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府的元宵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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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元宵节

    现在我们来看看西门家的元宵节。

    第十五回写的是第一次元宵节,崇祯本第十五回“佳人笑赏玩登楼”绣像就是这个场景。绣像上的地点狮子街,是李瓶儿短暂居住过的地方。当时,李瓶儿虽然还没嫁过来,但是已经在和西门庆商量婚事。借着过生日,她明里请吴月娘等众妻妾,暗里请西门庆,到她家做客。狮子街是清河县最繁华的街道,李瓶儿家正好便于观赏花灯。我们也得以借助故事中人的活动,去感受明朝时元宵节的欢乐和热闹。

    众妻妾连同李瓶儿都穿得非常漂亮,最有趣的是潘金莲的打扮,“鬓后挑着许多各色灯笼儿”,正合节日气氛。众人伏在二楼窗口向下观瞧,“见那灯巿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仅灯就有好几十种,还有耍杂技的、做买卖的、相命算卦的,各色人等齐聚。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倒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顽顽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双双随绣带香球,缕缕拂华幡翠。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共喧阗;百戏货郎,俱庄庄齐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瑠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往东看:雕漆床、螺钿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踘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这次元宵不止于写景,还特意让得意、招摇的潘金莲大大亮了个相。

    众人见楼下人乱,就回席上吃酒,“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子,望下观看”。潘金莲不仅要看景致、看玩意儿,还要人看她,“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又一下让大姐姐看这个,一下让二姐姐看那个,都是她的声音。路人们果然注意到潘金莲,“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都压儿”,指点议论起来。有人认出她,还将武大的事讲了一遍。

    第二次元宵节

    第二次元宵节重点写西门府的家宴,在第二十四回:“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正面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着许多妙戏桌灯。”

    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筝歌板,弹唱灯词。

    胸前绣花与袖子连成一气的样式,叫作通袖。有研究者说,月娘的装束要五品以上的命妇才可以穿,她这是僭越了。也可看出当时规定是一回事,民间要不要遵守又是另一回事。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名丫鬟,经过李铭的调教,已经可以在家庭宴会上弹唱助兴了。

    宴席过后,妇女们出去走百病,以求病痛消解、身体健康。这也是当时的习俗。

    当下三个妇人(潘金莲、孟玉楼和李瓶儿),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

    除了写烟火花炮,这回元宵节重点写了宋惠莲这个人物,写了宋惠莲和陈经济、陈经济和潘金莲之间的来言去语。众人回家路上遇见贲四娘子,到她家小坐。贲四、傅自新、韩道国是西门庆的员工,而非奴仆,是不住在西门庆家里的。西门庆请客的时候,这些人会有位置,家人也不必到西门府里工作。而来旺、来保、来兴等人是西门府的奴仆,连带着家眷也要在府里做事,比如宋惠莲就要上灶。众人所属的阶层是很清晰分明的。

    因为这次偶遇,我们也看到了城市里小户人家过节的样子。

    玉楼等刚走过门首来,只见贲四娘子穿着红袄、玄色段比甲、玉色裙,勒着销金汗巾,在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了万福,说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请不弃到寒家献茶。”玉楼道:“方才因小儿哭,俺站住问了他声。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罢。”贲四娘子道:“耶,三位娘上门怪人家,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生死拉到屋里。原来外边供养观音八难并关圣贤,当门挂着雪花灯儿一盏。掀开门帘,他十四岁女儿长姐在屋里,桌上两盏纱灯,摆设着春台果酌,与三人坐。连忙教他长姐过来,“与三位娘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磕,喜欢的贲四娘子拜谢了又拜。

    后面我们会继续讲到第三年和第四年的元宵节。《金瓶梅》用了整整四十一回的笔墨(第三十九回到第七十八回),描写西门庆处于人生巅峰这一年间的种种,换句话说,这一年的故事是整部小说最重要的内容。西门庆死后十年间的情形,则用最后二十回草草带过。

    人生远比戏剧精彩

    我们常讲“人生如戏”,事实上,现实人生永远比戏剧还要精彩,还要匪夷所思。

    我们试想一下,一个高官明明拿了钱,还可以大做声势;一个女子明明未婚生子,却有一堆人抢着要当爸爸,她还可以大声嚷嚷,人气指数看起来还很高;一个男人大声说“太太是我的唯一”,却有小三、小四、小五一直冒出来,他的身价非但没有跌,还上涨了——如果这个世界是这样的,那谁还能够随便说西门庆家里净是男盗女娼,能够说《金瓶梅》是一部淫书呢?如果这是一部淫书,那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一个荒淫的世界了。

    话说回来,也不要泄气,我们在新闻中看到的事情是真的,但那毕竟不是全部,我们绝大部分人,包括你我,都是安分守己地、默默地、静静地过着应该过的日子。同样道理,《金瓶梅》里面所展现的是明朝晚期的真实情形,可也只是16世纪下半叶城市工商业发达以后市民生活形态的一部分,大部分老百姓还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甚至比我们还要保守。如果一百年后,人们回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闻,说当时的人都是某某样子,那我们不是冤枉了吗?

    戏剧为了吸引观众,通常会比较夸张,而中国的传统戏剧又偏向简单化——尽管剧情跌宕起伏,可是人的性格往往是平面的、单一的,好人就好到高大全面,坏人就坏到十恶不赦;最后还一定得大团圆,坏人坏了九十九回,到了第一百回突然双膝一跪,“娘,我错了”,一切就此搞定。有人曾经思考过,中国的传统戏剧之所以喜欢大团圆,是因为这样让观众在看剧时没有负担。几个小时内演尽悲欢离合,戏结束了,大家也就散了,娱乐的成分比较大,用喜剧来收场最合适。

    与中国传统戏剧较少关注现实寻常的人生不同,《金瓶梅》或许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赤裸裸描写市民阶层生活的作品。它与其后出现的《红楼梦》也不相同,《红楼梦》更加浪漫,用很多仙、道、佛、梦去包装人生,用诗词歌赋来提升文学境界,而且所诉诸的对象是贵族阶层、文人雅士。西门庆够不上大富大贵,只是当地一名比较有钱,也比较有影响力的豪绅。

    历史告诉我们的,通常是伟大的事件、特定的人物。所以我们看明朝的历史,也许可以看到太监刘瑾,看到后宫的万贵妃,看到明世宗、明神宗,甚至看到首辅张居正,可是我们看不到西门庆。在小说里,我们反而看到了这种占大多数的非特定人物,他们就生活在16世纪下半叶的京杭运河沿岸。现在,我们就去看看西门府里的第三次元宵节,看看当时的人怎样过日子,有着怎样的人情往来。

    群戏的高超叙事技巧

    第三次的元宵节就是从四十回到四十六回,是不是有一点乱?就像一笔流水账一样。这次的元宵节是《金瓶梅》西门庆家鼎盛的一个阶段,过了今年就没有了,真的就没有了,所以这一年的元宵算是他们最好,也是最隆重的一个年假了。现在我们来看看《金瓶梅》第三次的元宵。

    元宵节始于汉代,是汉人文化当中很重要的节庆。唐朝小说和宋词元曲中都不乏对元宵节的描绘。唐代是实行宵禁的,但是元宵节这几天可以“城开不夜”。宋代更进一步,明定元宵假期为五天,君主与民同乐,大家都很开心。到了明代,元宵假期延长为十天,从正月初八一直到正月十七。《金瓶梅》将元宵节大加铺陈,除了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热闹的节庆外,还出于文学上的技巧——潘金莲的生日是正月初九,李瓶儿的生日是正月十五,两个重头人物的生日刚好都在为期十天的元宵佳节当中,更有故事可讲。

    因此,整部《金瓶梅》中,结结实实讲了四次元宵节。

    第一次元宵节,潘金莲在狮子街的楼上展示自己的六个戒指,纤纤玉手招摇;李瓶儿在为嫁进西门家而不断努力。

    第二次元宵节,西门府内一家和乐,宋惠莲也在,有豪绅家宴的场景,有走百病的过程。根据文献记载,走百病是中国北方地区自明朝晚期延续到清朝初年的习俗,元宵节大家都出去走,以祛除疾病,保持健康。台北“故宫”收藏的乾隆年间月令图,一套十二张,第一张画的就是元宵节,上面有灯架,有走百病。如果是腰酸背痛的人,则要过桥,这样毛病就会改善。吴月娘等人在走百病时,“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这样的装束完全符合史实,明朝末年到清朝初年,走百病的时候要穿白衣服。

    第三次元宵节从第四十回写到第四十六回,可见作者对它的重视。如张竹坡所说,这次元宵节,每天有每天的事情,似乎并不重要,实际上颇为用心。这一次,作者不再强调家宴,而是突出了众人各做各事的状态。

    过节之前,西门庆已经决定好请客的次数、时间。正月初十这天,他让贲四叫花儿匠来做几架烟火(汪曾祺的小说《岁寒三友》中描写了一位做炮仗的陶虎臣,各位可以参考)。此外,他还向王皇亲家里借了个戏班子,演《西厢记》;从妓院叫来两个唱的——吴银儿和李桂姐,在家里助兴。这就是当时有钱人家请客的规模,除了饮食,还包括丰富的娱乐活动,有戏,有弹,有唱。

    接下来就是做衣服。要去做客了,潘金莲说自己没有衣服穿,西门庆便给家中妻妾做。款式、颜色、料子、数量等,并不问穿衣人的意见,全由自己决定——作为家中的男主人,他还要负责各位娘子的衣着。西门庆本就开着绸缎庄和绒线铺,不久前还从杭州采购了一批布料,只需叫裁缝上门量好各人尺寸。

    (赵裁)不一时走到,见西门庆坐在上面,连忙磕了头。桌上铺着毡条,取出剪尺来,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段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段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多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段子袍儿,两套妆花罗段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造。不在话下。(第四十回)

    吴月娘的衣服最多也最好,两件袍子,两套衫裙;孙雪娥待遇最差,两套衣服打发,没有袍子;其余四妾都是两套罗缎衣服,加一件袍子。可见孙雪娥在家中地位之低。西门府内,“裁缝造衣服,那消两日,就完了”。

    正月十二早晨,月娘便带着家中女眷到乔大户家赴宴,乔大户也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西门庆没有同去,来到金莲房里,正好春梅在。春梅借机对西门庆说,她们都做新衣服,自己没有,西门庆就答应给春梅、玉箫等几个丫鬟和西门大姐也置办新装。春梅比别人多“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表示:“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他盘算得很清楚,丫鬟多要一点儿没问题,但是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春梅说西门大姐已经有一件了,自己这次做一件同样的,对方也说不出什么。西门庆才不管,“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段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段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做完这些,“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

    我们前面讲过,《金瓶梅》的作者实在很有意思,在西门庆死之前,他是非常保护春梅这个角色的。你想想看,西门庆会乖乖地只吃了一天酒吗?可是作者完全略过不提,因为春梅要在后面发挥,不能一下子都暴露了。

    西门府女眷赴宴这段,是最难写的群戏。一群人在故事里,既要让故事进行下去,又要让每个人的个性显现出来,且不能杂乱无章,不能冷落任何一个角色,这需要特别高超的叙事技巧。就好像绘画,画单个人的肖像比较容易,画群像就困难了。早年间台湾著名油画家李石樵,有不少作品是群像,画面上的人看起来彼此疏离,眼神、动作等却紧密联系。《金瓶梅》的作者抓住了吴月娘、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等人的特点,把这出群戏写得滴水不漏。拿言语来说,话一出口,不看名字,读者也能猜到出自何人之口,背后是何种心情。

    我们先来看看当时访问豪绅之家所需的礼节。

    听闻吴月娘等人到了,乔大户娘子及先到众人“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亲热寒暄一番。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依次坐下。丫鬟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因为今天请的都是女客,乔大户礼节性地现身以示欢迎之后,便离开了。随后,乔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现在我们到别人家做客,没有“宽衣服”的环节了。当时人穿在外面的礼服有些像京剧舞台上的戏服,描龙绘凤、金丝银线,大概是不能下水的,拜见结束后便要脱下来妥善保管。

    宽衣之后,大家坐下来吃茶。吃过茶,酒席开始。

    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傍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堂客。两个妓女在旁弹唱。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顿烂烤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

    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孟玉楼也跟下来。(第四十一回)

    这些人因为都是各家女眷,只分主位、客位坐下,便开始上菜。西门庆后来宴请官家,可是要一人一张桌席的。这次家宴共有三道大菜——水晶鹅、炖烂烤蹄儿和烧鸭。吴月娘作为客人,一共赏了四钱银子。菜式颇为市井,与《红楼梦》中精致的肴馔不同。接受主人敬酒之后,月娘便下桌到后房去了,因为还有其他客人要接受敬酒,占着位置不离开会显得失礼。又要换衣,又要补妆,怪不得过去的贵妇人出行要专门有丫鬟仆妇提箱笼。通过这一段,我们看到了16世纪后半叶明朝运河沿岸城市豪绅家庭请客的诸般细节。

    官哥儿结皇亲激起千层浪

    乔大户家刚好添了一个女儿,才两个月大,比官哥儿小五个月。两个小家伙躺在炕上,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大人凑趣,为两个小孩结下了娃娃亲。也许我们会觉得,传统社会中,结亲是何等重大的事情,怎么会几句话就定了呢?但在商人阶层看来,利益是最重要的,而且中国人向来不重视男女之前是否有爱情,遇到门当户对的,也就是合适的了。

    口头上达成一致之后,“月娘一面分付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段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算是正式定亲。妓女在边上唱着喜乐融融的曲子。虽然官哥儿是妾生的儿子,但是他终身大事的决定权在吴月娘手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事,“李瓶儿只是笑”,插不上话。

    当下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从新复安席坐下饮酒。厨子上了一道果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割了一道烧花猪肉。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赏一匹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头谢了。乔大户娘子还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多劝碟,细果攒盒。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辞回家。(第四十一回)

    书中并没有说“从新复安席坐下”是如何排位的,但从“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来看,大概李瓶儿的位置往前挪了——她现在也是乔大户的亲家了,坐在月娘身边理所应当。点心精致漂亮,烧花猪肉也是用割的,又是一道大菜。月娘心中欢喜,打赏众人,这些布料的价值超过了方才的几钱银子。交际完毕,月娘一行人打道回府。

    头里两个排军打着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喝的路走。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如意儿和惠秀煞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没没的,恐怕冷,脚下还蹬着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门首下轿。(第四十一回)

    乔家死活留下了吴月娘的嫂子吴大妗子,一方面是做足礼数,表示热情,一方面也有怕月娘反悔,留个“人质”的意思。月娘将结亲的事告知西门庆,没想到西门庆并不满意,连讲了两次“有些不搬陪”。乔家有钱固然不错,但“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西门庆“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西门庆还说:“就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也是房里生的,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倒与他家做了亲。”不过,不满意归不满意,他也没有极力反对,毕竟对他来说这不是很严重的事情。

    潘金莲却被“房里生的”几个字点着了,立刻来讨骂。一个人性情的异化,有时是环境所逼。自从李瓶儿生了儿子之后,潘金莲变得越来越尖锐,逮着机会就要发作。

    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今日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见那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的长,我也休嫌你那短!”这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这里说我有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本来就对这门亲事没什么兴趣,偏偏潘金莲又来火上浇油,就骂起她来。他的态度很明显:潘金莲只是一个妾,哪里轮得到她插嘴。潘金莲又羞又气,躲到月娘屋里哭起来。孟玉楼出现了——这种场合她从来不会缺席。孟玉楼刚一搭腔,潘金莲立刻将满腹委屈倾倒出来。孟玉楼就说:“如今人也贼了,不干这个营生。论起来也还早哩,才养的孩子,割什么衫襟?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了。”有学者认为这是兰陵笑笑生借角色之口传达自己对于娃娃亲的观点。当时小孩子的存活率并不高,出个麻疹,得个伤寒,可能就夭折了。有钱人家的太太,闲着也是闲着,结个娃娃亲,多一门亲家,纯属找乐子。孟玉楼这样讲,看得出来也是不太开心,但是她比较沉得住气,不像潘金莲那种火里来火里去的。

    官哥儿的生母李瓶儿,对这件事倒是挺开心。

    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飏,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着说话。(第四十一回)

    这门亲事结下,且是通过月娘的主张,表示官哥儿的地位稳固;官哥儿的地位稳固了,她的日子也能过得更安心。

    而潘金莲一生气,最倒霉的就是秋菊,当晚便给了她两个耳光。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三,西门庆到衙门里去了,潘金莲又伙同春梅、画童,“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她明着是打秋菊,实际上是在发泄对李瓶儿母子越发得宠的不满。

    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闻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辰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收拾?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题金莲那边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第四十一回)

    李瓶儿听出了潘金莲的话外之音,但没有在西门庆面前提及“指骂之事”。前一日刚刚定亲,次日乔家便使人给亲家母李瓶儿送来了生日礼物,给未来女婿官哥儿送来了元宵、果品、珠子吊灯、鞋帽等节礼。鞋是两双男鞋、六双女鞋,西门庆、官哥儿加府中妻妾六人,每位都照顾到了。珠子吊灯的寓意是多子多孙,要由娘家送给夫家。珠子吊灯一般是大户人家才有,在《金瓶梅》里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第二十四回,西门府家宴,陈设有三盏珠子吊灯;第二次就是这里,乔家送来的两挂;第三次在第七十八回,西门府最后一次元宵节前几日,给潘金莲上寿,几名小厮挂起三盏珠子吊灯。至于珠子吊灯的样子,我们可以参照汪曾祺先生的散文《珠子灯》。

    一堂灯一般是六盏。四盏较小,大多是染成红色或白色而画了红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盏是麒麟送子:一个染色的琉璃角片扎成的娃娃骑在一匹麒麟上。还有一盏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这盏灯分量相当的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小扁担抬着。这是一盏主灯,挂在房间的正中。旁边是麒麟送子,玻璃泡子挂在四角。到了“灯节”的晚上,这些灯里就插了红蜡烛。点亮了。从十三“上灯”到十八“落灯”,接连点几个晚上。

    西门庆和来人一交谈,发现乔大户家居然还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乔五太太的亲侄女是宫里的贵妃,这样一看,西门庆还算高攀了。

    西门家定于正月十五日回请乔家。先为亲家准备礼物,“与他家长姐近节,就权为插定一般”;并由李瓶儿的奶妈老冯充当媒人,送请帖过去,正与乔家来人孔嫂儿相当。

    一面分付来兴儿拿银子,早往糖饼铺,早定下蒸酥点心,多用大方盘,要四盘蒸饼、两盘果馅团圆饼、两盘玫瑰元宵饼,买四盘鲜果:一盘李干、一盘胡桃、一盘龙眼、一盘荔枝,四盘羹肴:一盘烧鹅、一盘烧鸡、一盘鸽子儿、一盘银鱼干。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珍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第四十二回)

    这份回礼也算讲究,十四日即由陈经济和贲四押送至乔家。月娘当日要在家中宴请众官娘子,吴银儿和李桂姐也来助兴。得知吴银儿瞒着自己拜了李瓶儿做干娘,李桂姐“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家宴的主角是吴月娘,可是作者也没有放过那些小人物的戏。后面还专门有一回写二人斗气,展现出彼此不同的个性。

    “堂客到时,吹打迎接。大厅上玳筵齐整,锦茵匝地。”周守备娘子此时还在世,也受吴月娘邀请前来。府里众妻妾多穿袍迎接众官娘子,丫鬟也穿得漂亮,但是“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席上捧茶斟酒”。“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作者没有在宴席上做过多停留,而是将镜头转到了西门庆那里。前次乔家设宴,从头到尾写得详细,西门庆在家的情形则一笔带过;此番西门家摆席,宴席只是虚写,西门庆的行踪才是实写。各有侧重,不至重复,这是文学作品的上乘叙事技巧。

    “西门庆,那日打发堂客里上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他还叫了厨子和唱的,架上烟火,邀了王六儿,准备好好快乐一下。玳安去请王六儿的时候,对方还有些怯场,正巧韩道国回来了,说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等你,还不收拾哩!”说是要应酬唱的,其实要陪谁,心照不宣。说这话的时候,韩道国应该是很开心的,甚至有点儿喜出望外。了解了丈夫的态度,王六儿也不再推辞,只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她还叮嘱丈夫早点从铺子回家,和韩道国真不愧是一家人。

    妓女眼中的王六儿

    王六儿随玳安来到狮子街房中。来昭妻一丈青“早床房里收拾干净下床炕,帐幔褥被多是见成的,安息沉香薰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两盏纱灯,地平上火盆里笼着一盆炭火”。说是看灯,却早早收拾好床铺,可见大家都是心里有数。应伯爵已经来了,“西门庆见人丛里谢希大、祝日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叫玳安下去只单请谢希大,不要惊动他人。戴方巾者是王招宣和林太太的儿子王三官,他是引出后面情节的一个关键人物。《金瓶梅》的作者善于运用这种千里搭长线的写法。

    西门庆与应伯爵一起打双陆、看灯市。谢希大来晚了,还未吃饭,西门庆便吩咐玳安让厨房安排饭食。“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火川】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了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可见帮闲的生活也很艰辛,没准儿又饿了几天,难得一顿饱,半点儿不敢浪费。

    接着,作者通过董娇儿、韩玉钏儿两个妓女的眼睛,展现出王六儿的形象。

    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䯼髻儿,羊皮金箍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一块瓦领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显着两只金莲,穿老鸦段子纱绿锁线的平底鞋儿。拖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多在炕边头坐了。(第四十二回)

    当时虽然没有所谓大众传媒,但是流行什么大家都知道,“扭心䯼髻儿”就是当时的风尚。王六儿个子高,所以穿了平底鞋。之前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在一处做鞋的时候,做的都是高底鞋,毡皮毛底,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尽管努力装扮了一番,但在处于潮流尖端的妓女看来,她这只算“学个中人打扮”,就是薛嫂、冯妈妈、王婆一般等级。因为不晓得这是谁,董娇儿和韩玉钏儿也没有特别行礼,只简单拜了一拜,便坐下了。

    “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于是悄悄问玳安,玳安很机灵,推说是“俺爹大姨人家”,即妻妾中某位的娘家人。这下不一样了,两人赶着进房赔礼,还“插烛磕了两个头”。看见刚刚还在笑话自己的人态度大变,“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陪着同吃”又是一句双关语,表面上是王六儿陪着两个唱的吃了汤饭,实际上手足无措的王六儿也时时赔着小心。吃完,“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只是人家为她唱了什么她可能都没听进去。这样的三个人同处一室,演了一出小小的荒诞剧。

    西门庆等人正在说话听唱,不识相的祝日念跑来了,言语一番后,也入了席。

    那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韩道国,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挑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第四十二回)

    “大深碗”“大包子”,作者特别强调了这个“大”字。谢希大刚刚露了穷酸相,把盘底儿都抹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已经吃饱了,于是找回一些“文明人”的礼节,“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

    月娘在家里宴请众官娘子,已经忙得团团转,还想着“使棋童儿和排军人抬送了四个攒盒”给在外快活的西门庆送去,果真是称职的主妇。

    ……多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磂磂橄榄、青翠翠苹蔢、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象眼、骨牌减煠、蜜润绦环,也有柳叶糖、牛皮缠,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第四十二回)

    如果是说书先生在台上讲,台下的观众恐怕已经流口水了。西门庆问起家中有没有放烟火,接下来却只略讲观看烟火的情形,而不讲烟火本身如何,这是一笔虚写;要实写的部分仍在狮子街这里。众人将西门庆家里送来的美食摆上,又上了一道果馅元宵,让李铭和吴惠化又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这套灯词是明世宗嘉靖年间的流行歌曲,专为元宵节而作。

    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分付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来昭妻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律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连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神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缎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这架烟火堪称豪华,先是视觉,后是听觉,各种花样都有。然而,如此绚烂的烟火,结局是什么呢?“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这已经暗示了西门庆家将由鼎盛走向衰败。

    应伯爵很聪明,见王六儿在,知道此中有文章,“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日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前次因为捡到宋惠莲的鞋而挨了一顿打的小铁棍儿,这回又撞见了西门庆和王六儿行房,幸而被母亲一丈青发现,及时拉开了。

    过节期间,西门庆该摆宴摆宴,该上衙门上衙门,用经商的钱放了高利贷,还和王六儿偷腥。家事、公事、商事、情事,安排得有条有理,完全是一个成功商人的做派。

    妓女谋生的辛苦

    正月十五这天作者要发挥的重头戏,既不在宴请乔家,也不在西门庆身上,而是在李桂姐和吴银儿那里。

    这一天,西门庆去赴周守备府的宴会,女眷们在家恭候皇亲乔五太太。乔五太太的“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喝路”。人还未露面,轿子已经凸显了她的身份。行礼后,“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李桂姐、吴银儿等四个唱的也来了,还有戏班子表演。《金瓶梅》就像一部记录四百多年前市民生活的实况录像,巨细靡遗,即便是今天的读者读来,也会有身临其境的感受。

    乔五太太点了一出《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崇祯本的批点者曾打趣道:“元人曲,不意宋时已有。”这小小的“穿帮”也大概划出了《金瓶梅》创作时间的上限。既是皇亲,出手也比较大方,厨役端来小割烧鹅,乔五太太一下就赏了五钱银子。

    吴月娘的干女儿李桂姐和李瓶儿的干女儿吴银儿再次见面,貌合神离。读者通常觉得吴银儿比较老实,让留下就留下,李桂姐则总急着想回家去。但是,如果我们从角色本身的处境入手,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西门庆做了官,不方便再到妓院去,不过可以叫妓女到家里来,只是不一定会给钱;现在妓女变成干女儿,若非赏赐,就更不可能拿到钱了。这天宴会结束李桂姐见西门庆不在,就想赶快回去赚钱。如果不是有现实的压力,她可能也愿意在月娘身边服侍,吃香喝辣。后见西门庆回来了,桂姐不敢再坚持要走,“把脸儿苦低着,不言语”。真正好的文学作品,读过之后,总能令人感同身受,激发一些同理心、悲悯心。

    隔天正月十六日早晨,西门庆“差玳安送两张桌面与乔家去。一张与乔五太太,一张与乔大户娘子,俱有高顶方糖、时件树果之类”。这也是当时的礼节,将头天席面上出现过的饮馔连同器皿,原样送一份到被邀请人家里,以示特别的尊敬。这些桌面通常是“看桌”,器皿中往往包括价值不菲的金银器。

    一早李桂姐拒绝月娘的再三挽留,坚持回家,临走还替捡到金镯子的夏花儿(李娇儿的丫鬟)向西门庆求情。应伯爵当然早就知晓她为何要速速离去的原因。

    伯爵道:“拉回贼小淫妇儿来,休放他去了,叫他唱一套儿且与我听听着。”桂姐道:“等你娘闲了唱与你听。”伯爵道:“由他干干净净,自你两个梯己话儿,就不教我知道了。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贼小淫妇儿了,投到黑还接好几个汉子!”桂姐道:“汗邪了你这花子!”一面笑出去。(第四十五回)

    李桂姐走了之后,应伯爵和谢希大咬耳朵,见西门庆过来,就都不言语了。读者被吊着胃口读下去,才发现是王三官在等她——又一个她得罪不起的人。吴银儿为什么不走?因为她没有别的客人了。虽然家里也派了轿子来接,但“家里没甚勾当”,吴银儿答月娘问话时也比较从容得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显的不识敬重了。”她选择留下,果然得到不少好处。月娘先安排来人吃饭,“又拿他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李瓶儿“寻下一套上色织金段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又取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让她做衣服,一并交由来人拿回家去了。

    随后,吴月娘对李桂姐和吴银儿做了一番评判。

    月娘便说:“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你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相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他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见了?银姐,你快休学他。”(第四十五回)

    吴月娘原本是千户家小姐,现在是富家的当家娘子,完全不了解外面人间的艰难,也不知道妓院人家谋生的辛苦。她只是觉得,我让你好好待在我家,你居然不买账,真是装模作样。吴银儿接话:“好娘,这里一个爹娘宅里,是那里去处?就有虚篢 ,放着别处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他。”这其实是话里有话。她的意思是,你们现在是爹娘,而且还是官家,我就算有事,也要以这里为重;而且,她很厚道,还替桂姐找了个理由开脱。

    李瓶儿的心事谁人知?

    正月十五日夜里,西门庆原本要去李瓶儿房中,却被打发到了潘金莲那里,因为吴银儿要留宿。我们从来只见潘金莲骂人,李瓶儿则是忍气吞声。现在,吴银儿是个外人,还是一个妓女,作者安排她做李瓶儿的倾听者,更加烘托出后者的寂寞心事。有时候,人越多,越热闹,个人就显得越寂寞;积累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对不相干的人完全讲出来,毕竟这样比较安全。

    李瓶儿这里打发西门庆出来,和吴银儿两个灯下放炕桌儿,拨下黑白棋子,对坐下象棋儿。分付迎春:“定两盏茶儿,拿个果盒儿,把这甜金华酒儿筛一壶儿来,我和银姐吃。”因问:“银姐,你吃饭,教他盛饭来你吃。”吴银儿道:“娘,我且不饿,休叫姐盛来。”李瓶儿道:“也罢,银姐不吃饭,你拿个盒盖儿,我拣妆里有果馅饼儿,拾四个儿来与银姐吃罢。”须臾,迎春拿了四碟小菜:一碟糟蹄子筋,一碟咸鸡,一碟摊鸡蛋,一碟炒的豆芽菜拌海蜇;一个果盒,都是细巧果仁儿;一盒果馅饼儿,顿备在傍边。少顷,与吴银儿下了三盘棋子。筛上酒来,拿银钟儿两个共饮。吴银儿叫迎春:“姐,你递过琵琶来,我唱个曲儿与娘听。”李瓶儿道:“姐姐,不唱罢。小大官儿睡着了,他爹那边又听着,教他说。咱掷骰子耍耍罢。”于是教迎春递过色盆来,两个掷骰儿赌酒为乐。

    掷了一回,吴银儿因叫迎春:“姐,你那边屋里请过奶妈儿来,教他吃钟酒儿。”迎春道:“他搂着哥儿在那边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搂着孩子睡罢,拿一瓯子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离来开,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这边炕上睡,他爹这里敢动一动儿,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搂着他。”吴银儿笑道:“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觉儿也不得睡一个儿。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李瓶儿道:“他也不论,遇着一遭也不可止,两遭也不可止,常进屋里看他。为这孩子,来看他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相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的只说俺们,什么把拦着汉子。为甚么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俺这家人多舌头多。自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说拿金子进我这屋里来了,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着鬼,只是俺这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冯妈妈急的那哭,只要寻死,说道:若没有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后见有了金子,那咱才肯去,还打了灯家去了。”吴银儿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说话之间,你一钟,我一盏,不觉坐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第四十四回)

    这番倾诉对李瓶儿来说太难得也太重要了。听到最后,吴银儿劝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张竹坡给出批语:“一语哭尽人生。”

    这第三年的元宵节,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庆、王六儿、李桂姐、吴银儿等人,各有各的戏,一层套一层,难解难分,又条理分明。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有集中讲过西门庆。但事实上,他无所不在,整个故事都是以他为核心,围绕着他发展的。

    第四次元宵节出现在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也是在狮子街过的。也就是说,书中的四次元宵节,全和狮子街有关系,起也是狮子街,落也是狮子街。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和王六儿完事后,骑马回家。街上黑漆漆的,阴风惨惨。过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黑影窜过来,吓得他腿都软了,回去不久便一命呜呼。

    作家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空袭的炸弹一个个丢下来,去往浅水湾饭店的路上,白流苏对范柳原说:“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金瓶梅》故事里,西门庆家虽然已经死了宋惠莲,还会陆续死了官哥儿、李瓶儿,但西门庆的故事还长着呢;等到死了西门庆,所有人的故事就完结了。西门庆在第七十九回才死,所以大家不急,故事还长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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