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春梅:《金瓶梅》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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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梅事实上是《金瓶梅》的第三部分,第八十回之后,西门府已经完全破败,只有两个人的故事是让读者能稍微喘口气的:一个是春梅,看她这样飞黄腾达;还有一个是孟玉楼,算是嫁得如意。陈经济则是让你恨不得打他一顿屁股的,他怎么老是做这种事呢?虽然后二十回篇幅最多的是陈经济,可是他的事情都很无聊,我们也懒得理他,随便带过去就好。他反正是不成器到这种程度,不晓得该怎么办。

    各位觉得后二十回的春梅写得好不好?前面是如此用心,如此保护这个角色。我个人认为,当她还是婢女的时候,是一个配角,可是个性鲜明突出,只要有她在,好像就有光芒的感觉。可是等到她贵为夫人,飞黄腾达,当了主角了,反而让人觉得她的心不见了。大多时候平庸懒散,最后乱七八糟地淫死,简直糟蹋了这个角色。因此,很多人说写到后二十回,作者已经意兴阑珊了,懒得再像前面那样去经营情节。这当然见仁见智。

    春梅的人情义理

    关于春梅这个角色,我们可以先从书名来说起。中国最有名的古典小说,大家一下子能想到的大概是《红楼梦》,可是不要忘记《红楼梦》曾经有多少个名字——《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到最后才有广为流传的《红楼梦》。可是《金瓶梅》打从一开始就叫《金瓶梅》。我个人认为,从这一点来看,至少这位笑笑生,打从一开始就对潘金莲、李瓶儿和春梅这三个角色自有定论。当然也有不同看法,像张竹坡就说“金瓶梅”三个字的意思是“金瓶插梅”,表面上荣华富贵(金的瓶子),但一片一片凋零时,就分外孤清。可是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太能够服人,最简单的,还是三个人的名字,这才可见作者的创新。这样推论的话,春梅在这本书里面应该是举足轻重的,而事实上也是。

    我来考考大家,你认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婢女形象,哪几位可以坐在最上面?红娘,红娘是一个,还有谁?袭人也可以。春梅,还有呢?春梅的个性比较像谁?晴雯。平儿也不错。而在《红楼梦》之前,除了红娘,大概就一个春梅了。春梅的个性应该是影响了后来的晴雯的,《红楼梦》里说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也和前期的春梅很像。传统戏曲里面的丫头最喜欢取什么名?春香、秋香的,都无足道哉,因为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一大堆春香,你也搞不清楚谁是谁;唐伯虎点秋香,也不怎么样。文学史上很有个性的婢女里,春梅比红娘更具独立人格,更有意思。

    春梅第一次出现在这部小说里是在第十回,西门庆把潘金莲娶回家之后,将原先服侍月娘的春梅拨给了她。当时,作者对春梅的定义是“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性聪慧”是说她很聪明;“喜谑浪”是说她活泼大方,会开玩笑,禁得起别人和她打情骂俏;“善应对”是说她反应很快,嘴巴很厉害;“生的有几分颜色”,换句话说,从外表看,她应该比不上潘金莲,也许连孟玉楼也够不上,可是一个人的美,绝对不止在脸蛋和身材,而是整体活起来的感觉。

    我们说她是个很有亮点的婢女,因为她在有限的篇幅(尤其是前八十回)里,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个性。比如,她很骄傲,几次说“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这句话,她跟乐工李铭讲过,也骂过唱曲子的瞎子申二姐。她很有自尊,这一点潘金莲还比不上她,潘金莲一辈子依靠男人为生,没了男人,她一点作为都没有。而春梅相对的自尊自贵,当那些人吵成一团的时候,她常常冷眼在旁,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样子。她也很残忍。她的残忍是对谁的?先是秋菊,后是孙雪娥。春梅对秋菊,就是鲁迅讲的,一个人学会怎样当奴隶,就学会怎样当主子。春梅最不愿意当奴隶,她一旦可以将更低下者当作奴隶的话,绝对是要以主子自居的。至于春梅为什么对孙雪娥这么残忍?因为记仇。孙雪娥可能是春梅这一辈子当中,唯一打过她的人。当她还是月娘的丫头的时候,有一次在灶上被孙雪娥拿刀背打过,春梅当时没怎么样,但是她记下了,等她有能力时,就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回敬孙雪娥。

    但这样的春梅,对潘金莲却保有绝对的忠诚和服从。她救了潘金莲好几次,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她已经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还努力想要拯救潘金莲,而且表示潘金莲来守备府后,可以越级在她前面。这种情感已经超越了主仆关系,称得上是珍贵的友情了。后来春梅能够善待月娘,也很了不起,表现出了她大度的一面。这样一个底层的人,在求生存之外,有自己的人情义理。

    这种人情义理不一定是儒家的那一套,而是每个人活在这世上,对人间的一种对应,自成标准。对秋菊,对孙雪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既然犯我,我就要加倍奉还;她跟定的主子是潘金莲,就对她绝对忠诚;富贵之后,面对吴月娘,她显出自己的气度,而不是冷言冷语。春梅的大度,恰恰表现出她当时拥有的多,犯不着再去计较过往的枝节;如果马上落井下石,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所以就冲着这一点,我个人就不能同意很多研究《金瓶梅》的学者说春梅满身奴性,而且是对于封建地主发自内心的奴性。《秋水堂论金瓶梅》作者田晓菲也将这种说法痛骂一顿,因此深获我心。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世间的人情义理不是那么简单的。春梅是一个立体的人,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她有她的傲气,自尊自贵;她也残忍,但又可以对人忠心,应对进退中体现出大气度。

    西门庆为什么会那么宠她呢?不仅是宠她,简直是怕她。比如潘金莲回娘家了,西门庆和李瓶儿喝酒,春梅进来直接就责问西门庆还不叫人把潘金莲接回来。李瓶儿请春梅喝酒,春梅毫不给面子,说自己不爱喝的时候,就算主子潘金莲下令也不喝。西门庆讨好春梅,请她先喝自己一杯茶。春梅也不当回事,可有可无地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西门庆要吩咐人去接潘金莲,春梅说不用,她已经打发人在门口等了,也就是先斩后奏。

    西门庆怕春梅,你可以说他就是犯贱,“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以西门庆来讲,他本来是一个虐待妇女的领袖,可是偏偏家里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人:就不怕他,就要处处顶撞他。这样一来,他反而怕她了。生活中,我看过好几个这种例子,有人对自己老婆很坏,对外面的女性朋友很好,朋友责问他,他还说:“因为你很凶悍,所以我好欣赏你啊。”西门庆在女人堆里打转,几乎个个怕他(潘金莲虽然会跟他拌嘴,心里也是怕的),只有春梅这个丫鬟敢对他使脸色,所谓“奇货可居”,他反而对这女孩刮目相看。

    春梅的三场重头戏

    后二十回中,春梅有三场重头戏,后来都成了讲唱文学中的独立单元。其一是“春梅姐不垂别泪”,讲唱文学里叫《遣春梅》;其二是“永福寺夫人逢故”,讲唱文学里叫《永福寺》;其三是“春梅游旧家池馆”,讲唱文学里叫《旧家池馆》。为什么与春梅有关的这三段内容会成为小市民阶层喜欢听的桥段呢?除了市井小民欣赏春梅这种敢做敢当、敢说敢骂的个性之外,春梅由一个低贱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之人,和从前的主子月娘平起平坐,也部分满足了他们的幻想。就像印度宝莱坞的电影,几乎都千篇一律,载歌载舞,极尽豪华,happy-endding(完美结局);或者如当年琼瑶的“三厅电影”,最后王子和公主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些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概率极低,小市民花一点钱,买到两个小时的梦,虽然知道戏散梦醒,但这也是艺术的一种实质功能,给你一些安慰,然后你比较能心平气和一些,继续面对粗糙的人生。

    西门庆死的时候三十三岁,宣和元年正月二十一,同年十月,春梅就被卖掉了。周守备很喜欢她,出了一锭银子,也就是五十两,但是中间人薛嫂已经同月娘讲好是十三两,有三十七两等于是被薛嫂拿去了。隔了不到一个月,潘金莲也被卖掉了。表面上潘金莲的价钱更好,一百两,可她最后落得惨死,身首异处。接下来,是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庆临终,还要大家守着,不要散,但一个家败落下来,速度之快根本无法预料。

    春梅的儿子到底是谁的?应该是陈经济的可能性比较大。前面我们讲,陈经济随口说孝哥好像是自己的儿子,气得月娘整个昏死过去。但我不认为这是在暗示吴月娘和陈经济有首尾,而是作者有意埋了个对比。孝哥被奶妈抱着,一看到陈经济便大哭,可是春梅的儿子金哥,在相似的场景之下,看到陈经济就要他抱。这才是很明显的表示了。而且,春梅被卖的隔天,陈经济就去薛嫂家找她了,两人还来上一段“男性版送别”(侯文咏语)。次年八月,春梅的儿子出世,时间也对得上。作者还强调春梅的儿子长得很漂亮,也是带有暗示的,毕竟陈经济的样子也不差。

    在看月娘和春梅在永福寺重逢这段之前,我们先看看第八十八回的绣像。第一幅是“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陈经济上京城,好不容易凑了一百两银子,完全不管家里亲爹的灵柩,就赶回来要救潘金莲,到了清河县,才发现潘金莲已经路死路埋,大为伤感。潘金莲这一生都不甘人下,却难逃被人摆布,不想身死之后,终能够得到一个俊俏后生最后的一点情谊。话说回来,潘金莲比陈经济年长七八岁,在和这个小后生的关系里,她是引导者,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主动挑逗的乐趣。潘金莲要陈经济去筹钱,他谨听遵命,真的去筹这一百两,但问题是他太没有能力了,连月娘都摆不平,哪有办法去抵抗王婆?他只能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后,趁着夜色,在离命案现场很远很远的桥边祭奠她。一座香炉,一对蜡烛,一壶酒,一些正在烧的纸钱,就是他能给予的全部了。陈经济回去后,潘金莲马上托梦向他诉苦,央求对方将自己下葬。陈经济害怕因此会落把柄在吴月娘手里,便建议鬼魂潘金莲去找春梅出面。第二幅是“庞大姐埋尸托张胜”,接着上一幅来的。春梅不时打听案件进展,想早日安葬潘金莲,但“凶犯还未拿住,尸首照旧埋瘗,地方看守,无人敢动”。后来潘金莲终于成功地给春梅托梦,春梅又使人打听,获知“所有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遂让人去领潘金莲尸首,帮她入土。

    风光的春梅、可怜的西门大姐

    《金瓶梅》里有一句非常传神的话:“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西门庆一死,西门府很快变得门可罗雀。以前没有电视,没有报纸,吴月娘等人完全闭塞了,外面的消息要从薛嫂口中才能知道。

    这天,月娘和一些家人站在门口看热闹,从头到尾都是月娘和小玉在讲话。尤其是小玉,和主子有的没的乱扯,这也显示小玉的地位越发重要,月娘对她越来越宠爱。当后来小玉和玳安的事情被发现时,月娘非但没有怎么样,反而促成他们。

    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忽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从街上过来。见月娘众人,道了万福。月娘问:“你往那里去来?怎的影迹儿不来我这里走走?”薛嫂儿道:“不知我终日穷忙的是些甚么。这两日,大街上掌刑张二老爹家,与他儿子娶亲,和北边徐公公做亲,娶了他侄儿,也是我和文嫂儿说的亲事。昨日三日,摆大酒席,忙的连守备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也没去。不知怎么恼我哩!”月娘问道:“你如今往那里去?”薛嫂道:“我有庄事,敬来和你老人家说来。”月娘道:“你有话进来说。”一面让薛嫂儿到后边上房里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你陈亲家从去年在东京得病没了,亲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家小灵柩。从正月来家,已是念经发送,坟上安葬毕。我只说你老人家这边知道,怎不去烧张纸儿,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来说,俺这里怎得晓的。又无人打听,倒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儿杀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处,却不知如今怎样了。”薛嫂儿道:“自古生有地儿,死有处。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却不好来!平日不守本分,干出丑事来,出去了。若在咱家里,他小叔儿怎得杀了他?还是仇有头,债有主。倒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过娘儿们情肠,差人买了口棺材,领了他尸首葬埋了。不然,只顾暴露着,又拿不着小叔子,谁去管他。”

    孙雪娥在旁说:“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多少时儿,就这等大了!手里拿出银子,替他买棺材埋葬,那守备也不嗔?当他甚么人!”薛嫂道:“耶,你还不知,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头。三日吃酒,赏了我一两银子、一匹段子。他大奶奶五十岁,双目不明,吃长斋,不管事。东厢孙二娘,生了小姐,虽故当家,挝着个孩子。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拿着,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且说银子,手里拿不出来?”几句说的月娘、雪娥都不言了。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分付:“你明日来我这里,备一张祭桌,一匹尺头,一分冥纸,你来送大姐与他公公烧纸去。”薛嫂儿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说我心中不好,改日望亲家去罢。”那薛嫂约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着我。饭罢时候。”月娘道:“你如今到那里去?守备府中不去也罢。”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当叫了我好几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么?”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老爷好不喜欢,叫了我去,已定赏我。”提着花箱作辞去了。

    雪娥便说:“老淫妇说的没个行款儿。他卖守备家多少时,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备身边少说也有几房头,莫就兴起他来,这等大道!”月娘道:“他还有正景大奶奶,房里还有一个生小姐的娘子儿哩。”雪娥道:“可又来!到底还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说话,正是:从天降下钩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第八十八回)

    热闹已经都是别人家的事了,都跟西门家没有关系了。这里提到了哪些新闻呢?掌刑张二老爹,就是娶了李娇儿的张二官,为儿子娶亲,亲家是北边的徐公公。这更显出张二官才是另一个西门庆,代替了西门庆的官位,也与权贵结了亲家。陈经济的父亲死了,陈经济奉母命将灵柩运回故乡,灵柩已经到达清河,并且发送了,吴月娘居然也不知道。而从月娘的言语里,我们知道薛嫂等三姑六婆也很少上门了,因为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讨到好处。潘金莲被春梅安葬的事,吴月娘也不知道。《金瓶梅》的作者真是最了不起的作者,不着痕迹地告诉读者西门家已经走到哪一个阶段了。吴月娘往日与春梅有嫌隙,根本不会主动打听春梅的近况,通过薛嫂,才得知春梅已经可以使唤人去埋潘金莲了。

    薛嫂又向月娘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春梅在周守备府里的好日子,“几句说的月娘、雪娥都不言了”。等薛嫂一走,两人便都憋不住嫉妒,不愿面对春梅已是人上人的事实。

    月娘为什么不见她的亲家?一是她还在为春梅的发达气闷;二是因为她对陈经济是真痛恨,所以只叫人把大姐送过去;三是她心里有鬼,当初陈经济来投奔,说好是寄存财物,她却全给吞了,现在没脸见陈家的人。

    通过后面的永福寺重逢一节,我们能够知道此时孟玉楼也在场,但她什么也没说。孟玉楼比较聪明,而且比较有人情味,她和吴月娘、孙雪娥的观点不一样,她是相信薛嫂所言的。对于吴、孙二人以自欺欺人的方式自我安慰,孟玉楼不以为然,这两个人蠢在一起,她懒得去理她们就是了。

    西门大姐活在西门家也是蛮可怜的。各位回想一下,整个故事里,西门庆有没有和西门大姐讲过一句话?没有。他会叫陈经济过来吃饭,可是这个女儿似乎与他没有任何瓜葛。直到他要死了,也没有对女儿交代几句。当陈经济来向吴月娘索要先前存放的财物时,吴月娘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西门大姐讲:“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硬把她赶回陈经济身边。

    西门大姐和陈经济感情原就不睦。陈经济喜欢活泼艳丽的、会调情的,而西门大姐从小到大,可能也没人理她,就养成了孤僻的性子,又蠢蠢笨笨的,两人完全不对盘。没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西门大姐还动不动就骂陈经济“吃我们家的饭”之类,让对方很没面子。这回她完全落到陈经济手里,朝打暮骂是免不了的。西门大姐被打怕了,跑回西门府,又硬被送了回去。

    西门大姐走投无路,上吊自杀,吴月娘带着大批人马来教训陈经济。多像张爱玲《五四遗事》的故事啊!旧时候,嫁出去的女儿被夫家虐待,娘家人要么无计可施,要么无动于衷,等这女儿上吊死了,才出面讨伐,主要图的是什么?钱。女儿不死,娘家人还没有办法出面;死了,娘家人就可以讹诈一笔钱。陈经济也好,吴月娘也好,都在等着西门大姐上吊的那一天。

    西门庆死后第一次上坟,吴月娘没有让西门大姐出席,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毕竟坟里不光埋着西门庆,还有西门庆的第一位妻子、西门大姐的生母陈氏。但西门大姐不敢提出异议,只能留下和孙雪娥以及丫鬟一起看家。吴月娘带着孟玉楼、小玉和如意儿,抱着孝哥出发了。

    永福寺相见,不计前嫌

    以前常常有应酬,但打从西门庆死后,这群女人有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上坟归来,路经永福寺,月娘提议顺便去逛逛。

    这长老见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雪锭般盏儿,甜水好茶。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笑嘻嘻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众僧。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客串座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小僧一茶而已。”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交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筯儿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勿蒙见罪。”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久,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纸钱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把凤头鞋跌绽。叫了声娘,把我肝肠儿叫断。自因你逞风流,人多恼你,疾发你出去。被仇人才把你命儿坑陷。奴在深宅,怎得个自然。又无亲,谁把你挂牵?实指望和你同床儿共枕,怎知道你命短无常,死的好可怜!叫了声不睁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难全,红罗尺短。(第八十九回)

    这一段画面很多,有声有色。吴大舅、吴月娘还算是有钱人,长老招待他们用茶,备了斋饭,但都是普通吃食,和尚在旁陪坐。后脚春梅来了。家中仆人先到,催促长老出来迎接。长老连忙吩咐小和尚把桌上的东西全收了——置月娘等人于何地?但又不能就这样将人赶走,便让他们到小房避避,等接待完春梅,再续这一摊。

    春梅根本不理会长老的邀请,直接就到了潘金莲坟前。她“不慌不忙”,与方才家仆的“气喘吁吁”形成鲜明对比,完全是一位夫人的派头。躲在小屋子里的吴月娘等人,此时还不知来人是谁,就先感受到了对方的声势。吴月娘从小和尚口中得知,守备府的小奶奶正在哭自己新近下葬的姐姐。此时,孟玉楼已经猜到来者何人,但月娘仍没搞清楚,或者说还是不肯相信。待得知小奶奶姓庞,孟玉楼心中完全有数。

    长老吩咐小和尚给春梅“快看好茶”——要快,还要好,不一样就在这里了。这时,月娘才透过僧房的帘子,望见来人是春梅。春梅的穿戴和从前全然不同,长老给她“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拜见之后,就在一旁陪着,不敢坐下来一起吃喝。不仅如此,“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这其实挺伤人的。小和尚来通报,长老不愿放他们走,遂禀告春梅寺中尚有其他施主。吴月娘拖着不肯出来,最后推阻不过,双方终于见了面。

    四五个月之前,春梅才被吴月娘狠心卖掉。此时,她是如何对待吴月娘的呢?

    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於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下头去。(第八十九回)

    这里又可以看到春梅的人情义理了。她用丫鬟对主子的礼节面对吴月娘等人。有人说她是奴性不改,我倒不这么看,在春梅的认知里,对待旧人应该是这样的。

    吴月娘却暴露了人性的荒谬与悲哀。在她简单的逻辑里,春梅如今发达了,那她就以对待夫人的方式相待。她以“奴”自称,叫春梅“姐姐”,并立刻进行自我检讨,春梅也给她面子:“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月娘又叫孝哥和小玉过来给春梅行礼,春梅拔下一对金头银簪,插在孝哥的帽子上。孝哥听话,“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她是为春梅变成“小奶奶”且不计前嫌而喜欢,丝毫不想以前是如何对待这个人的。

    此时,吴月娘还没有想到春梅祭拜的“娘”是谁,或者是不愿相信。但无论她愿不愿意,这个人正是她最痛恨的潘金莲。还是孟玉楼说破的:“说的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如同之前很多次心中不悦时的表现,吴月娘“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赶紧打圆场:“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接着,孟玉楼想去拜祭潘金莲,可吴月娘完全不动。我们透过孟玉楼的视角,看看潘金莲的坟是什么样子。

    潘金莲的坟在白杨树下,“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无限凄凉。她在意了一生,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最后就是这样而已。色即是空,一切都没有了。

    春梅嫌长老这一桌素斋不够看,把她自己带的也摆上来,摆了两桌子。真是主客异位了,以前属于西门庆他们家的排场,现在统统变成春梅的了。

    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第八十九回)

    如今春梅不仅有钱,而且有势。位阶越高,讲话要越少。这里没有写一句春梅的气势,可是每一笔都在写她今非昔比了。春梅还说:“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可以想象,月娘一定高兴得没入脚处,简直是受宠若惊了。春梅又说吴大妗子骑驴来不像样,就拨了一匹马给她,让她骑马回去。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她礼数还是很周全,没有自己先上轿子。接下来,“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上去了”。可以说,所有富贵荣华也跟着春梅去了,属于西门庆家的荣华富贵都没有了。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第九十六回写“春梅游玩旧家池馆”。转眼间,西门庆已去世三年了,这天同时也是孝哥生日,春梅送了礼。月娘收了礼物,使玳安回帖:

    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

    腆仪。仰希

    高轩俯临,不外。幸甚。

    下书:“西门吴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春梅中午才到西门府——这就是摆谱,她何必早来呢?春梅现在已经是周守备正室,排场不得了。但到了厅上,她还是“向月娘插烛也似拜”。我认为这是春梅了不起的地方,她已经有权有势,可是对于旧人,她仍然用旧的规矩,这是她的人情义理。月娘就没有这些斟酌,又是姐姐长姐姐短了。

    当初春梅要走的时候,小玉给了她一对簪子,现在春梅就回送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曾和她为抢夺棒槌大打出手的如意儿,也得了两支银花。吴月娘告知如意儿现在是来兴媳妇,春梅回说:“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为了填李瓶儿的窝,如意儿也曾用尽心机,既然你那么喜欢待在西门家,好啊,你现在可以待了。

    从前李瓶儿和潘金莲是住在前院的,所以春梅要到前边已经荒废的花园看看。她先到李瓶儿那里,发现都空着,草也乱长;再到潘金莲这边,楼上还是堆着生药香料——西门庆家里只剩下一个生药铺了。房间里只有两座橱柜,床已经不见了。对旧时候的女子来讲,嫁妆里的这张床,几乎就象征着婚姻的幸福与不幸。潘金莲刚入西门府的时候,西门庆用十六两银子给她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等于春梅的身价了。后来,因为李瓶儿有一张螺甸敞厅床,潘金莲就央求西门庆给她买一张“螺甸有栏杆的床”,花了六十两。

    孟玉楼嫁过来时,自己带了两张床。其中一张八步床,给西门大姐做了陪嫁。西门大姐上吊自杀后,吴月娘带人打上门,又把床抬了回来。但这张床不值钱,只卖了八两银子。等孟玉楼再嫁时,便把潘金莲的床陪给她了。李瓶儿那张价值六十多两银子的螺甸床,则卖了三十五两,春梅说可惜了,还不如自己花三四十两买下。月娘只是说:“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随后“一面叹息了半日”。

    吴月娘的叹息里有真有假。今天看到春梅回来这等气势,想到自己,她总是有感慨的。但你真的相信月娘已经穷得要把这些床都卖了吗?不是的,钱还是有的,只是这些都与她讨厌的人事物有密切关联,所以恨不得早点处理掉。但她又不能明说,只能用叹息掩饰心思。这又是人间的真相,在一些文人小说里反而看不到。

    孟玉楼的床,李瓶儿的床,潘金莲的床,当初一张一张抬进西门府。可是西门庆死了才三年,她们不仅人已经不在这里,床也陆续被抬走了。这些女人曾经有过的绮丽风光,也随着床的消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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