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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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金莲的怨恨深深深几许

    我们在前面专题讲过潘金莲,这里再次讲述她,是因为最初的她风流貌美、聪明伶俐,后来却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女罗刹,是她自己一步一步主动变成了这样的形象,还是大环境的刺激使然呢?

    潘金莲九岁就被卖到王招宣府,习得弹唱技艺。十二三岁的时候,王招宣死,潘姥姥又把她卖给张大户,她在张大户家继续修炼当时小女子的存身之道。后来,张大户娘子得知张大户收用了金莲,遂将她许给武大郎,但张大户仍不时来找金莲。张大户死,潘金莲、武大郎被赶出张大户家。潘金莲典卖钗环,典了一栋带院子的二层房,与武大郎一起居住。早年的潘金莲是上进的,也很能干,但是命运从来不给她一点好脸色。被买卖也好,被收用也好,都无需经过她的同意,这样严重物化的人生,使得她没有安全感可言,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在哪里。也幸亏她学的不是所谓的“圣贤之道”,不然早就该上吊了。

    那时大多数女人的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的赌博。潘金莲好不容易嫁进了西门家,吃香喝辣,绫罗绸缎,呼奴使婢,表面上好像不错。但是,她的每一件东西——甚至连她自己在内,在本质上都属于西门庆,她是既富且贫、既贵且贱的。有一次,潘姥姥来,连轿子钱都没有。吴月娘要动用公账,潘金莲硬是不要。后来孟玉楼拿出一钱银子,付了轿子钱。如果不是真穷,在如狼似虎的西门家,她犯不着让自己和潘姥姥那么尴尬。她是西门府的五娘,西门庆的妾,这代表着她的身份。但是,西门庆不只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主子,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她随时会一无所有。大妇吴月娘也有权处置她。西门庆死后,吴月娘通过王婆将潘金莲卖出,还得了身价银子二十两。不料买主竟是武松,终要了潘金莲的命。

    没钱、没势、没靠山的潘金莲,唯一的能耐是以色侍人,而年老色衰是自然规律,她的本钱在日益折损。年老色衰的恐惧,于她,就像一只怪兽,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西门庆夸李瓶儿皮肤白,她就赶快想尽办法美白。她还背负着谋杀亲夫的罪名,孙雪娥动不动就要戳她一下。眼前的富贵其实都是虚幻,她只是一个出身寒微、身负重罪的人。

    李瓶儿虽然受西门庆宠爱,但是性情较为温厚,在潘金莲眼里是个可以捏的软柿子,能够作为情绪的出口。此外,潘金莲是五娘,李瓶儿是六娘,虽然于现实无补,但排位的这点差异对潘金莲来说也是个小小的安慰。可是厚道又后到的李瓶儿怀孕生子后,地位马上变成了“准夫人”;西门庆念给天地玉皇的文告里,只提了两个女眷的名字——吴月娘和李瓶儿。种种焦虑,逐渐导致了她行为和情绪上的失控。

    有了官哥儿之后,西门庆在很多时候是一个亲爱的爸爸。

    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第三十四回)

    春梅的话透露出一个信息:官哥儿出生之前,要找西门庆,就去潘金莲房里;官哥儿出生之后,西门庆经常出入的是李瓶儿的房间,已经好一阵不来她这里了。画童果然在李瓶儿房里找到了西门庆。

    原来西门庆拿出两匹尺头来:一匹大红纻丝,一匹鹦哥绿潞绸,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儿、披袄、背心儿、护顶之类。在洒金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奶子抱着哥儿在旁边,迎春执着熨斗。(第三十四回)

    有丈夫,有妻子,有儿子,有奶妈,有丫鬟,李瓶儿给官哥儿裁衣服,西门庆在一边看着——家庭生活的甜蜜和乐简直要溢出来了。而这最家常、最温馨的画面,只在李瓶儿房里出现过。

    打从官哥儿出生后,西门庆有事没事都会往李瓶儿那里去,有时候一天还去个两三次。至少在这里,他表现得像一个刚刚有了儿子的爸爸,或者刻薄点儿说,挺像一个人样了。

    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鬓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钟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着桌头且兜鞋,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钟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呵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休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教他接去。”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于是径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第三十四回)

    前面这段文字中,春梅的口气最不善,西门庆堆着笑应对,李瓶儿一直赔小心。潘金莲当天一早回家给潘姥姥过生日,只有来安跟轿,天色晚了仍未回来。很明显,潘金莲此时已经开始受到冷落,要不是春梅替她出头,西门庆是想不起派人去接她的。李瓶儿请春梅吃酒,本是好心,却被春梅抢白了一顿:我连潘金莲的账都不一定买,还在乎你李瓶儿吗?西门庆不但不生气,还放低身段出来打圆场,递茶给春梅喝。春梅接过“似有如无”喝一口,算是给了主子面子。春梅又早安排平安儿在窗外等着,西门庆本想随便叫个小厮去接,最后也依了春梅。

    顺便一提,明朝的文人,已经钟情于碧螺春一类的绿茶,但西门庆家是暴发户不懂茶道,还在喝着类似于客家擂茶的茶饮。

    以前西门庆虽然也曾打骂潘金莲,但她大体上过得还不错。自从李瓶儿生了儿子之后,潘金莲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举几个例子:西门庆的男宠书童儿和吴月娘的丫鬟玉箫有私情。玉箫从西门庆生子加官的贺宴上拿了一壶酒和几个水果要给书童儿,书童儿刚好不在,随便搁着。不料,李瓶儿带来的小厮琴童偷偷地把酒藏到了李瓶儿的房间里。众人发现酒壶不见了,吵吵嚷嚷。擅长咬群的潘金莲以为逮到了机会,当即挑拨离间:“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

    这个想法说来令人同情。在潘金莲这样的穷人眼里,那个酒壶大概算是值钱。但李瓶儿比她阔绰太多,是不会将区区一把酒壶放在眼里的。可怜潘金莲只能从自己的经济水平出发想问题,非但没有得理,反而自取其辱。西门庆被她的这番揣度激怒,第一次当众骂了她。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看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五回中,八月二十四日,吴大舅做生日,除孙雪娥之外的西门庆众妻妾都前去庆贺。因官哥儿哭闹,李瓶儿先行告辞,小厮奉承这红人,打了两盏灯笼给她的轿子开道。到吴月娘、潘金莲等四人回家时,四顶轿子只有一盏灯笼照亮,“潘金莲有心”,向棋童探问缘由,自觉又逮到了可以发挥的题目。

    金莲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等到家里,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家里紧等着,叫他打了来罢了。怎的?”金莲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那些儿的是?”说着,轿子到门首。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第三十五回)

    吴月娘不买潘金莲的账,她白白讨个没趣。每挫败一次,潘金莲内心的怨恨和屈辱感就深一分,不知深几许,直至非要除掉那最大的眼中钉不可的程度。

    雪夜弄琵琶,寂寞弹不尽

    第三十八回中的“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写得很美,难得这一位淫荡的妇人,变成了一个带着闺怨的女子。而且这整个一大段情节是以“评弹”形式,又弹、又唱、又演、又说表达出来的。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不免:

    “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他回头:“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的动旦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负心贼当初说的话儿,心中由不的我伤情儿。)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谁想你弄的我三不归,四脯儿着地。)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一路天气阴晦,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多化了。不免打马来家,小厮打着灯笼,就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来。李瓶儿迎着,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穿着青绒狮子补子坐马,白绫袄子,忠靖段巾,皂靴棕套,貂鼠风领。李瓶儿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绫敞衣,坐在床上,就问:“哥儿睡了不曾?”李瓶儿道:“小官儿顽了这回,方睡下了。”西门庆分付:“叫孩儿睡罢,休要沉动着,只怕唬醒他。”迎春于是拿茶来吃了。李瓶儿问:“今日吃酒来的早?”西门庆道:“夏龙溪还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马,今日全为我费心,治了一席酒请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和他坐了这一回,见天气下雪,来家早些。”李瓶儿道:“你吃酒,教丫头筛酒来你吃。大雪里来家,只怕冷哩。”西门庆道:“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我嫌他香气的,我没大好生吃。”于是迎春放下桌儿,就是几碟腌鸡儿嗄饭、细巧果菜之类。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坐下,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

    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

    倦倚绣床愁懒睡,低垂锦帐绣衾空。

    早知薄幸轻弃,辜负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径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教我题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痒痛难扫,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冤家,我比他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

    “常记的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淹篮桥,打拆开鸾凤交。(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着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断魂劳。俏冤家这其间心变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无下稍。”

    《金瓶梅》中涉及戏剧二十五种,散曲一百四十首,套曲五十套,可一窥明朝中晚期戏曲演出的情形。潘金莲唱的这些曲子,在崇祯本中被删掉很多,但这部分内容恰恰是她的心声。

    冬夜三更,潘金莲苦等西门庆不来,又睡不着,便拿了琵琶来弹。《二犯江儿水》是曲牌名,明清都有著录,所填之词多用来表达女子的寂寞心情。

    潘金莲弹唱着自己幽怨与不安的时候,西门庆正与李瓶儿其乐融融地话着家常。至少在这一刻,西门庆心中的正经老婆是李瓶儿,而这是潘金莲从未享受过的。对西门庆而言,潘金莲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性伴侣而已,他不会向她吐露自己的琐事。李瓶儿房里的暖意柔情,正反衬出潘金莲一方的冷清寂寞。她的期盼、失落和恐惧,都在琵琶弦上和唱词里了。

    这个“万恶”的女人,至少在这一回,赢得了不少《金瓶梅》评论者的同情。就连对唱词部分大加净化的崇祯本,也在“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一句后批道:“人只知隔越相思之苦,孰知眼前相思之苦如此,人只知野合相思之苦,孰知闺阃夫妻相思之苦尤甚。”潘金莲和西门庆此时可算咫尺天涯,大概与“人和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在旁边,你没看到”的意思相近了。

    西门庆正在房中和李瓶儿吃酒,忽听见这边房里弹的琵琶之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那绣春去了。李瓶儿忙教迎春那边安下个坐儿,放个钟箸在面前。良久,绣春走来说:“五娘摘了头,不来哩。”李瓶儿道:“迎春,你再去请你五娘去。你说,娘和爹请五娘哩。”不多时,迎春来说:“五娘把角门儿关了,说吹了灯,睡下了。”西门庆道:“休要信他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门子开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上,琵琶放在旁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儿由活的,又来揪采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西门庆道:“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说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每闲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每自去。我摘了头,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每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教春梅拿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相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

    羞对菱花拭粉妆,为郎憔瘦减容光。

    闭门不顾闲风月,任您梅花自主张。

    羞把菱花来照,蛾眉懒去扫。暗消磨了精神,折损了丰标,瘦伶仃不甚好。

    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拿什么比的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真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正是:

    “香褪了海棠娇,衣惚了杨柳腰。”

    说着,顺着香腮抛下珠泪来,“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

    “闷闷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撇的人来,有上稍来落下稍。”

    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第三十八回)

    虽然西门庆最终去了潘金莲房里,并留下过夜,但在她看来,这大概算不上胜利,说不定还是一种羞辱。潘金莲、西门庆、李瓶儿,每个人的心情,就在说说唱唱中流露出来。

    潘金莲的徒劳挣扎

    潘金莲初登场时,风流貌美,牙尖嘴利,勾搭上西门庆后,两人便合谋毒死了武大郎。李瓶儿最初以一个很风骚的形象出现,花子虚虽然死于伤寒,但也可以说是被她逼死的。二人婚前的形象可谓半斤八两。但在二人都成为西门庆的妾以后,潘金莲越来越令人讨厌,李瓶儿却越来越令人同情。

    李瓶儿活着的时候,忍气吞声,死后反而扬眉吐气。西门庆看着她的画像就哭,听到音乐也哭,晚上还在灵堂里陪她。人往往是这样,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才追悔莫及。四百多年来,《金瓶梅》总是受到各种各样的非难,但是它一直没有成为过去式。一是因为故事精彩,二是因为它实在贴着人心,贴着现实。我们读《金瓶梅》,比读《红楼梦》更容易看到自己。

    潘金莲在西门府内处于弱势地位,她的牙尖嘴利是一种自卫,也刚好透露了她的自卑。在李瓶儿生了儿子,成为“准夫人”之后,潘金莲更加焦虑。李娇儿、孟玉楼等人不会感受到太大的威胁,因为西门庆本来就不常进她们的房间。但潘金莲不一样,以前十个晚上里,大概有六七个晚上西门庆要找她的,现在却忽然不来了,她的失落可想而知。而孟玉楼有意无意地火上浇油,更让她颜面无光。比如,她说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里去了,在潘金莲将信将疑的时候,春梅过来,告知西门庆去了李瓶儿那里。汪曾祺曾向沈从文请教如何写小说,沈从文告诉他要“贴着人物写”,意思是要对人物有很深切的观察,要去体会人物的内心。《金瓶梅》做到了这一点,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是鲜活且厚实的,他(她)的思想、行为自有其固定性,一点都不媚俗,也不虚伪。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这一幕,难得让我们看到了她的冷落清秋。每天黄昏以后,她都在辛苦备战,尽力让自己呈现出最美好的状态,希望博得西门庆的青睐。奈何西门庆的心全在官哥儿那里,潘金莲与李瓶儿,住处一墙之隔,处境却一冷一热。

    潘金莲九岁即入王招宣府,开始学习弹唱,基本功很扎实。在西门庆的众妻妾当中,只有她什么曲子都会,不仅会听会弹,而且知道每首曲子的意思。此番弹唱,她本来只为排遣自己寂寞的心情,发现西门庆和李瓶儿和乐融融的时候,她着实伤心了,“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

    《金瓶梅》中很少写到潘金莲流泪。她距离这次最近的一次流泪,是在李瓶儿生官哥儿的时候。官哥儿呱的一声落地了,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只有潘金莲回到屋里暗自落泪。她从来都是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征服者,却碰到了令自己无力招架的对手。

    西门庆和李瓶儿吃酒时,忽然听到琵琶声。得知是潘金莲在弹,李瓶儿让绣春去请来吃酒。读者细想,李瓶儿之前没听到琵琶声吗?她应该听到了,但是现在丈夫在她这里,卖个乖也没有亏吃。绣春遵命去请,潘金莲当然不来。李瓶儿又吩咐贴身丫鬟迎春再去请。还说是“娘和爹请五娘”。“娘和爹请五娘”,这话摆明李瓶儿和西门庆两人的关系是“我和我的丈夫”,而潘金莲是个外人。迎春当然也吃了闭门羹,回说潘金莲“说吹了灯,睡下了”。这个“说”字恰好表现了潘金莲负气的心态,大概相当于你打电话给某人,对方接了电话,却故意讲自己不在。

    这反而让西门庆非找她不可,遂和李瓶儿一起去拍潘金莲的门。半天,春梅才来开门,“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两人携手共进的样子,又刺中了潘金莲的心。西门庆接下来说的话,都是站在李瓶儿的角度,潘金莲有气,也不敢得罪他,只能说几句酸话。潘金莲说自己瘦了,想要争取西门庆的同情,对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反而调笑她。潘金莲反驳:“拿什么比的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西门庆听了,还拿出自己惯用的讨好女人的手段,对潘金莲上下其手。七十五回,潘金莲与月娘斗嘴,晚上,西门庆要去潘金莲房里,吴月娘拦着不准,让他去看生病的孟玉楼。西门庆遵命去了,但他的安慰方式是和孟玉楼上床。孟玉楼吐得厉害,对这种事还会有兴致吗?但西门庆不管,对他来说,女人好像图的就是这事,立刻操练起来是最好的办法。

    面对西门庆的取笑和调戏,潘金莲只好缓和了口气——毕竟这个男人过来了,而且在讨好她。但她也是真的伤心,继续说道:“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接着又唱:“闷闷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撇的人来,有上稍来落下稍。”这刚好扣合了她的心情:青春流逝,色相衰败,都是太容易的事情;自己现在的色相还算吸引人,但是西门庆已经不像当初那样黏着,已经开始冷落自己了。

    前文已说过,西门庆最终留宿金莲房中,但潘金莲得着这一宿,可以说是李瓶儿“施舍”的。以潘金莲那样好强的个性,心里大概会觉得更受伤。但是,她仍然要使尽浑身解数以讨西门庆欢心。

    话说当日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那妇人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揾鲛,语言温顺,实指望买住汉子心。(第三十九回)

    打从西门庆勾搭上王六儿之后,书中那些巨细靡遗的限制级描写,就从潘金莲这里转移了。潘金莲仍是极尽主动、有求必应,但西门庆对她的“性趣”减退了。享受完潘金莲的服务,西门庆转脸就花一百二十两银子给王六儿置了房子。潘金莲所有的努力看似徒劳,她也更加焦虑了。

    《金瓶梅》故事有着清晰的时间线索,而红楼梦的空间和时间都是不确定的。从林黛玉进贾府,到“花落人亡两不知”,大概经过了六七年,也没有明确的月日。《金瓶梅》用北宋的年号——政和四年到政和七年,月日都清清楚楚。从第三十九回开始,是西门庆人生的最后一年,也是西门家的最后一年。等到第七十八回,新一年的元宵节过后,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就死了。就是说,政和七年这一年的事情讲了将近四十回。

    官哥儿出生的时候,西门庆曾经许愿,要去玉皇庙打醮。这天是正月初九,也是潘金莲生日。按照习俗,要在生日前一天暖寿,但是初八“西门庆因打醮,不用荤酒。潘金莲晚夕就没曾上的寿”。初九当天,潘金莲“来到大门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时分,只见陈经济和玳安自骑头口来家”,西门庆“醮事还未了”,仍滞留庙中。庙里送来礼物后,潘金莲得知官哥儿寄名出家,法名“吴应元”,立刻抓住话题,开始挑拨离间。

    金莲道:“这是个应字?”叫道:“大姐姐,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姓了?”月娘道:“你看不知礼。”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搡醒他。”那李瓶儿真个去了。

    这潘金莲识字,取过红纸袋儿,扯出送来的经疏,看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傍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拿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孟玉楼问道:“有大姐姐没有?”金莲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罢了,有了一个,也多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多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金莲道:“俺每都是刘湛儿鬼儿么?比那个不出材的,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第三十九回)

    众妻妾中,经疏上只有“吴氏”和“李氏”。吴月娘是嫡母,受法律保护;李瓶儿是生母,受家主宠爱。潘金莲明明看到上面有谁,却故意说“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惹得孟玉楼来问“有大姐姐没有”,让吴月娘悬起了心。潘金莲不敢撒谎,但话偏要带着刺讲出来:“没有大姐姐倒好笑。”吴月娘听懂了,放心了,来当调解人——她自己在上面就够了,这件事不必再扩大化。接着她还将了潘金莲一军:“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多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潘金莲再有气,也只能嘴上找补几句,便作罢了。

    正说着,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李娇儿道:“拿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着,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吴月娘分付李瓶儿:“你把这经疏,纳个阡张头儿,亲往后边佛堂中,自家烧了罢。”那李瓶儿去了。金莲见玉楼抱弄孩子,说道:“穿着这衣服,就是个小道士儿。”金莲接过来说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相个小太乙儿!”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便道:“六姐,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上,快休恁的!”那金莲讪讪的不言语了。一回,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抱裙奶屎。(第三十九回)

    本来官哥儿已经睡了,这时突然被穿戴上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被吓哭。吴月娘让李瓶儿到佛堂把经疏烧掉,她也不敢耽搁,便将官哥儿独自搁下。潘金莲说官哥儿像个小太乙儿,“太乙”谐音“太医”(蒋竹山),暗指他不是西门庆的儿子。这话犯了忌讳,月娘也听懂了,立刻打断她的发言。潘金莲又讨了个没趣。

    为了博取西门庆的注意,潘金莲决定进行一次角色扮演——装成丫鬟。第四十回回目中用的字眼是“市爱”,恰如其分地道出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本质。对潘金莲来说,这是一种自伤,但效果还不错,又换得了西门庆在她房里一个晚上,还给自己要了几件出门穿的衣服。但西门庆有他的原则,做衣服的话,一定少不了月娘的,而且月娘的要最多最好。这难免让潘金莲心中不堪了。她既富且贫、既贵亦贱的地位,再次凸显出来。

    原本以为只是去吃顿饭,没想到李瓶儿却因此和乔大户结成了亲家。潘金莲又气得不行。

    西门庆说:“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见他家新养的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着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每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果盒去。”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乔家虽如今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就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也是房里生的,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倒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今日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见那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的长,我也休嫌你那短!”这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这里说我有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说了句“房里生的”,潘金莲抢白,却戳到西门庆的痛处,被骂了几句。潘金莲躲到月娘房里哭,被孟玉楼看到。潘金莲又长篇大段提起官哥儿来路可疑。有一天,我忽然来了兴致,尝试将潘金莲骂词一口气读出来,忽然听到旁边先生冒出一句:“一句话都听不懂,可是你在骂人。”四百多年过去了,我们的用词、语法都发生了变化,但话语中的火力仍然能够被感受到。孟玉楼就听着她骂,“一声儿没言语”。《金瓶梅》里经常出现这句“一声儿没言语”,有时候表示生气,有时候表示怀疑,这里孟玉楼是在拒绝参与讨论。此事事关重大,她及时刹住话头,免得成为“同案犯”。

    西门庆对官哥儿和乔大户女儿的婚事不满意,月娘难免尴尬,毕竟这是她和吴大妗子一头热促成的。这时候,李瓶儿出来缓和气氛,帮月娘找回面子。

    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飏,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着说话。(第四十一回)

    回头面对西门庆,也是一般表现。

    (李瓶儿)望着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子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第四十一回)

    李瓶儿表面功夫做足,让西门庆对于这门亲事的稍稍不快很快也就过去了。她其实是很解世故的,如果没有碰到潘金莲这位女罗刹,他们母子大概也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但是,对手太厉害了,不是她能够应付的。就好像《红楼梦》中尤二姐洗心革面之后,如果不是碰到王熙凤,或许也可以在贾府栖身,但遇上了,只有一死。

    潘金莲最忌讳别人看轻她,但在西门庆口中,她永远是“淫妇”“小淫妇”“贼淫妇”。放给李瓶儿的冷枪冷箭,一发也没有扎中。一再受挫之后,她又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到丫鬟秋菊身上。秋菊完全是替罪羊,潘金莲又打又骂的时候,心里的对象仍是李瓶儿和官哥儿。

    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大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闻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辰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第四十一回)

    潘金莲嘴里骂得毫无遮拦;李瓶儿陪着官哥儿,在自己房里忍气听着。不多时,西门庆就给李瓶儿带回了好消息:乔大户家居然有一门皇亲。原本还嫌弃对方是白衣人,现在发现是自己无意中高攀了,西门庆对亲事的态度也积极了许多。另一方面,潘金莲的位置越发边缘化,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而李瓶儿和官哥儿的危险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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