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从因到果的转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从因到果,由热转冷

    如果各位真的对人生有兴趣,对人有兴趣,就会觉得《金瓶梅》很有趣。如果从来对人都不太关心的话,读起来大概会觉得很枯燥。

    张竹坡对《金瓶梅》全书有极其精练的概括:“上五十回是因,下五十回是果。”从第五十回开始,我们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死亡;背景时间也会从四月一下子跳到秋寒,越来越冷,而西门庆死在元宵节期间,正是最冷的时候。

    西门庆从胡僧那里得到妙药,第一个用在王六儿身上,第二个就是李瓶儿。

    西门庆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来。

    原来在王六儿那里,因吃了胡僧药,被药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耸了一日,恰好过没曾去身子,那话越发坚硬,形如铁杵。进房交迎春脱了衣裳,上床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说他不来,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了,又来做甚么?孩子才睡下了,睡的甜甜儿的,我心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好来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按着就亲了个嘴,说道:“怪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西门庆笑着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样的?我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亦发等等着儿去了,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杀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交丫头掇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了。”李瓶儿道:“我到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恁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臜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于是乞逼勒不过,交迎春掇了水……方上床与西门庆交房。(第五十回)

    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死啊活啊随口就讲,并不当回事;身体抱恙的时候,就会有忌讳。李瓶儿年纪轻轻,平时身体不错,又刚生了一个儿子,各方面都算如意,尽管当日不宜行房,也不至于认为自己将因此死掉,才会在无意中讲出“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这句死亡预言。

    李瓶儿和西门庆在性事上最快乐的时候,大概是两人的偷情时期。李瓶儿嫁入西门庆家之后,书中关于她的性描写反而少了,一共只有两次:一次是在第二十七回,一次是在第五十回。第二十七回中,西门庆和李瓶儿在花园交合,中途李瓶儿喊痛,跟着就揭晓了她怀孕这件事。第五十回中,李瓶儿有月事在身,整个过程中都很紧张,后来又喊疼,西门庆就草草作罢了。这两次,李瓶儿身体都不舒服,也暗示着属于她的快乐不多了。

    西门庆的传人——玳安

    第五十回的回目以琴童和玳安两个小厮为主角,也远望着故事的结局。西门庆死后,孝哥儿被普静和尚带走,吴月娘收玳安为义子,改名西门安,继承家业。其实打从故事一开始,机灵的玳安就跟着西门庆鞍前马后,该遮的遮,该掩的掩。第四十五回元宵节月娘发脾气的时候,都是冲着玳安,后面关于他的描写越来越多,即暗示着他在西门家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玳安的作风、行为,甚至口气,根本就是一个小西门庆,聪明灵巧,又嚣张霸气。不少评论者说陈经济是第二个西门庆,但在我看来,他和西门庆的相似度远远比不上玳安。

    第五十回中,玳安走路送胡僧回永福寺,累得不轻,还要帮正和王六儿寻欢作乐的西门庆圆谎。月娘知道韩道国家小厮来过,心里已有疑惑,骂玳安:“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玳安也只能由着主家娘子出气,“不敢多言”。但他心里也窝着火,要发泄出去。

    来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上放着一瓶酒,两双锺箸,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边拿了两瓶鲊来。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走来,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见书童儿,戏道:“好淫妇,你在这里做甚么?交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童道:“你寻我做什么?心里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㒲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童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了。”被书童拿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斗了你斗儿,你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掀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计恐怕他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那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臜剌剌的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贼秫村村,你今日才吃?你从前已后,把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第五十回)

    张竹坡批道:“两写书童、玳安相骂,见二人同宠,而一春花、一秋实也。”书童和玳安都是得西门庆欢心的小厮,书童基本是以色侍主,也能唱戏唱曲,讨客人(如安进士)欢心;玳安主要靠灵活应变,是西门庆得力的随从。等到西门庆一死,书童就跑掉了,如春花般开也匆匆,败也匆匆;玳安则被吴月娘收为义子,继承了西门家,算是劳有所报,修成正果。明朝奸相严嵩的家里美女如云,当他想吐痰的时候,就吐在美女口中。玳安的做法与严嵩如出一辙,对书童可算是身心上的侮辱,看他这样强横凶残,我们就知道西门庆后继有人了。

    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上门,两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来,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了。”向厨柜里拿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吃酒。叫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这素子酒罢。”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与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等我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不对六娘说!”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第五十回)

    老冯(冯妈妈)是李瓶儿的奶妈,玳安在她面前,也是一派嚣张,还故意威胁她一下。冯妈妈左右逢源,里外的好处都要占上,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也许不敢讲,但玳安既能看出来,也敢讲出来。

    到了蝴蝶巷,玳安更不得了了。蝴蝶巷是下等妓院聚集的地方,玳安带着琴童进了一家,里面的妓女已有客人,却被他活活赶了出去。

    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且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第五十回)

    玳安只不过是西门庆的一个小厮,口气却像衙门是他自家开的,谁得罪了他,他可以把对方抓走。他对待书童、冯妈妈和做嫖客时的嚣张霸气,都显出了西门庆的轮廓。

    死亡的预言

    张竹坡有言:“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今看他此回,先把后五十回冷局的大头绪,一一题清。如开首金莲两舌,伏后文官哥、瓶儿之死;李三、黄四谆谆借账,伏后文赖账之由;李桂姐伏王三官、林太太;来保、王六儿饮酒一段,伏后文二人结亲,拐财背主之故;郁大姐伏申二姐;品玉伏西门之死;而斗叶子伏敬济之飘零;二尼讲经,伏孝哥之幻化。盖此一回,又后五十回之枢纽也。”而直接导致官哥儿丧命的那只白猫,在这一回也出现了。

    李桂姐迎来了她的谢幕演出。虽然后面她还会出现,但其作用已经变成牵引出其他人物,如王三官、林太太。有妓女就会有帮闲,而妓女的悲哀和帮闲的悲哀也是如影随形的。

    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田晓菲女士特别谈到了第五十一回中的几个死亡预言。比如,潘金莲挑拨吴月娘和李瓶儿的关系,吴月娘信以为真。

    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在李瓶儿房里歇了,足恼了一夜没睡,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李瓶儿在屋里梳头,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作衙。‘别人生日,乔作家管。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我又不曾在前边,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交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趍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往我房里来了?我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说:“果是你昨日也在根前看着,我又没曾说他甚么。小厮交灯笼进来,我只问了一声:你爹怎的不进来?小厮倒说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说:你二娘这里等着,恁没槽道,却不进来。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作衙?我是淫妇老婆?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根前架的甚么舌儿哩。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俊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那屋里不出门,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一个汉子,丢与你们,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么过来!”大妗子在傍劝道:“姑娘罢么,都看着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舡。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你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月娘道:“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等我问着他:我怎么虔婆势,乔作衙?”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姐姐宽恕他罢。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屋里背地调唆汉子,俺每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逞着孩子降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你还不知道哩!”吴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第五十一回)

    吴月娘在气头上,头一次说出了“守寡”二字,不料后来一语成谶。陈经济和西门大姐来投奔时,虽带了不少箱笼,但吴月娘对二人颇为吝啬。反倒是李瓶儿,对西门大姐常有照顾。

    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段帛,就与之;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是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第五十一回)

    对于西门大姐的窘迫,张竹坡毫不客气地送给后母吴月娘二字批语:“可杀。”西门庆死后,陈经济和吴月娘都不愿收留西门大姐,将她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陈经济还虐待她,逼得她只好上吊自杀。而就是西门庆活着的时候,他和西门大姐的父女情分也很薄,根本顾不上亲生女儿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逮着机会就要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的陈经济就更不用说了。李瓶儿是西门大姐在西门府中有限的温暖来源,于是,她马上将潘金莲的行为告诉了李瓶儿。

    当天是四月十八日,“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那端午戴的那绒线符牌儿,及各色纱小粽子儿,并解毒艾虎儿”。这些都是当时认为可以趋吉避凶的饰物。西门大姐给李瓶儿传话,是一番好心,但是好心有时只会让对方更加伤心。

    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吊眼泪,说道:“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闲话。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第五十一回)

    西门大姐鼓励李瓶儿和潘金莲“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

    李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我。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科里吃他算计了一个去,也是了当。”说毕哭了。(第五十一回)

    让李瓶儿没想到的是,自己和儿子最后真都被潘金莲算计了。这又是一个死亡的预言。

    晚间,西门庆吃了胡僧药,便来找潘金莲,二人一夜缠绵。

    妇人因向西门庆说:“你每常使的颤声娇,在里头只是一味热痒不可当,怎如和尚这药,使进去从子宫冷森森直掣到心上。这一回把浑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晓的今日这命死在你手里了,好难捱忍也!”(第五十一回)

    前一天李瓶儿在承受胡僧药的效力之时,忍不住喊痛;此时潘金莲从下往上都“冷森森”的,直冷到心里,这个心,不仅指心脏,也指她的心情。联系到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一节,更能想见她的身心俱寒。“我晓的今日这命死在你手里了”,则又是另一个死亡的暗示。

    薛姑子和王姑子带着徒弟,来给吴月娘等人演说佛法。

    先是薛姑子道:

    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空榜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第五十一回)

    西门家的荣华富贵就像这段诵词里讲的,很快就要过去。只是这一刻,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等人对自己的命运尚一无所知,女眷们的明争暗斗,除了暂时打发掉长居深宅大院的无聊,再无任何意义。

    玳安的能干

    月娘正听到热闹处,只见平安儿慌慌张张走来,说道:“巡按宋爷家,差了两个快手、一个门子送礼来。”月娘慌了,说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谁人打发他?”正乱着,只见玳安儿放进毡包来,说道:“不打紧,等我拿帖儿对爹说去。交姐夫且让那门子进来,管待他些酒饭儿着。”这玳安交下毡包,拿着帖子,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这般,说了巡按宋老爷送礼来。西门庆看了帖子,上面写着:“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下书“侍生宋乔年拜”。连忙分付:“到家叫书童快拿我的官衔双摺手本回去。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玳安来家,到处寻书童儿,那里得来,急的只游回磨转。陈经济又不在,交傅伙计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后边楼房里讨了手帕、银子出来,又没人封。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交傅伙计写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儿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头里姐夫在家时,他还在家来。落后姐夫往门外讨银子去了,他也不见了。”玳安道:“别要题,已定秫秫小厮在外边胡行乱走的,养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间,只见陈经济与书童两个,叠骑着骡子才来。被玳安骂了几句,交他写了官衔手本,打发送礼人去了。玳安道:“贼秫秫小厮,仰着挣了,合蓬着去!爹不在,家里不看,跟着人养老婆儿去了。爹又没使你和姐夫门外讨银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么?看我对爹说不说!”书童道:“你说不是,我怕你!你不说,就是我的儿!”玳安道:“贼狗攮的秫秫小厮,你赌几个真个!”走向前,一个泼脚撇翻倒,两个就磆碌成一块子。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罢了。说道:“我接爹去,等我来家,和淫妇算帐!”骑马一直去了。(第五十一回)

    面对宋巡按家人的突然造访,女主人吴月娘“慌了”,小厮玳安却说“不打紧”,还发号施令,安排陈经济招待来客,自己去报知西门庆。西门庆看过礼帖,即命玳安让书童回帖。玳安回家后遍寻书童不见,陈经济也不在,只得请傅自新陪同来人,自行凑齐了回礼。正急着,书童却和陈经济一起回来了。二人同骑一头骡子,暗示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第六十八回中,玳安寻得媒婆文嫂儿,要和她同骑一匹马去见西门庆,文嫂儿说:“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可见这是一件很暧昧、很不成体统的事。不仅如此,西门庆死后,陈经济先后被任道士的大徒弟金宗明和乞丐头儿侯林儿看上,重蹈了此时与他同骑一头骡子的书童的命运。

    玳安责骂书童,其实将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也同时带上了。

    事实的自卑→虚幻的高位

    这里潘金莲听不进讲经,拉着李瓶儿出来,就走到西门大姐和陈经济的住处。

    从第二十回开始,潘金莲就和陈经济逗来逗去的。起初多是玩笑性质,毕竟闲着也是闲着。但随着潘金莲的心对西门庆渐渐冷下来,她便开始主动去找陈经济了。这一次,“只见厢房内点着灯,大姐和经济正在里面絮聒,说不见了银子了”。

    《金瓶梅》中写到西门大姐和陈经济这一对小夫妻的关系只有两次,一次是在第二十四回,一次是在第五十一回,两人都是在吵架,而且都是西门大姐痛骂陈经济。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并不和睦。而西门大姐又很不明智,自己在娘家要什么没什么,夹缝中生存,还偏要用“不存在”的背景压自己丈夫,越发引起对方的痛恨。后来她被陈经济扫地出门,也不能全赖对方。

    原来,西门大姐拿了三钱银子,叫陈经济帮她买销金汗巾子(嵌金线的手帕),出门钱却不见了。后来虽然钱在家中找到了,但西门大姐仍要陈经济买汗巾回来,却不肯再把这三钱银子给他。说起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女婿,一条汗巾子的钱也要斤斤计较,可见手头真是拮据,西门庆、吴月娘夫妇对他们真是抠门。潘金莲和李瓶儿闻言,也各自报出中意的汗巾花色,要陈经济一道买回来。潘金莲先说自己“没银子”,只要两方就好,其中有“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汗巾儿”。陈经济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潘金莲的防卫心理被挑动起来,立刻反击:“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吃孝戴。”跟着,她报复似的讲出另外一方的花色:“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出珠碎八宝儿。”听得陈经济直喊“耶,耶”。潘金莲自己说自己穷,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可是如果别人也注意到,她就感到受伤了,何况她对陈经济还有几分意思。所以,她要的第二方汗巾一定得是极其华丽、非常昂贵的那种,把自己能想到的零碎全放上,以扳回几分面子。——她完全是和自己过不去。

    李瓶儿要息事宁人,便说三人的汗巾钱都由她出。潘金莲推辞不过,便应承下来。但她不会就此甘心,她要扭转风头,反宾为主,争取主控权。

    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儿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出来儿,明日等你爹不在了,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经济道:“既是五娘说,拿出来。”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经济斗。金莲又在傍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经济三桌。(第五十一回)

    西门大姐受了李瓶儿的好处,知道感恩;潘金莲则不仅毫无谢意,反而伸手操纵别人的银钱。她特别需要用这种支配者的心理感受,将事实上的自卑转化为虚幻的高位,来转移自己的痛点。像这种借着小小的对象反映出每个人的心理背景与互动情况,都是书中的精彩处。

    李桂姐的告别演出

    李桂姐是西门庆梳笼的一个红牌妓女,两人起初很热络。可是当西门庆有了王六儿之后,就渐渐冷落了李桂姐。一个妓女要在有限的青春里尽可能赚钱,当然不能只为西门庆一个人服务,因此她也偷偷接其他客人。西门庆做官之后,她认了吴月娘做干娘。第三年元宵节,乔大户家里人到西门府回礼,李桂姐也来唱曲,吴月娘留她住下,被百般推脱。后来虽不得不留宿一夜,次日一早还是匆匆离去。原来那个同样让她得罪不起的客人叫王三官,娶了六黄太尉的侄女做娘子。

    话说这王三官将娘子的头面也拿去讨好妓女,他娘子气不过,趁给六黄太尉过生日,告了他一状。六黄太尉闻讯很生气,将相关妓女和帮闲的名字都知会了朱太尉,朱太尉又令清河县拿人。孙寡嘴、祝日念等人都被抓了,李桂姐在隔壁人家躲了一夜,准备向西门庆求救。这事是应伯爵对西门庆讲的,可见李桂姐和他事先已经沟通过,由他先来铺垫一番。果然,应伯爵离开时,就见李桂姐的轿子停在门口,而人已经进到后面去了。

    这西门庆走到后边,只见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脸,用白挑线汗巾子搭着头,云鬟不整,花容淹淡,与西门庆磕着头,哭起来说道:“爹,可怎么样儿的,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每又不认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来讨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你上轿来了就是了,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跟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锺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了?’他便往爹这里来了。交我把门插了不出来。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个人牙儿!才使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妈唬的魂儿也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在傍边也替我说说儿。”西门庆笑道:“你起来。”因问:“票上还有谁的名字?”桂姐道:“还有齐香儿的名子。他梳笼了齐香儿,在他家使钱着,便该当。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第五十一回)

    李桂姐太会讲话,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还能一本正经地瞎掰。西门庆当然不信,但也没有拆穿,还和她笑着说话。李桂姐也知道这笑的意味,可还要继续装糊涂,甚至不惜发毒誓。“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意思就是生梅毒。梅毒是妓女很容易得的病,而且得了之后难以医治。月娘听不下去了,央西门庆帮李桂姐想想办法,虽然之前这个人让她很不痛快。但是大家都有各自的曲折,很难用简单的喜欢不喜欢做决断。

    西门庆只救了李桂姐的急,至于被抓走的孙寡嘴和祝日念,就撒手不管了。李桂姐暂时有了避风港,接下来当然要力求表现。

    且说后边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先是郁大姐数了回“张生游宝塔”,放下琵琶。孟玉楼在傍斟酒哺菜儿与他吃,说道:“贼瞎贱磨的,唱了这一日,又说我不疼你。”那潘金莲又大箸子夹腿肉,放在他鼻子上,戏弄他顽耍。桂姐因叫:“玉箫姐,你递过那郁大姐琵琶来,我唱个曲儿与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剌剌的,不唱罢。”桂姐道:“不妨事,等我唱。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㤘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冰弦,唱了一回。(第五十一回)

    孟玉楼是个“乖人”,但因为生活条件一直很不错,不晓得在外面讨生活的人的辛酸。逗弄郁大姐,取笑李桂姐,她都不当回事。兰陵笑笑生借孟玉楼之口写出李桂姐在人前的表现,其中也有他的悲悯情怀:作为一个妓女,她没有办法把内心真正的苦放在脸上,“说也有,笑也有”,是真的开心,还是所谓“职业素质”,大家心里自有判断。而除了取悦西门府的妻妾,李桂姐还要应付西门庆。

    前面我们讲过,薛姑子和王姑子给了吴月娘一服坐胎药,让她在壬子日服下。月娘不识字,她该怎样不露痕迹地知晓哪天是壬子日呢?这里面就有作者的周密心思了。

    四月二十一日,篦头小周儿来西门府服务。篦头有清洁头发、按摩头皮的功效,在当时也是一个行当。这个小周儿不仅会篦头、理发、按摩,而且会“观其泥垢,辨其风雪”。当天是庚戌日,黄历上说适合剃头的日子。于是,小周儿先伺候好西门庆,又替官哥儿剃头。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又把官哥儿惊吓到了。

    那里才剃得几刀儿下来,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言语了,脸便胀的红了。李瓶儿也唬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那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没脚子跑。月娘道:“我说这孩子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罢。平白交进来剃,剃的好么?”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气,放出声来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只顾抱在怀里拍哄着他,说道:“好小周儿,恁大胆,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接,欺负我的哥哥。还不拿回来,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根前。月娘道:“不长俊的小花子儿,剃头要了你便益了,这等哭!剩下这些,到明日做剪毛贼!”引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月娘分付:“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奶子抱的他前边去了。只见来安儿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说门首唬的小周儿脸焦黄的。月娘问道:“他吃了饭不曾?”来安道:“他吃了饭。爹赏他五钱银子。”月娘交来安:“你拿一瓯子酒出去与他。唬着人家,好容易讨这几个钱。”小玉连忙筛了一盏,拿了一碟腊肉,交来安与他吃了,往家去了。

    吴月娘因交金莲:“你看看历头,几时是壬子日?”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便道:“姐姐,你问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问一声儿。”(第五十二回)

    吴月娘只想知道哪天是壬子日,却要先扯一堆别的;旁人问了,也装得若无其事。张竹坡在这里批了两个字:“无痕。”小周儿这个人物的出现,完全是为道出四月二十三日是壬子日做铺垫。张竹坡对《金瓶梅》作品结构和文学技巧的解读,实在比他对人物的批判要高明多了。因为这个话头,李桂姐又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苦恼,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辰是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在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生日了罢!”桂姐只是笑,不做声。

    只见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第五十二回)

    李桂姐曾经是众妻妾强劲的情敌,此时却落魄了,要躲藏在她们家里。吴月娘对她虽有一念之仁,但有嘲笑她的机会,还是不放过。接下来,应伯爵也要奚落她了。

    李桂姐唱曲时,应伯爵一直和她拌嘴,暗讽她躲在西门庆家里,心里想的却是别人。李桂姐耐不住,向西门庆求救,应伯爵却给她一句:“你这回才认得爹了?”跟着,他还自己编了一段词:

    “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在这里。三岁小孩儿出来也哄不过,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枝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的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诚,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的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井。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个营生!”(第五十二回)

    正是这段词,迫得李桂姐哭了起来。她落入风尘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却要承受这么多难堪。西门庆见状,向应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几句,又让李桂姐接着唱。李桂姐私下接客的事,他原本就知道,应伯爵不过替他说出了心里话而已。应伯爵进一步指出了李桂姐心中所想之人的身份:“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明明白白就是王招宣的儿子王三官。

    西门庆当然也不会放过和她寻欢作乐的机会。两人正在藏春坞雪洞办事,应伯爵来了,对着李桂姐“亲讫一嘴,才走出来”。“神女生涯原是梦”,却是接二连三的噩梦。

    帮闲的悲哀

    妓女的人生这样悲哀,欺负她的帮闲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应伯爵就像张爱玲小说《等》里的童太太,“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这次,他的悲哀因一口鲜猪透露出来。

    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了厨子来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你休去了,如今请了谢子纯来,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你说应二爹在这里。”琴童儿应诺,一直去了。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了来了?”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有,先与二百五十两。你交他两个后日来,少,我家里凑与他罢。”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的他今日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西门庆道:“倒不消交他费心。”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这咱哩!从李桂儿家拿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快肉,前架虫,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第五十二回)

    帮闲这行饭,看起来耍耍嘴皮子就吃到了,其实不仅要察言观色、左右逢源,还要面临意想不到的风险。如果你跟错了主子,或者在主子心目中可有可无,当事情发生时,没有人会救你。孙寡嘴和祝日念这一去,身披枷锁,又没有钱,八成要被打成花瓜了。只是,应伯爵的这番感慨,西门庆不以为然。

    西门庆笑道:“怪狗材,充军摆站的不过?谁交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李六,他寻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你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弹。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第五十二回)

    西门庆先笑李桂姐,又笑应伯爵等人,正透出这些小人物的悲哀来。应伯爵所谓的“清”与“浑”,自然也是为了巴结西门庆。谢希大到来之后,两人开吃。

    说毕,小厮拿茶上来吃了。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个水面,等我叫小厮拿面来咱每吃。”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小菜儿: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摆放停当。西门庆走来坐下,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箸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爽口,又好吃。”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家里吃了饭来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搭在椅子上。见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每漱漱口。”谢希大道:“温茶儿又好,热的荡的死蒜臭。”

    少顷,画童儿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遭。(第五十二回)

    将食物写得这般细致,实际上只是为了烘托那句“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两人吃相难看,边吃还要边夸,西门庆在一边看着,大概又是带着笑的。

    西门庆、应伯爵和谢希大散步消食的时候,黄四家有人送礼物来了,包括“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应伯爵立刻抢了几个果子,还分给谢希大。西门庆说:“怪狗材,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应伯爵一副满不在乎:“甚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着。”西门庆便算了。他本也无意追究,有人在他面前像小猫小狗一样抢东西吃,对他来说还是个乐子。

    西门庆和李桂姐完事之后,乐工李铭来了。

    谢希大又拿两盘烧猪头肉和鸭子递与他。李铭双手接的,下边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新着。”西门庆道:“怪狗材,都拿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每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了。谢希大道:“你也留两个儿我吃。”也得手挝一碟子乌菱来。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门庆掐了一块放在口内。别的与了李铭吃了。分付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李铭接的袖了,“到家与三妈吃。”李铭吃了点心,上来拿筝过来,才弹唱了。(第五十二回)

    这里的写法与张爱玲的《秧歌》异曲同工。《秧歌》里,月香在上海帮佣,丈夫金根来找她。金根常常在月香的主人家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月香挑战的是精明的主人,用自己的身家赌气,目的却只是用一点儿油和米。“挑战的神气”背后是小人物的悲哀。而应伯爵和谢希大努力表演了一天,在面对李铭时,也带着类似“挑战的神气”——看起来是半个主子,其实心理上很低很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