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沉重苍劲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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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好几位朋友说,读《金瓶梅》,体会到更多人生滋味,觉得真的是在阅读自己。也有朋友说,如果没有这个机会读《金瓶梅》,它就永远停留在那里,永远只是一本“淫书”。还有一位朋友更有趣,她上这门课,带着《金瓶梅》坐了两年地铁,直到最后这几次,才把额外包上的书皮揭掉,而且放在显眼的地方;地铁上的人纷纷为之侧目,但她觉得很光荣。芸芸众生这么多人,有几个人在读它,有几个人读完它,又有几个人读通了它?能有这样的机会分享这部书,对各位和我而言,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现在我们要读到《金瓶梅》的第一百回,也就是它的结尾了,感觉好像要和好朋友告别一样。不过没有关系,这些“朋友”已经留在你的心里,晚上、早上、半夜,或者其他什么时候,都会自自然然地出现。

    混混韩二的真性情

    论者曰:“国、家两条并行线终于交会”,起因却是国破、家亡。国家、社会在崩坏当中时,老百姓通常不见得知道,一直到整个崩掉了,人们才发现,国事早就不可为了。书中最后的国破家亡,让这部《金瓶梅》留下一个“沉重苍劲的结局”(田晓菲语)。

    《金瓶梅》的故事由一个女人开始,也由一个女人结束。最初是潘金莲,艳妇,朝三暮四,情欲深重。最后是韩爱姐,却几乎是一个贞节烈女的形象。春梅死了,陈经济也死了,葛翠萍和韩爱姐为陈经济守节。这两人守得很勉强。很快,葛翠萍被娘家人带走,只剩韩爱姐怀抱月琴流浪,寻找父母。

    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往前抓寻父母。随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弓鞋又小,万苦千辛。

    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方,天色晚来,投在孤村里面。一个婆婆,年纪七旬之上,头绾两道雪鬓,挽一窝丝,正在灶上杵米造饭。这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告道:“奴家是清河县人氏,因为荒乱,前往江南投亲,不期天晚,权借婆婆这里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只顾观看这女子,不是贫难人家婢女,生的举止典雅,容貌非俗,但见:

    乌云不整,惟思昔日家豪;眉敛远山,为忆当年富贵。此夜月朦云雾锁,牡丹花被土沉埋。

    婆婆道:“既是投宿,娘子请炕上坐。等老身造饭,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灶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插豆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包盐。只见几个汉子,都蓬头精腿,裈裤兜裆,脚上黄泥流,进来放下荷担锹镢,便问道:“老娘,有饭也未?”婆婆道:“你每自去盛吃。”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三十四五年纪,紫面黄发,便问婆婆:“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么?”爱姐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名韩道国。”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那爱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里?你在东京,如何至此?”这韩爱姐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里,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那韩二道:“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呷了一口,见粗饭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第一百回)

    这是整部《金瓶梅》里最后一次讲到衣服和餐食。饭是粗糙的“稗稻插豆子干饭”,菜是胡乱切的两大盘生菜,放上一把盐。挑夫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美味的炖烂,丰富的夜宵,西门庆讲究的【上敞下衣】衣,潘金莲在乎的皮袄,绫罗绸缎,那些大红通袖褂子,都到哪里去了?故事的最后,我们终于见到了当时最底层人生活的面貌。富贵来来去去,临了就是这样而已。

    韩二和流浪的侄女韩爱姐相认时,“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又问她家中情形,当即决定要和她同去寻找亲人。反观杀死潘金莲之后的武松,完全不管亲哥哥留下的唯一骨血迎儿,还把她锁在案发现场。人们常说武松是大英雄,可是英雄有时候的行为,连一点人的味道也没有。而韩二这种不是东西的小混混,倒还有源自天性的亲情。这个世界再不平静,总会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他们吧。

    韩二和韩爱姐在湖州寻到王六儿时,何官人、韩道国都已经死了。王六儿靠何官人留下的田地为生,还带着他六岁的女儿。相见之后,王六儿与韩二结成夫妻,搭伙度日,而韩爱姐则出家为尼了。

    《金瓶梅》是一本秋天的书

    很多人说《金瓶梅》是一本秋天的书。第一回,武松打虎,发生在农历十月,作者特别强调天气有些冷了。第一百回,又是秋天。吴月娘带着孝哥,和玳安、小玉、吴二舅一起逃难到永福寺。当晚,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秋天是丰美的收获季,可是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凋亡已经等在那里了。

    前面的情节都是现实主义的,到了最后,却以魔幻的形式来终结。无论小玉看到的亡魂,还是吴月娘的梦境,都告诉你,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最后的审判,颠覆了被普遍认同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是未报,时候未到”的观念,这很大胆。一般的旧小说,总要带着“劝善”的使命感,但《金瓶梅》没有落入这般俗气。它不要伪善,不要虚假,就是告诉你:“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这才是最接近现实的人生。我们看过多少恶人活百岁,好人没棺材。劝自己“时候未到”,问题是我们都等不到。所谓善恶有报,很多时候是骗人的。命好的继续好,命坏的继续坏,你可以很不服气,那就不服气吧。

    命好的,比如西门庆,托生为富户沈通的次子沈钺。你看他一生为恶多端,可是下辈子照样当有钱人家的孩子。李瓶儿,托生为袁指挥家的女儿,是官员千金。而可怜人下辈子还是可怜。孙雪娥,托生到贫民姚家,搞不好没几岁又要被卖了;西门大姐,托生为东京城外藩役钟贵女儿,也是底层人家。甚至男的继续当男的,女的继续当女的,一点都没有改变。

    经普静超度而投生的人里,有三个人已经定了来生的名字,他们恰好都和春梅有比较密切的关系。一是统制周秀,也就是周守备下辈子名叫“沈守善”;二是西门庆名叫沈钺;三是周义,春梅就是淫死在他身上。他的名字可有趣了。

    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第一百回)

    “高留住”,稿留住!作者写了这部百万言的小说,到现在一百回最后的结局了,他藏在这个无名小卒的身后,巧妙表达出希望作品流传的心愿。果然,尽管这部小说打从明朝中晚期开始,历经了几百年,一再被列为禁书,但还是流传下来了。这是作者最卑微也最伟大的心愿,会心一笑。

    月娘原本要去投奔云离守,但她做了一个梦,预见了可能的危险,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如果她真到了云离守那里,可能就不只是噩梦了。

    西门庆有两个儿子:官哥儿和孝哥。可是这两个人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对白,就像两个幻影一般。官哥儿留给人的印象就是哭;孝哥唱个诺,鞠个躬,也没有其他了。现在,孝哥十五岁了,吴月娘要带他去结亲,他也没有一句话。不料,亲未结成,孝哥却被普静师傅幻化了,“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受记”。月娘恸哭不止,又无可奈何。虚幻的归于虚幻,人生重回当下。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的结尾中说:“只是一部书而已。一部书,只是文字而已。然而读到后来,竟有过了一生一世的感觉。”

    《红楼梦》也会带给我们类似的感慨,还有张爱玲。张爱玲的《封锁》,两个小时中发生在电车上的故事,像过了一生一世。还有《等》,推拿房外短短的时间,就是好多人的一生一世。一只乌云盖雪的猫从屋檐上慢慢走过去,“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金瓶梅》是明代的百科全书

    希望我们有生之年,有机会可以推广《金瓶梅》,让更多人知道它的好。《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说《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这句话够分量吧。它同时也是15世纪下半叶和16世纪京杭大运河沿岸城市经济与社会民生的百科全书,甚至是可以说是整个明代的百科全书。故事中有将近七百个人物,涵盖了各个阶层,各生活层面,举凡官场、商场、欢场、民俗、物价、交通、婚姻、性爱、饮食、服饰、器物、丧葬、曲艺,无所不包,完整记录了当时社会的原貌。尤其特别的是它对明朝中晚期物价的翔实记录,一栋房子多少钱,一块布多少钱,一个丫鬟多少钱,每次要给娼妓多少钱,多少钱就可以买到牲礼、鸡、鸭、水果、饼干,从几千两写到了几钱几分,全世界没有第二本小说兼具这样的社会经济史料功能。多亏《金瓶梅》作者的耐心,才能记录得这样齐整。

    兰陵笑笑生笔下涉及的饮食行业有二十几种,食物有两百多种,包括主食、菜肴、点心、干鲜果品等,比《红楼梦》还要多。而且《红楼梦》中常常出现天方夜谭式的食物,比如著名的茄鲞,到底是真的假的,我们也不知道。而《金瓶梅》中西门府里的食物,都是当时的城市商人家庭能够吃到的。各位还记得吧,无论西门府什么时候来客人,都有炖烂可以下饭。不是因为这些人牙齿不好,而是说明他家的厨房是不灭火的,蒸笼里随时有热菜可以端出来。

    茶有十九种,饮茶的场面有两百三十四次。酒有二十四种,大小的饮酒场面达到二百四十七次。而关于性的场面与饮茶、饮酒相比是小巫见大巫,虽说总共一百零五次,其中大描写三十六处,小描写三十六处,根本没有描写的三十三处。大描写就是葡萄架那类的,小描写有零星的行为,没有描写的就是“云雨一番”“一夜狂到天亮”这种。这哪能叫淫书呢?你说它是酒书、茶书、饮食书,可能更贴切些。我的意思是,作者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性事上,他还是贴着人、贴着人的生活在写。

    这部书当然也写到了民俗节庆,日常活动,而且写得非常多,相当于是晚明社会生活的浮世绘,第一手的社会民俗长卷。官场上的应酬事务,民间的人情往来,大买卖,小生意,都可以在《金瓶梅》里找到。比如,当时有挑着担子帮人磨镜的工匠,和尚可以在街上卖艺,和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情景一模一样。绸缎铺怎么开,生药铺什么样,也都写得非常清楚。

    书中详细的婚事描写有两次,第一次在第七回,第二次在第九十一回,主角都是孟玉楼。我们可以借此看到当时的婚俗和结婚程序。丧事总共写了三次,第一次是官哥儿的,第二次是李瓶儿的,第三次是西门庆的。清明节也写了三次,第一次在二十五回,大家一起荡秋千;第二次在四十八回;第三次在第八十九回。其中,第二次清明节正值西门府最盛的时候,西门庆升官又得儿,家人、亲戚上百人,隆重地上了一次坟。第三次清明节时,西门庆已经死了,同去上坟的只有十几人。

    元宵节写了四次,刚好呼应西门庆从起到落。端午节写了两次,第一次在第六回,是这部书写到的第一个节日;第二次在第九十七回,陈经济快死的时候,刚好是全书最后一个节日。可是,这又是一本秋天的书,故事结束在秋天,中秋节写了三次。中秋节由于是月娘的生日,所以总是并在一起写。此外像除夕、元旦(春节),甚至腊八,都有写到。日子过到哪里了,怎么过,都被这位兰陵笑笑生规规矩矩地记了下来。

    《金瓶梅》巧妙的布局结构

    《金瓶梅》虽然也是章回小说,而且是由说唱文学凑合而成的本子,可是它的结构仍然很结实,和《红楼梦》相比较也不遑多让。人物、情节、环境,从头到尾是一致的。

    故事的核心场景是西门府,此外还有玉皇庙和永福寺。张竹坡有言:“玉皇庙热之源,永福寺冷之穴。”好事、喜事大多发生在玉皇庙,比如做醮、热结十兄弟,所以玉皇庙是代表热闹、快乐的地方。永福寺则是象征分离、沧桑,像冰冷的地穴一般,埋葬着潘金莲、陈经济,孝哥也在此被幻化。换句话说,玉皇庙是阳之极,永福寺是阴之极。此外狮子街也有其象征意义。西门家的人经常在狮子街上晃来晃去,看过热闹的花灯,也碰上了死神的使者——西门庆最后一次和王六儿胡混后,被狮子街桥下窜出的黑影吓到,到家不久便一命呜呼。西门府、玉皇庙、永福寺、狮子街,构成了故事的环境。

    一百回的故事中,出现了三次预言,将故事走向交代出来。第一次是二十九回吴神仙看相,每个人都看了,吴神仙的断语相当于故事大纲。《红楼梦》太虚幻境里的“正册”“副册”“又副册”,有相同的作用。但这种写法是《金瓶梅》首创,每个角色的结局都早早定好了。第二次是四十六回瞎子卜龟。那个瞎老太婆摸到李瓶儿,说她像一段红罗,很美,只是尺头短了一些。直到瞎子走了,潘金莲才出来,还说自己“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虽然有吴神仙留下的心理阴影,但说得这么泼辣的时候,她是绝不相信会一语成谶的。想想她当时的得意,让人不由得替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三次是一百回中小玉见鬼和吴月娘的梦,主要人物都有了着落,故事结束。

    《金瓶梅》的结构上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即张竹坡所说的“善用犯笔而不犯”。犯的意思是重叠、侵犯。在文字上,前面用了,后面又用,就是犯。比如,先写李瓶儿的丧事,又写西门庆的丧事,好像犯了,其实不一样,简单说便是“太太死,满街白;老爷死,没人抬”,今非昔比的沧桑。又如春梅游旧家池馆,通过春梅的眼睛再去看一次已经凋零的西门府院落,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短短三年,已如隔世一般。这个优点,也在《红楼梦》中众女子的个性上得到发扬。比如,宝钗和袭人的贤惠不一样,林黛玉和晴雯的傲气也不一样,要很好的作者才能写出来。就像画一幅画,就算只有一种颜色,厉害的画家可以通过轻重浓淡的变化,在画中呈现不同的光泽和色彩。

    《金瓶梅》中还善用了各式物品,我称之为“金瓶物语”。《红楼梦》中也有“红楼物语”,但开山之作还是《金瓶梅》。如果没有《金瓶梅》的创制,搞不好《红楼梦》里面就没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没有“金玉良缘”了。

    潘金莲的小红鞋,从花园里面到花园外面,又到了陈经济手里,再到秋菊那里,意外扯出宋蕙莲的一只小红鞋。潘金莲要秋菊丢掉,春梅说送给秋菊穿,秋菊说:“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这句神来之笔,让潘金莲大为光火:“贼奴才,还教甚么【毛+必】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绣花鞋代表女人,也代表女人的身价,这等内涵在故事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运用。

    那个给西门庆“伟哥”的胡僧,长得活像男性的外生殖器;潘金莲、春梅和如意儿争夺的棒槌,也充满了性的象征意义。

    李瓶儿有皮袄,潘金莲没有。为了得到一件皮袄,潘金莲又是吞尿,又是咽精,花了多大力气,作为读者都替她酸楚。但是,这样来之不易的皮袄,她穿过几次?搞不好就那么一次而已。当她被赶出去的时候,皮袄在月娘那里。

    还有那三张被抬进抬出的床,最后会属于谁呢?

    我问各位,如果一定要你认同一个《金瓶梅》中的角色,你会选谁?或者说,你愿意穿越到谁身上?西门庆?各位真有志气。春梅?春梅也不错。孟玉楼第三志愿。如意儿?她后来也算平平安安的。玳安、小玉也不错。有没有人要当潘金莲?有没有人要当李瓶儿?

    各位有没有注意到,书中大部分人物都属于浅思维的平庸角色。《金瓶梅》中角色最特别的地方,就是能够代表最大多数人的人生。所以《金瓶梅》常被认为不是哲学家写的小说,也不是诗人写的小说,而是真正小说家写的小说。人物没有什么强烈情绪,天天就是吃喝拉撒睡。

    美学之要在“真”

    《金瓶梅》里面的人生,有别于所谓的帝王将相,也不是英雄豪杰,更不是神魔鬼怪,这些人或非人的想法跟普通人都不一样。帝王将相只想杀人,英雄豪杰只想被杀,神魔鬼怪上天入地,但谁也没见过。普通人整天在想什么?诸如下课要去吃什么,厕所好不好上,地铁能不能挤到座位……这是我们最实际的人生。

    我似乎从头到尾在骂陈经济,可是陈经济这种不知死活的人,在我们身边多得很。

    孟玉楼比较像样,可是不要忘记,她顶多是一个“自了汉”——独善其身就好了,不会推己及人,兼善天下的。如果有人危及她,她一定出手,你看她把陈经济害得多惨。而我们很多人,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不会操心国计民生,也不想将来怎样,太遥远了。日子过得下去就好了。

    当然你要将人物分类也可以。比如,吴月娘、潘金莲和李瓶儿,分别代表了婚姻、情欲,以及爱情。月娘代表婚姻,得以善终,说明作者肯定婚姻是长期维持稳定的两性关系的方式。潘金莲代表情欲,结果“街死街埋”,暗示泛滥的情欲是不该有的。李瓶儿代表爱情,虽然短暂,毕竟还有那么一些令人惋惜的回肠荡气,所以她死后比生前更加有光。这也符合许多爱情的面貌——结束之后才成佳话。

    佛家说,人有贪嗔痴慢。贪是吴月娘和西门庆,嗔是潘金莲,痴是李瓶儿,慢是春梅。这些看起来轰轰烈烈的角色,也都是和你我一样的平凡人。每个人有不一样的环境、个性、机缘与求生的本能,搭配出一条自己的路。从这个意义上说,《金瓶梅》中人物的命运,大部分是由自己决定的。吴月娘的长寿善终,孟玉楼的美满婚姻,西门庆的纵欲早夭,李瓶儿的缠绵恶疾,潘金莲的血腥杀戮,以及宋惠莲、西门大姐的上吊自杀,每个人的结局,从社会学、生理学、心理学上来分析,都是合情合理的。

    《金瓶梅》了不起,告诉你这就是每个人结结实实的命运。西门庆,一个破落户,“潘、驴、邓、小、闲”,会赚会花。《金瓶梅》美学最重要的一个字是“真”。这就吊诡了,一本几百年来最有名的“淫书”“禁书”,反而是最真的书——真实的食物、真实的语言、真实的人物、真实的人性、真实的人生……可能就是因为它太真了,才会被禁掉。

    生活在道光、光绪年间的《金瓶梅》批点者文龙,曾这样概括自己阅读此书的感受:“天下确有此等人,确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胜浩叹哉!”意思是故事里的人物都生猛鲜活,有血有泪,充满了生命力,也就是真。文龙称西门庆为“凶暴小人”,在其将死之时,松了口气般,说:“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为之无光,霹雳将为之大作。”但跟着他就讲:“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亦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读过《金瓶梅》的人有限,但很少有人不知道西门庆是谁吧。放在现实人生里,西门庆是坏榜样,但经过文学家的生花妙笔,却能够诞生一个不朽的人物形象。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自然主义文本,《金瓶梅》化丑为美,保留了人世间的一份真。

    与几乎同时代的中国传统小说相比,《金瓶梅》的叙事语言上也有自己的特点。《三国演义》以半白话文写成,比较典雅;《水浒传》相对接近说书先生的口吻;《金瓶梅》则采用了原生态的市井语言。比如潘金莲泼辣的言辞,应伯爵耍嘴皮子的功夫,孟玉楼刀切豆腐两面光,月娘气急时骂人的粗话,还有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尼姑道士满口的生意经,都非常活泼。因此,《金瓶梅》也是语言学研究中很重要的第一手资料。

    还有人问,《金瓶梅》的宗教背景究竟是什么?儒说不上,佛和道有一点。但故事中佛和道的存在,都带有明显的世俗性与功利性,不是利他的,而是利己的。现在很多人走进庙宇,也是临时抱佛脚而已。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种话我们听得太多了。什么是宗教?或许活着本身就是宗教。

    《金瓶梅》当然也有缺点。比如因为它是说唱类俗文学到纯文学之间的过渡型,所以它的辞藻不够优美;夹了很多诗词歌赋,还套用前人故事;虎头蛇尾,后二十回明显随便。关于最后一条,文龙讲得最有趣:“九十回以后,笔墨生疏,语言颠倒,颇有可议处,岂江淹才尽乎?”

    但是,无论如何,《金瓶梅》仍然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

    文龙主张,读《金瓶梅》“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即能摆脱“淫书”的迷障,看到它的美好。

    我们花了两年时间阅读这部书,做到“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了吗?

    不要强调好人坏人,道德不道德。这些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处,人生就是这样尽力走下来。

    我们再读一读第九十九回和第一百回开头的诗吧,词话本和崇祯本是不同的。

    “美不胜收”的《金瓶梅》

    先看词话本第九十九回开头: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伦,儒书贵莫争。

    好个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只是普通的佛家劝世诗,没有什么特别。

    崇祯本第九十九回开头是一首刘伯温的词,词牌是《苏幕遮》。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

    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记得寒芜嘶马处,翠管银筝,夜夜歌楼曙。

    境界开阔多了,典故运用得也很娴熟。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金瓶梅》崇祯本已经离说书先生的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接近真正的纯文学。

    词话本第一百回开头写道:

    人生切莫恃英雄,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恶兽,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孟获奇诸葛,两困云长羡吕蒙。

    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飞逃出是非门。

    李安和张胜都是周守备府的虞候。张胜杀陈经济,又要杀春梅,先被李安制住,后被周守备(时已升任山东统制)吩咐大棍打死。陈经济死后,春梅想勾搭李安。李安将事情告知母亲,听从母亲劝告,到青州投奔叔叔,保全了性命。

    崇祯本第一百回开头写道: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境界高,意象也美,并且不再局限于李安一个人的事情,而是综观烟云般的人生。

    大家已经读过词话本,有兴趣的话,不妨找崇祯本来感受一下。

    我们这样一路走来,记不记得两年前我曾经说,我们要去攀登一座山,这座山有些奇险,行人少到,可是应该也“有花有月有楼台”。非常感谢各位一路相随,不离不弃。今天,我们真的到了山顶。

    想六十年后你自孤峰顶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拥着一片灯海——每盏灯里有你。

    (周梦蝶《孤峰顶上》)

    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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