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庆借色聚财孟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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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我们讲到第六回,“奸夫淫妇”终于把该杀的给杀了,现在从第七回接下去,潘金莲正满心期待要嫁进西门府,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高人”孟玉楼

    张竹坡给《金瓶梅》的评语,有些很有道理,有些全没道理。比如,他非常痛恨月娘,一提到她,就有骂不完的话,不知是何缘故。他最欣赏孟玉楼,说她是“高人”“乖人”“第一美人”。这个“乖”不是乖巧,而是聪明伶俐、懂得趋吉避凶。“第一美人”也不是说她漂亮,同样是讲她处事圆融,内外都吃得开。

    在整部《金瓶梅》里,孟玉楼常常会被忽略,因为好像只要有潘金莲在,她就没有声音,而通常她在的时候,潘金莲也在旁边。不过,各位读过小说后可能会发现,即便她常常没有声音,关键性的一两句话却具有杀伤力。她冷静、机智、稳重,因此又有批评家说她是一个“圆人”——看起来没有棱角,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会适时地帮助潘金莲,也会适时地默不作声。

    这样的孟玉楼其实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我们前面提到,她的IQ(智商)和EQ(情商)应该算是这几个女人当中平均值最高的。潘金莲很聪明,大概IQ是最高,可是EQ不行;月娘的EQ不错,可是IQ不够高。这就好像《红楼梦》中的人物,性灵派的高点是林黛玉,现实派的高点是薛宝钗,探春刚好兼具两个方面,而且都不会让人觉得过分。这种人——《红楼梦》里的探春或《金瓶梅》里的孟玉楼,在处世哲学上是最成功的,走到哪里都不会被排斥,也不会结党营私,不会咬群。“咬群”这个词很精彩。潘金莲就是一匹咬群的马,一天到晚找人捉对厮杀。而孟玉楼呢?她每次都很巧妙地把潘金莲拱到前线去。潘金莲跟她讲个不休的时候,她就适时加上一两句关键性的话,把这一锅热汤弄滚。另一方面,在重要的关口,她也可以帮月娘做调停。潘金莲把她当作知己,月娘也喜欢她、需要她。从这个角度来讲,她真是一个“高人”。

    孟玉楼和潘金莲的对比

    孟玉楼本来嫁给布商杨宗锡,但她出场时已经守寡了。杨宗锡在外做买卖,不幸因病死去,留下大笔财产。和西门庆相遇时,孟玉楼已经守寡一年多。这段前情是在第七回加进来的。从文学结构上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没有这个情节,这部小说好像也没有什么损失。前十回大部分是从《水浒传》过来的,可是第七回是独立创作,为什么不干脆把潘金莲的故事先讲完,再讲孟玉楼呢?我个人认为,主要有下面几个用意。

    第一,大家想一想,西门庆的个性是怎样的?贪财,而且很容易喜新厌旧。也就是说,插入的这一回,实际上是为了凸显西门庆的个性。第二,潘金莲的好戏就要完了,这一段也凸显了潘金莲被抛弃的危险,增加了戏剧的张力。第三,这个《水浒传》里没有的人物,也昭示着《金瓶梅》是一本全新的创作,有全新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不再是《水浒传》的附庸。第四,在这里插入孟玉楼嫁给西门庆的情节,还有一个实际的作用,类似于科学实验中的对照组。西门庆娶孟玉楼是明媒正娶,有下定,有婚礼,婚礼后还有过三日,都是照规矩来的。可是潘金莲那边呢?词话本的回目是“西门庆计娶潘金莲”,崇祯本改为“偷娶”,烘托出潘金莲的不堪。潘金莲原本一无所有,最后居然逆转取胜,也是由孟玉楼这个故事烘托出来的。

    后面我们会讲到,潘金莲好不容易做了三十个“夸馅肉角儿”(蒸饺),因怀疑被迎儿偷吃了一个,就把对方打得死去活来。除了凸显这妇人个性的阴狠、强悍、无情之外,事实上也烘托出潘金莲当时的经济状况:那一笼饺子对她来讲很珍贵。而在第七回,西门庆到了孟玉楼那里,作者特别强调了茶食和茶具:“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这二者刚好可以拿来对比。

    西门庆和潘金莲在一起是谁主动的?很明显是西门庆,他在王婆那里走来走去好几天。可是,孟玉楼和西门庆这一段婚姻我们可以确定西门庆是被动的,是薛嫂主动提亲的。薛嫂来找西门庆,跟他计划好,要先去找孟玉楼的姑姑杨姑娘,从杨姑娘下手。第二天她马上去找孟玉楼,孟玉楼并没有觉得突兀。可见,孟玉楼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有可能她是主动的一方,安排由薛嫂穿针引线。如果薛嫂没有来找,西门庆可能就没有后面的动作了。

    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关系是“恃财猎色”。他仗着自己是一个大官人,家里“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便借此猎色。而他和孟玉楼的关系,则是“借色聚财”。不过,他借的是自己的色。不要忘记,西门庆长得很帅,风流俊俏,他将通过这个条件积聚起一笔不小的财富。

    戏剧性在这里又出现了。西门庆明明是被动的,可是孟玉楼在一个月之内就嫁入了西门家,还有一个风光的婚礼。与此同时,曾被西门庆主动出击的潘金莲却还在那里望穿秋水、孤军奋斗。孟玉楼凭什么可以如此风光、简单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潘金莲却像一个快溺水的人,连一根稻草都抓不到呢?

    我们很容易想到“钱”这个因素。书中第七回说道:“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这是一个“普世价值”,钱到位了,什么事都好办。如果由这个角度来说,潘金莲真是处于劣势了。而她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之下,还能够逆转取胜,也是了不起,后面我们会进行分析。

    城市商人阶级妇人的自主性

    《金瓶梅词话》的前六回,以及《水浒传》的相关章节中,帮我们塑造了一个千古奇人——王婆,她也是古代那些“女强人”的一个代表。现在,又出现了一个薛嫂,两人所做的事情其实差不多,但是又可以看出她们的手段是不一样的。这是《金瓶梅》另外一个厉害的地方,明明是同一种人,却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面向。

    孟玉楼为什么要嫁给西门庆呢?她明明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愿意去当人家的继室,即所谓的大太太,而宁愿去当一群女人当中排行老三的妾呢?一方面是因为西门庆很帅,孟玉楼被他迷住了,但还有深层的原因。

    一部好的小说——所有的艺术作品都一样,一定有三个要素,就是能够反映人性、时代性,并具有超越性。人性是通过对人物的精彩描写来展现的;时代性就是能够传达相应时代的思想、背景、氛围;超越性则是通过作品,引导读者去思考一些哲学性的问题,比如前面讲过的东吴弄珠客的序,就比较有超越性。

    通过孟玉楼这个角色,我们可以看到,在晚明社会,也就是16世纪后半叶,至少以城市来讲,寡妇再嫁是非常自然、非常正常的事情,这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社会背景。宋明理学强调“存天理,去人欲”,而到了明朝后期,尤其是王守仁(阳明),则强调个人的自我认识,后来又有正视人类情欲的学说出来。这些说法由文人提出,由商人实践,所以我们说这是市民的写实,是文人的写心。孟玉楼身后有这样一个背景。

    通过《三言二拍》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类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商人妇如果死了丈夫,或者离婚了,再嫁是很自然的事,而且还可能越嫁越好,一般人是不嫌弃的。反而是乡下的小农社会中相对保守闭塞,讲究三从四德,城市事实上很开放。孟玉楼是寡妇,薛嫂却和西门庆说:“青春年少,守他甚么!”可见当时社会认为年轻寡妇再嫁是可以被接受的。这是孟玉楼得以嫁给西门庆的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再者,我个人认为,孟玉楼要嫁西门庆,第二个原因也很重要。在临清这一带,在小小的清河县,西门庆也算小有名气了。他的优点是“潘、驴、邓、小、闲”——长得帅,有钱,会赔小心,对女人一开始是很好的,又有闲。中国传统社会中总是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方父母考虑的是对方能不能养好我女儿,女人嫁人就是找一张长期饭票,这样的观点几乎是根深蒂固的。但孟玉楼要嫁什么?她要嫁一个可人心意。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孟玉楼所代表的16世纪下半叶明朝城市中商人阶级妇人的自主性。

    这个观念在《金瓶梅》的故事中还没有被特别发扬,我们只是通过孟玉楼的行为看出来。但是,到了曹雪芹的《红楼梦》里面,就通过尤三姐之口讲得很明白了。尤三姐出身市井,特别强调自己要追求爱情。她对尤二姐和贾琏说:“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这是曹雪芹替女子所做的大胆宣言:女人也可以选择她所爱的人,而不只是被动接受选择,或者仅仅是挑拣物质条件。

    尚举人有学问,也有田产,但孟玉楼不去当举人的妻子,宁愿选择当西门家一个妾。为什么呢?那个人说不定既老迈,又古板无趣,对于孟玉楼来讲不好玩;她要的是可人心意的那一种,她是真的喜欢西门庆。此外还有一个现实原因,孟玉楼有钱,却有两个大麻烦,一个是张四舅,一个是杨姑娘,分别是她死去丈夫的舅舅和姑姑。杨姑娘年纪大了,而且毕竟是女流之辈,用一些钱是可以填饱的;而张四舅是一个流氓,是一个男的,胃口非常大。她选择了杨姑娘认定的西门庆,而不是张四舅挑选的尚举人,实际上也是在亡夫的两个长辈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嫁给尚举人,张四舅还是会天天来纠缠,要东要西,应付起来很麻烦;而西门庆是“把持官府的人”,她可以得到有利的保护,让张四舅无法兴风作浪。可见,除了对西门庆的好感,孟玉楼也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能做什么,以及要什么。

    孟玉楼的肾上腺激素没有潘金莲那么强烈。潘金莲的占有欲和性欲都非常强;孟玉楼则是想要带着自己的财产,过安定生活,衣食无缺,也不被威胁。这一方面和她的个性有关,一方面也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通过张四舅和孟玉楼对嘴的精彩片断,我们可以看到16世纪下半叶一个妇女的婚姻观和处世观。

    这里还有一个吊诡处。西门庆害死了武大,就把潘金莲搁在一边,没有帮武大烧灵,却先去帮孟玉楼的前夫烧灵。五月初,西门庆和孟玉楼一见钟情,当月二十四日便下了聘,二十六日帮烧灵,六月初二便来迎娶。而武大的灵却要迟到八月初六才烧,且在烧灵时,“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立,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只个乱打鼓【扌屝】钹不住”,场面很是不堪。试想,如果潘金莲是在富贵人家,这些和尚敢这样吗?潘金莲又何必这样呢?孟玉楼和西门庆结婚之前会这样子吗?真的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好像处处在帮潘金莲开脱,可我还是认为,我们现在看《金瓶梅》,应该有现代的女性意识和女性观点。

    女强人薛嫂

    我个人认为,相比王婆,薛嫂更加聪明、能干、机灵,她可以出入大户人家,就说明她的应对进退是为大户人家所接受的。王婆也许手段厉害,可是那种厉害是属于比较底层的,行事阴狠,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明显的拉皮条式的。虽然做的是同一类事情,但是薛嫂的手段就让人感觉比较“高级”,或者说更加圆滑。《金瓶梅》的第七回完全是薛嫂的戏,非常精彩,可以花一点时间好好来看。上来便是薛嫂自报家门:

    我做媒人实可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

    我们知道,舞台上各种各样的戏曲开场时,常常会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在舞台当中一站,说自己姓甚名谁,说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个人通常是配角或者丑角,比如《苏三起解》里的解差崇公道,开口就是“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造成一种舒缓的、喜剧的效果。这种手法也是从说书人那里借鉴来的。通过薛嫂的这段自报家门,可以看出她通过做媒婆赚到不少好东西,在喜筵上还能拿就拿,一直往宽袍大袖里塞东西。“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有时候,姻缘说得好,也是在害人。

    薛嫂平时是卖翠花儿的。这些三姑六婆因为是女人,可以在深宅内院通行无阻。这一天,她主动找上西门庆,开门见山:“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接着,便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开始介绍孟玉楼。薛嫂很了解西门庆,首先说的就是钱财:

    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筩。

    然后,讲她的身世背景:

    不幸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还小,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他家一个嫡亲的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

    “姑娘”就是姑姑,她是主张这个没子女的年轻寡妇再嫁的。接着,才说到孟玉楼的样貌:

    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

    这人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打扮起来更美,像花灯上面的美人,或者说像现在的广告明星一样。西门庆一向喜欢肉肉的、脸白白的小个子,孟玉楼的形象在西门庆的妻妾中算得一个异数。

    最后,说她的能耐:

    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

    薛嫂的这番介绍真有技巧。“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而潘金莲会弹琵琶,可见他喜欢有些音乐背景的人。“当家立纪”四字,意谓孟玉楼是很能干的主妇。

    听了薛嫂的话,西门庆便问:“几时相会看去?”薛嫂原已计划得非常周详,便告诉他:我们不是要先看孟玉楼,而是要先看她的姑姑(杨姑娘),因为姑姑才有助力。她用了一句当时的俗语:“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意思是不用去找汉高祖(本主),找下边的人就够了,只要找对人,反而比较有用。“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道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多许他几两银子,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拿上一段,买上一担礼物,亲去见他,和他讲过,一拳打倒他。随问傍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一拳打倒他”很有趣味,也是当时的俗语,类似于现在说的“一击即中”,一下就成了。

    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北边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箱儿去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

    上面最后两句话,张竹坡特别批了个“细”字。开头是薛嫂提着花箱来,西门庆在铺子里和主管算账,最后又收在这里,写得很完整。第二天,西门庆就由薛嫂带着,去见杨姑娘了。我们看看他的一身打扮:“头戴缠棕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张竹坡批了“市井气”三字。这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生药铺的老板,没有官位,生意也没做大,尽量打扮之后也只能到这个效果。可是,他很会讲话,见到杨姑娘,开口便称“姑娘”,认定对方以后就是自己的亲戚了。杨姑娘也是明人不说暗话,在薛嫂一番垫话后,回道:“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这其实只是一个门面,重点在后面:“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意思是我们杨家本身很有钱,西门庆并不吃亏。“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杨姑娘这是在告诉西门庆,还有一个很讨人厌的张四存在,可是如果西门庆给她钱,她可以帮他摆平。她的条件也很简单:“娶过门时,生辰贵长,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这话说得很直白,孟玉楼与西门庆结婚后,逢年过节不能忘了杨姑娘,但孟玉楼手上有钱,再怎么样也不会被吃穷。

    西门庆听罢,就说:“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棺材本,小人也来得起。”他不仅讲话的口气很大,还当场拿出了三十两雪花官银,又向杨姑娘许诺:“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段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头上门行走。”这门亲戚,西门庆算是认下了。我们看下去,就会知道,后来西门庆家请客、过节时,总有杨姑娘在场,而且每次来都住好几天,就住在孟玉楼的房间。老实说,西门庆对亲戚还蛮慷慨的,所以杨姑娘这门亲也做对了,给自己捞到了不少好处。

    “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当老身意小。自古先说断,后不乱。’”“先说断,后不乱”大体相当于“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薛嫂又适时加添了几句,“一席话说的婆子屁滚尿流”,这门婚事算是成了。从杨姑娘家出来,西门庆拿了一两银子给薛嫂做驴子钱,更多的当然在后面,薛嫂还“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呢。

    西门庆、孟玉楼相亲

    第三天,西门庆打扮得更漂亮——或者说更“市井气”,到了孟玉楼的家。

    原来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西门庆勒马在门首等候,薛嫂先入去。半日,西门庆下马。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进去,里面仪门紫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

    孟玉楼夫家原先是卖布的,所以有染坊。这一回的绣像细致还原了“朱红槅扇”后面的陈设。

    画面上的西门庆依旧英俊潇洒;右下角是仆人玳安,他捧着一个方盒子,里面就是要下定的东西;薛嫂掀起孟玉楼的裙子,让西门庆看她的脚,表情很生动。

    回到故事本身,孟玉楼还没有出来。一个小厮先拿来一盏福仁(橄榄仁)泡茶,借这个机会,作者透过薛嫂之口进一步介绍孟玉楼。

    当初,有过世的他老公在铺子里,一日不算银子,搭钱两大簸箩。毛青鞋面布,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见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长了十五岁,吊起头去,名唤兰香;小丫头才十二岁,名唤小鸾。到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

    孟玉楼的丈夫在世时,店里生意很好,所售商品卖的价钱也好。手下二三十个工人都归孟玉楼管理。结婚时两个丫头、一个小厮都会跟着孟玉楼到西门家。这很重要,西门庆等于是娶一赚三。

    薛嫂又说:“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了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这是本书中第一次出现春梅的名字,原来春梅也是通过薛嫂进入西门家的。孟玉楼现在居住的这座宅院,“也值七八百两银子”,薛嫂提议“丢与小叔罢了”,也是在情在理。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良久,只闻环珮叮咚,兰麝馥郁。妇人出来。”先听到声音,再闻到香气,人再出来,写得很有层次。

    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生的天然俏丽;裙下映一对金莲小脚,果然周正堪怜。二珠金环,耳边低挂;双头鸾钗,鬓后斜插。但行动,胸前摇响玉玲珑;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恰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下瑶阶。

    果然长得很漂亮。“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薛嫂忙去掀开帘子,妇人出来,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我个人认为,“不端不正”是在强调孟玉楼并不是卑躬屈膝的:我也是一个主家娘子,你现在登门求亲,我不需要低三下四,我有我的自信和尊严。潘金莲就没有这样的福分,随时都要很小心,动不动还要跪下磕头。西门庆目不转睛地看了孟玉楼一番,开口就是谎话:“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孟玉楼回他:“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这些其实都是门面话,孟玉楼当然知道对方家里有大老婆,因为吴月娘也是一个千户的千金小姐,打听一下总会知道,可是门面还要装一装。西门庆接着问“娘子青春多少”——“先说断,后不乱”,虽然媒婆说她二十五六岁,西门庆当然是不相信的。孟玉楼也不欺瞒他,说:“奴家青春是三十岁。”长西门庆两岁。薛嫂反应非常快,立刻接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

    这时候,“只见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孟玉楼有钱,才能用这些东西。相比较之下,潘金莲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每一个肢体语言都是有意义的。这是在暗示什么?孟玉楼今天第一次见到西门庆,她满意吗?满意。所以,她才愿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有一点夫妻间相互照顾的感觉。西门庆“忙用手接了”,两个人彼此都中意。

    薛嫂还用手掀起孟玉楼的裙子,刚好露出三寸金莲。可见那个时候脚的大小真的很重要。西门庆叫玳安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当时一个中上人家,不算特别有钱,下定的水平是这样的。西门庆允诺:“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日准娶。”孟玉楼说要知会杨姑娘,薛嫂讲已经去过了,杨姑娘很喜欢。孟玉楼的反应很有意思:“既是姑娘恁的说,又好了!”“又好了”,表示什么?其实她已经满心欢喜,已经很好了;现在姑姑也答应了,那就更好了。这个女人真大方,不扭捏作态。我想这也体现了她的人格尊严。

    西门庆出去之后,薛嫂问他的意思,西门庆就答“其实累了你”,意思是“有劳了”,可见他很满意。接下来又是将最平常的行为化作小说的情节。媒人送走了一方,一定要回去问问另外一方的意思,再作计议。孟玉楼“问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大概就是确认一下,并不见得很在乎。薛嫂此时跟她讲清楚了,但也不明着讲:“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她承认西门庆家里有一堆人,只是没有一个好的,让对方放心。而且,她再次强调:“他老人家名目,谁是不知道的!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

    孟玉楼招待薛嫂酒食,正用着,杨姑娘那边叫人来问消息,而且带了几样食品作为礼物。和《红楼梦》里的食品一样,《金瓶梅》里的食品也能适切地推动剧情发展,而且可以补充人物的信息。杨姑娘让人带来的是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和十几个艾窝窝,这些很普通的食品,可见这个姑姑家没有什么钱。孟玉楼回赠什么呢?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远比收到的礼物丰厚。从此以后,杨姑娘每次去西门庆家里做客,就没有空着手回去的,月娘一定让她带上一些礼物,这是他们家的规矩。薛嫂见着好处,便要捞一点油水,直接问“姑奶奶家送来什么”,要“包了家去,稍与孩子吃”。孟玉楼给了她一块糖、十个艾窝窝,她便“千恩万谢出门”了。

    孟玉楼风光出嫁

    接下来就要写孟玉楼和张四舅了。张四这个母舅,不敢去找西门庆,只好从孟玉楼一方下手,想说服她不要嫁到西门家。两人各执一词,有来有往,进行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对话。

    (张四)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歹口多,你惹气也。”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着紧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个道理,不妨事。”张四道:“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张四道:“不是,我打听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人多口多,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从上流看,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行乱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

    这孟玉楼果然是一个厉害角色。你不要惹着她,你要惹到她,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所谓“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也就是我们说的“富不过三代”,有钱没钱,其实都是起起落落的。张四说西门庆事实上没有钱,但孟玉楼认为有钱没钱有什么关系呢,连朝廷都有要跟太仆寺借马价银子的时候。“各人裙带上衣食”,结婚以后物质生活的好坏更是个人的私事了。孟玉楼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和和气气地劝张四舅不用替自己担心,事实上气死他了:反正我自己有钱,你管我!这不就是当时的世道人心吗?

    这里也写出了明朝中晚期一般人家妇女的婚姻观和处世观:丈夫三妻四妾没有关系,只要自己有分寸,仍然可以立得住脚;而且她只管三门内,三门外是不管的,一丈以内是丈夫,一丈之外就随便他。

    五月二十四日,西门庆请了吴大妗子,来正式下聘。吴大妗子是吴月娘的嫂子,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吴月娘,而吴月娘也没有反对,并且是由她娘家的嫂子“坐轿押担”。聘礼很多,“衣服头面,四季袍儿,羹果茶饼,布绢绸绵,约有二十馀担”。二十六日,又“请十二位高僧念经,做水陆烧灵”。这些也间接凸显了潘金莲的可怜。

    接着就要搬东西了。张四带了一伙人来,想借机讨要一些。他对孟玉楼讲道:“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这是鬼话,左邻右舍都在,孟玉楼马上哭起来,并且说:“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裹脚布是很私密的东西,大庭广众下讲出来,便是将了张四一军。这时,杨姑娘也加入了战局。

    这幅绣像上,哪一个是杨姑娘?拿个拐杖那个。她后面那个高高的是谁?孟玉楼,果然是长挑身材。孟玉楼左边那个呢?薛嫂。张四是哪一个?右边第二个,两手都被人家拉住那个。书中对杨姑娘和张四舅吵架的描写也很精彩,将两人那种非常市井气的形象——说白点儿就是泼妇和流氓,和最底层社会的骂街方式——怎么难听怎么说,都展现出来了。这个时候也看出了薛嫂的能干,趁杨姑娘和张四舅吵得不可开交,她指挥众人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把所有箱笼都搬走了。

    六月初二,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最有趣的是小叔杨宗保还当花童,孟玉楼就这样风风光光进了西门府。她带了三个人——丫鬟兰香、小鸾,还有一个琴童,这个琴童后面是有戏的。到了三日——那个时候结婚第三天还要请客,杨姑娘家,以及孟玉楼的两个嫂子都来了,从此亲戚来往不绝。对西门庆来说,一个月之内便完成了这样一门多赢的婚事,是一个理想的结果。

    六月十二日便是西门大姐要出嫁的日子,西门庆马上又开始张罗这件事。孟玉楼陪嫁了两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他将其中一张给了西门大姐,可见孟玉楼带来的东西也就是西门庆的东西了。

    潘金莲的双重焦虑

    接下来,我们回去看看潘金莲。

    第六回的末尾,临近端午节的时候,西门庆来到潘金莲家。“两个殢雨尤云,调笑顽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鞋杯是当时流行的玩乐,也是在夸耀女人的脚有多小。西门庆是将酒杯放在莲鞋里,还有用瓷器或其他材料做成小鞋子的样子,也叫鞋杯。“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只有几两散碎银子。“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以前没有柏油路,北方风沙又大,一阵风沙来会把沙子吹到眼睛里去,所以当地人习惯用眼罩,或者叫眼纱。眼罩是用很细的纱布做的,用的时候直接覆在眼睛上面。

    “妇人下了帘子”——请各位想想,如果是舞台剧表演,一定要有一个帘子和一扇后门做道具,王婆经常在后门出入,而帘子是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必不可少的联系物。潘金莲“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各散去了”。这一走一散,便到了第八回。

    张竹坡有一句批语:“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第七回写孟玉楼是热——闹哄哄,有做媒的,有相亲的,有结婚的,有吵架的;第八回写潘金莲是冷,而且是非常冷,“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却“盼不见西门庆来到”。这一热一冷是同时发生的。整部《金瓶梅》,前五十回是热,后五十回是冷。此是后话,现在我们来看看潘金莲,看她如何在巨大的焦虑中煎熬。

    自端午节前后,便不见西门庆身影,中间潘金莲托玳安捎了一封信,也没有下文。一直到七月二十九日,王婆才把他“抓”来,离上次两人见面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这段时间,潘金莲落入了困境。第一,她相思难耐。她和西门庆至少是两情相悦,这是她情欲上的苦。第二,她有经济上的压力。西门庆每次给潘金莲多少钱,都随他高兴。而且武大郎死后,没有人再卖炊饼,她也没有别的进账。像第六回末尾的那几两散碎银子,够她生活多久?她自己省吃俭用,那一笼“夸馅肉角儿”对她来讲是很昂贵的,是为了等西门庆才做的。迎儿偷吃一个,便被她又抽又打,这反映出她在情感和经济上双重的焦虑。万一西门庆从此不来,她就两头落空,那她怎么办?如果她和西门庆就此结束,她可一点反击的筹码也没有,她最终很有可能会被王婆卖了,或者沦落为暗娼,靠王婆替她拉皮条。这是一个她不敢想的未来。

    书里将潘金莲的焦虑写得很好。她用自己的鞋子打了一个相思卦。这个相思卦让我们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女人小小的鞋子还有这么个用处。这就和西方人手拿一朵花,一边摘小小的花瓣,一边念“他会来,他不会来,他会来,他不会来”是一个意思。我们不能说摘花瓣的很浪漫,拿鞋子的就恶心。其实这些表达的都是闺中女人的无助。人只有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去祈求这些有象征意义的事物吧。她一边卜卦,一边巴巴地想今天西门庆是不是会来,所以去蒸了一笼饺子。最可怜的是迎儿,被朝打暮骂,还不知是何缘故。潘金莲尽管很伤心,但还是一直苦等,这也显露出她不放弃的个性。后面我们会看到李瓶儿的故事,李瓶儿也是忽然间被西门庆冷落,以致相思成病,找了一个医生,然后就嫁给医生了。比起李瓶儿来说,潘金莲更能坚持,等了将近三个月,而李瓶儿等了一个月就不行了。后来李瓶儿因潘金莲的加害而走向死亡,也反映出二人个性上软弱与强硬的分别。我们可以说,《金瓶梅》将人物的个性写得非常好。

    这一天,好不容易逮到玳安,就写了一首《寄生草》,请玳安捎给西门庆。西门庆的小厮玳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潘金莲“常与他浸润”,给他甜头。那笼珍贵的饺子后来被谁吃了?玳安。

    玳安收好书信,将出门时,潘金莲说道:“你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玳安回:“六姨,自吃你卖粪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帐;骑着木驴儿磕瓜子儿——琐碎昏昏。”这是当时的俚语,大意是你们这些缠缠绕绕的关系,弄得我昏头昏脑,这些话叫我怎么说呢?

    此后,“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看看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终于,潘金莲还是请了王婆吃酒肉,又拿一根金头银簪子给她——可见潘金莲的经济困难,贴身饰物都拿出来了。西门庆寿辰次日,七月二十九日,王婆把西门庆“抓”来了。潘金莲即将迎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戏,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潘金莲先是文骂,后用武攻。她从西门庆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上面有“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字样,正是孟玉楼的陪嫁物。潘金莲“猜做那个唱的与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不与他”。接着,她把他手上的扇子折断了。这个过程中,西门庆都在一旁嬉皮笑脸。武行之后,潘金莲立刻又改了样式,开始给西门庆过生日。

    我想,再怎样了不起、怎样得意的男人,有时候也想身边有人可以骂骂自己。曹雪芹笔下的宝二爷就很喜欢让他的丫头晴雯骂。有时候,被人骂还很过瘾。西门庆的其他妻妾,还不敢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对骂,潘金莲就有这一点胆,这点胆刚好投西门庆所好。他当然不会担心被她骂,还会觉得像挠痒痒一样过瘾。

    潘金莲安排了一桌酒席,接着是送礼物:

    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梅桂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准备这些东西是要花很大工夫、很多钱的,“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他说道:“知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潘金莲为了进一步巩固战果,“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西门庆更喜欢了,两人再次共度春宵。没想到次日一早,便收到武松书信,说不久就到。这个消息有如临门一脚,将潘金莲“踢”进了西门府。在王婆的怂恿下,西门庆和潘金莲约定:八月初六为武大烧灵,初八晚上便抬娶潘金莲过门。

    第八回的最后,是“烧夫灵和尚听淫声”,一方面是在嘲笑这些和尚,一方面也将潘金莲和孟玉楼作对比。孟玉楼有钱,所以能请到十二位高僧。潘金莲家低墙矮户,请的和尚格局也不会高。同时,她又为了要笼络西门庆,两人大白天就在房间里翻云覆雨。潘金莲觉得被和尚听见不好意思,让西门庆赶快。西门庆才不管呢:“你且休慌,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烧灵结束,和尚还不忘在嘴上讨潘金莲的便宜。小说中讽刺和尚的地方不在少数。

    潘金莲孤军深嫁西门府

    第九回开头便是“西门庆计娶潘金莲”,潘金莲终于进了西门府,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跟孟玉楼怎么比?但潘金莲也真是了不起,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居然成功了,取得了逆转胜。而且一进来,西门庆就给她“花园内楼下三间”居住,其他妻妾都住在后面,她算是一个独立的单元。西门庆又给她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本来是吴月娘的丫头,叫春梅;另一个是新买来的上灶丫头,叫秋菊。西门庆早就对春梅有意思,把她转到潘金莲这里,比较好行事。

    且说西门庆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

    独门独院,衣服头面,专人服侍——潘金莲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天。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最心满意足的时候。

    前面通过旁人的三言两语,我们已经知道西门庆家里有好几个女人。对潘金莲来说,此前她都是通过西门庆的眼睛来看西门府众女子,但男人的眼睛靠不住,现在她要自己端详了。而在读者这一面,也要借由潘金莲的眼睛看看这几个女人是何形状。潘金莲本就是精细人儿,她来到这个新的环境,一定会把众人看个仔细:哪一个是可以欺负的,哪一个是要笼络好的。所以,用潘金莲的眼睛来看众人是最合适的。

    潘金莲打量众人的同时,吴月娘也在看她。作为大老婆,她很想知道潘金莲到底是何等人物,可以让丈夫为了她去杀人。女人看女人,往往是很刻薄的,吴月娘从潘金莲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小厮每家来,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今日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

    在吴月娘眼中,潘金莲果然是一号人物。接着,小说便转入潘金莲视角。

    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多拜见,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傍边。月娘教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分付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傍边,不转睛把眼儿只看吴月娘——约三九年纪,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故小字叫做月娘。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在人前多咳嗽一声,上床赖追陪,解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的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爪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多看到在心里。

    只这一会儿工夫,潘金莲便把这几个人看尽了,对于日后如何周旋,心中已有主张。

    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的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和他同桌儿一处吃。因此,李娇儿等众人见月娘错敬他,各人都不做喜欢,说:“俺们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好没分晓。”

    “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潘金莲初到西门府,还没有站稳脚跟,对环境也不明朗,所以先要赔尽小心,打牢基础。不需要她拿的,她偏偏赶着去拿;不需要她动手的,她也要献殷勤。“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这八个字就写尽了潘金莲的精细与精明。等她了然于胸之后,当然又是一番天地了。而月娘这时还有一点笨,很容易就被骗了,以为潘金莲是一个很好的人,还很喜欢她。“人前多咳嗽一声,上床赖追陪”这两句,可能是混入的他人的眉批,在崇祯本中被删掉了。李娇儿也是一代名妓,虽然现在身体发福了,风月不及潘金莲,也不至于是这般模样。

    潘金莲终于进了西门府,地位也在逐渐稳固。孟玉楼也进来了。下一个要出场的是另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金瓶梅”中的“瓶”——李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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