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吴月娘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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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月娘的批评两极化

    点评《金瓶梅》的人,对吴月娘的态度大概分成两派。

    一派以张竹坡为首,对吴月娘恨之入骨,认为她为人狡诈、心机深沉,是整个故事里最坏的人。就像金圣叹点评《水浒传》,见到宋江,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骂上几句。但是,张竹坡为后世贡献了一种崭新的文学批评手法,这一点比金圣叹还要厉害。他读《金瓶梅》的方法非常先进,已经运用到所谓的比较文学的手段,对一部百万言的小说抽丝剥茧,超越了以往针对局部内容和单个人物的眉批方式,而是将故事后面的文学技巧、布局谋篇、人物心理等都抽绎出来。当然,张竹坡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太封建。比如,他肯定缠足,认为女人是祸水——他骂吴月娘时不遗余力,大概也有亡国怪妲己的思路,以此减轻西门庆的罪孽,等等。不过,毕竟他是三百多年前的人,我们也无法苛求。

    另外一派则认为她不坏,但是蠢;反应慢,凡事都摆不平,但还算贤惠。在我看来,这一派的说法也不尽然。作为传统社会中大户人家的大妇,她已经很努力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只是发挥的空间有限。她最大的缺点是贪财,而这或许是缺乏安全感的体现。除此之外,她心胸不算狭窄,对人也很和气。而“蠢”也好,反应“慢”也好,恰恰是作为大妇的必要条件之一,这其中包含着不足与外人道的辛苦,如果她锋芒太露,家中大概就永无宁日了。

    桂姐寒心、银儿乖巧

    为什么要选元宵节,不选中秋节或其他节日作为标志性的时间节点呢?因为元宵节要放烟火,而烟火都是稍纵即逝的,在短暂的热闹璀璨后,留下一片狼藉。正如西门庆经历的荣华富贵一般,乍起乍落,最终凄凉收场。

    政和七年正月初九到正月十六,是西门庆家第三年的元宵节,作者从第三十九回一直写到第四十六回。这几天,客来客去,众声喧哗,但转过身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曲折,各自的心事。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几乎是吴月娘的“生气专场”,也是她的心情故事。

    这个元宵节期间,西门庆也很忙,不仅要去衙门,还要放官吏债、亲戚往来、社会应酬、光顾外室,甚至连妻妾做几件衣服,他都要顾着。商人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吴月娘尽管握着钥匙,但只是像金钱鼠一样守着越来越多的钱,而没有发挥的余地。家里各种银钱出入,巨细靡遗,西门庆都要了解。日常支出账本原本由李娇儿掌管,但是在李桂姐替夏花儿求情后,账本就转到了孟玉楼手中,可见这件事还是让吴月娘和李娇儿结怨了。这对月娘来说不是好事,本来她和李娇儿相处时间较久,关系也比较和谐,此番有了嫌隙,便为西门庆死后李娇儿的所作所为埋下伏笔。

    作者以妓女李桂姐和吴银儿为线索,将吴月娘、李瓶儿、李娇儿各自的心事和她们之间的矛盾呈现出来,写得体贴而婉转。李瓶儿的干女儿吴银儿温柔听话,月娘的干女儿李桂姐则完全不贴心,让她很不是滋味。在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吴月娘气的是李桂姐,恼的是李娇儿,骂的却是玳安。

    李桂姐此时尚是西门庆的心上人,纵使吴月娘对她有所不满,也不敢当面重创对方。归根结底,她得罪不起的还是西门庆。李娇儿是李桂姐名义上的姑姑,也是西门庆的妾,即便这姑侄二人有算计,如果她对李娇儿大肆责骂,也容易落下嫉妒的名声。玳安是家里的下人,此时就活该成了出气筒;就像潘金莲受气之后,秋菊便要倒霉。

    但就算是对玳安发脾气,月娘也要拐几个弯。说起来,现在的女人也差不多,要发泄委屈,最多是砸一面镜子,摔几个玻璃杯,真正贵重的东西,也下不了手。

    当初,李瓶儿生了官哥儿,这对西门家的其他妻妾来讲,都是一个重磅炸弹,月娘也难免生出人单势孤的感觉。官哥儿满月时,李桂姐主动上门认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吴月娘做干娘,也就表示与她站在一边,吴月娘当然是乐意的。吴银儿发现后,心有不快,后在应伯爵的指点下也认了李瓶儿做干娘。早先,西门庆专宠李桂姐时,花子虚包下吴银儿,此次各自认了干亲,仍是“平分秋色”。

    吴银儿也有耐心,从当年七月二十八日一直等到来年正月十四日,才借着为李瓶儿祝贺生日的名义,上门认了干娘——当然是瞒着李桂姐的。正月十五日,李桂姐、吴银儿、董娇儿、韩玉钏儿到西门庆家里助兴,因西门庆不在家,李桂姐便急着离去。

    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咱晚来家,俺们原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吴银子先去罢。他两个今日才来,俺们住了两日,妈在家里不知怎么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妈盼望,这一夜儿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我家里没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宁可拿乐器来唱个与娘听,娘放了奴去罢。”(第四十四回)

    李桂姐称吴月娘为“娘”,管鸨母叫“妈”;吴月娘响应时用“你妈”二字,便带着对她的不满:你李桂姐不是我的干女儿吗?这时候怎么只想起那个妈呢?你把我这个娘放在哪里?两人正说着,西门庆进门。“那桂姐把脸儿苦低着,不言语”,就算心中仍不乐意,也是不敢走了。西门庆听罢几曲,打发董娇儿和韩玉钏儿先回。

    西门庆从李智、黄四那里拿来四锭金镯儿,取一锭给官哥儿玩,这锭突然不见了,后来证实是李娇儿房中丫鬟夏花儿偷拿的。西门庆将夏花拶了一顿,预备次日叫媒人将其发卖,“那李娇儿没的话儿说”。事毕,各人自去安歇,李桂姐和李娇儿住在一处,没和吴月娘在一起。吴银儿却陪在李瓶儿身边。

    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晚间甚是说夏花儿:“你原来是个俗孩子。你恁十五六岁,也知道些人事儿,还这等懵懂。要着俺里边,才使不的!这里没人,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似这等把出来,他在傍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刚才这等拶打着,好么!干净俊丫头,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他?刚才这等掠掣着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又说他姑娘:“你也忒不长俊。要着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又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个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好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家一似狐狸一般,你原斗的过他了!”因叫个夏花儿过来,问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头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教似元宵一般抬举你。”那夏花儿说:“姐分付,我知道了。”(第四十四回)

    李桂姐的意思是,偷可以,但要偷得高明一些,而且要主仆同心。经过这番调教,李娇儿果然“长进”。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刚死,吴月娘昏昏沉沉,李娇儿趁乱从月娘屋中箱子里偷了五锭元宝,还骗过了孟玉楼。后面府里给西门庆办丧事时,她又将大批财物搬回了自己出身的妓院。

    这一晚,李瓶儿将从未向人倾诉过的心事,都说给吴银儿了,两人当真就像一对母女。相形之下吴月娘的伤心失落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吴银儿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第四十四回)

    孙述宇先生说,《金瓶梅》的一个好处,是让读者看到妓女也是普通人。李桂姐、吴银儿等人,既不像李娃、杜十娘那样像个神,也不和传统戏曲中的反面角色一样像个鬼;她们就是普通人,妓女也只是一份职业。上面那番家常话里,两人对吴月娘的看法都还不错,尤其是李瓶儿,心里明白月娘是护着官哥儿的。

    繁华背后的凄凉

    正月十六,西门庆休假,一早就张罗着给乔大户家送桌面。应伯爵替李智、黄四来西门庆家送酒礼,西门庆叫人去请谢希大来。等谢希大的工夫,西门庆先和应伯爵吃了一顿。

    不一时,书童儿放桌儿摆饭,画童儿用罩漆方盒儿拿了四碟小菜儿,都是里外花靠小碟儿精致: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一碟香喷喷的橘酱,一碟红馥馥的糟笋;四大碗下饭:一碗大燎羊头,一碗卤炖的炙鸭,一碗黄芽菜并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脍的红肉圆子。上下安放了两双金牙箸儿。伯爵面前是一盏上新白米饭儿,西门庆面前是一瓯儿香喷喷软稻粳米粥儿。两个同吃了饭,收了家火去,揩抹的桌儿干净。(第四十五回)

    西门庆有时候并不饿,但看着帮闲们吃得欢,就也来凑趣。作者写大餐时,往往是应景文字,反而是描绘家常菜时很写实。饭后,应伯爵帮李智、黄四向西门庆多借了一千两银子。

    两个正打双陆,忽见玳安儿走来说道:“贲四拿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风、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说是白皇亲家的,要当三十两银子。爹当与他不当他?”西门庆道:“你教贲四拿进来我瞧。”不一时,贲四同两个人抬进去,放在厅堂上。西门庆与伯爵撇下双陆,走出来看。原来是三尺阔、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端的是一样黑白分明。伯爵观了一回,悄与西门庆道:“哥,你仔细瞧,恰相好似蹲着个镇宅狮子一般。”两架铜锣铜鼓,都是彩画生妆雕刻云头,十分齐整。在傍一力撺掇,说道:“哥该当下他的。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西门庆道:“不知他明日赎不赎?”伯爵道:“没的说,赎甚么?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来,七八本利相等。”西门庆道:“也罢,教你姐夫前边铺子里兑三十两与他罢。”刚打发去了,西门庆把屏风拂抹干净,安在大厅正面,左右看视,金碧彩霞交辉。(第四十五回)

    西门庆刚和乔五太太这门皇亲扯上关系,得意得很。但另外这位皇亲,已经要靠典当度日,而且根本无力赎当。这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西门庆现在用上了皇亲的家私,自家的物件很快也要贱卖出去。日后春梅嫁与周守备,回返旧家,想要当年潘金莲用的那张床时,却发现已经被月娘折价售出。

    “厅内抬出大鼓来,穿廊下边一架,安放铜锣铜鼓。吹打起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想想看,官哥儿虽然生于富贵之家,但在他短短的一生里,大概难有几天清静。看这锣鼓的架势,大概又要惊吓着他了。

    谢希大到了,又与应伯爵一唱一和,将这笔买卖吹捧一番。

    西门庆道:“谢子纯,你过来,估估这座屏风儿值多少价?”谢希大近前观看了半日,口里只顾夸奖不已,说道:“哥,你这屏风买的巧,也得一百两银子与他,少了他不肯。”伯爵道:“你看,连这外边两架铜锣铜鼓,带铛铛儿,通共与了三十两银子。”那谢希大拍着手儿叫道:“我的南无耶,那里寻本儿利儿!休说屏风,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你看这两座架,做的这工夫!硃红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样范,少说也有四十斤响铜。该值多少银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里有哥这等大福,偏有这样巧价儿来寻你的。”

    说了一回,西门庆请入书房里坐的。(第四十五回)

    谢希大的话真是肉麻到极点。但此时西门庆越显得有福气,后面就越觉出凄凉。

    月娘的酸楚:谁懂主妇心?

    不久,李桂姐家的保儿和吴银儿家的腊梅都带着轿子来接。李桂姐不顾月娘挽留,执意辞去,收下一两银子回家。临走时,她仗着自己和西门庆的情分,替夏花儿向他求情。

    (桂姐)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说起来还小哩,恁怎么不知道。吃我说了他几句,从今改了,他也再不敢了。不争打发他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你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如手拨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这丫头罢。”(第四十五回)

    西门庆同意了。吴月娘从小厮画童儿口中得知西门庆应允李桂姐求情一事,“就有几分恼在心中”。本来,月娘连着两天留她,她都不情不愿,已经让月娘心里有了疙瘩。这次她又跳过月娘,直接跟西门庆讲情,完全没把干娘放在眼里嘛。

    画童儿道:“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了:且将就使着罢,休领出去了。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在爹根前使小的进来了,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这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恼在心中,骂玳安道:“恁贼两头弑番献勤欺主的奴才!嗔道他头里使他教媒人,他就说道:爹教领出去。原来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办着送他去了。住回等他进后来,我和他答话。”(第四十五回)

    吴银儿没有和腊梅回去,继续留在西门庆家里,准备随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走百病去。干娘李瓶儿,一下子就给了她整匹的松江阔机尖素白绫。

    月娘便说:“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你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相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他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见了?银姐,你快休学他。”吴银儿道:“好娘,这里一个爹娘宅里,是那里去处?就有虚,放着别处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他。”(第四十五回)

    吴银儿知道月娘在生桂姐的气,便顺着话茬儿安慰她。之前也没见李娇儿哪里不舒服,这时突然推说腿疼,不去吴大妗子那儿了。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和吴月娘心存芥蒂,也许是使小性儿,总之她要使自己免于更尴尬的局面。吴月娘当然也不是很盼望她去,便由着她。

    西门府众妻妾及吴银儿到了吴大妗子家,照例吃酒听唱。没多久,玳安、陈经济便带人去接吴月娘等人回家。听了玳安的话,吴月娘“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

    《金瓶梅》中“一声儿没言语”的背后,其实是千言万语。吴大妗子安排玳安用饭,月娘也不允,“教他前边站着”,并表示她们很快就走。她是故意给玳安难堪。吴大妗子来劝月娘,又让失明的说唱艺人郁大姐“唱个好曲儿伏侍”。

    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才收拾䦶䦷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第四十六回)

    孟玉楼表面上说刚过完生日的李瓶儿气恼郁大姐“不与他做生日”,实则暗指月娘正在生气。但郁大姐搞不清状况,忙着磕头和解释。潘金莲的生日是正月初九,李瓶儿的生日是正月十五,郁大姐的解释很合理。奈何众人都知道李瓶儿不是真正生气的人,所以还要继续戏弄她,李瓶儿也配合演戏。

    如果你是吴月娘,经得起别人这样打趣吗?一个逗哏,一个捧哏,还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做的人也许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好玩,但对一个火气已经攒了几天的人来说,无异于又添了一把干柴。郁大姐在边上唱《一江风》,最后一首唱道: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烛,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第四十六回)

    各位都有这样的经验,听别人唱歌,突然就被一两句歌词戳中了心房。此时在月娘耳中,“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分明在说西门庆与李桂姐纠缠不断,而李桂姐也借着这份关系,根本不将她这干娘放在眼里。“亥时去卜个龟儿卦”则启发了气恼的吴月娘,稍后真的就去卜卦算命了。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棉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见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拿俺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根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指儿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若是分付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摺儿也怎的?一来至于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我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动出尖儿,外合里表,奸懒食馋,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便就恁送他,里头图嘴吃去了,却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的。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飏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算!”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分付他拿那里皮袄与他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稍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赤道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才不是当,倒是当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分付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披袄也带了来。”

    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径走到家。(第四十六回)

    月娘忽然觉得一阵冷,一方面是因为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联合起来揶揄她,一方面是因为真的下雪了。这既是写景,也是喻情,暗示属于西门庆家元宵节的欢乐就要走到尽头,也将当家女主人心里的酸楚透露出来。连着几天了,月娘的心情都很不好,这次在自己哥哥家,借着一件取皮袄的小事爆发了。她忍了西门庆,忍了李桂姐,现在胆子终于壮起来,对着玳安骂了个干脆利落。这不关智商和情商的事,只说明她也得小心求生,在西门府里骂玳安只能点到为止,要结结实实发顿脾气,还得找个安全的场所。

    也活该玳安倒霉。月娘已经罚他站了,他还不加小心;这回月娘支使他回家取皮袄,他竟然打发琴童去了。月娘毕竟是西门府里的女主人,对下人可以随意支配,玳安不听调遣,在她看来是严重侵犯了自己的权力。就像之前要卖夏花儿,李桂姐和西门庆讲两句,也没再和她商量,竟然就不卖了——连李桂姐都比她说话管用,这让她怎么继续当主家娘子呢?何况,玳安还顶嘴了。她心里恨着李桂姐,迁怒于李娇儿,最后责骂都落在眼前的玳安头上。

    潘金莲没有皮袄,又不愿穿别人穿过的,经孟玉楼劝说,才穿上身。西门大姐也没有皮袄,只有披袄。而且,后来西门大姐要做鞋,连鞋面大小的布都要靠李瓶儿接济。可见吴月娘和西门庆虽然吞了陈经济和西门大姐带来的箱笼,但对陈氏留下的这个女儿并不尽心。西门大姐对李瓶儿也不错,在潘金莲搬弄是非的时候,会替李瓶儿说话。

    玳安回家取皮袄一段,还透露出他和丫鬟小玉的私情。小玉不仅弄酒食给玳安充饥,“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小说结局,在西门府败落后,吴月娘收玳安为义子,改名西门安,并将小玉许配给他。

    众人穿上御寒衣物,辞了吴大妗子等,往家里去。途中,吴银儿告辞,吴月娘和李瓶儿各自给她一两银子,吴大妗子给她一对银花,加上之前李瓶儿给的一两银子和布料,吴银儿此次收获颇丰。这还不算,路上听说吴银儿家不远了,吴月娘就让陈经济和玳安送她回去——相当于表彰这姑娘的乖巧,也反衬出对李桂姐的寒心。而陈经济对吴银儿家熟门熟路,可见也是常来常往,开开心心地就去了。

    吴月娘到家后,李娇儿和孙雪娥就来磕头,向她道辛苦。

    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竟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儿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第四十六回)

    吴月娘又是“一声儿没言语”——先是李桂姐无视她,现在西门庆还睡到李娇儿房里了,姑侄两个都得罪了她;她心里有气,却不能对李娇儿说什么。但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最可怕,她憋了半天,终于拿四个丫鬟开刀了。吴月娘骂得突然,旁边的尼姑完全摸不清来龙去脉。孟玉楼等人见情况不妙,先后离去。家里女人虽多,但称姐道妹的妻妾之间,心里隔着千山万水;当晚留下陪伴月娘的只有一个尼姑。真个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第四十六回)

    雪下成霰,到四更天才止歇。如果说前半夜还只是“凉凄凄”,此时天地大概都冻透了。这最热闹的一次元宵节,就在令人惴惴的阴寒中落幕了。

    正月十七日一早,月娘便找人算命。《金瓶梅》中每次算命都暗示着西门府众妻妾今后的人生走向。第四十六回这次算命,算出了吴月娘未来的儿子孝哥儿将会出家。

    参与算命的只有三个人——吴月娘、孟玉楼和李瓶儿,仍然没有李娇儿。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能是吴月娘在继续冷落李娇儿,也可能是李娇儿在继续躲着吴月娘。在家庭中被冷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吴月娘作为大老婆,即便曾经被一个妓女占了上风,但她要冷落谁,还是可以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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