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庆在商场与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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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庆发迹的时代因素

    现如今,西门庆和潘金莲都已经变成专有名词,大致相当于那些八卦周刊热衷于报道的对象。

    一般人不太注意的是,《金瓶梅》中涉及的经济信息之多,堪称中国小说之最,大概也是世界之最。全世界没有一本小说像《金瓶梅》这样,将日常经济活动写得如此精密翔实。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一笔买卖的收入支出、置办一座宅院所需的银两、送给蔡太师的财物的详情、一个丫鬟的身价、妓女出局的价码、给下人多少赏钱,以及潘金莲的手绢、宋惠莲的瓜子、沽酒、裁衣、剃头、磨镜、租轿等所需的花费。金额从几钱几分到上万两银子,巨细靡遗。这些内容除了可以作为社会史、经济史研究的重要参考外,就一本世情小说而言,也是当时的市民喜欢看、看得懂,并且会觉得亲切的。

    我们通过西门庆这个人物,可以看到当时的商业运作、企业经营、官商关系,以及商人的人脉、钱脉,甚至国家的税收、专卖制度等。

    明朝中叶以后,民间经过长时间的休养生息,农业生产力提高,手工制造业和海外贸易发达。当时的家具线条简约、洗练,艺术性和实用性结合得极其完美;优质的茶叶、瓷器和丝织品则很受欧洲人欢迎,为中国赚取了大量贸易顺差。从16世纪到18世纪,中国累计了六万吨白银。明朝通行纸钞,但是由于朝政混乱,人们还是惯于使用白银进行交易。《金瓶梅》里的人用银子的时候,需要先切成小块,称好重量。仇英的《清明上河图》里,店铺中也有切银子、称银子的器具。

    有学者说,西方人从地底下把银子挖出来,送到东方后又被埋到地底下。当时,占世界总量一半的白银都集中在中国。富商权贵囤积了大量白银,存放在隐秘的地方。《金瓶梅》中的李瓶儿,床后面藏了几千两银子,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吴月娘生产的时候,她把钱箱打开,立刻被李娇儿偷了五个元宝。明武宗正德五年,大太监刘瑾被抄家,别的不说,仅白银就查获了两亿六千万两,而国家每年的税收是两百万两。2001年,《华尔街日报》列举了过去一千年间最富有的五十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刘瑾。

    西门庆是一个典型的通过自我奋斗发家致富的人才,凭着敢闯敢拼的精神,和没有关系也要找到靠山的钻营作风,成为清河县乃至山东省的大财主,还做到了官居五品的山东提刑。从政和四年到政和七年,西门庆的铺子由一家变成五家,总共积累了约十万两银子。我们不妨发挥家庭主妇的精神,来算一算这十万两在今天到底值多少钱。

    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与李瓶儿计较,将陈经济输的那三钱银子,又交李瓶儿添出七钱来,交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交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第五十二回)

    “一钱银子下饭”,“一钱银子裹馅凉糕”,剩下八钱,买了烧鸭、鸡、金华酒和白酒。金华酒是西门庆眼中的好酒,白酒相当于现在的米酒。这些食物几个人要吃一整天。今天我们普通家庭准备够吃一天的蔬菜、小菜,大概需要人民币一百元。假设我们在东西又多又好又便宜的台北东门市场买烧鸭或土鸡,一只的价格也差不多要一百块人民币。这样算起来,当时的一钱银子大概相当于今天一百块人民币的购买力,西门庆四年间积累的约十万两银子,差不多值今天的一亿多人民币。

    明朝的物价比较便宜,清朝初年就比较贵了。《红楼梦》里面的一两银子,相当于今天的两千元人民币。众人吃一顿简单的螃蟹,零零碎碎加起来要二十来两银子,用刘姥姥的话说,抵得上她家一年的用度。

    西门庆生财有术

    西门庆第一桶金的来源,可以概括为“纳妾得财”。他娶孟玉楼和李瓶儿,分别得到布商杨宗锡和花公公留下的财产。后来陈经济、西门大姐夫妻俩连夜投奔娘家,又带来百多个箱笼。这批箱笼原本是暂寄他家,有字据的,但还是被西门庆和吴月娘吞掉了。在前二十回,西门庆已经积累了大概两万两银子。有了这份比较厚实的本钱,西门庆新开了一家当铺。按照侯文咏《没有神的所在》中的归纳,西门庆接下来主要以三种形式生财:第一是批发零售;第二是放款借贷,承揽政府部门的采购;第三是公卖业务。此外,我们还要给他加上关说受贿和逃税漏税。

    在西门庆的五个店铺当中,缎子铺的经营算得上暴利。缎子铺开张之时,本钱只有一千两白银,西门庆和乔大户各出五百两。而韩道国和来保从原产地低价收购来的货物,在清河县的售价可翻十倍左右。政和七年九月初四,缎子铺开张,到次年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死,一千两本钱已经变成五万两。

    放官吏债也是西门庆有力的生财手段。人们之所以愿意向官吏借贷,目的之一是可以借着对方的名头做事。商人李三、黄四曾通过应伯爵借了西门庆一千五百两银子,西门庆特别说不准他们在外面用自己的名号,那两人当然不会管;每每说起这钱是西门大官人的,别人就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大明律法明确规定,放债利息不得超过每月三分,但西门庆放债,要收月利五分。西门庆借给李三、黄四的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年过后,对方要还他两千四百两。这种利息高得吓人的高利贷,当然可以为他赚更多的钱。

    明朝实行食盐专卖制度,想获得食盐专卖权,先要取得盐引。西门庆手中有三万盐引,可获利十倍。后来,朝廷要购买古董,西门庆用一万两银子投标,可惜当许可书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白白让继位的张二官儿捡了便宜。

    西门庆的商业经营模式,也和现代企业相似。进货的时候,基本上不需要本钱,八个月后,再与货主结账。就像现在的房地产商,有一间美轮美奂的样品屋,就可以开始预售,拿到钱再来盖房,实际上本钱都是买主的。

    西门庆对朋友还算慷慨,对妻妾则是另外一回事。他可以给妻妾做衣服、买首饰,但不给她们现钱。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管过家里的账,每一笔花销要记得清清楚楚,想在出纳之时克扣私房钱几乎不可能。

    西门庆一方面极力获取更多的财富,另一方面,他的金钱观又相当进步。

    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第五十六回)

    “兀那东西”即指白银。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新闻,一位卖菜的老先生,把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藏在天花板上,突然发现不见了,调查后才知道是鼠辈做的坏事。真正的商人要懂得让钱生钱。西门庆已经脱离了把银子埋在地下就万事大吉的阶段,而有了现代企业家的思维。

    台积电的董事长张忠谋曾说,公司的领导一定要让员工觉得自己和他们在一起,大家同甘共苦。在这一点上,西门庆与他不谋而合。他还允许伙计入股,此举提高了对方工作的积极性。缎子铺开张时,西门庆就定下规矩,韩道国、甘出身和崔本三人的利益均分。王六儿后来的穿着打扮日益光鲜,也不全靠西门庆给,韩道国的收入也是有力支持。

    当然,西门庆对属下员工的分工与约束也是很有效率的。

    又打开门面二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付伙计贲地传开解当铺。女婿经济只要掌钥匙,出入寻讨,不拘药材。贲地传只是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尝当许多银子出门。陈经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要不的。(第二十回)

    傅自新、贲地传、陈经济三人,各有分工,互相监督,一旦产生责任,也无法推诿。后来西门庆开缎子铺,也是一样的办法:甘出身看银子,韩道国讲价钱,崔本监看物品出入。

    西门庆经商很讲诚信。他临死之时还特别强调,缎子铺关了之后,该还给乔大户的本利,一定要还清。此外,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己图利,也不挡人财路。对于给他搭线的中介,他大方地让人家赚应得的钱。比如,李三、黄四从西门庆这里借到钱后,西门庆留应伯爵吃饭,应伯爵推说有事,很快离开。以西门庆的头脑,当然会想到他是追去要中介费了,但是他不会戳破,更不会阻拦。这些也是西门庆在短期内可以赚取巨额利润的原因。

    我们拿一份明朝的标准合伙契约做个补充:

    立合约人某某,窃见财从伴生,事在人为。是以两同商议,合本求利,凭中见,各出本银若干,同心揭胆,营谋生意。所得利钱,每年面算明白。量分家用,仍留资木,以为渊源不竭之计。至于私己用度,各人自备,不得支动店银,混乱账目。故特歃血定盟,务宜共乐均受,不得匿私肥己。如犯此议,神人共殛。今欲有凭,立此合约,一样两纸,存后照用。(明《士民便读通考——合约格式》)

    从中可见当时商业合同之完备,其中的约定放在今天仍然适用。

    郑振铎曾说:“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换句话说,直至今日,《金瓶梅》中的世道人心,仍然有迹可循。

    化丑为美的写作艺术

    谈论《金瓶梅》的书,这几年多起来了,当然和《红楼梦》相比的话,仍然算少。在这些作品中,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有三部:孙述宇的《金瓶梅的艺术》(简体字版名为《平凡人的宗教剧》)、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和侯会的《食货金瓶梅》。《金瓶梅的艺术》只有小小一本,但里面的一些说法很有创意;《秋水堂论金瓶梅》是用20世纪女性的观点去看《金瓶梅》,按照原书回目进行编排;《食货金瓶梅》则是从经济的角度去观照晚明社会。

    孙述宇先生说《金瓶梅》的作者偏见最少,所以最能够写偏见。人随着年纪的增长,会慢慢陷在生活里,逐渐丧失了孩提时代对生活的好奇与热情;而《金瓶梅》的作者一定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热爱生活,才能在家常琐事中看到很多乐趣。他不必通过编造异乎寻常的情节来吸引读者,平凡的生活本身已经足够他施展笔墨,并“化丑为美”。用一般的道德标准来看,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其实都是丑陋的;可是他通过高超的文学技巧,将这种丑变为艺术成就,使其具备了审美价值。

    《金瓶梅》写人性,可算淋漓尽致,但是比较偏向于阴暗面。不过,就像东吴弄珠客的序中所说,读《金瓶梅》而能生悲悯之心,就是菩萨。一个人怜悯、宽恕别人,实际上也是在怜悯、宽恕自己。这当中就有我们所谓的超越性。

    对于比较黑暗、比较沉重的东西,书籍也好,电影也好,或者其他形式,我们通常是想要逃离的。毕竟人生已经够难过了,为何还要自己找罪受?你看印度宝莱坞的电影,一定是声、光、色俱全,衣着华丽,场景炫目,载歌载舞,结局圆满;多少劳苦大众就靠这短短两个小时得到一种缓解跟转换。早年台湾地区流行“三厅电影”“双林双秦”和琼瑶的小说,现在则是有拍不完、演不完的不切实际的偶像剧,观众明明知道那些情节在生活中不可能上演,还是迷得不行,并借此逃避现实的缺憾,获得情绪上的纾解。这也算是娱乐业的社会功能吧。

    老实说,要好好地进入《金瓶梅》的世界,去品尝它的“化丑为美”,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你必须有一些生活的阅历——不只是年纪,还要在生活当中曾经承担过,至少是面对过或多或少的苦难。你要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难;必须沉得住气,耐得下性子;同时没有磨灭对人生的好奇与热忱。只有这样,才能体味它的“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

    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西门庆赚钱术中“做官受贿”一项,在第四十七回的苗青案中有集中体现。

    就像台湾当代小说家李昂女士的《杀夫》曾从《春申旧闻续集》中获得灵感一样,苗青案的情节借鉴了《百家公案》中的《琴童代主人伸冤》故事。这种现象在《金瓶梅》后二十回中尤为多见。

    第四十七回说,员外苗天秀临时起意,进京谋官,携一千两白银和价值两千两白银的物品上路,与家仆苗青、安童同行。船上,曾被苗员外责罚的苗青与两名船夫陈三、翁八串通,将主人杀害,又将安童推到水中。三人处置财物时,船夫拿了现银,物品归苗青处理。安童为人所救,在市集上看到船夫正穿着自家主人的衣服,便去提刑所报官。苗青闻讯,惴惴不安;其友乐三与王六儿隔壁而居,遂通过王六儿向西门庆说项。苗青起初付银五十两,因是人命官司,西门庆嫌少,便让王六儿退还。乐三迅速帮苗青将货物出手,得银一千七百两,由苗青打点上下:“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另加五十两银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且说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已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银子装在酒坛里,黑灯瞎火送去,二人见面,说罢事由,“西门庆分付,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磕头告辞回去”。随后,西门庆又叫苗青回来问“下边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说”,知道都“说停当了”,才放他离开。向官家行贿,最怕百密一疏,由此处可见西门庆思虑的周全。

    次日,西门庆便与夏提刑计议此事。虽然夏提刑是正职,却说“任凭长官尊意裁处”。正副颠倒,也不全是客套。夏提刑较西门庆官高半级,钱财则有限;西门庆又是官,又有钱,论在清河县的影响力,比他要大得多。

    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给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这些意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场,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也作揖谢说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这里西门庆随即就差玳安拿了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第四十七回)

    这些人讲话越斯文的时候,其实做的事情越伤天害理。“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苗青保住性命,逃往扬州。

    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夜间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䯼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第四十八回)

    王六儿、韩道国两个完全不想法理、公平这些事,整个沉浸在白得一百两银子的快乐里。又用三十两银子增建房屋,西门庆也不避嫌,使玳安送吃食给建筑工人。夏提刑用贿银送十八岁的儿子夏承恩“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西门庆则大修祖坟,又风风光光地前去祭拜。提刑所只处置了陈三、翁八。安童不服,终于上告到御史曾孝序处。曾御史上本参奏,消息传回清河县。西门庆从贿银中拿出三百两,夏提刑拿出二百两,会同两把银壶、一条金镶玉宝石闹妆,派人送至京城蔡太师府上,将案子压下。最后,曾御史被“黜为陕西庆州知州”,后又被“除名,窜于岭表”,苗青死里逃生。

    整个案件里,苗青伙同船夫杀害苗员外,所得几乎为保命而散尽;原本与这两人毫不相干的西门庆、夏提刑、蔡太师、王六儿等人,却各自得了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心安理得,兴高采烈。在他们改善居住条件、让子嗣接受教育、修坟阐扬孝道的时候,大概是想不起所用钱财乃是来自枉死的苗员外。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现实人生。作者没有一字批评,得到利益的人也没有一个觉得自己有错,但我们都明白,这些人全是共犯。

    “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这是市民阶层容易发出和理解的感慨。稍通文墨的人则会说:“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安童能够全身而退,已属命大。

    “官场现形记”

    如果《金瓶梅》作者的笔墨止于西门庆家几个妻妾的纠葛,难免有所穷尽。自西门庆生子加官后,整个故事的格局迅速打开。《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或者其他一些批判官场黑暗面的小说,都是从文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着重于官场。而《金瓶梅》是站在市民的角度,来观察官商勾结的现象。更有意思的是,故事中没有一句话在直接批判,背后却全是批判。张竹坡对第三十六回有批语:“此回乃作者放笔一写仕途之丑,势利之可畏也。”

    蔡太师府的翟管家写信来,一方面向西门庆表示祝贺,一方面告诉他蔡太师的义子蔡状元将在回乡途中经过清河县,请他接待。而且,翟管家讲得很直白,蔡状元没有钱,需要西门庆给些旅费。这对西门庆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机会,一本万利的买卖。

    当初安忱取中头甲,被言官论他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徽宗御选时不得已,把蔡蕴擢为第一,做了状元。投在蔡京门下,做了假子,升秘书省正字,给假省亲。

    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分付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儿来说。不在话下。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况且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见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侍。”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问书童儿,说在南门外磨子营儿那里住。旋叫了四个来答应。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

    家童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第三十六回)

    西门庆并没有亲自去接蔡状元和安进士,而是派来保前去。但两个官场“菜鸟”见有人来接,还送了可在路上吃的“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已很高兴。第二天,两人也带了礼物去见西门庆。安进士“乃浙江钱塘县人氏”,所送礼物中包括“四袋芽茶”。“芽茶”应是新制的鲜嫩绿茶,以清水冲泡品饮,自宋代以后为文人阶层所喜爱。但这种“纯吃茶”的风尚和市民阶层的喜好大相径庭。西门庆家里习惯的做法,要在茶中投入干果等,成品类似于擂茶。

    双方坐下寒暄,对翟管家所说的话如奉圣旨一般。安进士问起西门庆的“尊号”,西门庆支吾半天,报了个“四泉”。说起来,这号取得随便,概因他曾买下赵寡妇的田庄,庄上有“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第三十回)。孙述宇教授认为,“四泉”乃“四全”之谐音,系作者暗指西门庆酒色财气样样俱全。《金瓶梅》中还有其他以“泉”为号的角色,如蔡状元字一泉,尚举人字二泉,王三官字三泉等,我们碰到再说。

    蔡状元明明舍不得走,偏说“归心匆匆”,其实是要西门庆留他。

    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驻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第三十六回)

    崇祯本对蔡状元的表现有言简意赅之批语:“口角流连的妙。”西门庆不仅不放他走,还叫了戏子来唱戏。

    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于是走向前说道:“小的是装生的,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安进士问:“你每是那里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每听。”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童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第三十六回)

    整个第三十六回都在写安进士的丑态,第四十九回才写到蔡状元。“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童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西门庆当然看得懂,以藏春坞、翡翠轩分别为蔡状元、安进士住处,又留下书童、玳安伺候,书童当然是要陪安进士的。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饭伺候,馔盘酒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段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段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第三十六回)

    前日酒席之后,蔡状元曾对西门庆讲:“此去学生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这是标准的“菜鸟”,沉不住气,等他成为蔡御史、久经世故之后,便不会再这样露怯。但西门庆没有让他讲下去,当即应承:“不劳老先生分付,云峰尊命,一定谨领。”“云峰”是翟管家的字。所谓“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西门此时止住对方的话头,不仅是为了保全蔡状元的脸面,也是为了避免双方再见时的尴尬。知道别人丢脸的事并不是福气,哪天对方飞黄腾达,你没准儿就莫名其妙地被暗箭射死了。

    蔡状元、安进士与西门庆客套一番,收下馈赠离去。到第四十九回,蔡状元已是蔡御史,与曾弹劾曾御史的宋御史同到清河。这次,蔡御史得到的待遇与前次完全不同:“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舡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状元能当上御史,并且是“两淮巡盐”这样的肥缺,与他是蔡太师的义子有很大关系。宋御史则是蔡太师之子蔡攸的妻舅。

    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连忙整冠出迎。两个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少顷,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事期,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递的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分付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第四十九回)

    明朝大官到地方巡视的时候,真是能弄得人仰马翻——公共道路要交通管制,接待人员家里要严阵以待,其他沾边的地方官员也要到场迎接。西门庆家中,“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蔡御史带来“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砚”作为礼物;宋御史与西门庆毫无干系,摆出官架子,“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

    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第四十九回)

    蔡御史和宋御史手下众多,“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勾千两金银”。后来他接待六黄太尉,所费更甚。但他舍得花这个钱,因为知道付出越多则收获越多。当时的官场上,高级别官员肯到基层官员家里赴宴,已经算给面子;主人要准备充分,贵客吃多吃少完全随意。但是,酒宴之后,主人会将桌上的酒食连同金银器皿,和其他礼物一起,送给贵客。

    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第四十九回)

    金银器皿的价值自然要远远超过酒食。“牙箸”即象牙筷子,好像真的是为了便于对方到家后吃喝,实际上是为这份金银大礼锦上添花。“揭帖”即清单,知会对方所赠何物及数量。假意推辞一番后,宋御史“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蔡御史则留在西门庆家中,二人交谈。

    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跷蹊。”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跷蹊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舡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分付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日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分付:“即去院中,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第四十九回)

    前面讲过:“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有研究者解释,明朝政府中的江西籍官员为数众多,仅首辅就出过九名,其中包括嘉靖朝的首辅严嵩。联系《金瓶梅》的创作年代,作者特意对江西人宋御史讽刺两句,也可理解。律法不准官员嫖妓,西门庆也有办法,叫熟识的妓女董娇儿、韩金钏儿乘轿悄悄从后门进来。前后两次,西门庆对蔡御史的招待可谓无微不至,蔡御史也投桃报李,当即同意了他所请求的三万盐引,允诺“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接话:“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勾了。”盐是生活必需品,在市面短缺时出售,所得利润可想而知。

    蔡御史看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磕头”,当即“欲进不能,欲退不可”。这八字甚妙。身为当朝御史,他当然了解律法条文,但美人在前,又实在不舍。如果是正人君子,当拂袖而去,但他对西门庆说:“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的“功力”此时又展现出来了:“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东山之游”是谢安的典故,谢安,字安石,曾隐居会稽东山,每次出游必带好女自娱自乐。用此既恭维蔡状元的才华,又方便蔡状元就坡下驴。蔡状元心领神会,也称赞西门庆可比曾隐居于东山的王羲之。

    蔡状元闻听董娇儿字薇仙,心内便欢喜。在随后听唱吃酒时,他不时强调“夜深了,不胜酒力了”“今日酒太多了”,意在将西门庆速速赶走。西门庆假意不知,又与他磨几回牙。韩金钏儿见蔡御史“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

    随后,尽管心中的欲念翻腾,蔡状元表面上仍要风雅一番。

    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来兴,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诗的最后一句是从白居易那里借用的,原诗为“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白居易时任中书舍人,又称“紫薇郎”,所作景语中蕴藏情语,有清幽孤寂之意。蔡状元的紫薇花,当然不是自然界的植物,而是“薇仙”董娇儿,所图则在枕席之欢。鲁迅评论《儒林外史》中范进丁忧时所作所为的两句话,借来形容蔡御史也颇恰当:“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作者没有一句话在正面嘲笑他,但那种虚伪、媚俗的样子全在字里行间。

    次日早辰,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早从后门打发他去了。(第四十九回)

    又是馈赠金银,又是性贿赂,西门庆和蔡状元的勾连够紧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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