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两个女人迥然不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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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正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也曾很努力地把它看完——各位知道努力的意思。可是,那位好友有一天对我说,当他看到尾声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怅然愁绪,觉得好像就要跟最好的朋友分开了。他当时讲这种话,老实说我是不明白的,可是最近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了。和大家一起读了两年《金瓶梅》,好像也和故事里的人混熟了,一天到晚待在西门庆家,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也都知道。现在要合起这本书来,就好像要跟好朋友告别一样。

    很奇怪,我看了《金瓶梅》之后,非得赶快把张爱玲“叫回来”不可。某一阵子你会特别想看某一本书,某一阵子你觉得无以为继,讲不出道理。

    孙雪娥的悲惨结局:小心眼作祟

    今天,我们要来谈两个人。一个是孟玉楼,她是这个故事里难得喜剧收场的,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高鹗续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至少让谁可以过得好一点?探春。探春虽然远嫁,可是最后她又回来了,而且出落得比从前更好。这样的写法对读者来说是一种安慰,人生本来就不是惨到全部败亡,总会有一些人在某种机遇下,还是可以活得下去的。王六儿也重新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和她的新丈夫,还有一个过继的孩子。照理讲,如果盘点《金瓶梅》里的坏女人,王六儿应该榜上有名,可是作者也让她善终。除了和早先就有一段感情的韩二捣鬼在一起,还有一个火山孝子何大官人平白送他们田产和一个女儿,七拼八凑,也成了一家三口,过上了殷实的日子。这种日子曾是书中好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比如潘金莲就一直强调,如果有一个她看得上的丈夫,跟她过一辈子,她是愿意好好待着的。但是,人生到底要从何说起呢?

    然后我们再说说孙雪娥和来旺。孙雪娥和吴月娘是一边的,都属于那种脑筋不太灵光又小心眼的人。孟玉楼遇见李衙内的当天,来旺与孙雪娥重逢,两份缘分同时开启,结局却完全不同。

    来旺归来,我更感兴趣的是月娘的反应。

    那来旺儿扒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了两个头。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逼临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来旺儿道:“也说不的,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说了回话,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分付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第九十回)

    月娘似乎对来旺和宋惠莲没有不好的印象,言语间像是有老交情的自己人,将宋惠莲死亡的责任,全推给了潘金莲。她似乎忘了来旺和孙雪娥是有旧的,而且来旺也曾经说要杀掉西门庆,这个人对西门家来说是有危险的。可能因为家里的旧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月娘又想要有自己的人马,在来旺和玳安之间,她是倾向于来旺的。她本来就很讨厌玳安,因为玳安太精明能干了,如果来旺过来,或许可以让他制衡玳安。

    但故事并没有这样发展。很快,孙雪娥偷了东西,要和来旺私奔,被一起抓获。孟玉楼都可以风光再婚,如果孙雪娥明着来,然后继续留在西门府里,会不会好一些呢?但有些人就是糊涂一辈子,孙雪娥连这一点智慧也没有,只想赶快离开,终于落到春梅手中,又被卖入娼家。

    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身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䯼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口中只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第九十回)

    再铁石心肠的读者,再对孙雪娥无所谓的读者,看了这几句话,心里面还是会同情她吧?接下来她会过什么日子,猜也猜到了。

    孟玉楼的美与自主意识

    崇祯本第七回中这样形容孟玉楼的样子:“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张爱玲就很喜欢这两句话。孟玉楼的美,其实西门庆并不懂得欣赏。西门庆喜欢皮肤白白、身材肉肉又娇小玲珑的女人。孟玉楼偏偏是长挑身材,脸上还有细细几点麻(雀斑)。可是,每个女人的美是不一样的,孟玉楼的“风流俏丽”一直要到三十七岁被李衙内看到,才惊为天人。风流俏丽,好像也一向不在西门庆的审美观里。

    孟玉楼嫁给西门庆时三十岁,比西门庆还大两岁。而嫁给李衙内时,已经三十七岁了,笑笑生“公然写他笔下的美人是三十七岁”,“说明作者是一个真正懂得女人与女人好处的人”(田晓菲语)。各位回想一下,中国古典文学里,女人通常是什么时候最美?二八俏佳人。三十岁就是半老徐娘了,风韵犹存并不是什么好话。到了五十岁,就是老妪了。中国文化一方面支撑着倚老卖老的社会,但另一方面,男人总是喜欢年轻的女性。

    《金瓶梅》的作者真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不是坐在家里编偶像剧那种。知道女人过了三十才是最美的。这个美包括心智上的成熟,对于人生有一定的方向和准则,而不是乱七八糟胡来。

    西门庆当初娶孟玉楼确实是看上她的钱,一辈子都不懂得孟玉楼好在哪里,总是好久才去敷衍一下。可是李衙内不一样,他看孟玉楼,第一眼就看上了她的好,这样才足以让感情维持下去。李衙内的父亲后来要赶孟玉楼走,李衙内被打得很惨,他却宁愿死,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女人。反过来说孟玉楼不管对西门庆,还是李衙内,都是看上了人。我个人认为,《金瓶梅》故事中,孟玉楼的结局最好,因为她两次结婚都是出于自主意识,都是因为“我想要”。她算是最自由,最幸福的。

    她的自主意识,一部分来自她的年龄,一部分来自她的个性,一部分来自老娘有钱——这也反映了明朝晚期的社会风气。《三言二拍》里,女人如果手中有钱的话,事实上是有相当的社会地位的。18、19世纪欧洲印象派时期,所谓的“沙龙”也是由贵妇一手建立的,因为她们有钱,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孟玉楼有钱、有智慧,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比较好的婚姻,或者说比较好的未来。

    清自清,浑自浑

    孟玉楼的两次婚事,作者都写得很详细。第一次是在第七回,第二次是在第九十一回,一进一出,一娶一嫁,作者写出了不同的文学趣味。孟玉楼当初带来的,吴月娘大多让她带走了,只留下一对银回回壶给孝哥做纪念。

    月娘能够答应这门婚事,和对方是谁很有关系。李衙内出身官家,请的也是官媒,她自然乐得做顺水人情。孟玉楼其实早就有离开西门家的念头,因为她看到了春梅、潘金莲的经历,知道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李衙内出现得适逢其时。

    (孟玉楼)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第九十一回)

    月娘探知了孟玉楼愿意,就让官媒陶妈妈到玉楼房间。

    等勾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揭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见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才儿。要寻个娘子当家,一地里又寻不着门当户对妇,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成,免小媳妇县中打卯,还重赏在外。若是咱宅上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徭,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沉得住气,拿得住身段。如果人家一流露出意思,自己就赶快跳出来,那便自贬身价了。而且,对方派了官媒来,她一定要盛装打扮,要让对方一见就惊为天人。“等勾多时”四字,可见孟玉楼的城府。

    她的用心也没有白费,立刻获得了陶妈妈的赞美。她没有理会对方称自己可做“正头娘子”的断语,而是先关心起李衙内的个人情况。她问的都是重要的事,而且态度很严肃:你先别管我怎样,先把委托人的情况照实讲清楚!

    李衙内先前也是个花花公子,但陶妈妈专捡好的说,听着像是个正人君子。当时的婚姻风气还蛮自由的,官家公子看上丧偶女子,也可以说动老爹请官媒前去说合。李衙内的父亲李通判也放话出来,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门面差徭,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这一方面是利用公家的权力来行私惠,一方面是在威胁月娘:孟玉楼嫁过来,西门府多一门为官的亲戚;事情不成,那些刑罚会轮到谁,你也清楚。

    月娘当然不会阻拦这门亲事,而且乐观其成。可是孟玉楼仍旧不动声色,因为陶妈妈还没有回答完她的问题。她怕今后势单力薄,所以特别关心李衙内有无儿女、原籍何处。陶妈妈一一道来,还特别强调孟玉楼此去不仅能做正房,日后李衙内一旦得官,她就是诰命夫人。

    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不多时,使玳安儿叫薛嫂儿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帖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第九十一回)

    哪句话是重点?就是这句“奴也吃人哄怕了”。张竹坡注意到了,文龙也说孟玉楼讲这句话是拼了全身的力气。这句话的背后,是孟玉楼对她和西门庆婚事的不满。虽然当时人也是自己选的,但她到底是受骗了,进门做第三房不说,西门庆对她也并不热乎。不过,孟玉楼深知隐忍之道,表面上不争不抢,也不勾三搭四,遇有挑拨离间的机会,捅的也尽是软刀子。西门庆的死,对孟玉楼来讲是一个转机。从进门到现在,她等了六七年,才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说这一段写得“层次分明”。陶妈妈进来后,孟玉楼先让她等半天,然后是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不满意就继续追问,一层一层问到满意之后,才给她茶和点心。陶妈妈心里清楚,这门婚事成了,于是颇为自得地讲了一句:“清自清,浑自浑。”谁是清的?官媒陶妈妈。谁是浑的?私媒薛嫂。对于孟玉楼的这门婚事比前一次好,她很有自信。但孟玉楼毕竟因为薛嫂才进了西门府,此次出府,还要有薛嫂出面。

    孟玉楼再嫁李衙内

    孟玉楼比李衙内大了六岁,陶妈妈和薛嫂合计将孟玉楼的年龄改小一些。问过算命先生后,将三十七改为三十四。“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谁清谁浑?沆瀣一气而已。

    作者对于孟玉楼的婚事不厌其详,也给后二十回增添了一些轻松愉快。李家四月初八下聘,孟玉楼四月十五过门。西门庆断气后不过一年零三个月,春梅、潘金莲、孙雪娥、孟玉楼,全走了。

    孟玉楼带来的八步床之前给了西门大姐,吴月娘便让她把潘金莲那张价值六十两银子的螺钿床带走。孟玉楼想留下一个丫头,月娘不要,也让她全带走。

    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第九十一回)

    二人拉着手哭了一通。月娘一方面舍不得孟玉楼,毕竟她们相处得不错;一方面慑于对方嫁的是官家,所以她不敢克扣对方一点儿东西,往更坏想,她的眼泪里面还有嫉妒羡慕,人家孟玉楼越嫁越好。月娘常常得意于自己的女儿身,只嫁一次,丈夫死了,就守着所谓的妇德。可是现今是什么世道?她固守的这些东西,能帮助她的生活吗?

    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篮裙,满头珠翠,坐大轿,送到知县衙里来。

    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也有说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交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此是西门庆家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第九十一回)

    “指戳”这两个字用得真好,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如果将这个场景拍成电影,会是一个很好的特写。嫁人的嫁人——孟玉楼,拐带的拐带——李娇儿,养汉的养汉——潘金莲,做贼的做贼——孙雪娥,西门家完全是清河镇的八卦焦点。

    不过,八卦归八卦,对李家来说,这是一门正式而盛大的亲事。孟玉楼过门后,“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

    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后厅吃酒。知县奶奶出来陪待。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见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姊妹们都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住了眼泪。正是: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第九十一回)

    这一段把吴月娘凄凉的心情全写出来了。想当初,西门庆每娶一个女人进门,都让她伤心一次。看着西门庆和李瓶儿、潘金莲等人你侬我侬,她不知生了多少闷气。当那些眼中钉要么死掉,要么远离,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却生出一种孤独感。这恐怕是连月娘自己也想不到的,但这是最贴近人性的真实感情。

    家里冷冷清清,她只能对着西门庆的牌位哭,然后被小玉劝住。小玉的画面越来越多,说明她在月娘心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已经渐渐成为月娘的知己。当然小玉本也是聪明能干的人。

    孟玉楼嫁过去之后,从此就无忧无虑了吗?不是,还有两个惊险在等她。

    孟玉楼曾送给西门庆一支发簪,作为定情信物,上面有“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的字样。潘金莲对这支发簪印象深刻,西门庆死后,有一天她发现发簪在陈经济手里,还曾怀疑他和孟玉楼有关系,后来陈经济赌神发咒是花园中拾得的,才又还他。但一直要到第九十回,我们才了然,原来这支发簪上镌刻的,正是孟玉楼的命运预言。

    第九十回中,众人离开永福寺,玳安“早在杏花村酒楼下边,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那里幕天席地,设下酒肴,等候多时了”。李衙内刚好也在这个地方,“看教场李贵走马卖解,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样技艺顽耍”。忽然之间,孟玉楼进入了他的视线,“当下李衙内一见那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馀”,连忙让家人前去打听。——正是金簪文字所描绘的场景。西门庆是过客,陈经济是误会,原来归宿在李衙内那里。

    李衙内家里有个叫玉簪儿的丫鬟,是丑角形象,打扮得五颜六色,“在人根前轻声浪颡,做势拿班”。但这种人对孟玉楼根本构不成威胁,她以退为进,两三下就把玉簪儿解决了。

    孟玉楼真正的危机在陈经济。陈经济先用金簪胁迫,想勾搭孟玉楼,孟玉楼假意应承,将计就计,要“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衙内。谁知人抓住了,也上了堂,陈经济却诬告孟玉楼曾与自己有奸情,并侵占了自己的财物。徐知府是故事里唯一的清官,偏偏办了糊涂案件,他听信陈经济的话,“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

    内心焦躁的李通判责令儿子休掉孟玉楼,她刚刚得到的好姻缘,眼看就要归零。

    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气杀我也!”说道:“你当初为娶这个妇人来家,今是他家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装奁,金银箱笼,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又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爹爹跟前,并舍不的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馀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血。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第九十二回)

    所幸,李衙内没有放弃孟玉楼。纨绔子弟与三嫁妇人之间,终归有真爱在。张爱玲《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和白流苏,“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孟玉楼和李衙内,打都打不散,可能够过一辈子了。而李通判将李衙内和孟玉楼赶回老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高皇帝远,两人从此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陈经济的飘荡人生

    现在我们要来看陈经济的飘荡人生。

    先说说他的妻子西门大姐。西门大姐很可怜,在娘家没得到什么亲情,在丈夫那里也没享受过爱情,而且她不会为自己争取,在精神上、物质上都是贫乏的。她个性孤僻,不会讨好后母,也不会拉拢丈夫,有些人真是你替她着急也没用,她就是不会做。活着的时候任人摆布,最后凄惨地死去——上吊自杀或许是她唯一能够行使的自主权了。这样的女子大有人在。

    世界上像陈经济一样的人也多得很。他先是公子哥儿,家里有头有脸,也很有钱。成了西门庆的女婿之后,西门庆也比较倚重他,他也挺能干,叫他做什么,都使命必达。可是,陈家和西门家先后败落,他也成了受难家属。偏偏他还不知收敛,主动惹事,先成罪犯,后成乞丐,最后沦为乞丐头子的男宠。他这一生,欢喜过,伤心过,但他没有自省的能力,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为什么江河日下。后来,父亲故友王宣几次帮助他(类似唐人小说中的杜子春故事),他也毫无起色。在文龙看来,陈经济是“无知少年,孟浪小子;全无道理,一味荒唐;栩栩欲火,历历如见”。

    陈经济想学西门庆,但如果他真的成了第二个西门庆,故事就没意思了。后来,占据了西门庆的官位和女人(李娇儿)的是张二官,继承西门庆家业的是玳安。陈经济自己不成才,而且和月娘有冲突,早早被赶出西门府。

    陈经济和西门庆的差别在哪里?论者曰:西门庆爱钱胜于爱女人。他用赚的利钱去找女人,找女人有时候甚至更赚钱,这是他精明能干的地方。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陈经济呢,爱女人胜于爱金钱。西门庆是用赚的利钱找女人,他却用要做生意的本钱去找女人。本来,就算被月娘赶出来,大笔财物被月娘占了,父亲也死了,但他的母亲身上还有两三千两银子。如果陈经济安分一些,照样可以快快乐乐过他的太平日子。可是,他居然在不到一年之间千金散尽,怪不得他的母亲会被气死。

    我们举一个例子。第九十二回中,陈经济给冯金宝一百两银子作为安家费,自己带了九百两,跟着杨大郎去买货。他居然把九百两银子的货钱全交给杨大郎,自己赶去讹诈孟玉楼。孟玉楼先同情他,再劝诫他,最后警告他,他仍不明所以,拿出簪子来要挟对方。孟玉楼只有下手了。

    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个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早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到吃婆娘哄赚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看不清形势,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回家就逼死了西门大姐,“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火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尅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一败涂地。这时,他想起了放在杨大郎那里的九百两银子。杨大郎“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此时假装不在家,只让弟弟杨二风出面应对。杨二风是个泼皮无赖,反向陈经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随后给了他一顿拳头。

    陈经济“家火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付不出房钱,流落冷铺。冷铺是乞丐安身的地方,花子给陈经济饭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经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倘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他,寻个把草教他烤。这经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第九十三回)

    田晓菲说,这一段话概括了一部《红楼梦》。

    陈经济已经家破人亡,沦为乞丐,王宣介绍他去当道士。名为道士,其实是男宠。但陈经济不以为耻,还乐得有赚头。这时,他遇到了他曾经喜欢的冯金宝,冯金宝现在当回妓女,两个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第九十三回)

    “我如今又好了”,这句话真让人心寒齿冷,这家伙没救了。他真心觉得自己又好了,完全没有羞耻感。就算别人觉得他可怜,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注定是乱七八糟的一辈子了。

    没想到,春梅赶走孙雪娥后,主动寻来陈经济,“叙说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让他进了守备府,说是自己的姑表兄弟。她虽然看不起这个男人,但两人的感情是真的感情。想这陈经济一无所有时,触景生情,伤心是真的伤心。自认为“我如今又好了”时开心起来,还是真的开心。浑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而且作者写得真好!

    西门庆在世时,周守备去过他家很多次,几乎都由陈经济作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西门庆的女婿呢?个中缘由,词话本没有交代,但崇祯本里有补充。

    看官听说:

    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长,并未与敬济见面。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崇祯本第九十七回)

    但这就能说得通吗?我觉得很牵强。毕竟周守备娶春梅时,就知道她是西门庆的婢女,会弹乐器,长得很漂亮——这算老成正气吗?他连春梅都记在心上了,怎么可能不记得陈经济呢?

    陈经济的人生回光返照,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为人。他后来死在张胜手里,可谓恰如其分。

    陈经济出场的篇幅虽然多,但内容、技巧皆不出色。春梅帮他娶的葛员外的女儿葛翠萍,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完全是个龙套。后面韩爱姐那么爱他,也让人莫名其妙。这些情节,似乎是为了配合叶头陀口中的“三妻之会”而生凑的,随便看看就好。

    反正陈经济这样个人,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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