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借色求财的韩、王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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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府的建筑布局

    讲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专门讨论过西门庆家的建筑结构。

    一开始,西门庆家的规模并不大,经营着一间父亲留下的生药铺。后来,他家有七面五进,即七个店面的宽、五进深,除了自己家人,还住了四十多名仆人。大宅里有一处藏春坞,宋惠莲曾经钻进钻出,后来成了西门庆的书房。还有一处书房名翡翠轩,蔡状元曾经住过。在蔡状元眼中,西门府“园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第三十六回),可谓纵深宽阔。

    月娘住在第四进院。这是西门家的上房,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有自己的主卧室、小客厅、小厨房,还有用人住的地方。各个院落之间有穿廊连通。西门庆娶了孟玉楼之后,将她安排在月娘这边的西厢房,也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李娇儿也住得不远。

    后来,陈经济和西门大姐前来投奔,将所有财产转移到月娘那里,西门庆拨了前庭的一间厢房给他们住。前庭的厢房不是独立空间,一般的随从、仆役等住在这里。那西门庆为什么不让女儿女婿住在后庭呢?我个人的看法是,西门府内是有门禁的,各人的居住空间也有一定的限制;后庭是家中女眷住的,而陈经济是个男人,还是外人,不能让他公然出没于她们中间。书中也提到,只有在西门庆不在的时候,月娘感念陈经济的辛劳,才会偷偷请他到后庭吃饭。

    女眷们过生日时,会宴请亲友,地点都在后庭。前庭是西门庆宴客的地方,众妻妾几乎是不去的。宋御史曾借西门庆家宴请在京城与蔡太师平起平坐的六黄太尉,对于此事,应伯爵觉得划算:“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一个可以同时容纳上千人的空间,各位可以想象一下有多大。

    孙雪娥住在比月娘还靠后的位置,一明两暗的院落,临近厨房。她觉得自己的住处比较差,西门庆难得到她房里一趟,她兴奋得不行,立刻将自己的不满说了出来。春梅和孙雪娥吵架时,月娘在房中就听到了,派人去问个究竟,可见她们住得不远。

    西门庆死了之后,李娇儿离开西门家。吴月娘要断陈经济和潘金莲的关系,就把西门大姐搬到了李娇儿先前的住处。但陈经济不能跟着,而是被赶到外面的铺子里去住了。

    西门庆将娶潘金莲时,特别强调要在花园里给她安排一个独立的院落,三间楼房,环境清幽。这个地方大概是西门庆所有房子里最安静的所在,偏偏潘金莲是最不甘寂寞的一个。与潘金莲住处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花子虚和李瓶儿的家。西门庆刚和李瓶儿勾搭上的时候,经常翻墙过去与她相会,潘金莲都是知道的。后来,李瓶儿的大量家产也通过这面墙被运送到月娘房里。由此可见,月娘的住处还有西门府大金库的作用。

    花子虚摊上官司的时候,李瓶儿拿钱拜托西门庆将花宅买下,自己和花子虚搬到狮子街居住。搬去没多久,花子虚就害伤寒死了。西门庆在花宅大兴土木,建成了一个很大的花园区,临街的门面则开了当铺。当铺楼上的架子上是各种死当活当的古董、珠宝等,西门庆一方面是个恶棍,另一方面是个特别有生意头脑的成功商人。

    潘金莲房里不光住人,楼上还放着生药。李瓶儿急着搬进西门家的时候,潘金莲和西门庆都不答应。西门庆用上缓兵之计,说她搬进来也是和生药挤在一道。

    李瓶儿嫁入西门家后,住在新建的玩花楼,狮子街房屋由她的奶妈老冯看管。此地后来开起绒线铺,找来韩道国当伙计。

    七面五进大宅的对面,本来住的是乔大户。乔大户搬走后,房子被西门庆买下,重建了一座带花园的楼房。有一天,西门庆不在家,在孟玉楼的提议下,众妻妾乘轿到对面观看新房盖得怎么样。月娘在楼梯上失足滑倒,并因此流产。

    官哥儿死前不久,西门庆筹划在这里开一家缎子铺,开始进货和装潢。他和乔大户各得三分之一利润,伙计韩道国、甘润、崔本平分剩下的三分之一。官哥儿死后不久,缎子铺开张。缎子谐音“断子”,这里也为官哥儿的夭折埋下了伏笔。

    西门庆在前庭请客,请人来唱戏。女眷们不能露面,但可以躲在后面隔着帘子偷偷地瞧。春天的时候,月娘会在花园里面摆上秋千架。众妻妾也曾在前庭的一个天井里跳百索,见西门庆气急败坏地回来,都赶紧往后跑——一方面不想踩到老虎尾巴,一方面这里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只有金莲不去,且扶着庭柱兜鞋”,结果被踢了两脚。中秋节和重阳节的时候,众妻妾会在花园里赏花赏月。吴月娘和西门庆闹别扭之后,在花园雪地里为西门家跪拜祈福,被西门庆撞见,夫妇和好如初。

    应伯爵在西门庆家出入比较自由,如果西门庆不在前庭,可以直接到书房找他。因为经常来,西门庆家养的狗见到他都不叫了。但是,男女大防仍然存在。有一次,潘金莲和西门庆在书房里,应伯爵闯了进来,来安赶紧喊一声“应二爹来了”。聪明的应伯爵赶快背对书房,假装看外面的竹子,潘金莲趁机跑掉。一面是七情六欲,一面是道貌岸然,看似荒谬,但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王六儿的“惊艳”出场

    韩道国、王六儿夫妇是标准的“借色求财”。通过王六儿,韩道国从西门庆那里得到很多好处。韩道国一直在帮西门庆打理生意,王六儿不时与西门庆幽会,谁也没闲着。他们在《金瓶梅》里面占的篇幅相当多,自第三十回登场后,在大概十回中都有主戏,零散的情节就更多了。

    西门庆的性对象大概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和他有合法性关系的,即家中的六位妻妾;第二类是在外面以金钱交易的,即妓女;第三类是和他偷情的,即王六儿这种。在偷情对象当中,王六儿算是和西门庆纠缠最久的。他从胡僧那里得了药,首先想到的就是和王六儿试一下,死前最后一次寻欢作乐的对象,也是王六儿。在故事标志性的四次元宵节中,后两次都有西门庆与王六儿相会的情节,可见这个人物的分量。

    很多研究《金瓶梅》的学者,好像比赛一样,想尽各种各样的语言骂这对夫妻。有人还为两人作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是“忠孝信悌礼义廉”,分别寓意“亡八”和“无耻”。但是,在灰蒙蒙、乱哄哄的世界上,这对用各种手段安身立命的夫妻,真的是纯粹的反面人物吗?

    韩道国和王六儿是明朝晚期城市中依靠着富贵商人阶层过活的小市民阶层的代表。

    西门庆是大老板,韩道国是他的伙计。小市民没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以讲,可是他们事实上承担着张爱玲所说的“惘惘的威胁”,更加悲壮。我们看他们是狡猾、淫乱,而他们自己看自己,大概会是夫妻同心把钱赚。这种小市民的生存哲学,现在看起来比较另类,但《金瓶梅》的作者只是把它当作一种现象来写而已。

    通过韩道国和王六儿,我们刚好可以看到当时市井中人真正的生活质感。吃什么,住什么,穿什么,怎样睡觉,怎样讲话,都好像场景重现。“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第五十九回)这就是他们的人生观。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小市民的人生,会有些不一样的收获。

    《金瓶梅》的作者花了很大力气写这两个人物,层层递进,不是随便了事。他写贲四老婆就不一样,写到最后好像已经有些乏力,随便交代就算了。韩道国和王六儿是两个立体的人物,而不是平面的,更不像有些偶像剧,看下来都不晓得里面的角色能不能叫作“人”。

    韩道国出场时,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花言巧语、喜爱招摇,还得了个“韩一摇”的外号。但是,能不能据此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呢?他对西门庆的事业有没有帮助呢?人品和能力是两回事,韩道国其实是有专业知识和商业头脑的人。他家原本开着绸缎铺,只是后来败落了。他自己没有做生意的本钱,所以来给西门庆当伙计。西门庆给他的待遇也很好,让他能够参与绒线铺的利润分配。

    王六儿的哥哥是一名屠夫,说明她的娘家一不是书香门第,二不是有钱人家,是标准的市井小户。她第一次出场,就是和小叔韩二捣鬼通奸被捉。韩道国拜托新东家西门庆,将事情摆平,他弟弟没事,他老婆也没事,捉奸的倒被抓、被打,家属还损失了四十两银子。蔡太师府的翟管家“图生长”,曾拜托西门庆给他物色一个妾,此时来信询问,西门庆赶紧让冯妈妈去找。冯妈妈选了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西门庆上门观看,因此认识王六儿,正式展开一条新的故事线。

    西门庆原本喜欢五短身材、丰腴圆润、皮肤白的女子,王六儿“生的长挑身材”,脸是“紫膛色”,但西门庆立刻就看上了。她的吸引力在哪里,她的个性如何,她怎样看待自己和西门庆的关系,她和韩道国的夫妻感情如何,等等,都是作者在此时留下的悬念,要在后面一一解开。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感受到大城市中小市民阶层的生活质感。

    对于替翟管家探看韩爱姐一事,西门庆原本只想应付一下,吩咐冯妈妈“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冯妈妈怕他对人家轻忽了,嘱咐道:“就是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则一副“我很忙”的样子:“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在韩道国和王六儿这边,尽管已经知道西门庆的态度,他们还是为这次接待做了准备。

    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第三十七回)

    这两夫妻在接待的前一晚商议的内容,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也许韩道国会告诉王六儿,西门庆是一只肥羊,要想办法在他身上多揩些油。当时没有自来水,百姓们通常在义井打水喝,这样的水质量一般,有些苦涩。高井井水的质量较好,需要付钱购买,普通人家遇有贵客要事,才会叫来用。虽然冯妈妈已经传了“只吃一钟茶,看了就起身”的话,韩道国夫妇还是在能力范围内做足了准备,由此可见他们对西门庆来访的重视。

    西门庆是来看韩爱姐的,但是作者一个字没提这姑娘的情况,全在写王六儿的样子。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第三十七回)

    原本想速战速决的西门庆,在见到王六儿后,立刻来了精神,“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这时候就算赶他走,大概他也不愿走了,与之前的态度形成鲜明反差。

    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第三十七回)

    “这一个”三字有如西门庆心中的感叹号,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有夫之妇王六儿为何招人惦记。“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是给了韩爱姐一个镜头,重点却是西门庆的结论:“他娘母儿生的这般模样,女儿有个不好的。”

    妇人先拜见了,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飐,绣带飘飘,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妈连忙拿茶上来。妇人取来,抹去盏上水渍,令他去递上。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乌云叠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酴丽,肥肤嫩玉生香。(第三十七回)

    一个是风情万种的熟妇,一个是二八未满的少女,二人就算样貌有似,做派也完全不同。西门庆喜欢懂得风情的女人,是不是处女无所谓;他不会被稚嫩的韩爱姐吸引,倒是会将寡妇、人妻娶进家中。

    西门庆同意将韩爱姐送到翟管家那里,“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算是下聘。王六儿“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买卖”成交。西门庆又交代裁衣做鞋一类事情,王六儿磕头拜谢。

    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辰说了话,就往铺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哩。”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竟出门,一直来家,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第三十七回)

    当王六儿开口“再坐坐”时,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伙计老婆和东家,而是男人和女人了。原本意兴阑珊的西门庆,一句“我去哩”,一句“不坐了”,也透着恋恋不舍的亲密。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已经有了默契。西门庆懂得了王六儿的风情,虽然我们不知道韩道国和她前一晚怎么个商议法,但显然已经成功了。

    令西门庆神魂颠倒的王六儿,样貌其实是见仁见智的。西门庆请冯妈妈从中说合自己和王六儿的事情,冯妈妈当面嘲笑了他的审美:“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不过,她还是应下了这个差事。这时间点正是韩道国护送女儿爱姐上京之际。

    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里边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知要来哩,到人家便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子,动不得身。”妇人道:“刚才做的热腾腾的饭儿,炒面筋儿,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呼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着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相个人模样!倒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勾。”说着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的,养女儿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妇人道:“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他的长俊了,我每不知在那里晒牙揸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的说!你每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他愁!”两个一递一口说勾良久,看看说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说个傻话儿,你家官儿不在,前后去的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害怕么?”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到,我保举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你肯不肯?”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爹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根前,话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千恩万谢去了。(第三十七回)

    王六儿对自己的样貌没什么信心,冯妈妈也直言西门庆是“情人眼内出西施”。但是,毕竟西门庆看上她了,她此时的心情大概像《金锁记》里面终于等到季泽告白时的曹七巧,“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喜悦是窃喜,所以笑也是“微笑”。

    这不算完,在故事中的第三次元宵节时(第四十二回),作者又通过妓女董娇儿、韩玉钏儿的眼睛,再次强调王六儿外表的普通。在她们看来,这拘谨的妇人完全是个笑料。

    潘金莲当然也不会放过毒舌的机会,将王六儿的样貌攻击一番:“你家外头还少哩!也不知怎的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相人家那血【毛+皮】。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第六十一回)

    王六儿总是“水鬓长长的”,大概是因为颧骨高,脸又大,需要在视觉上遮掩一下。她的出身和现有的经济状况,决定了她的起点。一开始她的打扮完全是个小户人家的模样。

    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第三十七回)

    这时的她衣服颜色单调,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但是,她进步很快,这一方面由于韩道国会挣钱,一方面由于她搭上了西门庆。王六儿生日时,西门庆去看她。

    王六儿出来,戴着银丝䯼髻、金累丝钗梳、翠钿儿、二珠环子,露着头,穿着玉色纱比甲儿,夏布衫子,白腰挑线单拖裙子。与西门庆磕了头,在傍边陪坐。(第五十回)

    不上一年,王六儿已是满头珠翠,光鲜亮丽。䯼髻用金丝银线编成,有钱人家才用得起,也是身份的标志。西门庆打了孙雪娥之后,摘下她的䯼髻,相当于“剥夺”了她的身份。

    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头上银丝䯼髻,翠蓝绉纱羊皮金滚边的箍儿,周围插碎金草虫啄针儿;白杭绢对衿儿,玉色水纬罗比甲儿,鹅黄挑线裙子;脚上老鸦青光素段子高底鞋儿,羊皮金缉的云头儿;耳边金丁香儿,打扮的十分精致。与西门庆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回后边看茶去了。(第六十一回)

    此时王六儿的打扮,已经不输西门家那几房妻妾。“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王六儿兢兢业业地实践着这条“准则”。对她来说,她和西门庆的关系是一项需要经营的事业;而她由此获得的物质生活的改善,完全是用辛苦换来的。

    王六儿:西门庆的性福摇篮

    西门庆代翟管家下聘时,一下就给了王六儿二十两银子。韩道国送韩爱姐入京,又得了五十两。按理说,这钱应该交给东家,但西门庆没有要。西门庆和王六儿第二次见面时,两人还没有发生关系,就决定帮她买一个丫鬟,后来真花四两银子买了锦儿。西门庆每月至少去王六儿那里三四次,每次都会给她一二两银子,又送她衣服、房子。冯妈妈见状长期赖在王六儿身边赚外快,李瓶儿有事叫她,反倒找一堆理由推脱。

    其他女人在西门庆身上是拿不到这么多财物的,王六儿的过人之处,一是行事主动,和西门庆在性事上趣味相投;二是能让见多识广的西门庆觉得自在。

    妇人和西门庆说:“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第三十七回)

    西门庆的性行为大多伴随着霸凌,是单方面的掠夺和侵犯,并不在意对方的感受。而西门庆喜欢的招式,王六儿不仅悉数奉陪,而且很为对方着想,还表现得欲仙欲死,让对方既感动又满足。她甚至会主动要求西门庆的虐待。

    良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曾在四个人身上烧过香——王六儿、如意儿、潘金莲和林太太,王六儿是第二个,而且是她自己要求的。开始,西门庆还担心韩道国看到香疤的反应,倒是王六儿毫不在乎,这才“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毛+皮】盖子上、尾停骨儿上,共三处香”。这样“敬业”,想来是很痛的,却也让西门庆另眼相待。

    王六儿是有夫之妇,但韩道国完全不干涉她,这让西门庆既能享受偷情的快乐,又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她也从不和西门庆撒娇耍赖,给多给少,全凭对方乐意。当然,这也是她的聪明处,就算她不开口,毫无压力的西门庆也会主动给她钱花,而且特别痛快。

    王六儿就是这样一个活灵活现的市井小人物,如果我们轻轻将她掠过,就对不起《金瓶梅》的作者了。对她来说,能够用得起丫鬟,买得起房子,吃香喝辣地过日子,是最要紧的;家国大业、礼义廉耻实在太遥远。她能做的,就是卑微而坚韧地活下去。

    韩、王之爱:笑贫(穷)不笑偷(情)

    韩道国和王六儿原本住在牛皮巷,交通不便,周边环境也差,类似于通常所说的贫民窟。前面已提到过。

    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里边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知要来哩,到人家便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子,动不得身。”妇人道:“刚才做的热腾腾的饭儿,炒面筋儿,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呼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着妇人吃了饭。(第三十七回)

    “婆子”是冯妈妈,“妇人”是王六儿。我们一直强调,《金瓶梅》中的食物特别能反映人物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没搭上西门庆时的王六儿,下个面就可以待客,客人当日没来,见面后还要特意提及,可见平时连面也不常吃。

    她家的装潢也颇为寒酸,家具屈指可数。

    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妇人陪坐一回,让进里坐。房正面纸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第三十七回)

    桌子上堆满杂物,四扇吊屏的作用类似于过去流行过的挂历或海报,能让家里显得热闹一点。当时没有水泥,穷人家屋里也是夯土地面,棒儿香可以祛除潮气和霉味。

    韩爱姐要嫁给翟管家做妾的时候,嫁妆是西门庆给置办的。

    西门庆与他买了两匹红绿潞绸,两匹绵绸,和他做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他做两套织金纱段衣服,一件大红妆花段子袍儿。他娘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第三十七回)

    虽然翟管家那里什么也不缺,但从礼貌上来说,不能让女孩子空手过门。西门庆这么舍得下本钱,一方面是讨好翟管家,一方面也是对王六儿爱屋及乌。

    韩道国家里大概是真穷,弟弟韩二捣鬼娶不上老婆,而王六儿又不排斥,他对两人的事情也就不计较了。后来,王六儿要抓紧西门庆,遂自行出手消除这段三角关系。

    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那妇人恐怕西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过一边吃去。我那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那韩二捣鬼把眼儿涎瞪着,又不去。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那里酒?打开筛壶来俺每吃。耶,你自受用!”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是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钟儿!”才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来,恼羞变成怒,口里喃喃吶吶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的撵我,嚣我,讪我,又趍我。休教我撞见,我教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妇人见他的话不防头,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杀才!倒了你!那里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老娘手里饶你不过!”

    那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直骂出门去。(第三十八回)

    虽然曾被人捉奸,但韩二捣鬼并没有学会避嫌,仍不时来找王六儿。这样的小混混儿,也有自己的享受,比如他献宝似的从袖子里拿出的那条小肠儿,想配着这条小肠儿和嫂子喝一顿酒。从前的王六儿或许不会拒绝这样的穷欢乐,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怕被西门庆撞见,所以不肯给他酒喝。韩二捣鬼被推了一跤,口无遮拦,王六儿便拿着棒槌追打他。——她现在有了更好的棒槌,要把韩二捣鬼赶得远远的。

    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问是谁。妇人道:“情知是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那二捣鬼一溜跑了。西门庆又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妇人道:“又教爹惹恼。”西门庆道:“你不知,休要惯了他。”妇人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让西门庆明间内坐。(第三十八回)

    “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这句话最有意思。这样讲的时候,王六儿真的也是这样想的,西门庆也真的觉得她说得没有错。这句话并不是作者的反讽,而是通过自然主义手法客观呈现这些人的生命态度。在王六儿看来,自己本来就还在良善之列。作者没有出来评判她对不对,是不是该死,这是《金瓶梅》很令人感动的地方。

    西门庆嫌王六儿这里的酒不好喝,自己带来了。然后,王六儿说到了自己的住处,“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西门庆就很热心地说:“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子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下房子。等你两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王六儿表示:“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还接了一句:“咱行的正,也不怕他。”

    你不要嘲笑王六儿,她真的这么认为。她不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有什么瑕疵,在她看来,自己挣的只是一份辛苦钱。

    我们看《金瓶梅》,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就是必须先考虑情绪问题。一般我们读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名著,会不由自主地找一个投射的对象,这个对象与你脾气相通、个性相投,或者是你所仰慕的,在欣赏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你就变成了他(她)。

    读《红楼梦》的时候,年轻的女孩往往会把自己认作林黛玉,年轻的男孩就是贾宝玉;稍微年长之后,女性的投射对象也许会变成薛宝钗,也许会变成探春。读《战争与和平》的时候,绝大部分女孩会投射到女主角娜塔莎,又美,又端庄,又多情;男孩大概会幻想自己是男主角皮埃尔,都是正面人物。

    读金庸的作品就更不用说了,女孩大概无外乎黄蓉,或者小龙女,再者王语嫣、赵敏也可以,绝对不会投射到小龙女的师姐李莫愁身上。这是人的本性,喜欢正面、光明、讨喜的人或事物。

    带着这样的情绪去读《金瓶梅》,麻烦就来了——你找不到人可以投射。大家也许喜欢读它,但自古以来,这本书是相当寂寞的,因为你没有办法找到所谓的知音或知己。我们顶多会在月娘身上看到一个女人作为主妇、妻子的角色,但是她的很多作风也和我们相去甚远。这恰好是符合自然主义的,像沈从文对汪曾祺说的,要“贴着人物写”,不加任何褒贬评判。

    我们提到过,几乎所有《金瓶梅》的评论者都会用各种语言来指责韩道国、王六儿这对夫妻,但我个人觉得,张爱玲或许会喜欢这两人的故事。

    韩道国和王六儿的故事如果由张爱玲来写,会是什么样子呢?大千世界,总会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这对也许不是很平常,但是也算不上太另类的夫妻吧。这是不是刚好符合张爱玲说的“在传奇中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寻找传奇”。《金瓶梅》所呈现的这个故事,事实上是非常朴素的,通过对话和作为将夫妻二人对待西门庆的方式平铺直叙地写出来。对方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就这么简单,完全没有涉及道德,没有天人交战。如果是张爱玲来写,故事的用字遣词也许会更加华丽,为韩道国和王六儿做更多铺垫,但应该也会更加苍凉。

    这样是不是会更精彩,就见仁见智了。至少现在,《金瓶梅》中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形象已经获得了生命力,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来了。

    晚明城市中低产阶级的住家样貌

    第三十九回中,西门庆花费一百二十两银子,在狮子街石桥东边,为韩道国、王六儿夫妇“买了一所门面两间、倒底四层房屋居住”,而当时买一个丫鬟只需四五两银子。

    除了过道,第二层间半客位;第三层除了半间供养佛像祖先,一间做住房,里面依旧厢着炕床,对面又是烧煤火炕,收拾糊的干净;第四层除了一间厨房,半间盛煤炭,后边还有一块做坑厕。俱不必细说。

    房屋内部各空间功能明确,可以作为认识当时城市中产阶层下层住房条件的参考。有带火炕的卧室,有客厅,有厨房,有储藏煤炭的地方,有自家的厕所,两口人可以住得很舒服。有人可能觉得奇怪,这样男盗女娼的夫妻俩,也要供养佛像祖先吗?其实按照他们认为自己“行得正”的思维逻辑,这是完全合理的。设想一下,两人每天早晚一炷心香,一面祈求韩道国出入平安,多多赚钱;一面祈求西门老爹常常光顾,多多贴补。——总之,“生意”兴隆就好。

    自从搬过来,那左近街坊邻舍都知他是西门庆伙计,又见他穿着一套儿齐整绢帛衣服,在街上摇摆,他老婆常插戴的头上黄熀熀,打扮模样,在门前站立。这等行景,不敢怠慢,都送茶盒与他,又出人情庆贺。那中等人家,称他做韩大哥、韩大嫂,以下者赶着以叔、婶呼之。西门庆但来他家,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顽耍。朝来暮往,街坊人家也多知道这件事,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谁敢惹他。见一月之间,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热,穿着器用的,比前日不同。(第三十九回)

    早先,我们搬了新家,或者有新邻居搬来,左邻右舍也会特意走动,送些小礼物,一起聚餐之类,是为敦亲睦邻。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大家天天搭同一部电梯,可上下左右全不认识。邻居们给韩道国夫妻“出人情庆贺”,其实也有讨好西门庆的意图。更有趣的是,各人对韩道国夫妻的称呼不是按辈分,而是看家里的经济状况:中等人家叫“大哥”“大嫂”,差一些的就得自动当晚辈了。

    王六儿胆敢“说事图财”

    韩道国也特别识趣,西门庆来会王六儿,他便主动腾位置。邻居都看在眼里,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像现在,即便我们知道某富豪在哪里金屋藏娇,八卦杂志来问,也不见得愿意讲。

    第五十回中,王六儿生日的时候,西门庆给她送来了标志性的信物:一对金寿字簪儿。王六儿后来曾戴着这对簪子去给西门庆过生日,按理说这个情节应该出现在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当中,现存的版本中却没有。有人据此认为这部分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原稿。倒是在第六十一回中,潘金莲将此事翻出,叫骂一番。

    妇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㒲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时,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教他戴了来这里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乞我相问着,他那脸儿上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了,贼没廉耻的货……”

    金寿字簪儿是花公公从宫里带出来,后来留给李瓶儿的。西门庆第一次和李瓶儿偷情后,头上就插了金寿字簪儿回家,被潘金莲抢了去。花子虚死后,李瓶儿来给潘金莲过生日,头上插着一样的簪子。潘金莲见了,立马回房也把簪子插在头上“示威”:你给西门庆的信物,现在在我这里了!这时,在场的妻妾都已经明白了簪子的奥秘,但谁也没有说破。吴月娘还问李瓶儿簪子是在哪儿打的,准备给姐妹们都打上一对。李瓶儿当即表示家中还有,可以让人送来。果然第二天一早,冯妈妈就送来四对簪子,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各得一对。至此,金寿字簪儿就成了西门家妻妾的标志。宋惠莲没有,李桂姐等妓女更不用说,王六儿却得到了。这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西门庆对两人关系或者说感情的认可,难怪潘金莲要跳脚。

    在《金瓶梅》故事里,王六儿是唯一一个胆敢“说事图财”的女性角色。第四十七回的回目即为“王六儿说事图财,西门庆受赃枉法”。后面我们讨论西门庆如何生财,还会讲到此事。

    苗青害死家主苗天秀,被人举发;接衙门中人通风报信后,他悄悄躲入乐三家中。乐三和韩道国夫妻住隔壁,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敬厚”,时常走动。见苗青满面愁容,乐三告诉他:“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王六儿收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段子衣服”,接受所托。等西门庆不来,遇上玳安,将事情说了,玳安劝她不要掺和人命官司,不听,只让对方请西门庆来一趟。

    两人见面后,通了声气,西门庆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又当官两个船家招寻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又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个过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西门庆当然不是什么清官廉吏,他这样讲,无非是想要更多好处。苗青将货物“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另加五十两银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贿赂西门庆“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已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其他知情者也分别打点,才算保住性命。

    曾御史曾孝序,是《金瓶梅》中屈指可数的好官。苗天秀旧仆安童为主申冤,状纸递到曾孝序手中。曾孝序查明案情,拿了苗青,并在上呈皇帝的奏本中告了西门庆一状。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法纪事……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

    圣明垂听,

    勅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

    官常有赖,而禆

    圣德永光矣。(第四十八回)

    西门庆得到消息,即派人到京城活动,最终安然过关。不提西门庆,只说王六儿的胆子实在太大,人命银子也挣得面不改色,“韩氏之妇”的名号都传到皇帝那里去了。

    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

    关于韩道国和王六儿之间的感情关系,大家可以参考沈从文短篇小说《丈夫》中的妓女老七和丈夫之间的情形。沈从文的很多作品中也有着明显的自然主义特征,不轻易给他人的人生加上条条框框。

    来自远地贫苦人家的老七,在湘西的花船上谋生,丈夫在家养猪养鸡,做一些农活。这是许多与他们境况相仿的夫妻的生活状态。老七一年半载回去一次,拿钱给丈夫,辛苦几年之后,或许就可以买上地、买房子。这天,丈夫来到花船上,找到老七,才知道老七所做的行当,但并未觉得太受辱;他会发脾气,大概觉得老七实在太辛苦的成分更多。次日,老七放弃花船上的生计,和丈夫一起回转乡下去了。

    看似违背夫妻关系的行为,恰恰是用以维系两人共同生活的目的。礼仪有时候是一种奢求,或者矫情。与其在里面纠缠不休,不如还各自的生活以本来面目。按照通常的道德标准,韩道国和王六儿算不上好人;但作为夫妻,两人价值观匹配、生活目标一致,倒不失为一对好伴侣。

    韩道国将女儿韩爱姐送到京城翟管家处之后,返回家中,与王六儿相见。

    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鬟伏侍,衣服头面是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每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教我拿回来了。”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他常来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他一两。”正说着,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道:“这个是那里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第三十八回)

    韩道国不在家这段时间,王六儿经常应酬西门庆。韩道国心知肚明,但他完全没有提该不该、好不好,或者愿意不愿意。在他看来,老婆和西门庆的事情相当于得了一件美差事,开心还来不及。就算当面被人骂,也未必会当回事。对夫妻二人来说,这也许才是人生的真相。作为辛苦讨生活的小门小户,那些罪恶感,那些犹犹豫豫,反而让自己不痛快;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不如大家开心一点。

    韩道国和来旺不同。来旺身上有礼教的束缚,觉得自己老婆受了欺负,自己也戴了绿帽,他一定要扳回来。在他的现实处境之下,这就是徒增烦恼。韩道国还要叮嘱王六儿“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无非就是为了赚钱嘛。因为有这样的默契,王六儿见韩道国回来,才会“满心欢喜”;而两人聊完这些天的收获和辛苦,还能一起笑起来,心无芥蒂。

    西门庆的官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其中还真少不了韩道国的帮助。韩道国帮西门庆做买卖,“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这么多的货物,这么少的税金。其中也透露了明朝中晚期官商勾结的现象。

    韩道国介绍王六儿的弟弟王经到西门府当差,顶替逃跑的书童。第五十九回中,韩道国运货回西门府。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王经替他驼行李搭连来家,连忙接了行李,因问:“你姐夫来了么?”王经道:“俺姐夫看着卸行李,还等着见俺爹,才来哩。”这妇人分付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连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前店里,漫漫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子。”韩道国道:“这里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已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看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用说。(第五十九回)

    “欢娱无度”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可看出韩道国和王六儿才真正是美满夫妻。也只有感情好的夫妻,才会乐于交换自己的见闻、感想,凡事有商有量。至于西门庆和王六儿,只是桃色交易。“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的“意”字,也有版本写作“艺”或“力”。意志、技巧和耐劳,王六儿大概三者兼备,才在西门庆心中占据了与其他“交易对象”不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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