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承影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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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比剑正式开始只剩下三天的时候,宋雪心终于在地界碑上见到了“承影”两个字。

    原本鹿鸣城离承影山只有两天的路程,可是在凌天涯依言送来必需的药品和衣物之后,硬是被萧逐夜延长成了十天。

    宋雪心独自出行以来,一向得过且过,碰到大的城镇便会吃住好一些,若是错过了宿头,也不介意找附近农户家将就一晚,哪怕是野地露宿也不会觉得不妥,可萧逐夜显然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即便如今两人周围仍旧危机四伏,他还是神通广大地找了一处小小的农庄,让宋雪心安心养伤。

    农庄位于半山腰,周围一片碧绿茶田。晨起山雾缭绕,傍晚夕晖遍洒,吃的是山肴野蔌,饮的是甘泉香茗,庄里养了几只竹鸡山兔,晴时可看山,雨时可听泉,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人时时相伴。

    远离尘嚣的时光,时常让人有岁月静好的错觉。若不是每天要换药的伤口提醒她复仇之事未了,宋雪心几乎都舍不得走了。

    她出身世家,自小生活优渥,内心却极少有真正安宁的时刻。母亲早亡,没有人教她如何沉淀出一颗女子灵秀的心,在晴岚书院那几年虽然学了些琴棋书画,到底也比不上自小在倾城谷中耳濡目染的萧逐夜。

    原来人世间还可以这样恬静。她从未想象过却一直期盼的那一部分愿景,像是突然被他唤醒了。她竟开始觉得能活着很好,她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于是分外配合他的治疗。

    在他的悉心调理和她的言听计从之下,她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好转,除了腿脚依旧不太灵便,其他地方都已无大碍。

    承影山终究是要去的,时日将近,再不舍得,也要启程。

    既然启程,就终有分开的一天。

    走进承影山高大的山门,沿着整齐宽阔的山道拾级而上,尽头是一座高大恢宏的殿宇,九十九级台阶之下,山路一分为二。

    往左,是北剑宗的客舍“破山院”,往右,是南剑宗所在的“定光院”。

    十天前,萧逐夜已嘱咐凌天涯将宋雪心的下落知会聂五,如今,南剑宗的人恐怕都已经入住了定光院。而身为北剑宗宗主宋连霆的贵客,萧逐夜自然应当前往破山院。

    宋雪心在岔路口站定,正打算道别,萧逐夜却率先往右而去,回眸微笑:“我先送你。”

    她又不是柔弱女子,再说这里是承影山,安全得很,有什么好送来送去的?她一边暗自腹诽,唇边却扬起笑意,紧走几步跟上了他。

    在她十岁那年,曾跟着时任南剑宗宗主宋连城来过承影山,记忆鲜明至今,沿途景物竟还能娓娓道来。

    这些年南剑宗人才凋零,今年更是连观礼的客人都没有邀请,因而定光院的山道上分外安静。有些地方狭窄陡峭,萧逐夜伸手搀扶她,却就此握住她的手不松开,手指流连,迫得她与他十指相扣。

    她低头不语,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忽明忽暗的光影让她有些恍惚。

    她的时光凝滞了七年,终日与冰冷克制为伴,以为此生再不会沾染情爱,却猝不及防地遇上他,旧年的鲜活渐渐复苏——原来,她还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可是,那又如何?

    她连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如果为他好,便不能让他将来为她伤心。

    转眼间,定光院的山墙已然在望,她轻轻挣脱他的手,道:“就到这里吧,我先进去了。”

    萧逐夜也不勉强,袖手而立:“明日我再来看你。”

    宋雪心点点头,正要转身,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雪心,你终于来啦!”

    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穿过院门,脚程极快,转眼间就来到她面前。

    原来是许久未见的云深。

    他依旧穿着苍蓝长衣,头戴木簪,背负木剑,腰间那只漆黑的小铜灯也依旧闪着幽幽光芒,长明不灭。

    他一来便伸手去搭宋雪心的肩膀,朗声道:“我一救下小胡缜便赶来承影山,没想到你居然比我来得还晚……”

    宋雪心侧身避开他的手,皱眉道:“胡缜怎么了?”

    如此明显的抗拒,云深一点也不尴尬,手掌一滑,顺势托起她的手臂,看着她手背上的伤口,惊道:“咦,你受伤了?严不严重?过两天能比剑吗?”

    宋雪心有些无奈地挣脱开来,道:“多谢云庄主关心,胡缜到底怎么了?”

    云深这才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总之我把他也带来了,你去看看他……”一转眼,这才发现宋雪心身后的萧逐夜,眼睛一亮,上前抱拳施礼,“萧谷主也在,那真是太好了,烦请随我来看一看胡缜。”

    他既然出口相邀,萧逐夜也不便拒绝,和宋雪心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宋雪心没想到,一别月余,当初那个嚣张任性的胡家小少爷,竟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小小的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瘦得厉害,脸色苍白,原先灵动漂亮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地盯着屋顶,手脚关节处都裹着布条,像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

    “他的手脚关节都已碎裂,筋络也断了,请了很多大夫,结论都一样……”云深看着床上的胡缜,神色忧戚叹惋,“说他这辈子都拿不起比碗筷更重的东西,也不能再奔跑了。”

    他当着胡缜的面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后者却还是不为所动,继续木然地盯着屋顶。

    “我先看一看。”萧逐夜在床边坐下,朝宋雪心递了一个眼神。宋雪心微微颔首,扯了扯云深的袖子,两人一起走出了屋子。

    离得远了些,她才开口,声音冰冷肃杀:“谁做的?”

    “胡少英。”云深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日胡缜逃走,是独自回怀义山庄找父亲和祖父去了,可是胡少英不知从哪里得知胡缜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加上欧阳蕙离开之前留下了和离书,他一时狂性大发,对着胡缜大打出手,把孩子的手脚都折断了,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宋雪心摆了摆手,沉声道:“不要再说了。”

    都是她的错!是她说,孩子也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是她没有好好地看住他!是她,亲手将哥哥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推入了地狱!

    她双手紧紧握拳,却还是止不住颤抖。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云深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低声道:“雪心,这不是你的错。谁会想到胡少英发起疯来会毫不顾念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再说,胡缜的身世隐秘,连欧阳云天都不知道,胡少英又怎会突然知晓内情?其中必有古怪。”

    “可是,如果不是我……如果我能及时追回他……”她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云深俯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他命中的劫数,躲不掉的。雪心,事已至此,你不用太过在意,或许从今以后,他的人生会有另一种可能,比做怀义山庄的少爷好百倍千倍。”

    她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命中的劫数?上一次他掐指一算,胡缜果然出了事,这位明镜山庄的庄主,还真的会算命?

    “我与他有缘,早就决定收他为徒,莫非你忘了?”他笑得明朗如暖阳,“比起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和你提一下。”

    被他的笑容所感,宋雪心阴郁自责的心情稍稍平复,问道:“何事?”

    “不知你可有注意过雪阳身上的伤?除了剑伤,他的左手关节和左脚脚踝都有内伤,虽然不致命,但还是会拖累他的行动。”顿了顿,他又道,“那些伤的手法,和这次胡缜身上的伤是一样的。”

    宋雪心听得心头一震,这个消息,不啻为晴天霹雳。

    当年,她抱着宋雪阳浑身是血的冰冷身体,心头一片混乱,眼中只看得到那些致命的剑痕,反反复复地看,每一道都熟悉得如同刻在心底。

    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比如,可致行动迟缓的内伤。

    “你是说,当初算计雪阳的,还有怀义山庄?”

    难怪宋雪阳一死,菁华剑派就和怀义山庄联姻,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联系!

    云深点头:“很有可能,你可以多多留意。”

    她只觉得内心如焚,好不容易才能抑制住喷薄而出的杀意,和云深匆匆作别,朝屋中走去。

    云深静静地站在原地,隔着一丛蔷薇花枝,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宋雪心推门而入,走到正在诊脉的萧逐夜身边,在他身后的床沿坐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他也什么都没问,偏过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云深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那种朗朗清光也随之收敛,目光有些幽深。他悠长地叹了一声。

    “她如今过得还不错,身边也有良人相伴,你该放心了吧?”

    他不知在和谁说话,也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腰畔小铜灯的幽幽火光轻轻闪了几闪。

    “你说萧逐夜别有用心?”他摸了摸下巴,“我倒觉得未必……有时候人心可以连自己都欺骗,眼神却骗不了人。”

    “你是兄长,当然觉得别人都配不上她。她如今是宗主,凡事自有主张,你以为她还是十六岁的小姑娘?”

    “其实呢,我还挺喜欢雪心的,如果她愿意嫁给我,那当然最好咯,可惜她不喜欢我呀,非要强娶豪夺,那也不是我的行事风格对吧?”

    “放心,我答应过你会帮她,就一定会尽力。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啊。”

    他站在花下,嘴唇翕动,说着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自言自语,直到铜灯中的光晕不再闪烁,这才展颜一笑,大步朝屋子里走去。

    胡缜的伤,伤及筋骨,时间又拖得久了,即便是萧逐夜也没有办法让他恢复如初,骨头可以接续,筋络却无法连合。将来他就算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吃饭走路,却再也无法习武,更不能拿起他最喜欢的剑。

    这样的打击,对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来说是毁灭性的。尤其毁灭他的,还是他向来最敬爱崇拜的“父亲”。

    这两天,萧逐夜每天都会到定光院替胡缜疗伤,顺便带上樊素玉和萧茵茵。胡缜手脚的伤虽重,毕竟已经不致命,但心伤却可大可小,若是无法疏导,小小年纪只怕是会思虑成狂。樊素玉精通香道,有独门秘方助他舒缓心中郁结,对伤情亦有帮助。

    至于萧茵茵,只因她待在北剑宗的破山院十分无聊。她和胡缜年纪相仿,又十分善解人意,胡缜也只有在听她说话的时候,眼底才会有一丝难得的光亮。

    七羽见到萧逐夜第一眼便惊为天人,仰慕之心油然而生,但很快就发现,他和自己最亲爱的宗主之间,有种难以言说千回百转的气氛。她思来想去了一晚上,决定慧剑斩情丝,男人都是浮云,宗主才是最重要的人。

    “我好难过喔,聂小五!”她蹲在演武场边和聂五诉苦,“我虽然倾慕萧谷主,可又不能破坏宗主的幸福。哎,难道我的情路注定坎坷?”

    聂五的回应,是一剑削断了她的发簪,看着她披头散发气得跳脚的模样,冷冷道:“先回去照照镜子再说吧。”

    和七羽相比,聂五对萧逐夜的态度可谓十分冷淡。他将宋雪心受伤的责任全都归咎于萧逐夜,因此这些天只要萧逐夜一来,他就拉着宋雪心去演武场练剑,轻易不让她脱身。

    此外,还有一件让宋雪心十分意外的事——在她入住定光院的第二天,北剑宗宗主宋连霆便登门拜访。

    七年前北剑宗不战而胜,承影山包括山中禁地“剑渊”都由北剑宗接管。宋雪心远来是客,理应是她先去破山院,她稍微犯了犯懒,居然就被宋连霆抢先了。

    宋连霆虽然比宋雪心长一辈,两人年纪却相差不大。他生着一张五官细致的圆脸,大概是为了看起来成熟一些,下巴和上唇蓄了短须,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青金二色交织的冠服穿在身上,颇显沉稳内敛。

    与他一同前来的是他的独子宋雪辰。宋雪辰刚满十二岁,却已有名门子弟的风范,腰板挺得笔直,俊秀文雅,礼数周全。

    反观刚刚起床没多久的宋雪心,长发草草地绑起,因为接着要去演武场,因此穿了身短打,外面披了件半旧的家常外袍,不要说脂粉,估计连脸都没洗。

    宋连霆尚能不露声色,宋雪辰却有些绷不住,目光满是惊诧好奇,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敢不修边幅就出门见客的女人,这位远房堂姐仗着长得好看就这么任性,很难想象她居然是一位与父亲齐名的宗主。

    他正低头寻思是不是因为南剑宗的门风如此,袖子突然一紧,低头一看,一个水灵灵白嫩嫩的小姑娘正站在他身边。

    “小哥哥你好。”小姑娘朝他露齿一笑,“大人们忙着呢,我们一起玩吧!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笑涡,分外可爱,宋雪辰不由自主便应道:“宋雪辰。”

    “我叫萧茵茵。”她说话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牵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和我雪心姑姑的名字差不多呢……”

    宋雪辰不知不觉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这才想到回转身来同父亲报备,得到允许后,抬眼瞧见萧茵茵正朝他做鬼脸,忍不住展颜笑起来。

    他年纪虽小,这一笑却颇有几分倾倒众生的风姿,再年长几岁,想必又是一个让姑娘们争相求嫁的少年郎。

    宋雪心身后的七羽看得十分忧伤,默默地揪住了身边聂五的衣角:“茵茵真不愧是萧谷主的女儿,这么小就会与好看的小哥哥搭讪。聂小五,我觉得我真的嫁不出去了,我连茵茵都比不上,嘤嘤嘤嘤嘤……”

    聂五视若无睹地往旁边跨了一步,离她更远了一些。

    承影比剑的前一夜,山上下起了雨,定光院里种了松竹和芭蕉,山风起处,雨声阵阵。

    晚饭后,宋雪心见雨并没有停的迹象,便自檐下取了伞,朝北剑宗所在的破山院而去。

    从定光院到破山院隔着一座试剑台,她独自一人,脚程极快。到了破山院,和门前守卫通报了身份,便直接前往紫离的住处。

    倾城谷诸人住的是一个单独的院落,但花墨予和凌天涯行踪飘忽,一直没有露面,萧逐夜和樊素玉、萧茵茵又几乎天天都在定光院,因此偌大的院落里,只有紫离一人常住着。

    她尚在檐下收伞,屋门便从里头打开了,紫离娇媚的笑颜出现在门后,朝她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茵茵今天和宋小少爷玩了一下午,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咱们轻轻说话。”

    宋雪心点头,随她进屋。

    樊素玉正坐在桌前替萧茵茵缝新衣,侧脸沉静温婉,见是宋雪心,便抬头微微一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宜室宜家”。

    “宋宗主这么晚了还过来,为何不直接去找萧师兄?”紫离心直口快,伸手指了指对面,笑得十分甜美暧昧,“师兄一个人住着,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宋雪心却摇头道:“我是来找你的。”

    紫离好奇道:“找我?”

    宋雪心看向床前的梳妆台。紫离擅舞,姿容艳丽,妆台上放满了胭脂、蔻丹、眉黛、花钿等物。

    她点头道:“找紫离姑娘借胭脂。”

    紫离愣了愣:“谁用?”

    “我。”她径直走到妆台边,却半晌没有听到紫离作答,转过头来,见紫离正惊讶地看着她,就连樊素玉也是满眼疑问。

    她不禁失笑:“怎么?我不能用吗?”说着随手捻起一片胭脂,在唇间轻轻一抿,又对着铜镜,用尾指细细地匀开,道,“好看吗?”

    薄红敷于唇上,让她原本就明艳的容颜更添韵致,紫离这才回过神来,道:“我以为你……”却又骤然打住,笑道,“美得很,我看着都要嫉妒了。”

    “莫非你们都以为我粗糙如莽汉,从不梳妆?”宋雪心摇头笑叹,“我年少时曾在晴岚书院拜过师,习过淑女之道,梳妆一课的成绩,倒也还过得去。只是这些年忙着练剑,又不出门,手艺恐怕有些生疏了。”说着,戏谑道,“无论如何,明日也是我生平大事,哪怕我的剑术比不上北剑宗宗主,但我总可以比他美一些,是不是?”

    紫离笑得更欢了,一边走过来替她挑选妆面,一边道:“南北剑宗比了上百年的剑,剑道却只有更强,没有最强。不过若要论这百年来试剑台上最美的人,只怕非你莫属。”

    宋雪心垂眸而笑,是不是最美,她其实并不在意。她向来很认同自己的身份,虽与男人角逐,却不必把自己也当作男人。利剑为心,妆容为甲,身为女子,以最美好的姿态站上试剑台,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见紫离正忙,宋雪心犹豫片刻,朝樊素玉道:“听闻樊姑娘极擅香道,可有办法让人在短时间内感觉不到疼痛?”

    樊素心手中针线一顿,抬头看她:“宋宗主意欲何为?”

    宋雪心也不隐瞒,撩起裙摆,露出腿上的伤口:“这次在鹿鸣城意外遇敌,受了一些伤,至今未愈,对明日比剑或有影响。”

    樊素玉低头查看她的伤口,就连紫离也凑了过来,啧啧道:“这处理的手法,一看就是掌门师兄亲自动手的,难怪十来天就能恢复成这样。”

    樊素玉点头,却又皱眉道:“虽然萧师兄处理得很完美,但伤口的恢复本就需要时间,宋姑娘这道伤深可及骨,想必筋骨亦有损伤,没有三五个月是无法痊愈的。虽然确实有香药可麻痹体肤,弱化痛感,但强行运气动武,只怕有后患。”

    宋雪心也早料到她会这样说,道:“明日一战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即便最后是输,也还是想尽力一试,请樊姑娘一定要帮我。”

    她语声平静,目光却极其坚定。

    樊素玉知道,即使她这次不帮宋雪心,宋雪心也会忍痛上场,绝不会顾念是否会因此留下后患。她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萧师兄施针,封住伤口周围穴道,三个时辰之内,都可保你无知无觉,你为何不去找他,反倒来找我?”

    宋雪心却只是抿唇不语。

    “你试过,但他不同意?”樊素玉心思剔透,一猜即中,不由得莞尔,“他心疼你,不许你糟践自己,你便来找我,叫我做这个罪人。将来萧师兄怪罪下来,我可要怎么承担?”

    宋雪心挑了挑眉,淡淡道:“樊姑娘不必多虑,如果你怕萧逐夜,不帮我也没有关系,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为难你。”

    紫离顿时拍手哈哈大笑:“樊姐姐,宋宗主这是激你呢!你要是不答应,岂不是承认你怕掌门师兄?哎哟哟,我可一定要搬弄是非去!”

    “他是谷主,我自然怕他的。”樊素玉浅浅一笑,转身走进另一个房间,不一会儿,手中拿着一只琉璃盒回来,放在宋雪心面前。

    “这是南疆天雨曼陀罗花提炼而得的香膏,涂在伤口上,可缓解疼痛,切记不可服食,也不能长时间嗅闻,会产生幻觉。”樊素玉细细叮咛,“宋宗主,同为女子,我懂你‘有所为’之心。对你来说,此战或许比任何事都重要,但你也要记得,对有些人来说,你能平安活着,也比任何事都重要。所以,千万保重自己!”

    宋雪心小心地收起琉璃盒,笑道:“为了你这句话,我也会保重的。”

    正好紫离也挑好了胭脂眉黛,宋雪心便与二人道谢告辞。

    山间的雨小了些,她撑开纸伞,沿着台阶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不远处,萧逐夜的屋子里亮着灯,暖黄灯光映上窗纸,在细雨中晕开。她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却突然听到细细语声透过雨帘传来。

    她飞快地收伞,下意识地躲在廊柱后面。

    细雨中,有两人共撑着一把伞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正是萧逐夜。与他同行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四肢纤细,穿一袭水绿衣裙,行路之间分外袅娜。

    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萧逐夜温和的声音:“林小姐请留步,我已经到了。”

    那位林小姐抬起头,隔了那么远,宋雪心都能感觉到她眼底溢满倾慕,柔和得快要滴出水来。

    “萧谷主,上次的事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等我回到天罗刀……”

    天罗刀?对了,这位林小姐,多半是在益州和欧阳兰争风吃醋的天罗刀大小姐林柔。

    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她突然清醒过来——林柔是随着胡晶晶来的,所以说,胡家父子也来了!

    她已然无心再看,也无心再听。

    不行!不要再往前走了——此后岁月,他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该,也不能属于她。他的存在会让她的心变得柔软而多情,然而此时的她,不需要这些。

    她静静地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宋雪心沿着潮湿的青石路朝门口走去,这里和定光院的冷清截然相反,虽然是雨夜,往来之人依然很多,认出她的也有不少。

    她不想多惹是非,便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本以为顺着方向总能找到出口,谁知走着走着,路的尽头竟然是一片扶苏花木,再无岔道。

    她正打算原路退回,耳边突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男子的低笑声,夹杂着女子细细的喘息和呢喃,断续模糊。

    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立即便明白了,急忙退了两步,转身要走。

    脚步声惊动了花丛中的人,声音戛然而止,一道疾风自背后袭来。她皱了皱眉,脚下轻轻滑开三尺,手中依然稳稳撑着纸伞,连姿势都没有变。

    “宋雪心?”沙哑慵懒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自身后响起,随即转为低柔的笑意,“你……是来找我的吗?”

    宋雪心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白翳。

    她一直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事实上,白门早就来了承影山,他也的确没有来找过她。

    眼下骤然相逢,初时的惊愕之后,她很快平静下来,垂下眼睫,避开白翳蓦然炽热的目光,更对躲在他身后那个衣衫不整、双颊通红的粉衣少女视若无睹。

    “抱歉,打扰了。”

    说罢,她匆匆错身而去。

    白翳却显然不想放过她,他伸手一把握住纸伞的伞柄,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这才轻声重复道:“宋雪心,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可以解释。”

    解释?宋雪心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已经认出那个粉衣少女正是之前鹿鸣城遇到的长恨岛弟子灵芷。可那又如何?她对他的风流韵事并不关心,她不需要他的解释,需要解释的,应该是这位姑娘的未婚夫才对。

    她平静地看着他,鬓发被打湿了,领口微敞,脖颈和衣领上都沾了几点胭脂,即使衣冠不整,却无损俊美容貌,甚至因为淋了雨,更添撩人的魅惑。

    她轻轻吐了口气:“白门主不必同我解释,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请放心。”

    “宋雪心,你到底是不是来找我的?”他对她的退让置若罔闻,只是不断追问。

    “不是,我只是偶然路过。”宋雪心不欲再多说,想要抽回纸伞,“就此别过,再会。”然而一再使力,伞却纹丝不动。

    她望了望细密的雨丝,干脆松了手,直接走进了雨帘中。

    白翳握着伞,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瞬,正想追上去,一直躲在他身后的灵芷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别……不要去!”她的声音哀切柔婉,目光盈盈动人。她才刚刚与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耳鬓厮磨,他怎么可以转头就为了别人抛下她?

    可白翳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反手并指,切在她的后颈上。灵芷还没回过神来,便身子一软,滑倒在地。

    宋雪心停下脚步,望着少女侧卧在雨地中的身子,即使早知道白翳本性凉薄,还是忍不住有些愠怒:“白翳,别太过分了。”

    “过分?你对我就不过分吗?”他牢牢盯住她,“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愿意嫁给我,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不理会。可你既然不肯接受,又何必管我如何对待别人?难道——”他的语气骤然一变,“你其实很在意?”

    极其缠绵魅惑的音色,让宋雪心心头一震,目光不经意间被他捉住,仿佛瞬间被锁进一张网,四面八方都挣不开,恍恍惚惚中,只能看到那对深黑瞳孔中的一点幽蓝光芒,仿佛是他耳畔银环蛇眼中的宝石。

    她暗道不好。这种奇特的感觉以前也有过,是在七年前的晴岚书院。

    曾经,她也怀疑过这是传说中的西域摄魂术。此术和南疆巫蛊术、滇西控尸术合称“三大诡术”,据说可在瞬间摄人心魄。但她还没来得及去打探核实,便遭遇家变,此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习剑,虽然对白翳一直有所防范,却没有再追究此事。

    而此时此刻,仿若七年前的情景再现,她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抬手,指尖如冰冷蛇芯滑过皮肤,最后停在胭脂染红的嘴唇上。

    “我本来已经对你失去耐心了,可是现在,好像又有些不忍心……”他摩挲着她的唇瓣,“明日承影之约十分凶险,你不该去。不如现在就跟我走吧。”

    她对他的碰触极度反感,却又不能反抗,目光再凶也伤不了人,只会让他更加张狂。

    七年里,他擅用圆融和善来伪装自己,终登高位,一呼百应,可本质上却依旧是晴岚书院那个性情乖戾、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的不速之客。

    他低声笑道:“要赌一赌吗,宋雪心,赌你最后是会离不开我,还是被我毁掉……”说着弯下腰,手臂横过她的腰身,想将她抱起。

    突然间,宋雪心后腰处传来一阵刺骨之痛,手脚的感觉瞬间归位。她想都没想便屈膝撞向白翳胸口,白翳的应变也极快,左手格开她的攻势,右手从腰带中抽出一把软剑,迎风而直,一连三招,格挡住了三道不同方位而来的银光。

    银光尽数扎进地下青砖,颤颤巍巍露出大半截,竟是三枚细长的银针,初看并无特别之处,像是医馆大夫们用来刺穴的针。

    宋雪心趁势握住红棘,一剑斜刺,抵住白翳后心,冷道:“明日比剑,何为凶险?”

    白翳却紧紧盯着不远处慢慢走近的男子,那人沐着细雨夜色而来,却依旧如珠如玉,容色平静温雅,目光似染霜雪。他记得他,在鹿鸣城中,将宋雪心从他面前带走的男人。

    “倾城谷,萧逐夜……”

    他打探过他的身份,结果让他吃惊。

    “倾城谷”这三个字是一根刺,长久地横亘在他心口。从七年前阻挠他得到宋雪心的一念妄开始……不,比那更早,是那一部《清澄丹书》,是他噩梦一般的往昔岁月……

    萧逐夜轻缓的声音将他唤回眼前:“长恨岛的‘媚行术’是不传之秘,白门主既然精通此术,想来和长恨岛极有渊源,不知是叶岛主的什么人?”

    “你也知道媚行术的秘密,你和长恨岛不熟吗?”白翳不由得冷笑。

    不等萧逐夜回答,宋雪心手中剑尖又往前递了半分:“再问一遍,何为凶险?”

    “你受伤不轻,明日一战多半会输。届时刀剑无眼,轻则破皮见血,重则性命不保,难道这不算凶险?”白翳转回头,冷淡道,“宋雪心,要刺就刺,不刺我可要走了。”

    宋雪心拿剑威胁他,本就出于情急,在这到处是人的破山院,她自然不能真的对他怎么样,却又恨他方才轻薄无礼,手腕一转,红棘在他右臂上划过,鲜血顷刻间渗出,染红了雪白的衣袖。

    白翳轻轻“嘶”了一声,抬手看了看胳膊上的伤,面无表情道:“宋雪心,你真忍心下手。”

    宋雪心却冷冷道:“白翳,你我的交情到此为止。下次再有半分逾距,我绝不容情。”

    白翳目光暗沉,却不再说话,嘴角笑意冰冷,一闪即逝。他俯身拎起灵芷的衣领,一句道别都没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四周雨声细细,只剩下了宋雪心和萧逐夜两个人。

    宋雪心缓缓吐了口气,从地下捡起纸伞重新撑开,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逐夜却不答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目光隔着雨帘有些模糊,不知为何,让她有些心虚。

    她不想多待,于是从他身边绕过,顺手将伞塞进他手里,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雨下得太大,你送我回去可好?”

    他突然打断她,她尚未回过神来,纸伞已经被他接了过去,随即手上一紧,被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

    她其实可以挣脱,却并没有,只是默默地被他拉着,随他穿过人影幢幢的破山院,回到了方才离开的地方。

    那是他的屋子。

    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此刻也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收伞,开门,将她拉进屋里,又随手关上门。

    这气氛实在有些怪异,宋雪心忍不住开口道:“萧逐夜,我……”

    话没说完,他便一手钩住她的腰,侧过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并不温柔的吻,与他平素温文尔雅的作风很不一样,像是有什么隐忍已久的情绪从四肢百骸中弥散而出。他将她用力地按压在墙上,困囿在身前的方寸之地,唇舌纠缠,蛮横又霸道。

    宋雪心有些喘不上气,他吻得凶狠激烈,她却并不讨厌,身子反倒无法控制地一分分软下去。直到最后放弃了所有抵抗,遵从本心,原本推阻在他胸口的手掌也慢慢上滑,沿着他的肩背,绕住后颈,只是轻轻收紧,就将他拉得更近,纠缠更深。

    他的激越因她的回应而慢慢平复,动作也渐渐温柔,耐心地吮吸她的唇瓣,浅尝辄止,却又充满了诱惑的意味,胭脂残红在唇间褪尽,手掌控住的腰肢纤细柔韧,因这样的缠绵而微微发抖,他不由自主地搂着她更紧地贴近自己,掌心一片滚烫。

    细碎的吻从她的嘴角一路延伸到耳畔,发丝间若有若无的香气让人神魂颠倒,他眯起眼睛,突然张口在她耳珠上重重咬了一口。

    宋雪心吃痛,低叫一声,下意识地去推他,却又被他一下子按住了后背,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哑地响起:“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找我?”

    她冒雨来找紫离和樊素玉,却连一句话都不愿和他说。若不是他发现了她的气息,一路跟随,一旦让白翳的媚行术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宋雪心和白翳之间,有着七年绕不过去的纠葛。无论为敌为友,这种旁人不能插足的纠葛,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他知道,那种不舒服,叫作嫉妒。

    她伏在他肩颈之间,半晌,低声说道:“大战将至,我怕自己分心。”

    闻言,他松开她,笑叹道:“我竟不知道自己对你有这样大的影响。”

    宋雪心抬眼,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

    她这样诚实,他反倒不笑了,凝视了她片刻,低声道:“事已至此,如果你明日输了,会怪我吗?”

    她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笑:“原来是我想错了,其实见了你,我反倒觉得——明日我会赢!”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轻笑起来。她这种自信到嚣张的样子,他真是喜欢得紧。

    “我信。”他眷恋不舍地蹭着她鼻尖,“就算输了也不打紧,我不在意。”

    她不由得失笑:“那可真是谢谢萧谷主了。”

    “还有,之前我偶遇天罗刀的林柔,她跟着我一路回来。我把伞给了她,她便自己回去了,并没有进屋。”

    她眨了眨眼睛,眼神十分无辜:“这是你的私事,为何要告诉我?”

    他无声地笑起来:“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没有红颜知己,怕你不信,特此报备。”

    “就算有也不怕。”她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托起他精致的下颚,细细端详,邪魅一笑,“被抢走了,大不了抢回来就是。”

    “抢不走的。”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细吻,低叹道,“只是下次看见我,别再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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