什么时候招聘的?”但是,令事务所的员工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记住了吉丁的名字,并且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以一个认可的微笑跟他打招呼。吉丁与他进行过一次长谈。那是在一个沉闷的十一月的下午,他们谈的话题是古董瓷器,那是海耶的业余爱好。他拥有一批珍贵的收藏品,那都是他付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收藏的。吉丁对这一话题表现得很内行,尽管在前一天晚上之前,古董瓷器是什么,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因为在前一天,他在一家公立图书馆整整待了一个晚上。海耶喜出望外:事务所里从没有哪个人关心过他的爱好,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海耶跟他的合伙人说过:“盖伊,你很善于选拔人才。有个小伙子我希望你不要错过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吉丁。”“是的,是有这么个小伙子。”弗兰克便笑着回答,“是的,确实有。”

    在设计部,吉丁把注意力集中在帝姆·戴维斯身上。工作和制图只是他每天上班时表面的一些无法回避的琐事;帝姆·戴维斯才是他的注意力所在,他将从帝姆那里迈开他事业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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