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僧尼道之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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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教的世俗化、功利化、商业化

    我们的社会对于宗教的态度,总是半信半疑、半敬半嘲。人们祈求平安发达,会在精神上依赖于宗教;但在依赖宗教的同时,却又常把宗教给低俗化了。说句有趣的话,某人带着一串香蕉去向神佛许愿,唠唠叨叨、无所不求了半天,最后还要把香蕉拿回自家吃掉。《金瓶梅》的时代如此,《红楼梦》的时代如此,今天依然如此。

    明朝有一部小说叫作《僧尼孽海》,很有讽刺性的名字。宗教所代表的,应该是一片净土、一个境界,却往往走向全然相反的世界。真正的宗教应该属于哲学层次,希望通过教义教理使人获得内心的安顿。但一般人无法理解,便退而求其次,追求形式上的满足。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人的内心空洞、茫然,于是向宗教寻求安乐和解脱,耗费了不少金钱不说,宗教于是显得更功利化、世俗化和商业化,真是成了一片孽海。

    正德下江南的故事听起来浪漫,但明武宗朱厚照其实是个荒淫无道的皇帝。锦衣卫头目钱宁组织了一批番僧,“以秘戏进”,颇得朱厚照欢心。秘戏即房中术,番僧即《金瓶梅》中的胡僧。明世宗朱厚熜崇信道教,“好鬼神事,日事斋醮”。他在位四十五年中,超过一半时间在宫外修道,每年采买的香蜡达数十万斤,对国库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消耗。《金瓶梅》中的李智、黄四,曾向西门庆借钱拿下每年为宫里购买三万斤香蜡的权利,反映的正是这一历史背景。

    生于嘉靖年间的湛然圆澄和尚写过一本《慨古录》,记下了当时的佛门乱象:

    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牢狱脱逃而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为僧者,或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衣食所窘而为僧者,或要为僧而戴发者,或夫为僧而妻带发者,谓之双修。或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主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焉。如此之辈,既不经于学问,则礼义廉耻,皆不之顾。惟于人前,装假善知识,说大妄语。或言我已成佛,或言我知过去未来,反指学问之师,谓是口头三昧,杜撰谓是真实修行,哄诱男女,致生他事。

    明末清初的小说集《三言二拍》中也有不少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尼姑,故事更加生动。其中的《醒世恒言》里有一篇“汪大尹火焚宝莲寺”。汪大尹是一名清官,辖地有一座宝莲寺。该寺香火鼎盛,无子的妇人前去参拜,再住上一晚,回来就会怀孕。许多人因此千里迢迢去求子。汪大尹感到事有蹊跷,便让两名妓女伪装成良家妇女,到寺里一探究竟。和尚喂二女服下“绝妙春意丸”,轮番上阵,一夜春风。来求子的妇女是怎样怀孕的,也可想而知了。俗话说“母凭子贵”,妇女生子后,在家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所以也不会将秘密讲出来。获悉真相的汪大尹传唤涉事妇女及其家属到案,又将寺里的和尚斩首示众,再将寺付之一炬。故事最后提到,“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正”。小说难免有所夸张,但背后也有一定的真实性。《金瓶梅》后二十回中也借用了这个故事。吴月娘到庙里还愿,半夜就见和尚从后面跑出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化外”即是“法外”,“化外修行”成了“法外逍遥”。《金瓶梅》第八回中,潘金莲给武大烧灵时,与西门庆偷情。来做法事的和尚个个是色中饿鬼,听得神魂颠倒。《水浒传》里,鲁智深杀人后跑到庙里做和尚,武松杀人后扮作行者,都是拿宗教身份当护身符。

    对于真正的得道高僧,人们内心是尊敬的;可是对那些开宝马的,手机一直在讲的,就不好说了。“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宗教在中国从来都是功利主义的,讲究利益交换的,比如,你让我中大乐透,我就帮你重塑金身。中国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不是因为中国人比西方人更文明或更宽容,而是因为大家内心对宗教并不较真。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关起门来,大家还可以一起吃火锅。旧时候女人轻易不能出门,但去庙里烧香拜佛是可以的,所谓“借佛游春”,出去散心游玩即是。

    第三十回中,李瓶儿生下官哥儿,西门庆赶快净手焚香,上告天地祖先。第三十九回中,他漠视潘金莲的生日,去庙里替官哥儿打醮,还特意吃了一天素,念了一夜经。这一方面说明他珍惜儿子官哥儿,愿意为他虔诚礼拜;一方面说明他认为神佛是可以用钱买通的。我们一直说《金瓶梅》中的妓女只是一个职业,无关道德,敬业乐群是她们的本分;宗教人员也一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无关身心灵的修养,只是世俗中人的生计而已。

    有学者做过统计,《金瓶梅》中将近五分之一的回目与佛道有关,可见至少当时城市商人阶层的日常起居与宗教有很密切的关系。有意思的是,这些宗教人员不是被动等待客户上门,而是主动走街串巷,到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去找生意。仇英的《清明上河图》里,不是有番僧在表演杂耍吗?那其实就是一种引人注意的营销行为。明朝以后,虽然礼教越发严苛,大户人家的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还是常常会被穿门越户的尼姑道婆耍得团团转。

    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样僧尼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讲天堂地狱,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说条念款,送暖偷寒,甚么事儿不干出来!十个九个,都被他送上灾厄。有诗为证:

    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

    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第四十回)

    “缁流”即黑衣,代表僧尼,这一回指的就是薛姑子、王姑子等人了。如果这样的人也能修得正果,那极乐净土无非另一个晦暗俗世罢了。第五十回中,西门庆从胡僧那里得了“妙药”后,薛姑子和王姑子也给吴月娘献上生子的法子。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教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儿吃下去,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第五十回)

    对于这些骗人钱财的勾当,作者引用了一句当时的俗语:“十日卖一担针(真)卖不得,一日卖一担甲(假)倒卖了。”意思是,真材实料的东西没有销路,弄虚作假的东西反而大行其道。这两句完全可以借来当作报纸标题。

    末了,作者评论:

    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第五十回)

    这些僧尼获利的切入点,通常是讲经宣教,也会按主顾需求插科打诨,甚至讲荤段子。如果主顾愿意出钱助印佛经、购买灵符、举办法事等,他们就算没有白费功夫。李瓶儿曾用自己压被子的银狮子助印佛经。第四十回中,王姑子称有一种灵验的符药,可以帮助月娘怀孕,月娘便偷偷给了她一两银子,央她带来。武大是个穷人,李瓶儿是大户的宠妾,二人死后都有和尚参与的超度仪式,区别只在于规模。

    听尼姑讲经其实是当时城市中产女性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消遣。女眷们听讲的时候,还常有妓女陪伴在侧。尼姑唱完妓女唱,妓女唱完尼姑唱,连用的琵琶都是同一把。在词话本的第三十九回和第五十一回,都能够看到大段的经卷内容,但是在崇祯本中被删掉了。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关于风俗史的内容。小说中经常是尼姑刚讲完佛法,西门庆就和潘金莲宽衣解带去了,真真是一出荒谬剧。

    “热结”与“冷散”

    玉皇庙的主持吴道官,经常在西门府走动的王姑子和薛姑子,以及献出妙药的胡僧等,是《金瓶梅》里僧尼道形象的代表。

    这些人主要的活动地点,首先是家里,这是他们的庞大受众群体——妇女的主要活动空间;其次是永福寺和玉皇庙。从《金瓶梅》的空间地图来看,一端是玉皇庙,一端是永福寺,中间点是西门府,加上那条很重要的街道——狮子街,就构成了《金瓶梅》故事的主要场景。在玉皇庙里发生的事情,大体是令人愉快的,属于“热结”,如为官哥儿做醮,如西门庆与众人结拜,而在永福寺发生的事情,则往往是“冷散”,家破人亡之类。玉皇庙与永福寺,一边意味着最快乐,一边意味着最悲惨。

    永福寺原本是周守备的家寺,后来潘金莲和陈经济先后都埋在这里。西门庆碰到胡僧,也是在永福寺。西门庆从胡僧那里得到妙药后,第一个用在王六儿身上,接下来是李瓶儿,第三个是潘金莲,最后死也是因为潘金莲一次给他用了太多妙药。有道是福祸相倚,西门庆通过妙药得到一时的欢乐,却也吞下了通往死亡的催命丹;对西门庆而言,胡僧简直是死神的使者。第四十九回中西门庆快乐得欲仙欲死的样子,就为他的结局埋下了伏笔。不仅是西门庆,李瓶儿也是死在这胡僧的妙药上面。李瓶儿来月事,而西门庆硬要行房,导致她被感染得病,后来又遭遇丧子之痛,终于不治而亡。坐胎药助人生子,春药让人淫死,刚好一生一死,暗示着人的生死都有力量在操控。

    佛门道场从来非清净之地

    我们现在由第三十九回看起,看看年关时西门庆家的实况录像。

    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有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一盒肉、一盒银鱼、两盒果馅蒸酥,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第三十九回)

    西门府忙着给官员按不同层级准备不同的节礼;寺观也不甘寂寞,来西门府送上荤素吃食和吉祥祝愿表示心意,实际上是为了讨要香火钱。《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女孩子们在芦雪亭烤鹿肉,贾母和王熙凤也先后闻讯而来。王熙凤还打趣道:“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鹊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着了。”由此可见,到了清朝,寺庙在年关打秋风的习惯仍然存在。

    如果不是吴月娘提醒,西门庆已将官哥儿出生时自己许愿做醮的事忘记了。这会儿听闻玉皇庙主持吴道官的二徒弟吴应春正在自己家里,西门庆便走出来。

    西门庆一面走出外边来,那应春儿连忙跨马磕头,说:“家师父多拜上老爹,没什么孝顺,使小徒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与老爹赏人。”西门庆止还了半礼,说道:“多谢你师父厚礼。”让他坐,说道:“小道怎么敢坐?”西门庆道:“你坐,我有话和你说。”那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下边履鞋净袜,谦逊数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另坐下。西门庆换茶来吃了。说道:“老爹有甚钧语分付?”西门庆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在你本院。也是那日,就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师父闲不闲?”徒弟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老爹分付,随问有甚人家经事,不敢应承。请问老爹,订在正月几时?”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那个日子罢。”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诞。《玉匣记》上我请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那日开大殿与老爹铺坛,请问老爹多少醮款?”西门庆道:“也是今岁七月,为生小儿,许了一百廿分清醮。一向不得个心净,趁着正月里还了罢。就把小儿送与你师父,向三宝座下讨个外名。”徒弟又问:“请问那日延请多少道众?”西门庆道:“教你师父请十六众罢。”说毕,左右放桌儿待茶。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封了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又说:“道众的衬施,你师父不消备办,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二匹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段、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西门庆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陈经济骑头口,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

    到初九日,西门庆也没往衙中去,绝早冠带,骑大白马,仆从跟随,前呼后拥,径出东门,往玉皇庙来。(第三十九回)

    寺观送来的东西通常很少,但往往能得到很大回报。吴应春说话哪里像出家人,完全是一派生意人口气,又一口一个“老爹”,姿态放得极低。西门庆要为官哥儿做醮、寄名,都是能给玉皇庙带来丰厚报酬的事情。吴应春向西门庆询问时间、醮款和需要的人手,西门庆也很上道,在十五两银子的经钱之外,还给了吴应春一两作为节礼。吴应春开心得不得了。正月初八,做醮、寄名的物资先由玳安送到庙里,陈经济则替西门庆打前站。到了约定的正月初九,西门庆起个大早,穿戴整齐,天没亮就带人往玉皇庙去。

    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旁边一小童捧盆巾灌手毕,铺排跪请上香。铺毡褥,行礼叩坛毕。原来吴道官讳宗嚞,法名道真。生的魁伟身材,一脸胡须。襟怀洒落,广结交,好施舍。见作本宫住持,以此高贵达官多往投之,做醮席设甚齐整,迎宾待客,一团和气。手下也有三五个徒弟徒孙,一呼百诺。西门庆会中常在建醮,每生辰节令,疏礼不缺。何况西门庆又做了刑名官,来此做好事,送公子寄名,受其大礼,如何不敬。那日就是他做斋功,主行法事。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四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小道蒙老爹错爱,迭受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礼当叩祝三宝保安,增延寿命,尚不能以报老爹大恩,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赏许多厚礼,诚有愧赧。经衬又且过厚,令小道愈不安。”(第三十九回)

    吴道官也一口一个“老爹”,小道士吴应春完全是有样学样。但老道士毕竟矜持一些,不至于乐得“屁滚尿流”。《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中,贾母替贾元春到清虚观做醮,张道士百般阿谀巴结,还借了贾宝玉的玉,出去搜刮了一圈回来献宝。这两幕其实是一回事,反映的都是这些寺观的生意手法和商业行为。

    关于做醮过程的描述是研究中国道教史的第一手资料,但是在崇祯本中都被删掉了。应伯爵和谢希大“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的礼,西门庆不收,说两人来陪自己坐坐即可。应伯爵故作天真,嗔怪谢希大:“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拿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一星银子收好,两人又白吃白喝一天。

    吃毕茶,一同摆斋,放了两张桌。桌上堆的咸食斋馔,点心汤饭,甚是丰洁。西门庆宽去衣服,同吃了早斋。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第三十九回)

    道观还兼有娱乐场所的功能。《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中,贾母一行人做醮完毕,就在清虚观里看戏。《金瓶梅》中玉皇庙为西门庆等人准备的节目则是说书。西门庆与吴道官说话,谈及官哥儿胆小,“猫狗都不敢到他根前”。这里也是为后面的官哥儿之死埋下伏笔。妓女李桂姐和吴银儿分别派了李铭、吴惠前来随礼,“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当时做妓女也不容易,随时都要讨好主顾,光应酬也是笔不小的花费。

    吴道官也给西门庆家里回了礼。

    到了午朝拜表毕,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簇盘定胜,高顶方糖果品,各样托荤蒸煠,咸食素馔,点心汤饭,又有四十碟碗;又是一坛金华酒。哥儿的一顶黑青段子绡金道髻,一件玄色纻丝道衣,一件绿云段小衬衣,一双白绫小袜,一双青潞绸纳脸小履鞋,一根黄绒线绦,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一付银项圈条脱,刻着“金玉满堂,长命富贵”,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上书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黄线索上,都用方盘盛着;又是四盘羹果,摆在桌上。差小童经袱内包着宛红纸经疏,将三朝做过法事,一一开载节次,请西门庆过了目,方才装入盒担内。共约八抬,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甚是欢喜,快使棋童儿家去,赏了道童两方手帕、一两银子。(第三十九回)

    做醮用去正月初九一整天的时间,西门庆正月初十才回到家里,正好错过潘金莲的生日。

    尼姑讲经,半信半疑

    男人在外边做醮,女人则在家中听经。众妻妾和亲戚给潘金莲过完生日,“月娘分付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在正中间焚下香,秉着一对蜡烛,都听他说因果”。

    尼姑讲的经,其实是五祖投胎的故事。先讲某员外有八名妻妾,暗指西门庆家的情况。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甚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儿,两碟咸食儿,四碟儿糖薄脆、蒸酥、菊花饼、扳搭馓子,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着二位师父用一个儿。大妗子说:“俺每不当家的,都刚吃的饱,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着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个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不当家,老身吃的可勾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朵,姐姐你拿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头里庙上送来的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第三十九回)

    “请”这个字很细致,表明月娘对经书很恭敬。现在我们从寺庙里拿到经书,也是用这个字,而且回家后不能乱扔,要如法保存。素食里已经包括“仿荤”,足以以假乱真。吃过点心茶水,休息一阵,尼姑接着讲五祖的故事。

    潘金莲第一个受不了了,“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李瓶儿因为官哥儿醒了,也回房了。念到“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权住十个月,转凡度众生”,“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扌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到了第五十一回也有类似情景,王姑子和薛姑子也是唱佛曲、念偈子,“那潘金莲不住在傍,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弄得月娘看不下去,让李瓶儿随着潘金莲去。孟玉楼是“乖人”,犯不上得罪月娘,所以潘金莲拉她也不动;李瓶儿性情比较懦弱,潘金莲一撺掇,她就左右为难;吴月娘看在眼里,瞧不上潘金莲的毛躁,潘金莲离开,她也落个清净。两人走后,月娘说:“拔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听佛法的人。”其实何止潘金莲心不在焉,家里这些女眷,大概只有吴月娘一个人对听经有兴趣。潘金莲虽然语言刻薄,却也说出了其他人的心里话:“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人们说起潘金莲的冥顽不灵,总会引用月娘的那句话,倒是很少关心不得不坐下听经的人在想什么。

    王姑子和薛姑子的形象也很有趣,尤其是薛姑子。吴月娘眼中的薛姑子是庄严的“薛爷”。

    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华庵薛姑子来了,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月娘听薛师父来了,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的魁肥胖大,沿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王姑子便道:“这个就是主家大娘,与列位娘。”慌的月娘众人连忙磕下头去。见他在人前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十分。(第五十回)

    西门庆的态度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早在第三十四回,他已经向李瓶儿提起过薛姑子;在第五十一回,他又讲了一次。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屋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神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第五十一回)

    西门庆的话没有改变吴月娘的想法,她仍是信任薛姑子的。第五十回中,她从王姑子和薛姑子那里得了坐胎药,第五十三回里吃下去,后来果然怀孕。吴月娘和西门庆的不同看法正好代表了人们对宗教半敬半嘲、半信半疑的心态。在相信的人眼里,薛姑子慈眉善目,是佛菩萨的化身;在不信的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李瓶儿死后,王姑子和薛姑子的劣行变本加厉。这样看来,反倒是“恶人”西门庆更通晓她们的本色。

    西门庆遇胡僧传妙药

    吴月娘从王姑子、薛姑子手中拿到坐胎药的同一天——四月十七日,西门庆也从胡僧手中获得了妙药。

    第四十九回中,西门庆在永福寺为蔡御史饯行,随后遇到带给他极乐,也将他送上死路的胡僧。

    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

    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应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云游到此?”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粗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着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分付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已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分付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径直进城来家。(第四十九回)

    这位胡僧的整体形象有如男性的外生殖器,堪称绝品,崇祯本就说“直是个性器官”。西门庆认定胡僧是位高人,于是请他到家。

    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第四十九回)

    龟、虾、狮子、蜻蜓、螳螂、泥鳅都意有所指,用张竹坡的话讲,即“《水浒》中人所云一片鸟东西也”。“鸟东西”这句粗话是黑旋风李逵的口头禅,西门庆家富丽堂皇,但在这里却用反讽的手法,暗示着都是些某物的化身。而胡僧也是酒肉不忌。

    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员子,夹着一条花筋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醃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愣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可以勾了。”(第四十九回)

    羊贯肠、滑鳅、一龙戏二珠汤、裂破头高装肉包子、团靶钩头鸡脖壶、倒垂莲蓬高脚钟、寸扎的骑马肠儿、腌腊鹅脖子、癞葡萄、流心红李子等,种种都是性器官的拟形;鳝鱼面所用的鳝鱼,就更不用说了。《金瓶梅》这种对性近乎明示的层层铺排,在《红楼梦》里是不可能出现的,就像曹雪芹笔下的“海上仙方儿”冷香丸,兰陵笑笑生也写不出来。但无论是冷香丸,还是一龙戏二珠,都是让人暗呼精彩的妙笔。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儿,倾出百十丸,分付:“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搬向那一个葫芦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分付:“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撙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四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分付:“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第四十九回)

    虽有胡僧的告诫,但西门庆毫不理会,最后也就是死在这上面了。

    第四十回中,吴月娘和王姑子讨论生子秘方,王姑子就向她推荐了薛姑子的符药,并说得配合头男衣胞(胎盘),炮制后在壬子日服用。李瓶儿当时刚生了官哥儿,王姑子建议吴月娘“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跑出来使了罢”。旧时的人认为婴儿胎盘落下后,应当埋入土中,如果给别人用,对孩子是不吉利的,因此吴月娘表示反对——“缘何损别人安自己的”,但她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便给王姑子银子,帮她另寻别家孩子的胎盘。其实,用谁家孩子的胎盘并无本质区别,还是“损人”。

    第五十回中,别人家的头男衣胞找到了。胡僧前脚刚走,薛姑子和王姑子后脚就到了西门庆家里。吴月娘对胡僧也没好话:“(他爹)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问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什么营生!”尼姑和胡僧名义上都是佛门中人,她敬尼姑而嘲胡僧,也是半敬半嘲。

    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倒还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这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这他。’”吴大妗听了道:“像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第五十回)

    吴大妗子问得好,薛姑子回答得更妙。毕竟是在主顾家中,她不能跟对方说你下辈子要变猪变狗,而用一段无法验证的因果,给对方吃了颗定心丸。我们现在面对一个受苦的人,也会劝对方多积德,下辈子或许会转好;面对一个享福的人,则会说这是上辈子好事做得多,这一世就好好享受吧。太阳底下真是没有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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