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奸夫淫妇谋害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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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正式进入《金瓶梅》的第一场大戏——奸夫淫妇谋害亲夫。

    《金瓶梅》的前十回事实上还是从《水浒传》故事里面出来的,包括文字、结构、叙述,整段搬过来,只有第七回是后来加进去的。奸夫淫妇谋害亲夫,是一个社会档案,而这个社会档案自古至今从来没有断绝过。可是我们只要提到这个题目,最经典、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潘金莲、西门庆跟武大郎。这三个人的名字已经成为专有名词:一提到“淫妇”,潘金莲跃然而出,“奸夫”就会想到西门庆,而武大郎就是那个可怜的“亲夫”。金圣叹评本《水浒传》共有七十回,这个故事是从第二十二回到第二十五回,总共占了三回半。从西门庆和潘金莲开始勾搭然后杀夫,到鸳鸯同宿同飞,再到双双殒命,故事一气呵成,很完整。到了《金瓶梅》里,几个主要人物都在,武松、潘金莲、西门庆、武大郎,甚至郓哥儿和王婆都是原样,连角色性格都没有变。武松、王婆、郓哥儿、武大郎戏不多,我们先来说说武松。

    武松:狭隘的英雄主义

    武松还是维持着《水浒传》中的草莽英雄性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丈夫求得一时痛快,讲得文雅一点就是意气用事。《水浒传》中的“义”其实是相当狭隘的“义”,我个人最喜欢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兄弟来举例子。他们脖子一拍,讲道:“这腔热血,只卖与识货的。”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我就想问:这个“识货的”如果是杀人越货、贩毒,或者买卖人口的呢?而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谁赏识他,他就为谁卖命。为什么《水浒传》一直很受欢迎?因为它体现的就是活脱脱的江湖帮派的道义,至今仍然存在。《水浒传》虽然扯了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问题是有多少老百姓受到了恩惠?这一点值得商榷。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李逵,诨号“黑旋风”,《水浒传》一百零八个好汉中唯一敢跟宋江讲真话的大老粗。他总是在讲“宋江哥哥你想当皇帝就直说了吧”“李逵我为你去拼命”之类的话,是最憨直的一个人。可是,当好汉们劫法场、救宋江的时候,李逵舞着两把斧头,“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一直杀到江边,还不停手。小说中,常常一座城池被好汉们攻下来以后,幸存的百姓也不多了。还有,他们为了凑齐一百零八个好汉,如果知道某地某人不错,甚至不惜用陷害的方式,把人家逼上梁山。这就是标准的《水浒传》中的英雄:第一,莽撞的,不计后果;第二,义是狭隘的,江湖式的。

    有人认为武松勾引了潘金莲,至少他让潘金莲春心荡漾,并且没有进行防备。关于这点,且待以后分解,我们先来谈谈他对哥哥武大和潘金莲这两个家庭成员的态度。武松的眼里只有哥哥,完全没有替潘金莲着想,只是拿最传统的三从四德,用“嫂嫂”的身份要求潘金莲应该怎样、只能怎样。他讲道:“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第二回)意思是,如果你的围篱很牢固的话,狗就不会爬进来了。后来,武松还用反话,说嫂嫂原不是那猪狗不如之人,实际上在骂她是猪狗。他完全没有考虑到潘金莲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他哥哥匹配不上的女人。他的眼里只有哥哥,完全没有起码的人道关怀。而一个真正的英雄,应该是心怀悲悯,会想到自己的哥哥,也应该想到作为女人的嫂嫂所受的委屈。如果他可以换个角度去想,故事或许就不一样了。

    还有武松对迎儿的态度。迎儿是武大郎和亡妻的女儿,《水浒传》里没有这个角色。《金瓶梅》中特别加进去:“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第一回)也就是说,武大已经娶过一个人,潘金莲是续弦。迎儿的存在,几乎就是用来烘托武松性格中的残忍和矛盾的。武大被毒杀后,潘金莲便进了西门府。武松从郓哥处得知事情经过,寻西门庆不得,一怒之下摔死了与西门庆相熟的皂隶李外传,因此被流配孟州(第九回)。在第八十七回中,武松返回清河县复仇,当着迎儿的面,将已经被赶出西门府的潘金莲杀死:“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跟着,武松又割下了王婆的头。这个画面比《水浒传》中的描写血腥一百倍。此时,迎儿讲了一句话:“叔叔,我也害怕。”武松却答:“孩儿,我顾不得你了。”武松只赶着把这些人杀了,还想到隔壁杀死王婆的儿子王潮,但被他逃了。于是,武松把王婆家里所有的金银财宝包好,自己走了,完全没有顾到迎儿。我们读这一段的时候,都不免要替迎儿担心:她接下来会不会流落街头?会不会被卖入娼家?会不会饿死?迎儿是哥哥留下来的唯一骨血,武松只顾复仇,反而不顾她,这便是逞一时之快了。这种狭隘的英雄主义,在《金瓶梅》中更加具有冲突性。

    关于武大、潘金莲和武松的这段故事,《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结局也不太一样。在《水浒传》中,从第二十二回到第二十五回,快刀斩乱麻,该死的人都死了,马上就复仇了。可是在《金瓶梅》里,武松是因为杀错人吃了官司,被判流配;西门庆则逍遥法外,而且“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学者认为《金瓶梅》中的故事才更接近现实的人生。《水浒传》的写法是一种传奇性的英雄式的写法,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用个人的武力来决定一个世界的公道。可是这是一种传奇,而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明朝中晚期,也就是西门庆所属的那个时代,官商肆意勾结,如果武松想杀西门庆,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有句俗话很是令人感慨:“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坏人因为敢坏,反而可以活久一点。这些人有钱有势,关系四通八达,升斗小民如果受到他们的侵犯,想复仇也没有办法。他们可以聘请很多专业人士,以合法来掩护非法,不是那么容易让仇家得手。这些人最后通常是自取败亡。如果西门庆不是纵欲过度死掉,武松回来面对的还是如日中天的西门府,那么武松也不敢报仇。就算是报了仇,或许会再次吃上官司,再次被流配。《水浒传》中的英雄豪侠故事,让人看了非常痛快,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带给人情绪上的满足感,让人觉得大快人心。《金瓶梅》却直白地告诉我们事与愿违,即使到今天,我们所处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如此。当然,你也可以说,如果在前十回就把西门庆和潘金莲杀了,那还有什么戏可唱?留着他们,才有这样一个故事出来。

    王婆的角色也是从《水浒传》中搬来的。尤其她说的“五个条件”与“十条挨光之计”(“挨光”意即偷情),和《水浒传》完全是一样的,可见这一段故事在《水浒传》的时候就很经典,而且应该是流传久远。她说,男人如果想偷情,自身必须具备五个条件:潘、驴、邓、小、闲。第一,要有潘安的貌,就是要长得很帅;第二,要有很特别的性器官,像驴一样;第三,要有可比邓通的财富;第四,要够小心,即在追求的时候要够贴心,会做各种让女人高兴的事情;最后一个“闲”,就是闲工夫,要有充裕的时间。这五个条件西门庆算是具备,于是,王婆就帮他设计了十条挨光之计,非常周密。金圣叹批评《水浒传》的时候,对这一“五”一“十”给了四字评语:“千古奇闻。”

    潘金莲:这个世界不曾给她一点光

    相对《水浒传》来说,《金瓶梅》的主角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形象是有所进化的,经过作者的添骨、添肉、添神经,这两个人物越来越复杂,也越发立体。不像《水浒传》根本就是男人写给男人的,强人写给强人的,几乎没有顾及女性的心理。里面的女性要么是祸水,要么是卖人肉包子的。而《金瓶梅》对潘金莲这个角色有很多铺陈,写她成长的背景,写她心理的转折,写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样一来她的形象变得比较立体、比较细腻。西门庆也是一样,个性更加明显,并且顺着个性去展开人生。

    我们先看潘金莲的背景。在《水浒传》里,只有一句话而已,而《金瓶梅》中写得很详细,且看第一回。

    这张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产,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玉莲亦年方二八,乃是乐户人家女子,生得白净,小字玉莲。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不曾上锅排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尤细尤弯。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美玉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打从北宋以来,京城那些小户人家,反而重生女儿,不重生男。因为在京城里,生男孩没有什么用处,女孩则可以随着她的资质进各种“技职学校”,比如学裁缝、学煮饭,或者去学音乐,大体是服侍人的技能,冀望学成之后会有更好的将来。潘妈妈也是一个厉害角色,见潘金莲长得漂亮,从小就帮她缠了一双好脚儿。那个时候,小脚是很重要的,人们看女孩不是看脸,是看脚的。潘金莲父亲死得早,她九岁先被卖到王招宣府——小说后面有个林太太,王三官的母亲,就是这家的人。

    “……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这些都是在强调潘金莲努力向上的过程。她这么一个身份,有这样一个机会,就在自身可能的范围内努力做到人家希望的样子,努力学可以学到的东西。扣身衫子就是那种曲线毕露的紧身衣,不过西门庆初次见到她时,她穿的不是这种衣服。“做张做势,乔模乔样”,这八个字也很精彩,所有妩媚地娱乐人的本领她都学了。而且,“他本性机变伶俐”,还不到十五岁,刺绣、丝竹、琵琶就都会了。你看,这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女青年,在可能的范围内,已经将能够拿到的“武器”尽量装备上了。

    后来,王招宣死了,潘妈妈将潘金莲“争将出来”,再卖一次,这次就卖给了张大户家。怪不得后来潘金莲对潘妈妈很不好,很生她妈妈的气。潘金莲在张大户家里继续学习琵琶,像进了研究所一样。到了十八岁,潘金莲已经出落得非常出色,可是她归根结底只是人家的使女。于是,张大户就找了一个机会,把她收用了。

    我们说,《金瓶梅》是一部很幽默的书,就要从这里看起。它的幽默不是在嘴巴上,而是在于对比、烘托、反衬,让你读过之后觉得好笑。“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是哪五件呢?“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这怪谁?这根本就是老年男人的特征,肝肾亏损。“腰便添疼”应该是肾虚,“眼便添泪”应该是干眼症,“耳便添聋”应也是肾不好,“鼻便添涕”则是呼吸系统的问题,“尿便添滴”很显然是前列腺肥大。可是,却通通怪罪到潘金莲身上去了。潘金莲本是一个毫无自主权的人,张大户说要收用她就收用她,被张夫人知道了,便“甚是苦打”。从小到大,她所接受的事实是没有人把她当作人,她就好像一个被调教出来的宠物,只是供人娱乐的。张大户知道自己太太容不下潘金莲,就“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将她送给了“人物猥【犭衰】”的武大。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张大户为什么要将潘金莲给武大郎?因为他经常可以“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同样是自己妻子的偷情案件,为什么这个人是张大户的时候武大不敢捉奸,“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而到了西门庆他就敢?这也是我们可以讨论的有趣的地方。

    潘金莲对这门亲事是非常不满意的。她跟张大户抱怨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武大不仅长得难看,而且“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她本来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努力让自己出色,却完全没有机会获得更好的未来。被收用,被打,然后又被嫁给这样的男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这一辈子等于已经结束了。写到这里,作者或者说书先生插话进来了:“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这番议论代表了当时一般人对潘金莲和武大婚姻的观感,我个人觉得算是持平的,到现在仍然说得通。一个女孩子,又聪明,又能干,又美丽,硬把她丢给武大,即便他是个好人,天天看着,也会觉得很泄气。这是潘金莲“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的开始,因为这个世界对她很残忍,不曾给她一点光。她的心境从这一刻开始,将动荡得更厉害了。

    张大户死后,武大和潘金莲被张家赶了出来。“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鸡,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到目前为止,潘金莲还没有什么坏心,也没有想去偷汉子。她跟着武大过日子,虽然不满意,也暂时没有什么办法。她每天只喜欢在那儿嗑瓜子,露出她缠得很漂亮的小脚——这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最足以夸耀示人的地方。她的这番举动,纯粹是在满足一个年轻女人的小小的虚荣心,就像现在胸部漂亮的人喜欢穿低胸装一样。

    书中的宋蕙莲也是一天到晚嗑瓜子,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唇舌的触碰与嗑瓜子的声音,也流露出一种性感。但此时的潘金莲并没有想这些,她还是想和武大过下去的。因为有街头浪子追逐潘金莲,武大想搬家。当下,潘金莲对丈夫说:“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典房是一种介于买和租之间的交易,购买者有房子的所有权,没有房子的土地权。武大拿不出钱,潘金莲虽然不快,还是拿出自己的首饰凑钱,并说“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但是,就在这时,新的刺激出现了:武大的弟弟武松回到了家里。

    武松一出现,潘金莲口中甜得几乎上了蜜,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人心都要化掉了。

    为什么潘金莲会想去勾搭武松?第一个原因可能是从小到大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不行。后来我们会知道,王招宣府本身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府中的主子林太太表面上是一位有封号的贵夫人,暗地里却在拉男人。你可以想象,不管是在王招宣府,还是在后来的张大户家,在潘金莲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所谓的三从四德,甚至没有起码的道德观念。

    再者,她从小学的“本事”,就是如何讨男人欢心,或者说怎样勾引男人,这是她一个很重要的努力的方向。男人看她一眼的那种满足感就让她窃喜。遇到武松,她从心里感觉到:终于有个像样的男人了!张大户和武大郎,离她的梦想太远了。而武松的年纪和长相,以及他打虎英雄的光环,让潘金莲觉得,这才是足堪与自己匹配的男人。在这之前,不管是被张大户收用,还是被嫁给武大郎,我认为她都没有任何所谓情欲的意念,在别人将她当作一件东西的时候,她自己仿佛也接受了这样的暗示。但是现在,她的感觉出现了,她的情欲第一次觉醒了。于是,她主动出击,生平第一次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我认为这无关乎道德,她只是想用从小到大学会的本领,去吸引那第一个令自己心动的男人而已。

    可是,她遭到了很大的挫折:武松完全没有响应。而且,武松还讲了一番重话,先是:“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推了潘金莲一跤后,又说:“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想要的男人,却被这样辱骂,仅剩的一点点做人的尊严也被打掉了。那她还有什么顾忌?对于潘金莲整个心理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一看到西门庆就接受了。

    西门庆、潘金莲“一见钟情”

    比起武松,西门庆则是风流倜傥、温柔有钱,何况还有媒人王婆的卖力牵线:“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债结识人。”经过这番细细铺排,潘金莲和西门庆很快便勾搭上了。

    我们返回头去看看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第一次会面。这个情节在《水浒传》中只是一语带过,可是在《金瓶梅》里,作者将双方眼里所见和心里所想都写得很细腻。武松走了,武大听从弟弟所言,“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不过,渐渐潘金莲也习惯了,“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接下来,我们便借由潘金莲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帅哥:“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西门庆从头到脚穿戴的是当时中国最流行、最时髦的打扮。

    然后,视角转换了。这么漂亮一个男人,“被叉杆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接下来是对潘金莲样貌的描写,这样写女人,在《金瓶梅》里找不出第二个。你看到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一眼就将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全看清楚?其实这是说书先生的意淫。此时,他已经将潘金莲设定为一个淫妇,对待淫妇不必讲礼貌,完全是剥光了衣服在讲解,以满足听众的胃口。潘金莲明明穿得好好的,可是在西门庆的眼里,在说书人的眼里,在读者的眼里,她是一丝不挂的,人格尊严也被剥了个精光。你看,作者写她的鬓发,写她的眉毛,写她的杏子眼,写她的樱桃口,香喷喷,直隆隆,粉浓浓,娇滴滴,轻袅袅,玉纤纤,一捻捻……马上就到色情的部分了。这样的描写,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千古第一淫妇”的名号。

    说书先生讲了故事之后,还会唱一段给你听: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口面上缉着皮金,一径里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六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八字湾湾柳叶,衬在腮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菜玉酥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裤腿儿脏头垂下。往下看,尖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初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散,卖弄杀偏俏的冤家。(第二回)

    这一段才写到潘金莲的衣着打扮,由意淫变为写实。潘金莲在王招宣府的时候,穿的是扣身衫子;现在她作为武大郎的老婆,穿的是粗糙的衣服,即毛青布大袖衫儿。西门庆一下就把这个女人看得透透的,“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变颜笑吟吟脸儿”。随后,两人便说了几句话,“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之类的。

    这场景恰好被卖茶的王婆看见了。那王婆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打的正好”四个字,一下道出王婆的背景,她绝不是一个卖茶的而已。一刹那间,王婆已经看清局势。接下来,王婆摇身变成主角,把那一对年轻男女玩得团团转。

    有人也许会问:如果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没有王婆会怎样?没有武松会怎样?没有郓哥儿会怎样?说来这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还没有那么坏,如果没有王婆,西门庆来来回回跑几趟,也许就算了。而且,若没有王婆和武松,西门庆后来很可能会采取张大户的模式,不时给武大郎一些钱。而武大郎或许会接受,就像住在张大户家时一样,一是西门大官人他惹不起,再者不管怎样,老婆在名义上还是自己的,况且不是没有前例。这样看来,不管是不是错着,武松和王婆都是武大死路上的助推者。潘金莲和西门庆因为忌惮武松,所以才要杀人灭口;王婆因为能从中捞到好处,才会一直出谋划策,帮助二人把事情做得更“圆满”。

    此时,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还仅仅是“妇人”和“那人”,彼此并不认识。“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到这里,故事与《水浒传》重合的部分结束了,《金瓶梅》的情节全面展开。

    潘金莲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这么一个年轻、聪明、漂亮的女孩,心思有几分动摇,倒也无可厚非。“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潘金莲如此想着,已经爱上那人了。“都是在帘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鲁迅曾经说,《金瓶梅》常常“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讲完潘金莲的心情,作者就顺应听众或者读者的好奇心,将西门庆的背景介绍一番。这人“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会玩、会赚钱,而且在当地颇有些门路的公子哥儿。重点是西门庆的心思:“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他用的这两个词——“雌儿”“得手”,还是《水浒传》的习惯用语。“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

    王婆的欲擒故纵

    既打定了主意,西门庆“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水帘下”正是一个能看到茶坊对面的位置。王婆见状,便和西门庆展开了一番对话:

    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说:“我和你说正话,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的?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冷冷笑道:“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驼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西门庆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说毕,大谢起身去了。(第二回)

    这段对话很有意思,从远的地方拉过来,再推过去。西门庆问刚刚那个人是谁,王婆就知道他是只肥羊,故意吊他胃口。西门庆却没有接着问潘金莲的情况,而是突然转到了茶果钱上,又问王婆的儿子王潮在哪里。这都是有意的,没有讲到她,可是句句都是她,暗示可以给王婆钱,王婆的儿子也可以到他那里帮忙。王婆当然没有什么不懂的。这段对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却一个字都不能删。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一个在屋里!”西门庆笑:“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乞得那等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到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少年纪?”王婆子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属猪的,交新年恰九十三岁了。”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西门庆笑了起身去。(第二回)

    西门庆第二次来到王婆的茶坊,要了梅汤。他要“多加些酸味儿”,就是味道要重一点。这梅汤是一个引子,喝罢梅汤,两人打趣了几句,便要进入正题,开始做媒了。王婆说“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意思是西门庆要的话,也可以帮他做媒。西门庆是聪明人,便顺水推舟请王婆帮忙。王婆担心西门家的大娘子吃醋,对自己不利,西门庆答“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意思是但请对方做媒无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这是一个重点,西门庆不在乎那人是不是黄花闺女,只要中意就好。王婆仍然没有把话说定,却告诉西门庆那所谓“年纪大些”的佳人已经九十三岁了,惹得对方笑骂。姜真是老的辣,王婆就这样故意吊着西门庆,胃口吊足,价钱才会够高。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子底下那凳子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当晚无话。(第二回)

    西门庆第三次来找王婆,在王婆的建议下,吃了个和合汤。和合汤通常是结婚时候喝的,俩人都是意在言外,更接近真实目的了。

    第二天,王婆刚要开门,就看到西门庆在街前走来走去,心知这只肥羊真的可以好好宰一宰了。“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子,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还有一件不可说:䯼髻上着绿,阳腊灌脑袋。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这“一件不可说”,也就是接下来唱的最后两句:“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总之,王婆这般人物,“端的惯调风月巧安排”。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搧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是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买他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会,起身去了。(第二回)

    这是西门庆第四次上门。王婆这边欲擒故纵,先是假装没看见他,又故意不顺着他的心意接话。“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这句话有趣,明明昨天西门庆还来了三次。王婆提到的这些食物,都是暗指性器官,西门庆当然听得懂。王婆接着提醒西门庆,那妇人已有丈夫。西门庆想借买炊饼上门,被王婆挡了回去。

    西门庆当然没死心,又来了第五次。西门庆在那边走来走去,“一连走了七八遍”。作者这一系列过程的刻画多么幽默,简直是活生生的舞台剧。只要简单摆几张桌子,挂一个帘子,两个人就可以演得很精彩。这次,西门庆拿钱出来了。

    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着。”婆子暗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了宽蒸茶儿如何?”西门庆道:“如何干娘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难猜处。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形容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已定是计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随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伯六,也会针灸看病,也会做贝戎儿。”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

    这次,两个人终于说通了。王婆虽然开着茶馆,但“杂趁”倒更像主业。做媒、卖衣服、接生、看病、小偷小摸……各种营生都做得来。她是《金瓶梅》故事中少见的有办法靠自己的本领活下来的“女强人”,不是靠出卖身体,不是靠别人养,而是自力更生。除了最后这个“贝戎儿”,都是靠力气、靠头脑的营生。前面我提到过,魏子云先生一辈子研究《金瓶梅》,做了详细的注解。但是,他对“贝戎儿”犯了难,想不出是什么。我看到这里,哑然失笑,觉得老一辈人真是温柔敦厚。我一看就联想到“贼”字,“贼”字分开不就是“贝戎”?可能我们这一代真的比上一代要“贼”吧。这是题外话。

    小说最重要的是人物,人物之间最重要的是对白。对白成功,人物就成功。西门庆和王婆的这几番对话就非常精彩,人物也活灵活现。王婆老谋深算,西门庆也是一肚子鬼。可是这个时候他还嫩,所以被王婆牵着鼻子转来转去。我们讲过,崇祯本经过文人写定,删去了一些内容,但是对上面这段却一个字都没有删,而且还称赞了一句:“摹写辗转处,正是人情之所必至。”两个人讲的好像全是废话,却是“作者精神之所在”,也是现实人情之所在。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才入港,“若诋其繁而欲损一字者,不善读书者也”。

    西门庆实施“挨光计”

    西门庆开始展开行动了。他从王婆那里拿到了十条“挨光计”,也就是偷情计。最有意思的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挨光”几乎是照着剧本在演,完全在王婆的掌握之中。她甚至连细节都设计到了,真是“赛诸葛”。每讲一步,她都告诉西门庆,如果对方不接话茬儿,“此事便休了”;如果对方顺着西门庆的意思来,再怎样继续演下去。

    前九条计策我们且略过,直接来到第四回,看看这一段的高潮部分。王婆留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人在房里,独自出门买酒。西门庆便照着王婆教的,实施十条挨光计的最后一计。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箸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官人休要啰唣。”这一句话真是绝,意思是说,干吗这么麻烦呢?我们不必再演了,不必再拖了。可见潘金莲是一个果断的人。事情做完的时候,王婆马上杀进来,做出一副全不知情、吃了大亏的样子,占领道德制高点。她的意图也很明显,一方面在帮西门庆争取更大的利益,一方面是要拴住这二人,表明“我是知道你俩这些事的,以后都要听我的,别想撇下我”。所以我们说,王婆才是最厉害的角色。

    随后,王婆问西门庆:“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答:“这色系子女不可言!”“色系”就是“绝”,“子女”就是“好”,合在一起是说潘金莲“绝好”。那个时候流行拆白道字,这是一种文字游戏。那如果“相思”应该讲成什么?木目田心!不过,王婆和西门庆在文字上搞的花样还不止这些。

    第二天,西门庆便给王婆送来了十两银子,王婆大喜,马上去武大家借瓢。各位想想,她名义上是借一个水瓢,实际上是要向武大借一个老婆来嫖,所谓意在言外的幽默效果就在这里。每个人都看得懂,只有武大不知道借瓢即是借嫖。昨天的激情过后,今天“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王婆和潘金莲又开始讲闲话,西门庆呢?他“仔细端详那妇人”,觉得“比初见时越发标致”。这里写得很好。两个人昨天那一场激情演出如一阵暴风雨,现在激情过后,才有闲工夫慢慢端详。西门庆细看潘金莲的长相,发现她真是很漂亮,觉得很开心。

    被毒死的“亲夫”

    我们来看一下郓哥儿这个角色。郓哥儿为什么要帮武大捉奸?是基于人情道义吗?

    西门庆本来对他不错,会“赍发他些盘缠”。此时,得知西门庆在王婆家忙着,郓哥儿就要往里闯,被王婆“一把手便揪住”。郓哥儿对王婆讲:“干娘,不要独自吃,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郓哥儿告诉武大他戴了绿帽子,根本不是出于人情道义,只是因为他在王婆那里分不到好处。换句话讲,如果王婆肯给郓哥儿一点汁水,他也不会去做什么事情。这里完全是从人情现实来讲的。在利益面前,什么道义都要放两旁了。而武大也很“倒霉”,我意思是说,对武大而言,这件事是被郓哥儿硬生生拆穿的。就好像有些人在外面有“小三”,原配看起来总是最后知道的,其实是他(她)不愿意知道,打算凑合过下去就算了。可是,总是有善心人士出来两肋插刀,硬要把事情拆穿,有时是有些荒谬的。

    武大就是被郓哥儿激出来的,要不然他可能真的会装聋作哑下去,等着哪一天西门庆给他一些好处,也就算了。这个也不是没有前例。而且无论如何,潘金莲至少晚上还会乖乖地在家,还是他老婆。那些道义、道德对他们来讲,不能拿来过日子。可是,郓哥儿因为自己没捞到好处,导致大家撕破了脸,撕破脸之后事情便急转直下。当初没有人想害死武大,但自此时开始,他已经是非死不可。

    害死武大是王婆的主意。潘金莲依计将砒霜调在汤药里,武大服下后,便是“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武大死后的画面非常生动,如在眼前。潘金莲其实还是害怕,“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说:“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言罢,她将武大嘴边七窍瘀血的血痕擦干净,又把衣服盖在武大身上,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让人不禁怀疑,王婆不会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接着,“看官听说”又出来了,讲出当时的社会观感:“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嚎了半夜。”这般人情世故,真的很有意思。

    各位有没有想过,第六回的下半回“王婆打酒遇大雨”到底是什么用意?对此,张竹坡给了一个解释。他说,在这里故意要铺排王婆出去买酒,然后遇到一阵大雨,是为了烘托武松被耽搁了时间,所以才晚回来,和第八回相呼应。武松自清河县往京城替知县送礼,来回本用不了那么久。但是,“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水雨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据此,张竹坡认为第六回写王婆打酒遇大雨,是在呼应那一年刚好雨水特别多,所以武松才会将归期延后,武大、潘金莲、西门庆等人的命运也就随之改变。

    书中特别提到,王婆上街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条十八两的秤。旧制一斤是十六两,王婆却拿着十八两的秤,说明这个人真的很差劲,她准备欺负人了,向卖家多要一些东西。这也是一件寻常俗事,一般的小说家怎么会想到写这个呢?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金瓶梅》的奇就在于不奇,一般人不会想到的最寻常的事,居然可以写出来,而且还写得头头是道。

    崇祯本绣像说奸夫淫妇

    接下来,我们说说书里的绣像。它们常常被人忽略,其实很精彩。这些绣像在崇祯本中首次出现,后来被词话本挪用过来。因此,绣像上面标出的回目是崇祯本的回目,画面上也是崇祯年间的装潢或者摆设之类。

    崇祯本第三回的上半回是“定挨光虔婆受贿”,画面上的人物表情特别生动。你看王婆、西门庆的表情,两个人笑得多开心。下半回是“设圈套浪子私挑”。潘金莲在缝衣服,西门庆过来,王婆跟他一搭一唱。请各位注意看这三个人的情态:西门庆满是笑意的脸;王婆背着潘金莲在跟他打手势,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潘金莲在两人中间,低着头做事。当时已经是三月天,春光明媚,所以桌下的东西不可能是火炉。我个人认为这是熨斗,有一根长柄,前面是长方形的金属块,烤得热热的,拿去熨平衣服上的褶子,刚好与潘金莲缝衣服的活动相呼应。

    崇祯本第五回的下半回是“饮鸩药武大遭殃”,图上画了武大家的全景。王婆推开院门,正在往楼上看,虽然只以背后示人,但是肢体表情很丰富。楼上,潘金莲正在喂武大郎吃毒药;楼下,桌子上放着蒸笼,正是武大郎做炊饼必不可少的器具,可谓画龙点睛。炊饼就像馒头,要用蒸笼蒸,因为避宋仁宗赵祯的讳,就改称“炊饼”。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是我最大的兴趣所在,其中透露出的当时的风土民情非常有意思。

    崇祯本第六回的上半回是“何九受贿瞒天”。西门庆毒死武大郎之后,先去贿赂仵作。请各位看这个小酒馆的造型,和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酒馆简直一模一样。

    右下角是一间厨房,里面的人回过头,好像在和院里那个上菜的人说话。往上一点是一个柜台,柜台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些盆菜,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小菜,像上海馆子一样。屋檐下则挂着风鸡、风鱼,门口还有一个水盆,大概是用来涮洗东西的。左上角对坐的两个人,俊俏后生当然是西门庆,留山羊胡的就是何九了。各位注意看酒馆的柜台,最外面的东西样子很有趣,上面长长的一条像扳手又像切刀,它也出现在了第九回的绣像中。那它是用来切什么的呢?我认为是切银子的。明朝的中晚期,纸钞已经没有办法用了,大家就用银子。一块银子,可能并不是千足纹银,里面夹锡、夹铜;或者店家找不开,就需要用工具来切。《红楼梦》里也有关于把整块银子弄碎的描述,不过是使用剪刀剪。柜台的里面有一个算盘,算盘和切银刀之间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第九回的绣像上也有),上面有两个圆洞,大概可以直接将银子投进抽屉里。构造有点像寺庙里的功德箱,只有老板能够打开。

    崇祯本第九回下半回“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的绣像中,楼上已经打成一团,楼下店家不知所措,西门庆翻进人家的院子,我们借此看到了当时人家中厕所的样子。除了与第六回绣像中酒店非常相似的设施,这家酒店还有一面写着“美酒”的店招。柜台上放着两只笋子,透露出绣像描绘的是江南一带的场景,因为春笋在北方比较少见。

    在第七回中,会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初次登场,她就是西门庆的第三房妾孟玉楼。各位不妨想一想,为什么孟玉楼宁愿嫁西门庆做小,也不愿嫁给尚书当正头娘子。而在后面的故事里,我们还会看到潘金莲的坚韧,看到她所承受的巨大的焦虑,以及她和西门庆的一场重要约会。也正是这场约会,决定了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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