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金瓶梅》的人物、时间和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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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所熟悉的人生

    我们在前一章已经简要介绍过《金瓶梅》的创作背景和时代氛围,接下来我们即将登堂入室,走进西门庆家,一睹这位“淫兄”的风采。

    前面我们讲过,《金瓶梅》的奇,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的不奇。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些吃喝拉撒睡的事情可以写成一部书。明明写的是常人俗事,平白如话,却生猛鲜活,你仿佛可以感受到四百年前那些人讲话的口吻。这部书还有一奇,即从来没有一本书,可以像《金瓶梅》这样具有争议性。它到底是好书还是坏书,是淫书还是一本世情书?一天到晚被禁,可是看过的人都觉得好,却不敢把这喜欢大声说出口,还要遮遮掩掩的。那些评论《金瓶梅》的书,几乎都要先说“虽然它怎样怎样”,再说“但是其实怎样怎样”,我就觉得有一点矫情。喜欢就说喜欢,好就是好,不必要先披上道学的外衣。我们大可开宗明义,嬉笑怒骂地来谈《金瓶梅》,因为这就是你我所熟悉的人生。

    我相信各位一定听过一句话:“无聊的人生,黑暗的社会。”我记得从我懂事开始,就从台湾的歌仔戏或者广播里常常听到这句话。你不能否认,这两句话带有相当的真实性,才会在这块土地上一直流传,才会动不动就被拿出来感叹。我最近还常常听我的学生念这一句话。我相信走过年轻岁月的人大概都有体会,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废五金”,每天混吃等死;等你发现自己可以有所作为的时候,通常又是去日苦多,而不是来日方长。事实上,“无聊的人生,黑暗的社会”刚好反映了《金瓶梅》的年代,书里每一个人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现实。你看西门庆这些妻妾,每天待在家里真是无聊之极,除了纳纳鞋,吃一吃东西,听人家唱唱小曲,就只好吵架了,日子真的不晓得怎么过下去。

    整理《金瓶梅》的文人之谜

    《金瓶梅》的版本实在太多了,前面我们大概比较了一下《金瓶梅》的词话本和崇祯本。作者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就我个人而言,比较能接受的说法是兰陵笑笑生后面要加个“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在一开始多是集体创作,往往是由书会中的才人创作出话本,再从说书人的嘴巴里面出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如此,它们的定稿已经是明朝中晚期的事了。文人对流传已久的各种版本进行加工,将一个个故事连接起来,形成定稿,再由书商刊印发行,流通于世。而后来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李汝珍的《镜花缘》、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则都是由文人独立创作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发展,大概经历了这样一个由集体创作到个人创作的过程。《金瓶梅词话》刚好落在集体创作和文人加工写定之间,文字介于“听”与“看”之间,还不能被称为成熟的纯文学作品,但它的珍贵难得也在于此。纯文学作品要更晚一点才出来,就是崇祯本。

    现在问题来了:崇祯年间整理《金瓶梅》的这个文人到底是谁?到目前为止,我个人可以接受的说法是,这个人可能是李渔。

    李渔,字谪凡,号笠翁,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他写过一部《闲情偶寄》,还有短篇小说集《十二楼》等,对于社会风俗、戏剧理论都很有研究。有一个版本的《金瓶梅》中出现了署名“回道人”的两首词,而回道人是李渔的化名。再者,李渔和张竹坡的父亲往来很密,而张竹坡“第一奇书本”上曾署“李笠翁先生著”。除非以后有更新的资料,否则,李渔大概可以像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一样,冠上名著写定者的名头。

    为什么我选《金瓶梅词话》作为讲授的底本呢?崇祯本和词话本相比,回目变动很大,内容倒是基本一致,只是大量修改了词话本中的说书口吻,比如“看官听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这种。其他像重复的内容,像嫁接他人故事的,或者所谓“套话”,崇祯本也删掉不少。词话本中山东土话比较多,到了崇祯年间,崇祯本的作者便将当时人已经不是很熟悉的语言,变成了当时使用的语言,更适合阅读,更接近纯文学。这是崇祯本比词话本进步的地方。但是崇祯本也有缺点。词话本中保留了最珍贵的社会史料,你可以看到那时候人的吃喝玩乐,那时候的戏剧演出方式,等等;而崇祯本中没有这些。从社会史、经济史、风俗史、饮食史来看,这些内容才是重点所在,才是很有趣的地方,删掉蛮可惜的。所以我个人认为,还是应该看词话本。“里仁版”好在将崇祯本中的绣像全部收了进来,这些画刚好反映了晚明时期的建筑、装潢、衣着等方面的风尚,很难得。后面我们所提到的《金瓶梅》这部书,一般指的就是词话本了。

    《金瓶梅》的人物和创作时间

    小说的三要素是人物、情节和环境。台湾作家侯文咏先生曾为《金瓶梅》制作了一张人物关系图表,这张表以西门庆为中心。西门庆的正房是吴月娘;二房李娇儿,原是一位名妓;三房孟玉楼,娶回她就等于娶了一大笔财富;四房孙雪娥,是西门庆前妻的丫鬟。西门庆娶吴月娘之前,还有一个过世的老婆姓陈,留下一个女儿,就是西门大姐,后来嫁给了陈经济。陈氏死后,西门庆便将孙雪娥收房了。在小说里,孙雪娥的地位比一般妻妾还低一层,做衣服的时候她就会少一件,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她的份儿,她的主要工作是厨房的总管。接下来,第五房就是潘金莲了。

    潘金莲聪明的地方在哪里?她一入西门庆家,就要开始兴风作浪,第一个对象是谁?孙雪娥。柿子一定要拣软的捏,然后再一个一个收服上去。小说里可以看出来孙雪娥和李娇儿等人是比较合作的,她们属于“旧党”;而潘金莲和孟玉楼连成一气,属于“新党”,两边屡有争斗。月娘则是所谓的裁决者。后来,西门庆再娶了第六房李瓶儿,又给他带来非常大的财富。人家是娶妾伤财,他是人财两得。

    当然,西门庆和妓女的关系也很密切。前三十回主要是李桂姐,接下来四十回就变成郑爱月儿。最后西门庆得病,和郑爱月儿也有很大关系。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他得的是梅毒。从整个世界医学史来看,当时梅毒是主要的性病,应该是郑爱月儿先得病,再传给西门庆。除了这两个名妓之外,他还有一位官太太情人——林太太。而家中丫鬟被收用的更是不少,庞春梅便是其中之一。西门庆死后,春梅被赶出西门府,转头便嫁到守备府,还生了儿子,扶了正,摇身一变成为小说最后二十回的主角。

    西门庆偷情的对象也很多,像宋蕙莲、王六儿,反正是来者不拒。潘金莲骂他“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一种病——性成瘾症。性成瘾是一个现代名词,又称为过度性欲望紊乱症或性冲动症。如果这些性冲动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焦虑不安的痛苦感觉。也就是说,他不是喜欢这件事,而是不得已。当然,现在有很多人拿“不得已”当作幌子。不过,我觉得西门庆是真的病了。各位有没有注意到,起先他还可以很浪漫地调情,跟潘金莲、李瓶儿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浪漫的过程,是在享受性爱;可是越往后,他显得越没耐心,就是急着做这件事,做完就算,完全没有乐趣可言了。关于这点,我们以后还会讲到。

    除了西门庆和他的家人,小说还提到一些官吏豪绅之家。比如夏提刑家、王招宣府、周守备府、乔大户家、张大户家、何千户家等。诸如尼姑、道士、卜卦者、医者、工匠、商贩、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吏,等等,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插其间。其中,夏提刑曾是西门庆的上级。西门庆开始做官的时候,官职是理刑副千户,相当于如今的县公安局副局长,这种恶棍担任这样的职位,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前面我们提到过,有学者认为,这部书的画面之开阔,国外只有《战争与和平》可以比得上。它对于人物纵深的写实性是非常厉害的,单论这点,就比《红楼梦》还要开阔。《红楼梦》毕竟是比较形而上的,而《金瓶梅》是形而下的,以市民的角度来看社会百态。

    侯文咏认为《金瓶梅》的故事发生在徐州,但我个人认为这个故事大体还是以山东省东平府临清县清河镇为基准点发散出去的,包括附近的东昌、东平、阳谷,一直到苏州、杭州、扬州等地,都在京杭大运河沿线。

    我们再来说说《金瓶梅》故事发生的时间。这也是这部小说非常有特点的地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只有模糊的时间,而《金瓶梅》好像一本日记一样,对时间的记述非常明确。故事发生在12世纪初,从北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开始,经过重和、宣和,一直到靖康二年(1127年),总共十六年。前六年的事写得非常详细,后十年就比较随便了。总共一百回的故事里,西门庆在第七十九回死去,而前十回基本上还在《水浒传》里打滚,真正精彩的是这部书的中间部分。作者在这部分中巨细靡遗地讲述了西门庆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三岁这六年发生的事情,而他过世后的十年,情节就推进得很快了,好像连作者都懒得讲下去了。不过,所谓政和二年到靖康二年,只是小说中假定的年代,它真正反映的是明世宗嘉靖年间到明神宗万历年间(即1522年到1620年)的情况。换句话讲,小说“骗”你说故事是12世纪初的事情,实际上当中所有的人物和背景都是五百年后晚明的实况录像。而16世纪的下半叶到今天又过去四百多年了,时间真是很可怕的东西。

    从《金瓶梅》这部书诞生起,人们就说它是一部淫书,会教坏人心。可是,大家又说它是中国文学史上,也许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本写实的作品。那么,在它背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换句话说,西门庆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呢?在进入西门家之前,我们还得花一点力气,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一个令人窒息而又风气大开的时代

    关于明嘉靖到万历年间的特征,我们可以提出一些关键词,比如暴力、荒淫、佞臣、宦官、廷杖,以及厂卫组织等。在明朝的皇帝里,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尤其是到了中晚期的时候。跟这几位皇帝相比,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就不算什么了。

    明世宗前面是明武宗,年号正德。关于明武宗私生活糜烂的例子,最有名的要数豹房(宫外的行乐之所)。他在位十六年,几乎夜夜笙歌,最后在豹房驾崩。而明世宗中年以后信奉道教,他在位四十五年,有三十年是在耗资不菲的斋醮当中度过的。那些所谓的道士,向他进贡“长生不老药”,实际上是“伟哥”一类的东西。他对道术和淫乐的追求直接导致了“壬寅宫变”,自己差点儿被宫女们勒死。而他的孙子明神宗在位的四十八年中,有三十多年不曾上朝,沉湎于酒色当中。大臣死了,遇缺不补;待批的公文堆积如山,他一把火就给烧了。不理、不看、不讲、不听,就这样在深宫当中“躲”了三十多年。后来的史家曾下过一个论断:“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史·神宗本纪》)我们都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而死,而且上吊之前把头发披到面前,盖住自己的脸,表示无颜见祖宗。但他其实并不是最坏的,前面那些皇帝比他更昏庸。

    在《金瓶梅词话》的第三十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蔡太师过生日,西门庆遣主管吴典恩和仆人来保去送生辰担。这蔡太师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他收下礼物后,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得知西门庆并无官役在身,又接着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西门庆一下子就当上了“公安局的副局长”。不仅如此,蔡太师甚至顺便给送礼物的吴典恩和来保加了官位,一个做驲丞(驿丞),一个做校尉。吴典恩和吴月娘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冒称自己是西门庆的小舅子,所以就得了一个肥差。吴典恩的谐音是“无点恩”,西门庆死后,他一直要害吴月娘,用尽心机要抢夺旧主的家产。

    这时,说书人插了段话进来:“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这实际上是在讲明世宗到明神宗初年那段时间的朝政。可见,这部书不仅仅是在讲市民阶级的常人俗事,它背后还有时代意义在,它在讽刺当时的政治已经败坏到这种程度。但如果直接写“那时神宗”,不就完蛋了吗?所以就指桑骂槐。表面上是宋徽宗、蔡京,其实是指明世宗、严嵩,或者明神宗时期很差劲的臣子和官吏。

    严嵩父子执掌内阁,权倾天下二十年,关于严嵩的所作所为,可参见《明史》所载杨继盛弹劾他的奏疏:“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凡府部题覆,先面白而后草奏。百官请命,奔走直房如市。无丞相名,而有丞相权。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严嵩卖官鬻爵,并不管这个人能不能胜任,只要钱给得够多,就可以做那个官。由此,不难想象整个朝廷的吏治腐坏到了何种程度。

    除了皇帝昏庸、宦官专权、奸臣当道之外,当时士大夫的意气之争也很激烈。如万历年间的东林党与宦官及其依附势力之间的斗争就演变成明晚期激烈的党争局面。要不然就是跟皇帝过不去,皇帝一上朝议事,士大夫们就指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好,皇帝就不乐意上朝了。这些大臣有时在骂皇帝什么呢?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大概会觉得他们的指责很幼稚或者迂腐,比如某个皇帝继位之后,想要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后,士大夫们就是不接受,那时的大臣认为后宫的事情也是朝政。

    举一个例子。明神宗曾和一个宫女有染,宫女怀孕生了儿子,取名常洛。他喜爱的郑贵妃后来也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常洵。神宗一直想立常洵当太子,可是朝臣却认为应该立长。神宗表明自己根本就不喜欢常洛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宫女,这下连自己的母亲李太后也得罪了,因为李太后也是宫女出身。后宫前朝一起施压,立储一事变得错综复杂。明朝的士大夫有一个特点——不怕死,动不动就一两百人跪在朝堂上哭。皇帝一气之下就廷杖伺候,常常当场就打死好多人。为了立太子的事,上下争吵不休,吵到神宗索性不再上朝,把本该处理朝政的精力都消耗掉了。明神宗死后,到底还是朱常洛继承了皇位,是为光宗。当时,他已经三十八岁,在位仅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现在我们跳脱出来看,会觉得这些士大夫很迂,他们坚持的所谓宗法制度也很反动。这些人经常是凭着意气在和佞臣、宦官争斗。

    那时期的特务机构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力也很大。西门庆任官的提刑所,即是东厂在地方的分支组织。这也可以证明这部小说和宋徽宗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理刑副千户”这个官名是明朝时候才有的。

    当时,整个朝廷弥漫着奢华而糜烂的气息。如果你能够给皇帝进奉增强他房中术的“伟哥”,大概就可以做高官。“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张居正官至首辅,是万历时期的一代能臣,是难得的清正廉洁的治国之才,历史课本中对他赞誉有加。可是,他的私生活淫逸糜烂,兵部尚书谭纶曾把房中术传授给张居正,讨伐倭寇的名将戚继光,也曾用重金购买称为“千金姬”的胡女送给张居正,还专门派渔民寻找壮阳补药奉送——这是关了灯的另外一部文化史了。我们用张居正举例,不是特别要骂他,只是说连张居正都是这个样子的,其他人的行为也就不奇怪了。在《金瓶梅》里,西门庆拿了胡僧的药,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反映的就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有人说,张居正就是由于淫逸过度,最后虚脱而死。

    张居正要扭转国家的风气,其中一点是希望大家不要浪费。可是张居正父亲去世的时候,皇帝赐他回原籍办丧事,他坐的轿子要三十二个人抬着。这顶轿子简直是一所移动的房子,里面分卧室和客厅,还有两个小童服侍。各位想想看,他沿途骚扰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金瓶梅》里的蔡状元、宋巡按等人经过清河县,大家都要劳民伤财;张居正回籍葬父这一路上,得有多少“西门庆”在供应他。

    张居正每餐要摆上超过一百种菜品,却“犹以为无下箸处”。后来吃到了真定太守钱普制作的“吴馔”,才感到满足,说终于吃了顿饱饭。以后,我们在《金瓶梅》中会看到更多类似匪夷所思的事情。

    由此我们可以想见,那虽然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代,上至中央皇帝,下至地方官吏,都是这个样子,但是那也是一个风气大开的时代。简单地说,就是上面一套,下面一套。明朝原本有着非常严格的服饰制度,按规矩来说,《金瓶梅》里月娘的衣服、西门庆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可以穿的。可是,月娘根本就穿得有如一品夫人,西门庆的带子简直比宰相的还要珍贵,都是阳奉阴违,却没有人去追究。也就是说,只要你敢做,这个令人窒息的时代也会是自由的时代。

    市民写实,士人写心

    心学的兴起是社会风气松动的学术基础。当时,“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已经僵化,于是要有人出来打破旧的局面。这个人就是王阳明(守仁)。王阳明所提倡的心学,主张“致良知”,认为万事万物的道理就在人心之中。后来的李贽也是心学的代表人物,对人欲多有抒发。有人对《金瓶梅》做了很有趣的评论。他说,《金瓶梅》既是对晚明社会中小市民、暴发户的写实,也是为当时的士大夫写心。概括而言,就是“市民写实,士人写心”。

    以西门庆为代表的城市商人阶层将自己的欲望付诸实践,对这些描绘的人物来说,《金瓶梅》是一部写实的书。它主要围绕市井生活展开,着重刻画了16世纪下半叶明朝城市社会中商人阶层的生活形态。那为什么又说“士人写心”呢?诸位可能读过张岱的《陶庵梦忆》,作者在书中追忆了早年(晚明时期)的繁华人事,当时交游的不乏富商名妓。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士人阶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对于朝廷、政局其实抱有无力回天的悲观。他们不见得都能像那些商人一样放浪形骸,可是他们心向往之。《金瓶梅》恰好写出了这类人的渴望。

    享受主义大行其道

    虽然朝政如此败坏,但明朝还是延续了那么久,这主要是因为南方的贸易很兴盛。我们知道,明朝前期有郑和下西洋,拓宽了商业渠道。南方的贸易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而贸易的发达也带动了城市文化的发展,造就了城市中的“中产阶级”。“中产阶级”握有财富,向往自由,享乐主义也蔓延开来。晚明的张岱早年就是享乐派。《陶庵梦忆》中尽是对亡国前富丽生活的记述。虽然《金瓶梅》并不是一部历史书,但是我们讲到它写实的一面,总脱不开相关的历史背景。

    《金瓶梅词话》开篇便是这样几首词:

    阆苑瀛洲,金谷陵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莫也风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仡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峰,绿水边傍。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竹几藤床。靠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烹茶,热烘盏,浅浇汤。

    水竹之居,吾爱吾庐。石磷磷床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宽舒。懒散无拘,此等何如?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工夫。好炷心香,说些话,读些书。

    净扫尘埃,惜耳苍苔。任门前红叶铺阶。也堪图画,还也奇哉。有数株松,数竿竹,数枝梅。花木栽培,取次教开。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

    这几首词代表了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的状态。他们觉得朝事不可为,便退而求其次,明哲保身,归隐山林,想在田园之乐中度过一生。居所不要多大,过得去就好,在里面能够燃香、说话、读书。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日子就这样过了。“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这句话很重要,勾勒出既不愿同流合污,也不去自寻烦恼,只想悠游于田园山林的知识分子形象。

    而后面的《四贪词》,则刚好刻画了随波逐流的文武百官和城市商人的面貌。

    酒

    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    切须戒,饮流霞。若能依此实无差。失却万事皆因此,今后逢宾只待茶。

    色

    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    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财

    钱帛金珠笼内收,若非公道少贪求。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怀情为利休。急缩手,且抽头。免使身心昼夜愁。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气

    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捋袖弄精神。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莫太过,免灾迍。劝君凡事放宽情。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在《金瓶梅》中,城市商人的代表就是西门庆。从“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切须戒”“莫恋此”“急缩手”“莫太过”等语句可以看出,《金瓶梅》并不反对酒色财气,但是反对过度。潘金莲也好,西门庆也好,后来一个死在街头,身首异处,一个死在女人身上,得了一身的烂疮,都是因为“过”,因为贪。这是《金瓶梅》的思想背景。

    西门庆的时代到处充斥着各种“情趣商品”。流行小说如《三言》《二拍》也常会带着色情色彩。当时的社会就是那个样子,单单用“淫书”二字来界定这部书,实在不太公平。

    除了前面提到的阶层,当时社会中占绝大多数的还是农民阶级。城市经济的影响力毕竟主要在城市,沿海一带虽然比较发达,但内陆还是很闭塞的,贞节牌坊、三从四德、殉节、望门寡一类的情形仍然存在。当时中国农村地区普遍实行小农经济,人世世代代被绑在土地上,当城市经济已经很发达的时候,新的风气却很难吹拂到乡村。这就像民国初年,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已经有了“天足会”,可是乡下女性普遍还是缠足的。农民事实上是最可怜的,他们处在封闭、保守的环境中,也是受剥削最严重的。《金瓶梅》里经常有几两银子就买一个女人的事情,这些大多是生活不下去的农人。

    压迫积蓄久了,民间就会有反抗。西门庆死后大约三十年(作者“骗”我们说是宋徽宗时的事情,但我们已经了解故事的背景是晚明社会),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和张献忠就出来了。可见,历史课本上我们能看到很多真人,有时却看不到真事;而小说里的人都是虚构的,有时却反映了当时的现实。

    《金瓶梅》大事年表

    台湾地区的《金瓶梅》研究,以魏子云先生开风气之先。在台湾“戒严”时期(1949年5月20日至1987年7月15日),魏先生很努力地在研究《金瓶梅》。他是我初中同学的父亲,人温文尔雅,随着国民党军队退到台湾。我去过他家一次,在眷村。眷村的屋子普遍很矮,一家烤肉三家香,一家打小孩全村都知道。当时还有白色恐怖,有人会说魏先生怎么看这种东西,但魏先生拿着军中微薄的薪水,以相当大的勇气坚持做这件事。他研究《金瓶梅》几十年,是当时海峡两岸对于《金瓶梅》注释最用心的一个,是人们讲到《金瓶梅》时绝对不能够忽视的一位前辈。1980年,增你智文化事业公司帮他出版了《金瓶梅词话注释》,整整三册,算是台湾出版比较早的、很完整的《金瓶梅词话》。顾名思义,这是一个注释本。现在在台湾出版界常见的里仁版《金瓶梅词话》是梅节先生校注的,但他的很多资料,还是来自魏子云先生。

    魏子云先生制作过一份很完整的《金瓶梅》年表,但是篇幅比较大。我推荐大家先看曹亚瑟所著《烟花春梦》中附录的大事年表。我们就通过这份年表,进入西门庆家,进入他的花花世界。

    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西门庆二十六岁。他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十月,他与应伯爵等九人结为兄弟。他与潘金莲尚不认识。

    政和三年(1113年),西门庆二十七岁。三月,“西门庆与潘金莲经王婆撮合成奸”。六月初二,他娶了三十岁的孟玉楼,十二日又将西门大姐嫁了。八月初八,潘金莲入西门府,由原先吴月娘的丫头春梅服侍。八月下旬,武松被发配孟州。九月,“西门庆在后花园芙蓉亭与众妻妾欢宴”。李瓶儿当时还是花子虚的太太,住在西门家隔壁,也派人送了花。“子虚”就是子虚乌有,太太一天到晚只想到隔壁来。至此《金瓶梅》全员到齐,故事正式开始。

    政和四年(1114年),西门庆二十八岁。他梳笼了丽春院的名妓李桂姐。九月初九,“西门庆越墙偷会李瓶儿”。

    政和五年(1115年),西门庆二十九岁。正月,李瓶儿人还没有进门,但财产已经过来了。在这之前,孟玉楼的财产也归他了。于是,二月初八,“西门庆动工扩建花园、楼房”。之后,李瓶儿本来要嫁过来,可是遇到一点波折,便匆忙招赘了蒋竹山。但她对蒋竹山不满意,于是又把他赶走了。八月二十日,李瓶儿终于嫁入西门家,成为第六房小妾。当时,西门庆还在为她偷嫁别人而生气,“李瓶儿不耐西门庆冷落,上吊寻死”,并因此遭到鞭打。西门庆鞭打过两个女人,一是潘金莲,一是李瓶儿,但对后者还是手下留情的。大概因为李瓶儿有钱,他心中有几分顾忌。九月,因为有钱了,西门庆开了一间当铺,他本来只有一家生药铺的。十一月,西门庆看上了仆人来旺的妻子宋蕙莲。第二十二回至第二十六回中,有很大篇幅在写宋蕙莲的故事。

    政和六年(1116年),西门庆三十岁。四月,宋惠莲死。五月二十八日,“西门庆又派人赴东京为蔡太师送生辰礼物。蔡太师封赏西门庆为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六月二十三日,李瓶儿生下了官哥儿。他加官又得子,该是很得意。七月初二,“西门庆新官上任”。七月底,西门庆在狮子街开了第三家店,是一家绒线铺。然后,他开始接待官员,比如蔡状元、安进士,和官家有了勾结。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勾搭上了伙计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

    政和七年(1117年),西门庆三十一岁。这是他声势最盛的时期,也可以说是极盛而衰的转折点。这一年从正月初九写起,一直写到年底,从第三十九回写到第七十八回,占整部小说五分之二的回目,可见它的重要性。三月初六,“西门庆一家上坟祭祖,并看坟园新房”。这年上坟时的热闹繁华,与日后吴月娘寡妇上新坟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四月十七日,这一天是西门庆家很重要的日子,吴月娘拿到了可以生孩子的胎盘符药,而西门庆从永福寺胡僧处拿到了春药。两个人我背着你,你背着我,分别求助于佛道。这是第四十九回的事情。六月十四日,西门庆到东京向蔡京拜寿,正式认对方为干爹,人生到了顶点。七月二十九日,装修原属乔大户家的缎子铺。但是过了不到一个月,八月二十三日,官哥儿终于被潘金莲折腾死了。官哥儿虽然死了,缎子铺还是要开张。九月十七日,李瓶儿“血崩而死”,年仅二十七岁。李瓶儿之死也是书中很重要的章节,从第六十二回到第六十六回,都在铺排她的这场丧事。虽然她只是西门庆的第六房小妾,身后事却极尽排场。但时隔仅一年多,西门庆的丧礼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十一月初六,西门庆包养郑爱月儿,李桂姐已经失宠。初九,他勾搭上了王招宣府的林太太。从这个情节可以看出,西门庆对自己的暴发户身份也有自卑感。他看上年纪比较大的林太太,纯粹是带着“你是一个官太太,我就要试试你的滋味”的意图。他要征服她,还在她身上烧香,也就是进行性虐待。十一月初十,西门庆升官了,从副千户变千户了,中间当然又靠了很多关系,花了很多钱,又赚了不少钱。他虽然有了很多女人,却仍不满足,又看上了贲四媳妇。就好像一个人明明不饿,却还是想吃,吃又吃得不开心,自己也想不出原因。这个时候,西门庆真的是完全不挑,甚至连脸都没有看清楚就上。西门庆三十一岁这一年,整整写了四十回,好像有人在旁边写起居注,一笔一笔记录下来那般详细。

    政和八年(1118年),西门庆三十二岁。日子还在过,可是他人开始不行了。正月初七,“西门庆初感腰腿疼,晚在孙雪娥房中过夜”。我们讲过,孙雪娥的地位比较低,他一年难得去她房间一次,可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却去了,为什么呢?小说里可以看到,那一整晚孙雪娥都在帮他捶腿。吴月娘和应伯爵都在劝西门庆要好好休息,但是他不当回事。正月十三日,“西门庆已感头沉乏力”,但当天仍“与王六儿欢娱”,回家已累得不行。随后,“潘金莲喂西门庆三粒梵药,致西门庆精尽昏迷”。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死了。临死前一天,西门庆交代后事,让人觉得他真是了不起:已经病到这个程度了,神智还很清楚,对自己的财产如数家珍,交代得清清楚楚。不管他人品如何,他都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而且对他的产业和家庭是负责任的。最后,在他过世的那一刹那,他和月娘的儿子孝哥出生了。这里很容易牵扯到所谓的因果论。

    详写的六年过去了,接下来的十年用全书五分之一的回目带过。树倒猢狲散,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月娘独撑大局,下人们都来侵占西门庆留下的家产。不过,这二十回有一些地方还是很好看的,譬如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吴月娘误入永福寺”。庞春梅被吴月娘赶走,卖入周守备府,没多久就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谁的,书里有很多暗示,可是无论如何,她已经成为周守备的正头娘子了。又是清明节,境况凄惨的月娘在永福寺与春梅偶遇,那种主客异位的沧桑感和每个人的言语,都写得很好。又如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旧家池馆,守备使张胜寻经济”,也是讲春梅。虽然有很多《金瓶梅》的评论者指责她,但我个人觉得她还不错。当初她被月娘赶走,净身出户,算是很大的耻辱。但是她得意以后,对月娘却很恭敬,这是她的人情道义。如此一来,月娘对她的态度也大为改观,让孝哥叫春梅姐姐,把她当作自己人。在第九十六回里,春梅故地重游,看到西门府的房子破落了,人也少了,从前她和潘金莲住的地方已经一片荒凉,凸显出人世的沧桑无常。

    接下来,我们就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解读《金瓶梅》故事,慢看细品晚明奢靡浮世绘中的饮食男女与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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