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南北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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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影山试剑台,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连接起清山秀水与白云深处。

    数百年风云诡谲,乱世交替,如今还屹立不倒的世家名门如凤毛麟角,剑宗即便分裂成南北两支,却始终位列其一。七年一次的承影比剑,是南北剑宗的大事,也是江湖中的大事。

    一大早,就有北剑宗邀请的客人陆陆续续登上试剑台。大多是在《江湖奇闻录》中位列“长青”“新月”两卷的大门派,好几位退隐江湖的前辈高人也被邀请前来,每到一位,就引起阵阵议论。

    不过宾客中最受注目的,还是这一版“新月卷”中位居第一的白门,和常年位列“云藏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倾城谷。

    当初传出倾城谷谷主要来承影山的消息,很是引发了一场热议。销金阁的赌局设了那么久,这一回恐怕要分出胜负了。

    虽然人人都想见一见这位神秘的谷主,却没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除了几天前在鹿鸣城出现过的两个据说来自倾城谷的美人之外,再无任何消息。

    相比倾城谷的低调,白门的声势则要大得多。门下弟子均是一袭白衣,男子英俊,女子美丽,尤其是韶华堂堂主白韵仪,眉目如画,杏眼含情,一身素白衣裳穿在她身上,反倒更添妩媚妖娆。

    至于门主白翳,自鹿鸣城露面后,这一路早已收获了无数芳心,不论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的焦点。

    和热闹光鲜的北剑宗宾客席相比,南剑宗这边则冷清得多,不光没有宾客,连宗主都尚未露面。

    关于宋雪心,许多人难免暗中议论。

    “听说南剑宗这一代的宗主是个女人?”

    “对对对,我师弟在鹿鸣城见过,据说长得很漂亮,不过身手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南剑宗竟凋零至此,让一个女人做宗主!”

    “谁让七年前出了那样的事,宋雪阳天纵奇才,如果还活着,这一场胜负倒是很难预料。可如今他已经死了,宋老宗主至今也下不了床,偌大门派只好交给一个此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女儿……”

    “说是女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保不准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看北剑宗此次必胜无疑……”

    碎嘴之人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喉咙里不知钻了什么进去,火烫热辣,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卡着喉咙四处找茶水,眼睛都急红了。

    匆匆忙忙灌了几口茶,想要追查暗害他的人,可放眼看去,四周都是有头有脸的武林泰斗,只有宋连霆身边几位身穿玄黑长袍的客人是刚刚入座,只是既然能坐在那个位置,身份自然非比寻常,怎会来暗算他一个小弟子?

    等一下,能坐在宋连霆身边的……莫非是倾城谷的人?

    紫离往后头瞥了一眼,随即靠近萧逐夜,轻道:“萧师兄,我已经替你教训那个口无遮拦的凌霄门弟子了,不用太感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萧逐夜闻言掀了掀眼皮:“替我?”

    明明是她自己觉得无聊,变着法子戏弄那些暗中说宋雪心坏话的人,以此打发时间。

    “替宋宗主……”说罢,她又看了一眼隔了一个座位的宋连霆,急忙改口,“替宋姑娘不就是替你?一样的一样的!”

    萧逐夜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演武场对面,那里依旧空无一人。

    “樊姐姐一早就带了茵茵去定光院,怎么现在还没来?”紫离百无聊赖地侧身,开始寻找下一个长舌倒霉蛋。

    萧逐夜心里却想着方才宋连霆对他说的话——

    “南剑宗自宋雪阳死后日渐凋零,如此种种,实非我所愿。剑宗毕竟源自同门,振兴南剑宗一脉,我北剑宗责无旁贷,此前我也多方联络过宋老宗主,可惜一直没有回音。此次有幸请到谷主来承影山,还想请谷主替我和小宋宗主做个中间人,方便的时候,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萧逐夜虽然住在破山院,但整个白天几乎都在定光院,此事宋连霆自然是很清楚的,但他并没有直接询问他和宋雪心的关系,只是开口拜托他做中间人,如此心计,不愧是一派之主。

    聊一聊?能聊什么呢。

    自南北剑宗分裂开始,每一代都有人想要将二者重新合并。可既为同宗,门派训诫尤以君子之仪为重,想要的东西不能硬抢,会授人以柄;釜底抽薪也不好,一旦伤了和气,只怕两败俱伤。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趁南剑宗势弱,以扶持之名慢慢渗透,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拿下。

    武功孰高孰低不好说,但以他对宋雪心的了解,真要聊起来,最后不是掀桌子,就是拔刀子,要论谋划,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他几乎能想象她因为不耐烦而翻脸的样子,看来这个中间人,还是不要当的好……

    正沉思间,人群中起了小小的喧哗,抬眼看去,对面南剑宗的席位终于有人来了。

    打头的正是宋雪心,一袭银灰与赤红相间的南剑宗宗主长衣,裁剪合体,勾勒出婀娜身段;长发尽数束起,定了两支红玉簪。与平常不同的是,她略施了脂粉,黛眉轻扬,红唇微抿,轻抬的下颚是倨傲的,微敛的目光却透着疏懒,明明身姿挺拔,一举一动却宛如行云流水般松弛。

    她的出现无疑是惊艳的,全身上下,从气势到妆容,没有一丝破绽。

    方才在想些什么,萧逐夜已经全都忘了,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议论。他狠狠地盯着她,突然觉得,紫离那一套叫人说不出话的法子很不错,如果能让人眼睛也看不到,那就更好了。

    宋雪心身后一左一右跟着聂五和七羽,然后是四个持剑弟子,再往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云深、樊素玉和萧茵茵,还有……胡缜?

    难怪樊素玉和萧茵茵一大早就要赶过去,可是胡缜手脚皆断,按理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站立,更遑论行走,如今他是怎么做到的?

    萧逐夜心里一动,转头看向身后的宾客席,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怀义山庄庄主胡猛和少庄主胡少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则是胡晶晶和林柔。

    胡少英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雪心,可是在看到胡缜的时候,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萧逐夜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这架势,大概又想惹是生非了。

    云深扶着胡缜,樊素玉拉住萧茵茵,在宾客席一一落座。

    原来南剑宗也是有客人的?能被这位美人宗主邀请来的客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简直叫人无比好奇。

    可这四个人里头,没有一个是熟面孔——一个病恹恹神情冷漠的孩子,一个穿着打扮跟游方道人似的年轻人,唯一扎眼的也就是樊素玉和萧茵茵,因为她们穿着的玄色外衣和宋连霆身边的贵客很像,怎么看都是一路人。

    可如果真是一路的,为何还要分两头坐?

    就连宋连霆都忍不住侧目。他自然知道萧茵茵是萧逐夜的女儿,那粉嫩嫩的小女孩还隔着一整个演武场在朝他身边的宋雪辰招手。宋雪辰又要重道守礼,又忍不住去看她,简直从未见过他如此为难又焦灼的模样。

    可身旁的萧逐夜却气定神闲,只管慢悠悠地喝茶。

    同样身为人父,宋连霆此刻实在很想和他交流一下育儿心得……

    既然两边人都到了,时辰也差不多,仪式便正式开始。

    七年一次的承影比剑,过程其实并不复杂,祭祀剑宗的开派祖师和历代宗主之后,便是宣读门训,解释规则,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环节——比剑。

    比试分上下场,上半场属于热身,两派各派出三名弟子较量,计时各为一炷香。此场虽不计入最后的结果,却关乎本门尊严,若是输得太难看,即便下半场赢了,也是形象大跌,让人诟病。

    下半场是现任宗主或者继任宗主之间的比试,虽然只有一场,但既没有规定武器类别,也没有规定时间长短,说是说点到即止,身为宗主也有同门不可相残的顾虑,但实际上打起来,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

    史上无数次比剑,比到半夜三更的有之,比到伤重不愈的亦有之。无论如何,最后一场比完,才能最终决定由谁入主承影山。

    往年两家各有胜负,但今年,在众人眼中几乎没有悬念。

    宋连霆年少成名,十八岁就独闯九莲湖匪寨,剿杀匪首,重创不下百人,从此一战成名。手中轻剑追月、重剑长风,刚柔并济,灵动机变,甚至被称为北剑宗史上第一人。

    反观宋雪心,年纪轻轻,名不见经传,江湖上也没有任何事迹流传,虽然长得漂亮,但不是漂亮就能统领一门的。单看销金阁的赌局赔率,也能知道谁更有胜算。

    祭祀的仪式很快结束了,门训堪堪宣读完毕,一名北剑宗弟子捧着赛规册子正要上前,宋雪心突然站了起来,道:“且慢。”

    探究诧异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她却视而不见,朗声道:“难得今天这么多人,正式比试之前,我想借地方说件事,请各位英雄豪杰做个见证。”

    说着,她朝向北剑宗宾客席,道:“怀义山庄的胡少庄主,令公子被你殴打至手脚筋脉俱断,内腑受伤,幸得我朋友搭救方才保住性命,此事不假吧?既然你不想要他,不如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卖我一个薄面,你们的父子关系就此解除了吧,从此他的生死与你们无关,你的生死,他也不会过问,你看怎么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口齿清楚。座上宾客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胡少英,其中不乏曾经见过胡缜的人,也依稀认出南剑宗宾客席上那个行动不便的孩子与胡缜十分相似,因而此话一出,更不免议论纷纷。

    胡家向来宠爱独子,但此事若是真的,胡少英竟对一个孩子下此重手,未免太过心狠手辣,叫人唾弃。

    而胡少英早就变了脸色,正想拍案而起,身边的胡猛及时扯住他,递了个眼色,他才勉强坐了下来。

    胡猛起身,脸上带着笑,道:“小宋宗主可能误会了,孙儿顽劣,少英不过是稍加训斥,或许出手稍重,那也是爱儿心切,怎么可能会将他手脚折断,宗主不要被来历不明的人骗了。”说罢,目光还特意朝云深身上瞥了一眼。

    胡猛资历颇深,这番话也说得极有分寸,众人眼中又露出怀疑的神色,唯有南剑宗这边的人,才能听到胡缜自牙缝中迸出的三个字:“他骗人!”

    他亲身经历“父亲”的暴行,如今又亲耳听到“祖父”颠倒是非,心中仅存的那一丝眷恋亲情也被事实彻底击碎,只余伤心愤怒。可他年纪还小,不晓得如何排遣,虽然紧紧咬着牙关,泪珠却忍不住滚滚落下。

    坐在他身边的萧茵茵蹙眉不语,小手却偷偷伸过去,轻轻握住了胡缜的手。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并没有推开她。

    另一边,胡晶晶也站了起来,走到父兄身后,朝宋雪心遥遥施了一礼,语气十分委屈:“我一看到小宋宗主就觉得甚是眼熟,原来是我在晴岚书院学课时的同窗。想当年你我二人也算亲近,如今久别重逢,你却为了某些别有用心的外人,将脏水泼在我父兄身上,实在叫人寒心。”

    宋雪心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别有用心的外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和怀义山庄一干人等打嘴仗,丝毫没有为自己辩驳一下的意思。她笑了笑,直视胡晶晶道:“多年不见,胡小姐……不对,林夫人出落得真是越发美丽了,下回有时间来龙渊岛走走,我定当盛情款待。”说罢目光流转,看着胡少英,“少庄主不说话,是不是代表你答应了?”

    她只字未提胡缜的事,胡晶晶脸色有些不好看,胡少英也终于按捺不住,怒道:“小宋宗主,你也管得太宽了。我教训儿子是我们的家事,再说他也不是……”

    “就算是不相干的人,难道就可以下重手了?”宋雪心讥诮冷笑道,“敢问胡老庄主,当年暗伤我兄长宋雪阳,致使他不敌被杀,也是你们的家事吗?”

    此话一出,四周静默了片刻,顿时如炸开了锅一般,声浪一阵盖过一阵。

    这一回,连胡猛都坐不住了,倏然站起,厉声道:“小宋宗主,说话要有证据,怎可以含血喷人!”

    “证据?”宋雪心笑了笑,“好啊,证据我有。但看在你是前辈的分上,这么多人面前给你留个面子,比试结束,还请两位来定光院喝杯茶,我们来好好聊聊证据的事。”

    顿了顿,她又状似无心道:“可惜欧阳掌门躺在床上来不了。上个月我路过菁华剑派还特意去拜访过他。当年给我兄长下引路香的事,他也一直很自责,你们是亲家,此事应当也知道吧?”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胡猛和胡少英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欧阳云天武功尽废瘫痪在床的事竟是她所为!她是来为宋雪阳报仇的!

    “你竟敢威胁我们!”胡少英额上青筋爆出,“我们敬你一声小宋宗主,可不是怕了你!”

    宋雪心莞尔,眼波流转:“你要是没做亏心事,何惧我的威胁?”

    眼看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身为主办者的宋连霆十分为难,不由得转头看向身边贵宾,盼着萧逐夜能出面打个圆场。

    可萧逐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席上的宋雪心,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而不远处的白翳则低着头和一个粉衣少女调笑,仿佛场中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其他前辈也都是一副“此乃私人恩怨,不便插手”的神情,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了。

    他暗中叹了口气,正想起身调解,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平和带笑的声音,道:“诸位的恩怨可否先放一边,咱们先把胡缜的事做个了解好不好?”

    声音是从对面南剑宗客席上发出的,随着说话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却是之前被胡猛称之为“来历不明”的那位看起来颇像游方道士的年轻人。

    胡少英正是满腔邪火无处发泄,见有人插话,顿时怒道:“你又是谁,胆敢在此指手画脚?胡缜就算被我打死了,也是我胡家的鬼……”

    “少英!”胡猛沉喝一声,阻止了他情急之下继续胡言乱语。

    可那位年轻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胡少英的无礼,继续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说,雪心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胡缜和少庄主既然已经不是父子,也就不必回怀义山庄了,我打算收他为徒,带他回明镜山庄,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你看怎么样?”

    “明镜山庄”四个字,他并未刻意强调,却还是被大多数人听到了。

    位列“云藏卷”之一,与倾城谷齐名的三大神秘之地,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明镜山庄。

    “回”,代表他是从那里出来的,所以这个看起来不大起眼的年轻人来自明镜山庄?

    此事比胡家的私事更叫人震惊,片刻沉寂后,坐在宋连霆身后的青城派老掌门、胡子都已经花白的静一道长更是从座位上直接站了起来,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七煞转魂灯!他有着七煞转魂灯!他是明镜山庄的庄主!”

    他的声音不大,但这个消息却很快被传播出去。

    谁也想不到,这个装束古怪的年轻人竟会是明镜山庄的庄主,而他腰畔那盏要明不明、要灭不灭的小铜灯,竟然就是传说中“照妖不照人”的镇庄之宝。

    “传闻七煞转魂灯可通阴阳,夺魂摄魄,是极厉害的杀器。本座也只是在年幼随师父游历时偶然见过一次,当时情形,凶险奇诡,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

    静一老掌门的话,让原本就游离于世外的明镜山庄更添几分叫人敬畏的神秘。

    北剑宗请来了倾城谷的谷主,南剑宗却也有明镜山庄的庄主坐镇,原本抱着看南剑宗笑话的人,此刻也有些动摇了。这个看起来美丽且嚣张的女宗主,或许,会有几分胜算。

    见自己冒犯的对象竟然是明镜山庄的庄主,胡少英顿时没了声音,脸色又红又白。

    胡猛阴沉着一张脸,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云深的身上,低声对一双儿女吩咐了几句,悄悄地退出了人群。

    一直在注意他们行踪的聂五见状,急忙对宋雪心道:“宗主,要派人跟上吗?”

    宋雪心瞥了一眼胡家父子的背影,淡淡道:“不必,他们很快会来找我。”

    毕竟,她有他们暗算宋雪阳的证据不是吗?

    聂五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怀疑道:“你真的有证据?”

    她笑眯眯地答道:“没有。”

    果然!

    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果然是她一贯随心所欲的作风。

    “长安,今天可是你一战成名的大好日子,别皱着眉头了,赶紧笑一笑,要不然就做不成龙渊岛第一美男子了。”宋雪心伸手,轻轻捏了捏聂五的脸颊,随即直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笑谑的声音微沉,“长安,加油!”

    “不用你说!”聂五轻哼一声,低头掩住眼底几分不自在,挥开她的手,拿起剑朝场边走去。

    恢复了秩序的比武场上,宣读规则的弟子正朗朗起声:

    “以武会友,彰我剑宗正气,扬我中州剑魂。”

    好像还嫌宋雪心那边不够瞩目似的,自比赛规程宣读完毕,萧逐夜便起身和宋连霆低语了几句,随后施施然绕过武场,在宋雪心身边坐了下来。

    正专心观战的宋雪心不由得侧目:“你怎么来了?”

    萧逐夜轻声道:“远观思之,不如溯而求之。”

    “油嘴滑舌!”宋雪心瞪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毫无威慑力。

    萧逐夜笑了笑,随之看向场内:“雪心,你如此行事,会不会太鲁莽了些?”

    “我不觉得。”宋雪心摇了摇头,“也许不够稳妥,但很有效不是吗?”

    遥遥看去,怀义山庄的人已经退场了;空青堂少主苏谨言的目光不断胶着在白韵仪身上,似乎有话要说,可白韵仪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和灵芷举止亲密的白翳,压根没有注意到苏谨言。

    平静的表象下,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她相信方才那一出戏之后,寝食难安的绝对不止胡家父子。

    “萧逐夜。”她突然唤他,“你觉得白翳这个人如何?”

    他一愣,斟酌着答道:“不熟悉。”

    宋雪心低声道:“我和他认识了七年,却从未看透过他。这七年里,我没有出过龙渊岛,也不知道白门迅速崛起的原因,但是这个人,很不简单。”顿了顿,又缓缓道,“七年前,我曾经中过长恨岛的‘牵机’之毒,当时白翳也在场。”

    萧逐夜眸光一闪,微微眯起眼睛。

    “你也说过他精通长恨岛的‘媚行术’,可是身为长恨岛弟子的灵芷姑娘似乎以前并不认识他;另外,他门下堂主白韵仪和空青堂的苏谨言有婚约,空青堂却是当年害我父兄的最大嫌疑人;而且,这七年里他不断向我求婚……这些事,未免太过巧合。”

    萧逐夜听着,却沉默不语。

    虽然他和宋雪心共历患难,也彼此确定了心意,但是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因他心藏秘密,半真半假,所以当她对他诉说家仇隐秘的时候,竟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她是这样轻易就会交付信任的人吗?

    可她又应当是什么样的呢?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嚣张跋扈?娇蛮任性?爽直豁达?哪个都是她,哪个又都不是。他总是刻意回避去更加深入地了解现在的她,心底那个鲜活的影子是与黑暗相随的,他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只是不想让自己再次深陷。

    她相信他,竟让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忧虑。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逐夜……”

    “嗯?”

    “如果哪天我出了事,多半和白翳有关。”她说得十分肯定,转头看着他,“那个时候,你还会来找我吗?”

    他掩藏起眼底的重重心事,点了点头。

    “会。”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说的是“还”。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第一场比试也有了胜负。

    或许是北剑宗的人太小看了南剑宗,第一场比试派出的并不是首座弟子,也非宋连霆亲传,而南剑宗上场的却是聂五。

    这七年里,聂五为了打败宋雪心,付出的努力并不比她少。少年天赋极佳,天性中更是带了一股悍勇,进步可谓神速,连比他早入门的师兄师姐都已不是他的对手,因此这一场比试,一炷香尚未到头他就胜了对手。

    不光北剑宗的人无比惊讶,在座的宾客也有些回不过神来,就连宋雪心都觉得不可思议。

    “北剑宗的弟子竟然只有这种水平?”她撑圆了眼睛,装模作样地轻叹一声,“当年我哥哥要是来参加了比剑,剑宗令肯定是我南剑宗的囊中之物。”

    她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场上安静,因此很多人都听到了,其中自然也包括宋连霆。他虽脸色不豫,却尚能隐忍,年少气盛的宋雪辰却有些按捺不住,沉着脸一跃而起,请命出战第二场。

    宋雪辰身为宗主独子,剑术得宋连霆亲自指点,悟性也极高,但是毕竟年幼,臂力和经验都不足,宋连霆几乎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

    斟酌再三,第二场宋连霆派出了亲传弟子华文宇。华文宇长得白白净净,一手重剑却曾重创山南道三大马帮,名噪一时,是北剑宗年轻一辈弟子中最负盛名的人物。

    面对这样厉害的对手,宋雪心却轻描淡写地派了一个刚入门不到三年,年方十六的女弟子芳歌对战。芳歌堪堪学会轻剑驭灵式,重剑几乎都拿不动,但她长得水灵娇嫩,嘴也甜,尚未开打,便对华文宇软软笑道:“华师兄,我是打不过你的,你可千万要手下留情喔!”

    笑容甜美,倒将华文宇看得愣了一愣。

    结果自然是北剑宗轻轻松松赢了,但南剑宗输得也不难看。谁都看得出华文宇有意相让,芳歌打得并不狼狈,甚至还支撑了大半炷香的时间,才笑眯眯软绵绵地求饶认输了。

    四周宾客的盛赞,芳歌下场前的回眸一笑,都让华文宇心情极好,但宋连霆的神色,却更加沉重了。

    华文宇是北剑宗的王牌,本想用来斩杀猛兽,不料却遇上了小绵羊,杀鸡焉用牛刀,简直浪费。

    宋雪心做事不按套路,他猜不出她接下来会怎么安排,只剩最后一场了,他觉得头疼。

    萧逐夜看到宋连霆皱眉的模样,不由得笑叹道:“雪心,你耍诈。”

    宋雪心斜睨他:“兵不厌诈。”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娇嗔,和从前那个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唯有刻苦练剑的宋雪心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一旁的聂五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却见她转头问道:“下一场,你们谁想上?”

    语气十分随意,显然她并不在乎输赢。

    余下的三个弟子面面相觑,有两个正跃跃欲试地想上场一试,聂五却突然沉声道:“我去吧。”

    他已比过一场,体力上并不占优势,但他既然开口,其他弟子也不再去争。宋雪心也没有阻止,只问了一句:“你确定?”

    见他点头,她不由得笑了:“长安果然长大了,是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说着站起身来,朝他勾了勾手指。

    聂五依言上前,被她一把圈住脖子拉到了一边窃窃私语,应当是在交代一会儿对阵之事。

    萧逐夜的目光随之移了过去,又很快转回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案上的青瓷茶盏。

    直到云深的声音传入耳中:“萧谷主,有些事不知能否问一问你?”

    他点头道:“云庄主请讲。”

    云深笑意晏晏,却是语出惊人:“你和雪心是两情相悦吗?你会娶她吗?”

    萧逐夜顿时愣了愣。

    云深察言观色,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呀。”

    萧逐夜回过神来,淡淡道:“我与雪心虽是两情相悦,但相处时间并不长久,谈婚论嫁言之尚早。”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完这句话,云深腰畔的小铜灯倏然闪了几闪,灯光似乎亮了些许。云深伸出手慢慢摩挲着灯角,一边慢悠悠道:“有些人呢,只用看一眼就可以定终身的,看来萧谷主是还没有遇到……雪心年纪也不小了,前半生的日子过得也不算顺遂。萧谷主那么聪明通透,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吧。你不想娶她,放着我来娶呀,可别把人家好好的姑娘给耽误了。”

    萧逐夜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答道:“多谢指教,我会铭记于心。”

    云深眨了眨眼,一脸“如此甚好”的表情,转身踱着步子走开了,手指依旧一下一下摩挲着铜灯,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担心也没用”“命数使然”之类古里古怪的话,再远些也听不清楚了。

    说来也奇怪,那盏小铜灯在他的摩挲之下,竟又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萧逐夜的目光从云深的身上收回来,不自觉地又落在宋雪心身上。

    聂五已经下场了,她正抱着手臂,斜倚在栏杆边聚精会神地看着。赤红的腰带束出的腰线纤细而柔韧,银灰色长衣包裹下的四肢修长灵活。浓黑的发,嫣红一点的唇。岁月悠长,她已长成了这样美丽的人儿。

    他微微眯起眼睛,发现自己不管什么时候看着她,都会舍不得移开目光。

    云深问,你会娶她吗?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的——云深说错了,他其实遇到过的,那个一眼就能定终身的人。

    但,那只是曾经。

    第三场,北剑宗斟酌再三,派出了轻剑剑术可在弟子中排前三的女弟子金菱。

    他们摸不透南剑宗的底细,太强的怕万一输了更脸上无光,太弱的又怕三招两式就被收拾了,别人还当北剑宗没人。因而派了一个中上水平的女弟子,赢了自然是好,万一输了,也不丢人。

    金菱是个又高又瘦的姑娘,一脸冷漠的表情,和聂五倒是相得益彰。两个人话都不多,行礼过后便直接出招。

    比起第一场的猝不及防,第二场的如同儿戏,这一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比试。

    两人棋逢对手,比了半炷香的时间,仍然没有分出胜负。北剑宗的人有些心急,毕竟聂五先前已经比了一场,体力不济,如果这样还赢不了他,北剑宗颜面何存?

    眼看时间流逝,聂五突然避开金菱一剑,随即连续后跃至场边。长剑从右手交到左手,左手还剑入鞘,右手却从身侧的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厚重宽大的长剑来。长逾四尺,宽逾三寸,重逾三十斤,需双手握持。

    这是一把重剑。

    按照惯例,试剑场四角设有武器架,列有轻重剑若干供人取用,但一般人都有自己惯用趁手的剑器,因此这些剑基本等同于摆设。没人料到一贯剑走轻灵的聂五会突然换用重剑,就连对手金菱一时也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劲风扑面,才惊觉他使出的竟是重剑剑式“驭风式”。

    但凡剑宗弟子,都要修习轻重双剑,习成之后,方可自行选择剑器的种类。走轻灵机变路子的,更侧重于修习“驭灵式”“驭妖式”,剑器也不会超过十六斤;反之,臂力刚猛内力雄浑的,就更倾向于“驭风式”,最重的剑器可达六十斤。

    两派中唯有宗主是必须双剑齐修的,因为宗主剑的九式“驭天地”,需要轻重剑之间的无缝切换。

    因为聂五第一场用的是轻剑,第三场的前半段也一直用了轻剑,金菱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擅长的乃是“驭灵式”和“驭妖式”。

    谁知道他的重剑竟然也使得极好,一扫之前的灵动迅捷,剑风沉厚凝重,如有开山裂石之力。

    金菱一时乱了手脚,不断腾挪闪避,显得有些狼狈。

    宋雪心看到这里,忍不住放下手臂,站直身子,自语道:“孺子可教也。”

    比试前,她不过是提点了一下聂五,可在关键时候化用重剑的招式,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谁知这孩子竟然直接用上了重剑。

    此时看来他这一手重剑使得很不赖,应当是受过了父亲的指点,很有几分宋连城当年剑扫天下气吞宇内的风范。

    果真是个刻苦又聪明的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是输是赢已经不重要了,南剑宗的面子名声,她也不甚在意。

    “你看起来很高兴。”萧逐夜用目光示意聂五,轻声道,“因为他吗?”

    宋雪心点了点头,笑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个世上我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七羽和长安。”

    她没有说过,但他能看出来。

    “长安现在这么棒,我特别欣慰。将来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南剑宗交给他,我很放心。”

    她笑得像是看到自己孩子长大成人的慈爱母亲,萧逐夜却皱了皱眉,半晌才轻声道:“你会好好的。”

    她话语中隐隐的诀别之意让他不安。尽管他对她感情复杂到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却从没有希望她“不在”。

    宋雪心支颐望他,笑吟吟地说:“我呢,曾经认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哥哥报仇,不过现在……”她慢慢靠近他,下巴几乎碰到他的肩膀,吐气如兰,眼中如有星光,“我会努力让自己好好的……为了你。”

    她眼中的神采让他目眩,犹如漩涡,将人吸住,拽住,沉溺,淹没。他向来引以为傲的从容镇定有一瞬间失控,心跳如擂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从满不在乎、冷漠疏离的宋宗主,变成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鲜活柔软的雪心?如斯转变,明明是如他所愿,却又让他觉得不舍、不忍,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日渐沉重,叫人窒闷——

    他突然想起,那个曾经占据了她七年神魂,名叫叶惊弦的少年,她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了。

    只这片刻时间,场中传来铜钹声,第三场比剑已经结束了。

    聂五的重剑虽然出人意料,却始终不曾将金菱完全压制。一炷香燃尽,最后由三位前辈判定此局为平局。

    聂五将重剑放回兵器架,面无表情地走回来,表情既不是开心,也没有懊丧。

    宋雪心早已站起身来,看着他挑眉道:“长安,为何要手下留情?”

    聂五头也没抬,冷淡道:“保留实力。”顿了顿,又朝对面北剑宗的席位看了一眼,加了一句,“替你留条后路。”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金菱正和宋连霆说着什么,眼中有掩不住的欣喜。显然在聂五使出重剑之后,她以为自己必输无疑,不料最后却成了平局,总算没有让北剑宗的威名失在她的手上。

    无论如何,北剑宗是主人,也更在乎面子,与人方便总比多一个仇人要好。聂五这冲动的性子居然没有逞一时意气乘胜追击,很是沉得住气。

    宋雪心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轻笑道:“长安思虑周全,可堪重任!”

    他伸手将她推开,退了一步,目光在她身上滑过。

    “时间不多,先顾好你自己吧。”

    试剑场上,北剑宗的弟子正洒扫清理,为下一场比剑做准备。

    “知道知道。”宋雪心笑了笑,转头对萧逐夜说了一句“我走了”,便离席而去。

    没走几步,只听聂五又喊住了她。

    “宋雪心。”

    她停住脚步,略略转身,抬眉道:“聂少侠有何指教?”

    聂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记住了,能打败你的,只有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红唇微微翘起,眼角眉梢,俱是桀骜。

    南北剑宗宗主之间的比试,在一个时辰之后。

    宋雪心再出现的时候,换了一身银红的劲装,更显得容色冷艳,身形婀娜。宋连霆也换下那身累赘的宗主衣饰,沉稳之中更见凝练,极具大家风范。

    宾客席上重新换了点心茶水,大多数人却无心品尝。原本被认为必输无疑的南剑宗频频有出人意料之举,这场宗主之争,也格外牵动人心。

    就连从比试开始就不怎么拿正眼看试剑场中的白翳,也终于不再和灵芷调笑,将暗沉的目光牢牢锁在宋雪心的身上。

    简单行礼之后,宋雪心手中红棘轻挽剑花,率先出手,一剑刺向宋连霆左肩。宋连霆急退一步,反手挡格,双剑相击,顿时化出一片龙吟。

    宋连霆手中的轻剑名为“追月”,剑身亦莹白如月,虽然不及红棘的名气大,却也是难得的名剑。但更为有名的,却是他的重剑长风——名列天下十大名剑之五,铁剑重五十六斤,挥动时有如风啸长林,寻常兵器若正面遇到长风而不避其锋芒,必定会有所折损。

    转眼间,两人已过十余招,使的都是轻剑剑法中的基本招式,可比起方才弟子之间的比试,剑招运用得更为纯熟自如,劲力拿捏的分寸也更为精准。

    尤其是宋雪心,手中红棘如一团舞动的红云,变招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滞涩。

    她心无旁骛地钻研了七年轻剑剑法,一旦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施展开来威力不可小觑。看似飘逸灵动,该狠辣的地方半分也不含糊。

    轻剑本不是宋连霆的强项,一连数招被压制,不管如何变招都被断了后路,他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位远房侄女的剑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尚存的几分轻视之心也收了起来。

    争胜心一起,手中追月虚晃一招,左右手相交,左手还剑入鞘,右手顺势从背后拔出了长风。

    换剑的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瞬息之间,没有任何破绽。

    长风一出,场上情势顿时有了变化,“驭风式”的剑招大开大阖,剑风过处,虎啸阵阵,横扫千钧,仿佛连试剑场上的青砖地都要碎成齑粉。

    红棘虽然锋利,也不敢与之硬碰,宋雪心不断变换方位,在泰山压顶般的剑风中左右突围,出招也渐渐从先前的不断进攻转为层层退守。

    宋连霆一下占了上风,北剑宗的弟子们固然欢呼雀跃,南剑宗这边的气氛就有些凝重。七羽情急之下攥紧聂五的袖子来回摇晃,急道:“怎么办聂小五,宗主怎么不还手?她是不是要输了?那把剑那么大,会不会伤到她呀?”

    聂五皱着眉瞥了一眼自己被她攥得皱巴巴的袖子,想了想,还是没有甩开她。

    会输吗?

    宋雪心被宋连霆的长风重剑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快半炷香的时间了,看似完全落于下风,却又如游丝一般强韧地坚持着,并没有被完全打压下去。七羽看不懂门道,会着急是情理之中,可他不那么想……

    刚开始的几十招,他一一看在眼里,这才发觉她的实力根本在他之上。他有些懊丧,却又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欣慰,她那么厉害,她这七年比谁都刻苦,怎么可能被一把重剑压制这么长时间?

    转头看去,云深似乎对场上输赢全不在乎,撑着头看似观战,实则打盹;胡缜倒是看得目不转睛,可惜他还是个孩子,表情和七羽也差不多:萧茵茵早跑到对面去了,一本正经地坐在宋雪辰身边喝茶;至于萧逐夜……

    他倒是看得很专注,专注到旁人都沦为了背景,只看得到宋雪心一个人——这位传说中的谷主着实奇怪,他固然眼里只有她一人,但眼底的神色究竟是爱慕多些还是算计多些,实在很难说……

    大概这些人里,只有他在认真分析宋雪心的剑路,猜测她接下来的应对之策,既要关心输赢,又要担心她的安危。心好累……

    长风一路攻势太过刚猛,就算宋连霆臂力过人,也不能长时间驾驭,因此见宋雪心已退到角落,他也不再紧逼,手腕微沉,长风交到左手,右手正要换追月,却见宋雪心借着剑势往侧边跃开,也将红棘交到左手,右手则朝身后抓去。

    宋连霆猛然醒悟。

    她也要换重剑!

    他忙着乘胜追击,竟忘了看顾四周。这个角落,正是摆放武器架的地方,也是上一场比赛时聂五取剑的地方。

    她的轻剑用得太好,他几乎忘了她也是宗主,理当也会用重剑,也会使“驭天地”。

    以轻对重不明智,尤其他还不清楚对方的重剑使得如何。

    转念之间,他去握追月的右手顿了一顿,左手长风正想交回,只见宋雪心左手突然引了一个剑诀,转腕斜劈,红棘径直刺向他右腿——她的右手并没有去取剑,那不过是一个虚招!

    让他惊讶的不光是她左手也能用剑,而是这一招剑风沉凝招式厚重,竟是“驭风式”的招数。

    轻重剑分量不同,剑路自然也不同。以轻剑使重剑的招式,不免失之轻盈,又达不到重剑的威力,反之亦然,因此剑宗弟子在习剑之初便牢记二者不可相混。可这位路子清奇的远房侄女,不光二者混搭,似乎还搭得有模有样。

    他并不知道这七年里,因为宋连城重伤卧床,宋雪心的剑术大都靠自己修炼,反倒跳脱出了传统的方式。她不光左右手均可以使剑,轻重剑的剑法也被她一一打乱化用,无数次的实践调整之下,已然掌握了最为恰到好处的力道,轻盈厚重兼而有之。

    猝不及防之下,他想要侧身闪避,脚下却一个踉跄,锋利的剑刃毫不费力地割开衣物,一行血珠飞溅而出,余力未尽,抛洒在地。

    伤并不重,只能算割破皮肤,但还是让在座宾客发出阵阵低呼。北剑宗席上起了一阵骚动,七羽也小声尖叫起来,聂五长长吐了一口气,脸上虽仍无表情,眼底却露出微微笑意。

    宋连霆嘴角紧抿,肃容道了一声“好剑法”,长风一横,再次迎面而上。

    不过是小伤,根本不值一提,可若是今天输给了这位侄女,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宋雪心勾了勾嘴角,明眸流转,红棘迎上。

    同样是九式“驭天地”,宋连霆气势惊人,双剑切换流畅纯熟;而宋雪心以一把剑使出两种剑法,虽然少了重剑迫人的力道,转换的时间却更短,动作也更快。

    比试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胶着,一连十余招,再无明显优劣。

    场上形势的变幻,也牵动场下观战之人。宾客们震惊于宋雪心的轻灵,也感叹长风的霸道。此战已不再是最初预想的一方碾轧之势,不到最后,输赢很难预料。

    而能亲临现场,看到如此精彩的一战,不负这七年一回的江湖盛事,亦不负剑宗百年威名。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已觉幸甚。

    原本两人各有优势,对招之间也各有高下,可又过了半炷香之后,渐渐有人看出一些不对劲来。

    试剑场的青砖地上,星星点点,不知何时竟洒落了无数点细小的血迹。

    是宋连霆的伤!

    在座的都是武林泰斗,大家都很清楚宋雪心方才那一剑不过伤了皮毛而已,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止血?

    再仔细看,宋连霆衣裳下摆有一片很不显眼的暗色血渍,每踏一步,脚下都会留下几滴血污。

    他流了那么多血,随着时间流逝,力气显然不继,有些刚猛的招式只能使出一半,受伤的右腿更是脚步虚浮。

    宋雪心腿上也有旧伤,但她抹了樊素玉的香药,又有萧逐夜替她施针封穴,虽然偶尔也会疼痛钻心,但比起宋连霆的血流不止,却要好得多了。

    宋连霆额上冷汗点点,咬了咬牙,一招“驭天地”中第三式“江流天地外”,长风瞬息换成追月,如霜如电,直刺宋雪心肚腹。

    宋雪心剑随意转,红棘急颤,千万点血红剑光回寰,是“驭天地”第四式“手可摘星辰”。

    宋连霆半途变招,剑尖上挑,欲化解宋雪心这一招,却不料红色剑光陡收,化作一片潮水般的剑光,变为了第八式“凤歌笑孔丘”。

    宋连霆有心化解,可右腿却使不上力,眼见剑到跟前,眼前突然一黑,径直跪倒下去。

    红棘停在他眉心三寸之处,宋雪心喘息未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眉尖却紧紧蹙在一起。

    宋连霆脸色苍白,虽以剑支地,胳膊却在微微发颤,只是一小会儿,脚边已经积聚起一小摊血。

    一时间,场边喧哗一片。宋雪辰第一个冲上去,北剑宗的弟子也纷纷上场,还有人匆匆拉来了空青堂的少主苏谨言。

    空青堂是天下闻名的医术世家,如今宋连霆的情况,的确需要大夫及时看顾。

    而南剑宗这边,在看到苏谨言出现的同时,萧逐夜也站起身来,朝樊素玉递了一个眼神,两人快步朝试剑场走去。

    当他挤开人群来到宋雪心身边时,正看到苏谨言半蹲在宋连霆身边。宋连霆腿上的衣料已被撕开,可以清楚看到伤口靠近膝盖,十分细浅,但奇怪的是,这么小的伤口中却血流不止,丝毫没有凝结的意思。

    萧逐夜忍不住皱了皱眉。

    苏谨言的神情有些凝重,查看完伤口,又探了探宋连霆的脉象,突然转头对宋雪心道:“小宋宗主,能否请借你的剑一观?”

    萧逐夜心中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正要阻止,宋雪心却已经二话不说,把红棘递了过去。

    苏谨言对着剑身查看片刻,缓缓道:

    “剑上有毒。”

    这四个字,宛如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顿时激起千层水浪,翻卷而来。

    看着周围脸色骤变的众人,萧逐夜从袖底轻轻握了握宋雪心的手,上前一步查看宋连霆的伤势,而得了他指示的樊素玉也走到苏谨言身边,问他借看红棘。

    苏谨言并不推诿,十分大方地将红棘倒转递过来,同时提醒:“小心,剑身有般若之毒。”

    樊素玉心中一跳,“般若”。此毒传自西域鄯善,说严重也并不严重,一旦沾上,虽会侵入血脉随着经络流转,但只要不受外伤,三日之内也就自行排出了;可一旦体肤见血,毒素便会阻止血液凝结,即便是很小的伤口,若不及时驱毒,也有可能会流血而死。

    她看向萧逐夜,后者正抬起眼,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果真是般若!

    四周的窃窃私语声中,突然响起一个愤懑的声音:“宋雪心,打不过服输就是,你为何要害我们宗主!”

    说话的人是宋连霆的师兄齐朗,四十来岁的模样,一脸的络腮胡子。

    此话一出,不可谓不诛心。原先弟子们只敢私下猜想,可既然师伯都这样说了,又有空青堂的少主做证,因宋连霆受伤而生的惶恐,输剑引发的不甘,加上今日忍了一天的憋屈,诸般情绪糅杂,通通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就是!堂堂南剑宗,居然耍诈下毒,这么不要脸!”

    “你我本是同门,历代比剑光明正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们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最毒妇人心!”

    “你还有脸站在这里!若是宗主有什么事,我们北剑宗绝不善罢甘休!”

    一时人声嘈杂,浩浩荡荡,气愤有之,辱骂有之,誓言复仇的有之,宾客席许多观礼的客人也下了场,层层叠叠地将宋雪心和宋连霆二人围住,神色有惊有疑,而在北剑宗弟子群情激愤的指责下,一些和宋连霆交好的武林人士也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自宋雪心出现到她下场,红棘从未离身,除了是她亲手下的毒,还有谁能有这个机会?

    宋雪心紧抿嘴角脸色铁青,香药和封穴的效用即将过去,腿上的伤一阵痛过一阵,却偏偏耳根不得清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委实烦人。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难怪你们南剑宗落魄到让一个女人来做宗主,邪门歪道,活该如此!”

    宋雪心紧锁的眉头倏然一跳,出手如风,从樊素玉手中夺下红棘,唰地指住人群中一个人的咽喉。

    那是一个北剑宗的年轻弟子,方才那些话,正是他说的。

    红棘的剑尖离他咽喉不到半寸,剑气刺得皮肤生疼。四周悚然而静,那个弟子满眼惊恐,却兀自嘴硬:“你……你想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恃剑行凶不成?”

    宋雪心面沉如水,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南剑宗出言不逊?你家宗主没有教会你礼义廉耻的话,我便代他教训教训你!”

    她骨子里的戾气上来,也是不管不顾,红棘迅疾无匹地上挑,就要去削那人耳朵。

    瞬息之间,她的手掌连同剑柄都被人一把握住,那个弟子也被人拎住衣领倒拖出去,剑气割破了他耳上一层油皮,那人杀猪一般大叫起来,模样十分滑稽。

    阻止宋雪心的人正是萧逐夜,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掌,看似轻柔,她却使不上力气,红棘既抽不回来,也递不出去。

    他向来云淡风轻,在她面前尤其温和优雅,没想到一旦用起蛮力来,倒也很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她只好恶狠狠地瞪他。

    萧逐夜有些无奈,凑近她耳边轻声道:“雪心,事出有因,莫要冲动。”

    这一剑若是真的伤了对方,南北剑宗之间的梁子可算是坐实了,宋连霆中毒的事还没解决,她只求心里痛快,决计没有想过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她抿了抿唇,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撤了剑,耳边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低沉声音:“小宋宗主,有话好好说,何必为难一个小辈弟子。”

    那个将弟子一把拖开的人施施然从人群中转出,雪衣翩翩,正是白翳。

    宋雪心心里一沉,突然想起昨夜在破山院里,他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

    她的神情立刻戒备起来:“白门主有何指教?”

    他微笑挑眉,目光在她和萧逐夜交握的双手上一闪而过。

    “指教不敢,只是觉得这样的盛会传承百年,保持不易,还是莫要坏了规矩的好。宋世兄中毒是真,小宋宗主是不是也该给大家一个交代?要是再伤了人,可就说不清了。”

    他称呼宋连霆为世兄,却叫宋雪心为小宋宗主,说的话看似中肯公平,却显然是站在北剑宗一边的。所谓“交代”,而非解释,显然已认定了是她下的毒。

    像是配合他的说辞一般,之前那第一个开口指责宋雪心的齐朗随之附和:“白门主说得对,万事都要讲规矩,何况是我们剑宗?剑上有毒千真万确,你的剑伤了我们宗主也是千真万确,若不解释清楚,今日别想离开!”

    原来,这就是白翳所说的“凶险”!

    很好!他这是一心要让她不好过了!

    宋雪心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好交代的,此事不是我做的,爱信不信。”说罢,就要拨开人群往外走。

    齐朗眼风一扫,十余把剑齐刷刷地亮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雪心目光一凛,尚未开口,一道人影飞掠而来挡在她面前,长剑横胸,眼神和剑光一样迫人。

    正是聂五。

    “怎么,这是要用强吗?”宋雪心抬了抬下巴,神色十分倨傲,“也好,今日我就来看看,北剑宗要怎么留住我!”

    红棘尚未回鞘,她手腕一转,引了剑诀,黑的发,红的唇,剑光似血,许多人顿时想到她方才和宋连霆的那一战,自忖绝不是对手,反倒被这气势震得退了半步。

    萧逐夜心里忍不住叹气再叹气,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即使现在年岁渐长沉稳了些许,但骨子里劣性不会变,眼下更是身心俱疲,无心纠缠,别人越是威胁逼迫,她越是反弹得厉害。

    看一旁白翳好整以暇的神色,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是存心的,他就等着她闹事!

    这样下去,事情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他不介意陪她杀出重围,也不介意为了她得罪北剑宗,只是真要拼个两败俱伤,她这谋害宋连霆的罪名,恐怕再难洗脱了。

    眼角见到七羽正拉着云深往人群中挤来,他略一思忖,转身来到宋连霆身边。

    苏谨言正吩咐空青堂的弟子赶着下山熬制解药,宋连霆则半躺在弟子怀里,血聚成泊,连气息都微弱了下去。樊素玉和紫离正试着给他止血,但显然效果不大,见到萧逐夜,樊素玉忍不住道:“师兄,药石无用,你看……”

    萧逐夜略略点头,从怀里拿出针囊,捻出数枚长短不一的银针,认准宋连霆的穴道,一一进针。

    身后传来云深的声音:“喂喂喂,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呀!”

    毕竟是明镜山庄的庄主,大家还是要卖他几分面子的。

    “要我说呢,雪心要是真想不择手段地赢了比试,有的是办法,何必当场下毒?太容易被人看穿了,落得现在的局面,岂不是得不偿失吗?”云深站在两拨对峙的人中间,表情十分诚恳,“依我看,此事必有隐情,你们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围观诸人中有些立场较为中立的,不免也有所思量,有人也开始小声劝说齐朗,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要大动干戈。

    正在此时,白翳却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几年里,云深庄主向小宋宗主求婚不下十次,小宋宗主都没有答应。今日为了博佳人欢心,做下这雪中送炭之举,可见庄主用情至深,当真是段佳话。”

    云深向来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与自己无关的事从不关心,白翳知道他向宋雪心求婚,他却不知道白翳其实也做过一样的事,因此一时间有些愣怔,半晌才摆了摆手道:“求婚归求婚,和今天这个事,不能混为一谈。”

    然而已经晚了,在白翳有心引导下,他的话已经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北剑宗弟子并没有撤剑,宋雪心也不打算善罢甘休,眼看分分钟要打起来,云深也有些泄气:“所谓的百年名门,怎么都是些莽夫……”

    话没说完,换来七羽一记眼刀:“事到如今,身为我家宗主的忠实追求者,庄主是不是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边,同仇敌忾?”

    看看她,虽然功夫不济,也一定要提剑站在宗主身边,这是一种态度。

    云深为难地摸了摸鼻子:“可我不喜欢打架……”

    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突然响起宋连霆的声音:“收剑,都退下!”声音虽虚弱,但依旧不怒自威。

    只见宋连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虽然脸色惨白,但精神却比先前好了一些,腿上的伤口也不再血流如注。

    扶着他的人是萧逐夜,他一手还按在他背后的穴道上。在他们身后,苏谨言的神色有些阴沉——倾城谷“千金一脉”的名声,果真名不虚传。

    齐朗脸色微变,十分不甘心:“宗主,宋雪心害你中毒,不可以轻易放他们走……”

    “齐师兄!”宋连霆抬手阻止齐朗继续往下说,“事情还未查明,不可妄下定论。南北剑宗本是同源,切忌同门相残,让各位朋友看笑话。”

    既然宋连霆都开了口,齐朗也只好作罢。

    宋雪心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早在萧逐夜陪着宋连霆出现的一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多半是明白她不可救药,便转而曲线救国,他这样煞费苦心地阻止她出手打架,她若是不配合,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她知道自己容易冲动,他比她沉稳圆融,思虑周全,她是信任他的。

    他让她退,那她就退。

    剑拔弩张的局面虽然缓和一时,但事情远没有结束。从承影比剑的结果来看,应当是南剑宗赢了,但牵涉下毒,宋雪心赢得名不正言不顺,北剑宗的弟子既不承认,承影山和剑渊是否易主也有待商榷。

    被邀来评判公正的三位武林名宿,加上青城掌门静一道长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被请至破山院共同商议解决方法。因为宋连霆受伤,此事便交给了齐朗负责。

    剩下的宾客则由华文宇带领众弟子招待善后,但华文宇毕竟年轻,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起初十分忙乱,幸好有白门弟子从旁协助。白翳得到华文宇的感激之余,也收获了一干女弟子的芳心,人群之中白衣翩翩,光彩夺目。

    因宋连霆需要解毒静养,萧逐夜一时不能离开。而解药尚未送来,苏谨言便也跟随入内。萧逐夜正小声同樊素玉、紫离商量后续,抬眼见宋雪心正遥遥看着他,待要过去,宋雪心却对他摆了摆手,轻启红唇,无声地说了几个字:“我在半山农庄等你。”

    他停下脚步,回以轻笑,眼波温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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