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之有狐-蜘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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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小镇中,晨雾弥漫,像是一匹广袤无边的白纱,笼罩了红墙绿瓦。这里的冬天跟北方不同,没有漫天飞雪,只有寒霜冻雨,像是个柔情似水的佳人,永远看不到她严酷苛责的面容。

    一个身穿绿色锦衣的英俊男人,缓步踏过潮湿的石板路,停在了一座小庙前。庙前有流水潺潺,绿竹晏晏,想来如果正值春日,当有鲜花盛开,蜂蝶环绕,定是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色。

    此时虽是清晨,但已有信徒背着香袋,早早来上香。男人跟在这些人身后,信步走入了庙宇。

    庙中供奉的是地藏菩萨,佛堂中灯火通明,一尊高高在上的佛祖金身享受着众人的膜拜,供案上放着这个季节少有的鲜花和瓜果。

    几个小沙弥在庙中忙来忙去,根本没人发现灰衣男人的到来。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他望着菩萨宝相庄严的脸,轻轻地吟诵着佛典中的文字,浓眉下的双眼闪烁着阴戾的光。

    菩萨双眉低垂,面带慈悲,似满含怜悯地望着这个不敬者。

    “听说你誓要度空地狱?不如借我件物事,助我一臂之力。”锦衣男子轻轻一招手,一根闪亮的银丝就从房梁上垂了下来。

    那是一根蜘蛛丝,随着晨风轻摆,若隐若现,像是美人飘忽游离的眼波,又似一缕将散未散的烟气。

    男人满意地伸出手指,将蛛丝缠在了指间。

    菩萨慈悲的面容突然变得愤怒,一双低垂的眼仿佛也睁开了一些。寒风骤起,院子里一个扫地的小沙弥突然留意到了男人的存在,厉声喝道:“什么人?”

    所有的和尚和香客都被惊动了,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身材颀长、伟岸不凡的男人,看他样子完全不是个信徒。

    “退下!”一个高大的胖和尚从禅房中走出来,他僧袍迎风飘舞,双手一抖,展开了一卷经文,向男人走去。

    男人笑了笑,身影一晃,竟然凭空消失了。佛堂中只有烟气萦绕,烛光飘摇,仿佛他从未来过一般。

    “妖怪呀!”几名胆小的香客纷纷奔逃。

    “看看丢了什么没有?此等魔物敢擅闯佛门,定是有什么目的。”胖和尚收起了那卷辟邪的《金刚经》,吩咐小沙弥们。

    小和尚们忙来忙去,清点庙中的物品,却意外地发现,整座庙宇中,居然连个蜡烛头都没有少。

    寺庙中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到了午时,香客们接踵而来,早已没有人记得这桩发生在清晨的怪事。

    只有一只黑色的蜘蛛,缓缓从房梁上爬过,它迅速地移动着毛茸茸的节肢,吐出一道道银丝,缠绕在屋檐下。

    丝丝缕缕,纠缠不尽,好似命运密不透风的网。

    ◆一◆

    隆冬已至,瑞雪皑皑。北风在城中呼啸奔走,卷起细碎的积雪吹在头脸上,像是刀割一般地痛。

    在这柄利刀的肆虐下,城中罕有人迹,瓦肆中的卖艺人都缩到了屋檐下,买一壶劣酒就能坐一天,勾栏戏院中的炭盆倒是烧得暖暖的,可是往往戏还没开始,就早已座无虚席。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王子进坐在温暖的客房中,拿着一枝红梅,摇头晃脑地念,“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念罢他眯着双眼,看着窗外回风舞细雪,喃喃地说:“昨夜那个美貌伶人唱得真好,雪中一别,以红梅相赠,而这段爱情也跟这梅花一样,渐渐凋零。不知今夜又有怎样的精彩戏文?”

    “咳……”绯绡从隔壁的房间中走来,轻咳着提醒他,“那伶人是个少年,就算再貌美也是男的。”

    仿佛美梦被点醒,王子进懊恼地放下梅枝,又坐回桌前,埋头苦读。

    绯绡却走过来,围着他转了两个圈,一双漂亮的凤眼中满含好奇,看着他似在看什么珍稀的美人。

    要知道绯绡平时最喜欢霸占一个房间,跟人刻意地保持距离,除非有鸡有酒,否则轻易不肯跟人接近。

    王子进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再也看不下书,好奇地问:“你看我干吗?”

    “子进,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印堂发黑呀。”他凑到王子进面前,伸指点了点他的眉心,红唇微翘,“好像最近会有倒霉的事情。”

    王子进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打下他的手指,不满地嘟囔:“喂,就算有倒霉的事情,你也不用笑成这样吧?”

    “我没笑呀!”绯绡连忙矢口否认,但嘴角仍是翘着的,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王子进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跟他理论,却听门外传来了小厮殷勤的敲门声。他连忙跑去开门,很快就拿了一封信回来,原来是他那远在南方的母亲给他写的家书到了。

    绯绡一看到这封信,笑容更盛,连眉眼都弯成了两道月牙。

    “快过年了,定是我娘唤我回家。”王子进欣喜地打开了信,但只看了两眼,脸色就瞬间变得惨白。

    原来这并不是叫他回家的信,而是他那已近耄耋之年的祖母写给他的劝学信。信中一字一句都流露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让他不要到处游山玩水,珍惜大好时光,找个书院去进修一下,为下次科考做准备。

    “哎哟?你的祖母还活着呀?”绯绡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问。

    “她今年已至花甲……”王子进欲哭无泪,看着笔力刚劲的劝学信,沮丧地说,“你看这笔锋、这口气,她再活个二十年都是轻而易举。”

    他说罢抖了抖信封,看里面会不会有点交子盘缠之类的,哪知抖了两下,里面果然飘出来一张硬硬的纸片。

    “是封荐函!”绯绡眼尖,一把接住,递到了他的面前,“是松阳书院的,让你入学读书。”

    王子进看着白纸黑字的荐函,眼白一翻,登时就要晕过去。

    当晚他夜不能寐,因为还有三日,他就要进那个以严苛出名的松阳书院读书了。

    松阳书院建在东京城外几里地中的山里,夫子们都对学生要求极高,据说每年都有人忍受不住压力而悬梁自尽。

    饶是如此仍年年有人慕名前往,捐赠大笔银两也要进去读书,只因这所书院中鸿儒辈出,经常有学子科举高中。

    而他手中这张薄薄的荐函,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对他抱以厚望的祖母想办法弄来的。

    “奶奶……”王子进咬着被角,默默流泪,心情比这凛然寒冬更冷几分,“隔了这么远,你也不肯放过我吗?”

    窗外雪打窗沿,发出簌簌轻响,在黑夜中听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挠他的心脏,让他郁闷难耐。

    他的思绪仿佛随着纷飞的大雪,穿过悠长的时间,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他刚刚五六岁,进书院开蒙,因为年幼时总是跟在父亲身边嬉戏玩耍,识字太少,经常被夫子责骂。

    有一天他的手掌被打得通红,肿胀如馒头,回家连碗都端不起来,想在母亲怀中撒撒娇求得些安慰,却被祖母发现了。

    祖母出身大户人家,从小饱读诗书,对人对己都要求极高。她看到不争气的孙子,二话没说,罚他抄写整篇《三字经》。

    可怜王子进连笔都拿不稳,哭得抽搐,足足折腾了一晚,才完成了祖母对他的责罚。

    从此那个永远一丝不苟、腰杆笔直的老妪就成了他的噩梦,只要远远看到祖母的身影,他就慌不择路地逃开。

    而且不知是不是祖母对他要求太高,他反而越来越吊儿郎当,到了十五六岁更是长成了镇上远近闻名的花痴。

    有时为了等一位美人经过,就能在桥头上呆坐一天,引得众人围观。

    后来祖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虔诚礼佛,索性住在了小镇附近的尼姑庵中,每日对着青灯古佛,很少跟家里人联络。

    少了祖母的督促,王子进总算过了几年逍遥日子,惜哉文章也如江河日下,一天比一天拿不出手。

    有时祖母还会回家中小住,那几天往往就是他的噩梦,这个精神越来越矍铄的老太太,视线像是银钩般锋利尖锐,他想偷点懒或者开点小差,永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子进,你的书还没念完,怎么就睡了?”“子进,这幅美人图是不是你偷着买回来的?”“子进,快点把新写的文章送去给夫子看看!”“你怎么整天想着玩乐,我为何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孙子?”

    迷迷糊糊中,王子进耳边又响起了祖母的责骂声。她满含怒火的双眼、细密的皱纹、冷厉而下垂的嘴角,灰白色的鬓发,仿佛历历在目。

    “啊!”他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晨光如猫须般穿透窗棂,洒下淡淡辉光,雪早已停了,只有冷风依旧,带来刺骨阴寒。

    “子进,别赖床了。”卧房的门被推开,风吹在身上,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只见绯绡身穿雪白狐裘,黑发绾在脑后,以一枚金色发环束起,越发显得五官玲珑精致,神采奕奕。

    “为何我要这么早起啊?”王子进慌张地披上了棉衣,怕他有什么急事。

    “当然是为了你进书院做准备啊!”绯绡红唇微翘,眼含笑意地说。

    “你又在幸灾乐祸了!”

    “没有呀。”

    “你的嘴角从昨天起就是翘着的。”

    “可能是受凉了,脸有些抽搐,过些日子就好了。”

    “骗人!你巴不得我去书院受罪是不是?我看了那封信,落款的日期是七日前,这么快就送来,定是有你一份功劳!”

    王子进跟绯绡一边收拾,一边拌嘴,可是他再舌尖嘴利,也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

    ◆二◆

    南方的小镇中,雨丝细如牛毛,挥挥洒洒在天地间洒下一片水雾。这阴冷的雨气无孔不入,润湿了哪里,就将寒冷带到了哪里。

    太阳躲在乌云后,像是只毛茸茸的球,暗淡地挂在天边,将原本清秀明丽的小镇,添了几分灰头土脸的意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倚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沉重地喘息着。她费尽心力,又捐了银两,才为孙子谋到了个去松阳书院读书的机会,不知那傻孩子会不会珍惜。

    今年一入冬她就得了风寒,如果这次挺不过去,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子进啊,是不是我那次对你太严厉,才让你如此厌学呢……”她浑浊的老眼中含着泪水,似在天边水墨晕染般的微弱光线中,看到了孙子清秀文雅的脸,“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耐心地教你,不再严苛对你……”

    她话还未说完,喉中就涌起一阵干咳。她越咳越厉害,连气都喘不过来,脸也变成了可怕的绛紫色。

    “快来人啊,老夫人又犯病了!”伺候她的小婢女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叫郎中。

    老妪头一歪,就晕倒在了窗边,似乎没了声息。

    一只停在树梢上的寒鸦发出轻鸣,突然振翅而飞,黑色的身影在天幕下画出了诡异而不祥的弧线。

    东京城中,寅时刚过,王子进就从床上起身,收拾好行李,绝望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

    天寒地冻,夜色绵长,天边几枚星子伶仃地挂在一弯弦月旁,仿佛也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

    “绯绡,我要走了。”他背起行囊,走出自己的房间,轻轻叩响了绯绡的房门,祈望得到他的挽留,“我走了之后,就再也没人陪你喝酒吃鸡,没人跟你一起胡闹玩耍了……”

    “千百年来我都是一个人过的,你只去几十天,不妨事的。”房中传来绯绡懒洋洋的回答。

    “你真的不会想我吗?”王子进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大男人怎么如此婆婆妈妈的?想什么想?”

    “既然如此,小生就此告别了,若是有缘,此生定能再见!”话虽如此,可他抱着绯绡房门的门框,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片刻之后,只听门中传来簌簌轻响,似有人在靠近,王子进立刻来了精神,似在墨黑的前途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可哪知门只开了一条缝,一个纸片裁就的小人,被缓缓从门缝中塞了出来。

    小人只有巴掌大,四肢和头一应俱全,脸的位置却被人以饱蘸了浓墨的笔写了个“叁”字。

    “忘了件事,你八字不好,容易引来灾祸,这个你随身带着挡灾。”绯绡躲在门后,又打了个哈欠,“快走吧,我都听到辘辘车轮声了,接你的车就要来了。”

    王子进见他连面都不露,登时心如死灰,只能将小纸人塞到怀中,孤身来到客栈下等车。

    夜黑风寒,雪落如花,不过片刻长街上就响起了悠悠的铃声,风灯的光划破黑暗,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走上了车,最后回望了客栈一眼,只见绯绡的窗口仍黑漆漆的,像是一只毫无光彩的眼,才失望地放下了厚重的车帘。

    车夫吆喝了一声,马儿四蹄踏雪,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客栈的二楼,一扇小窗轻开了一条缝隙,遥遥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窗后的人玉面如雕如琢,凤眼迷离惑人,正是一直不肯露面的绯绡。

    王子进抱着包袱,在车上颠得七荤八素,才在城门大开时离开了东京城。马车走上了一条盘山小路,向远在深山中的书院前进,周围只有山风呼啸,再无人声,百无聊赖中,车夫开始跟他攀谈起来。

    “哎,这松阳书院盛名在外,其实里面凶险得紧。”车夫斗笠和蓑衣上满是积雪,慢悠悠地说,“可是架不住学子们想要争强好胜的心,每年都有人前仆后继地赶去送死。”

    “哈哈哈,我才不信,每个书院都有这种传说,怎能当真……”王子进干笑着答,可脸却越发青白了。

    “得了吧,这家书院闹鬼可是我亲眼所见。”车夫压低声音,阴惨惨地说,“那次有一个学生上吊了,衙役的人唤我来跟他们收尸,可尸体的手指抓在脖子上都抓出了血,说明他根本不想死……”

    王子进听得脊背发冷,冷风幽魂般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吓得他把身体蜷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而且听说他死的当晚整个学堂都没见到一个人,院门紧锁,你说这是不是闹鬼?”

    “子、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结结巴巴地答,觉得自己的八字真是烂到了极点,去书院念个书都能遇上鬼怪作祟。

    没空给他反悔了,颠簸不休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大声吆喝了一声“到了”。

    王子进只能背着行囊,走下马车。

    此时晨光初霁,棉絮般的朝阳染青了半边天空,眼前就是一片树林,林中矗立着一座俨然有序的庄园,看样子正是个书院。

    “年轻人,多保重啊!”车夫见他下了车,慌忙驱使着骏马,快马加鞭地逃走了,似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一刻。

    王子进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走向那座清幽的庄园,心底暗暗祈祷自己能被夫子拒之门外。

    庄园大门微敞,门上挂着一幅朴实无华的匾额,上书“松阳书院”四个大字,整个门廊建得极为端庄大气。

    “有人吗?”他推开大门,探头探脑地走进去,只见庭院中只有青松映雪,连个看门的杂役都看不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响,像是孤魂般寂寥。

    “这里有人吗?”他好奇地又喊了一声,这次只见一道影子一闪而过,飞快地跑进了内院。

    人影踏着纷叠细碎的晨光,脚步轻盈,依稀是个身穿蓝紫色袄裙的少女。她身量矮小,穿过重重树影,好似蝴蝶在花间掠过。

    “书院中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少女?”王子进挠了挠脑袋,不明所以,也走进了她消失的那道门廊。

    穿过一个月亮门,可见一座可容纳几十人的学堂,从里面传来琅琅书声,在内院中回荡不休。

    “不愧是松阳书院,这么早就上早课了。”王子进念叨了一句,慌慌张张地跑入学堂。

    里面坐着八九个学子,见他闯进来,大家立刻停止了念书,目光都齐刷刷地停在了他的身上。

    “夫子,小生王子进,是由钱大人引荐,来书院进修的。”课堂正中站着一位夫子模样的人,他连忙躬身递上了荐函。

    夫子面容清瘦,脸色有些苍白,看到王子进的一瞬眼中立刻闪烁出讶异神色,似看到了什么出世人才一般。

    但这惊艳般的目光转瞬即逝,很快他就又变成了一副疲惫憔悴的模样,指了个座位让他坐下。

    王子进见周围的同窗都在念《大学》,也拿出了本《大学》,摊在桌上跟他们一起念起来。

    “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他起初还念得起劲,但很快就哈欠连天,因为这是最初级的书,就算草包如他也能倒背如流。

    他本以为松阳书院盛名在外,夫子们一定对这种典籍有新的解释,哪想到竟跟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一样,只知道叫学生背书。

    百无聊赖间,他开始左顾右盼,只见同窗们丝毫没有懈怠,个个认真苦读。

    而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蓝紫色的身影一闪即过,很快消失不见。

    ◆三◆

    上完了早课,王子进拿着书去请教夫子,夫子姓言,年纪刚逾不惑,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疲惫模样。

    “下午的课中,我们要念这本书,你先看一下。”言夫子疲惫地塞给他一个薄薄的课本,就匆匆离开了,根本没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同窗的几位青年都好奇地看着他,他尴尬地朝他们一笑,只见这些学生共有八人,年龄差距极大,有的头发花白,眼神浑浊;有的看起来才十几岁,脸上还带着几分童稚。

    穿衣打扮也各有差异,有的穿着锦缎料子,有的只着布衣,更有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竟然在这严寒天气中穿了件盛夏才穿的轻薄外袍。

    “小生王子进,江淮人士,不知诸位如何称呼?”沉默了半晌,王子进朝同窗们鞠了一躬,礼貌地介绍自己。

    可几个人都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陆续离开了课室,没有一个跟他说话。王子进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们一直这样,不是针对你,请王兄不要介意。”学子们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留了下来,他恭敬地向王子进回了个礼,“在下姓习,名智,王兄叫我习智即可。”

    王子进总算在这冷冰冰的书院中找到了些许温暖,拉着习智问个不停。而习智年纪虽小,举手投足却跟大人无异,他带着王子进在书院中逛了一圈,为他一一介绍藏书室、后花园、温课所和住处。

    王子进见他身穿一件青灰色绣墨竹的对襟棉衣,头戴同色棉帽,走路的步态也沉稳有力,怎么看也不像个少年。

    “王兄是觉得我少年老成?”习智跟他在后院中坐下,从随身的书包中掏出了两张肉饼,递给了他一张。

    王子进接过了饼,连连点头。

    “家父对我的要求很严,我几乎是在书院中长大,一家接着一家念,只为了金榜题名。”他小嘴一扁,苦涩地笑了笑,“如果明年的科考不中,家里人一定十分失望。”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能不能中有时也要看运气,何必将科举看得如此重要?”

    “可如果没有功名,再有钱也是末流,王兄不见白衣出身的人,连亲事都很难说成。”

    这话戳痛了王子进的心,因为他家境一般,又无功名,他娘费尽心思也说不到什么门当户对的亲事,想要迎娶天仙美人更是梦想。

    王子进只觉肉饼卡在喉咙中,欲哭无泪。

    “王兄是不是觉得这书院中人太少了?”习智见他面色沉郁,笑眯眯地转换了话题。

    “没错,松阳书院远近闻名,我看这庄园也修建得十分完备,怎么只有这几名学生?”

    “因为临近年关,大部分学子都返乡回家了,前几天还有九人,昨晚过去就又少了一个。”少年依旧笑眯眯地答。

    “哦,这里可有一位身穿蓝紫色袄裙,年方豆蔻的少女?”王子进想到那总是一晃而过的翩然身影,好奇地问。

    “什么少女?我从未见过。”习智惊诧万分,但随即年幼的脸庞上闪现出一丝惊惶,像是冰封的河面上裂了一条缝隙。

    他不再镇定自若,露出了符合年龄的慌张。

    王子进还想再问,却听风中传来了悠扬的钟声,下午的课要开始了。两人再也无话,匆匆来到了课室,只见言夫子早已端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学生的到来。

    他依旧神态颓然,青白的脸色上、凌乱的胡须间、揉皱的衣褶里,无一不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冬日的暖阳中,王子进摇头晃脑地念起了言夫子的书。

    他刚念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文章,分明就是一篇经文。他慌张地偷看身边的同窗,只见几个人念得十分起劲,连习智都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再也不敢说话,将满腹疑惑吞入肚中,埋头念经。

    日头渐渐西沉,霞光宛如金红色的锦缎,将天幕点缀得瑰丽旖旎。言夫子终于在琅琅诵经声中抬起头,宣布下午的课到此结束。

    他并没有教文章的写法,也没有说四书五经的解释,可学子们仿佛毫无异议,个个拎着书袋,缓慢离开。

    “夫、夫子,什么时候能讲些写文章的技巧啊?”王子进生平最擅写的就是情书,对文章一窍不通,他花了大价钱来此读书,怎能轻易回去?

    “你叫王子进?”言夫子抬了抬眼皮,费力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这一眼已经使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正是小生。”

    “你的食宿由我特别安排,最好单独住一间房……”言夫子用比课堂上严肃了好几分的语气叮嘱他,“记住,无论晚上听到什么,都不要出门。”

    王子进看着他青中透白的脸色,不由得吓得咽了口口水,轻轻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他跟言夫子一起用餐,晚餐极为简单,不过是一碗以热汤泡软了的碎饼,这让平时跟绯绡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他简直难以下咽。

    他捏着鼻子吃了半碗,就逃一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单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几根发了霉的蜡烛,越发不像个远近闻名的书院。王子进边骂这松阳书院黑心骗钱,边将那炭盆中的半盆乌炭点燃。

    当火光升腾而起,他仿佛在跳跃的火焰中看到了绯绡一人逍遥快乐的样子,心中越发凄苦难受。

    收拾好房间已经是亥时,他刚刚坐在烛光下摊开书本,便听木窗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一只雪白的小手从窗缝中伸了进来。

    “哇!”王子进大叫一声,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

    那只手仿佛也受到了惊吓,飞快地缩了回去。木窗咔嚓一声,又关得严丝合缝。

    王子进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推开了残破的木窗。只见夜色苍茫,弦月似一只精雕细琢的玉盏,高挂天上,倾倒出万顷银辉,照亮了夜晚的书院。

    一个身穿蓝紫色袄裙,梳着丫髻的少女,正踏着积雪,跌跌撞撞地奔跑。

    王子进一见是这小姑娘在恶作剧,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从窗口翻出去追她,早已把言夫子的叮嘱忘到了脑后。

    少女身量矮小,脚程也短,他不过追了几丈远就抓住了她。

    这小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她被王子进一把拉住,居然毫不害怕,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为何三番五次地吓我?”王子进见她天真无邪,又瞧着面善,气消了一半,却越发好奇起来。

    “我叫明依呀,喜欢在书院旁听。”少女掩嘴偷笑,“我见到你觉得很亲切,就偷着来瞧你。”

    “你家里人呢?大晚上怎么还不回家,我这就送你回去。”王子进拉着她的手就向书院的大门走去,想来这少女是附近人家的女儿,因为喜欢读书才来书院偷听。

    “我好不容易从家中偷跑出来,怎能回去?”提到回家,明依挣扎不休,要甩开他的手,“我要找一个极重要的物事,不找到我绝不回去!”

    王子进哪里肯信她的鬼话,决定先把她送到言夫子面前,让他来做决断。

    一见王子进不再向大门走,明依果然不闹了,乖乖地跟在王子进身后。夜色如涛似海,淹没了整座书院,翘角飞檐的藏书阁,宽敞的课室都笼罩在黑暗中,散发着神秘幽深的气息。

    他刚刚走到白日里念书的课室旁,就听里面传来咣当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寂夜中听来格外清晰,引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课室中。

    哪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三魂七魄立刻吓掉了一半,只见课室中央正吊着一个飘荡的影子,人影衣袍宽大,头发高绾,依稀是个书生。

    ◆四◆

    夜色渐浓,弦月隐入云层,像是不忍看到这发生在世间的惨事,只有寒星闪烁不停,仿佛缀在丝绒上的钻石,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絮如雾,悄然出现在崎岖的盘山路上。他凤眼微眯,看着在山中赶路的一行人。

    夜黑风高,天寒路滑,这些人偏偏毫不畏惧,一个挨一个地向山上挤。有的人跌倒了又爬起来,有的一把推开了别人,抢到了前面。

    “有趣,果然有趣……”白衣美少年轻轻笑了笑,在脚下放了一个陀螺。

    说来奇怪,山路布满积雪,陀螺一落地却立刻飞快地转个不停,激得雪花飞溅。白衣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身影一晃,如薄雾般消失在夜幕中。

    赶路的人走到了陀螺前,突然失去了方向,一个个原地打起转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原路返回,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又再次爬上了山。

    来回往复,仿佛在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廊道中徘徊。

    王子进扒在窗外,看着悬挂在课堂中的,如枯叶般的学子,连叫都叫不出来,像是只被掐住脖颈的鸭子般,徒然张着大嘴。

    吊在房梁上的人他认识,正是今天跟他一起念书的同窗之一,他只记得这人面色萎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想到今晚他就寻了短见。

    “是有好玩的事情吗?”明依也踮起脚要看。

    “什、什么也没有,我们快去找夫子。”王子进胆子再大也不敢独自将悬梁自尽的人放下来,拉着明依就跑。

    明依不知发生了什么,瞪着圆圆的大眼,跌跌撞撞地跟在王子进身后。

    “言夫子,有人自杀了!你快来看看啊!”他匆忙来到后院,焦急地拍着言夫子所住房间的门。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叫嚷,门中都毫无声息,而且不仅如此,连学生所住的客舍中也没有一丝动静。

    风悄然而过,带来刺骨阴寒。

    王子进只觉这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个密闭的匣子,静得可怕,只有他和明依能发出声音。

    “那个人是你要找的夫子吗?”明依眼尖,指向了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只见那人身披一件深色的棉布斗篷,乍一看似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从一处灌木中闪出来,匆匆跑向了前院。

    看他疲惫的脚步,微驼的后背,似乎正是言夫子。

    王子进不知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拉起明依的小手,悄悄跟了上去。

    言夫子来到前院,站在了课堂门前,打量了一下四周,身影一闪就钻了进去。

    “估计他一会儿就会被吓出来了。”王子进不愿靠近有尸体的课堂,索性站在不远处等他。

    可哪知他一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甚至连惊恐的叫声都没听到。

    王子进只觉被一团浓雾包裹,越想越是困惑,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慢慢靠近了课堂,从窗缝中向内看去。

    只见言夫子盘膝坐在悬吊的尸体下,轻轻吟诵着什么,光线昏暗,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语调低沉而缓慢,让人听了几句就觉得心平气静,仿佛随时都能进入梦乡。

    如果不是房梁下悬吊着一具尸体,王子进一定会觉得夜色静谧,平和喜乐。

    他念了一会儿,终于闭上了嘴,起身朝吊在房梁下的男人行了三个大礼。随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死去的男人似轻轻点了点头,身影像是雾一般消失了。

    而且连挂在房梁上的麻绳也一并不见,空荡荡的课室中,只有夜风缓缓游荡。

    “啊!”这比看到自杀的学子更骇人,王子进再也忍不住,终于叫出了声。

    言夫子迅速转过头看向他的所在,他立刻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忙抱起明依就逃向自己的住处。

    明依身材矮小,根本没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懂事地紧紧搂住了王子进的脖颈,连问都不问一句。

    王子进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房间,用桌椅将房门紧紧顶住,生怕那鬼鬼祟祟的言夫子再追过来。他还从包袱里翻出来一把匕首,抓在手中,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跟夫子近身肉搏的场面。

    但他等了很久,门外仍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明依倚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喂,外面有人在追杀我们啊!”他推了推明依,可她依旧睡得酣甜,小嘴微张,还流了几滴口水。

    仿佛是为了嘲笑他的担忧一般,门外寂静无声,只有山风呼啸。王子进紧紧攥着小匕首,满眼血丝地盯着大门,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也渐渐陷入了混沌。

    次日天气晴好,他昨晚又惊又惧,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醒来只见房门微敞,日光似瀑布般倾泻而入,而明依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糟糕!我得赶快离开这里。”他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地跑出了住处。

    只见书院中一片寂静祥和,楼舍俨然,青松映雪,凉亭屋顶都被白雪覆盖,似披了一层缥缈洁白的轻纱,素雅动人。

    冷风轻抚,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送来了琅琅读书声。他听到这声音,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只见偌大的课舍中,窗几明亮,学子们摇头晃脑地拿着书大声朗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王子进,你要去哪里?”课舍中传来一声呼唤,只见言夫子拿着一卷书,懒洋洋地倚坐在椅子中,正疲惫地看着他。

    他眼眶发青,面颊消瘦,连唇边的胡须都耷拉着,看起来比昨天又憔悴了几分。

    “我、我想回家……”他结结巴巴地答。

    “那也要等车来,山中路滑,孤身行走十分危险。”言夫子指了指空着的座位,“不急这一天两天,快些读书。”

    可是我很急啊!王子进哭丧着脸找了个空位坐下,跟着大家一起朗读,脑中却在不停地回忆昨晚的经历。

    看言夫子的表现,似乎完全没发现昨晚在窗外偷窥的是他,难道那在黑夜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打量着课室中的学子,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昨日还有八个学生,今天竟然只剩下七人了。

    而少了的那个,正是昨晚自尽的,面色萎黄的中年人。

    “子进,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习智竖起书挡在面前,悄声问他。

    “怎么少了个人?”王子进哆哆嗦嗦地说。

    “你是指董生?应该回家了吧?”

    “可夫子方才还说大雪封山,让我不要轻易离开。”

    “或许是他家人将他连夜接了回去。”习智却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临近年关,有学子回家过年,本是寻常。”

    王子进看着他犹带着童稚的脸庞,不知该不该把昨夜所见告诉他。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突然觉得脖颈一凉,竟然从窗外抛进来一个雪球,径直落入了他的衣领中。

    只见微敞的木窗外,露出了明依天真无邪的笑脸。

    ◆五◆

    盘山路上,陀螺仍在飞快旋转,阳光透过层层林木,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晶莹如钻石的光辉。

    昨晚赶路的人全部消失不见,积雪上只有一地凌乱的脚印。

    一个身穿锦衣裘袍的英挺男人从一棵高大的松柏后绕出来,停在了陀螺之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飞速旋转的陀螺,轻轻伸出两指,想要捏住它。

    陀螺发出尖锐的呼啸,转速骤然加快,一下就刺破了他的手指。

    “真麻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报复的机会,怎么能被搞砸?”他皱眉从手指上挤出两滴血,用力一甩。

    两滴鲜血立刻化为一道血线,一下就将陀螺劈成了两半。

    就在陀螺被破坏的同时,山风骤起,吹起了满地积雪。雪粒飞扬中,一串串脚印出现在了雪路上。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仿佛有一行人同时赶路一般。可阳光下的树林中,只有草木萧萧,枯枝摇曳,哪见半个人影?

    课堂中的王子进,只能跟言夫子谎称自己闹肚子才偷偷溜了出来。只见明依仍梳着丫髻,穿着厚厚的蓝紫色棉裙,站在雪中笑嘻嘻地看着他。

    “姑奶奶,求求你快回家吧,不要在这鬼地方乱转了。”王子进一见到她头就有两个大,连连哀求。

    “为什么是鬼地方啊?这里不是挺好的?我可喜欢读书了。”明依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可惜女子不能参加科考,否则我一定要高中状元。”

    王子进这才想起她尚未成年,身材矮小,昨晚根本没看到课室内发生的事,忙紧紧闭上了嘴。

    “对了,我想起自己来此地找什么了。”

    “是什么啊?”

    “是个小孩子,五六岁,如果你看到他,记得告诉我。”她似乎很开心,连连拍手。

    “书院中都是准备参加科考的学子,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小的孩子啊?”王子进又觉得额角发痛,“求你别在这地方乱转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原来已经下课了,习智出来找他。

    “子进,你在这里做什么?”习智快步跑来,疑惑地问。

    “你来得正好,快点帮我劝一劝这小姑娘,让她早点回家。”王子进忙向他求援。

    哪知习智瞪圆了眼睛,像是见到了鬼一般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哪里有什么小姑娘,我一过来就见你正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她穿着蓝紫色绣花袄裙,梳着丫髻,不过十岁出头,眼睛圆圆的……”他刚说了一半,便见习智惊恐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骇人的鬼怪。

    他缓缓转过头,只见身后只有冷风涤荡,细雪飞扬,哪里还有明依小巧玲珑的身影。

    “啊啊啊——”惊恐的尖叫声在书院中回荡,震落了树梢上晶莹的积雪。

    下午的课上,言夫子再次让大家温习经文,只是这次不再是念,而是在纸上誊写。王子进抓着笔的手不断颤抖,耳边回响的都是午休时习智对他说的话。

    彼时他拉着自己一路狂奔,直奔到藏书阁无人之处,才压低声音,惊恐无比地说出了这书院的秘密。

    “每年书院里都会死一学子,而且都是上吊而死。学生们都流传有恶鬼徘徊在这里,专门吃人生魂。”

    他的小脸吓得苍白,站在书架的阴影中,似乎十分害怕。王子进想起了昨晚半夜所见,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难道那董生就是被鬼怪引诱,才悬梁自尽?

    可言夫子呢?他孤身来到董生的尸身前,一点也不畏惧,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死亡。

    “没人见过那鬼怪长什么样,只有人在发现自杀学生的尸体时,听到过小孩子的笑声,所以王兄一定要小心小孩子……”

    习智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言,王子进也已经被他吓得失魂落魄,连怎么回到客舍都忘记了。

    “若有众生,作如是罪,当堕入无间地狱,求暂停苦无一念而不得。”王子进写完了这句话,墨汁滴到了宣纸上,洇成了一朵不祥的、黑色的花。

    夜半上吊的学子,令尸体消失的夫子,只有他能看到的少女明依,小孩子的笑声。这些诡异的事件在他脑海中不停打转,仿佛浓厚的迷雾,将他团团困住。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天色变成了雾蒙蒙的黑,窗外传来了夜枭的长唳,夜的脚步,渐行渐近。

    “子进,跟我来一下。”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正惶恐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就见言夫子向他走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夫子,我肚子疼……”他僵硬地笑,只想躲回自己的住处。

    “那刚好今晚我熬了白粥,一起吃吧。”言夫子根本不理会他的推拒,仍坚持让他去自己的房间。

    他穿过庭院,带着王子进一起回房,从煤炉上端下一个砂锅,舀出一碗白粥递给了他。

    王子进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打量着灯光下的言夫子,但见他鬓边已生出白发,眉心的川字纹如刀刻般深邃明显,仿佛有一腔愁绪无处倾诉。

    但他根本不敢多问,像是完成任务般飞快喝完了粥,匆匆逃离了他的住处。

    “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哪怕听到任何声音。”临走时,言夫子像是昨晚一样幽幽地叮嘱他。

    只是今夜听来,这语调中似暗藏着几分威吓。

    经过了昨晚,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到处乱闯,一回到房间就将门紧紧落上了锁。可当他点燃了残烛,看清房内情况,立刻被吓得大叫起来。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他的床铺上酣甜沉睡,她身穿蓝紫色棉裙,小嘴微张,竟然是今日午后消失的明依。

    王子进吓得转身要跑,明依却被他的叫声吵醒,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子进,你怎么才回来?”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语气亲昵,似跟他认识了很久一般。

    “我、我去夫子住处吃了晚饭……”不知为何,王子进一听到她稚嫩的声音,恐惧登时烟消云散,也不再想着逃跑,好奇地问她,“倒是下午,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我听到有很多人上山了,就跑过去看看。”明依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倒是你跑得飞快,我刚想叫你同去,你就一溜烟没影啦。”

    王子进想起午后他狼狈逃跑的样子,立刻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了,你说的很多人上山,是怎么回事?”窘迫之中,他慌忙岔开话题。

    “风里有脚步声,他们正在慢慢接近,这些人都是冲着书院来的,因为这里有他们向往的东西……”明依慌张地看着他,“子进,你不要在此久留,快快离开,如果被他们闯进来就糟糕了。”

    王子进看着烛光下她稚嫩的面庞,明亮的双眼,心底升腾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你不是人吧?”过了一会儿,他战战兢兢地问。

    “你才不是人,我的家中湿润多雨,每逢春天门口的山坡上就会开满杜鹃花,如果不是为了找丢失的东西,我才不会来到这鬼地方呢!”

    明依又气又急,朝他嚷嚷个不停,可她话说了一半,却听空旷的寂夜中,接连传来咣当咣当的闷响。

    声音跟王子进昨晚在课室门外听到的一模一样,他心中一紧,忙推开门看向庭院,只见夜色正浓,树海苍茫,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宛如鬼哭。

    ◆六◆

    江南小镇中,一户人家已经乱成了一团,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小婢女正守在病榻前,焦虑地看着床上一位昏迷不醒的老妪。

    老妪头发花白,脸上浮现着因高烧而产生的不正常的酡红,一个郎中提着药箱赶来,观察了一下她的情况,掏出银针在她人中处施了一针。

    老妪颤抖了一下,轻轻吐了口浊气。

    书院之中,王子进躲在门后,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夜已恢复了寂静。只有山风呼啸徘徊,仿佛方才接连不断的闷响是个错觉。

    “不行,我还得去看看。”他心地善良,纵然害怕也无法袖手旁观,一咬牙就跑出了住处。

    夜色苍茫,枯草绊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庭院,来到了位于前庭的课室。夜风呼啸,吹开了课室的长窗,他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只见高高的房梁上,竟然同时挂着几名书生,他们或发须皆白或风华正茂,衣饰年龄各不相同,可是王子进却一眼认出这些人正是跟他一同读书的同窗。

    “来人啊!救人啊!”他再也顾不上害怕,慌忙冲进了课室,想要将这些人解救下来。

    可他才跑了两步就被什么绊了一跤,重重跌在了地上。

    他仔细打量,才发现地上横七竖八地放了很多歪倒的椅子,正是被这些悬梁自尽的学子蹬倒的。他这才明白,方才听到的几声闷响来自何处。

    “你们快点下来啊!”王子进匆匆爬起来,走向这些高挂在房梁上的学子。

    只见他们双眼圆睁,都看向他的所在,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有一腔怨愤无处发泄。

    “下来了,科考就能成功吗?”“文章写得那么差,被批评得无地自容,哪有脸活在这世上?”“盘缠都花光了,怎么回去见年迈的父母?”

    呜咽声此起彼伏,似蜂鸣般蔓延,将他包围。梁上的学子们涕泗横流,似每个人都有无尽的感伤。

    “那也不用自杀吧?只要活着,就有成功的机会,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活着受人白眼,比死还要痛苦。”书生们连连摇头。

    王子进望着这些执拗的人,心中越来越害怕,连连后退。吊了这么久,他们早就该气绝,怎么还能如此轻松地跟他对话?

    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课室。

    “有、有人上吊了……死人还会说话!”他吓得语无伦次,在庭院中慌不择路地乱跑,“不对,是闹鬼了啊!快来人啊!”

    但他喊了半晌也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只有猫头鹰凄惨的叫声在夜幕下回荡。他越发惶恐,在树根上绊了一跤,就要跌倒。

    眼见他就要摔个狗啃泥,斜里伸出了一只手臂,一把将他抱住,像是抱住个轻飘飘的纸人般轻松。

    王子进站稳脚跟,才发现身边人一袭白衣,黑发如墨,笑靥如花,正是绯绡。

    “吓死我了,快带我走!我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着了!”王子进一见到他心中立刻松了口气,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

    “别怕,那些人无法伤你,只是一些附在这异界中的、不甘心的蜉蝣魂魄而已。”绯绡依旧气定神闲,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真正可怕的东西,还未到来。”

    “什么?”王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管这里叫‘异界’?”

    “是啊,有人在这里放了根‘蜘蛛丝’,让这书院变成了处于人间和地狱之间的异界,你肉体凡胎,只有通过蜘蛛丝,才能离开这里。离开后还需将蜘蛛丝弄断,才能让这个虚空中的书院消失。”

    “这破地方那么多房梁角落,蜘蛛丝少说也有千千万万,难道我要连夜用扫帚扫房吗?”王子进面容凄苦,几乎要哭出来。

    “很快你就知道‘蜘蛛丝’是什么了。”绯绡仰起头,看向天边一弯银钩般的明月,皱了皱眉。

    “时间不多了,‘蜘蛛丝’是异界之物,传说只有菩萨心肠的人才能弄断,一切就看你了……”

    他说完这句,白色的身影宛如夜雾般,缓缓消散在冷风中。只剩下王子进一人惊慌失措地站在庭院中,比方才更加害怕。

    他不知该去向何处,更不知绯绡口中所说的“蜘蛛丝”是何物,在凄寒的风中站了半天,才缓缓向住处走去。

    他刚刚穿过花园,便见明依蹑手蹑脚地蹲在一处干枯的灌木后,探着小脑袋,悄悄地打量着什么。

    他忙屏住呼吸,顺着明依的视线看去,只见言夫子正怀抱着什么东西,脚步匆匆地贴着墙根向前院走去。

    墙壁的阴影几乎让他跟黑夜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明依,他根本无法留意到他的经过。

    “子进,你来了?”待言夫子走远,明依回过头,朝他粲然一笑,“我刚刚就听到你的脚步声,怕惊扰到他,才没敢说话。”

    “你一直在跟踪他?”王子进忙矮下身,压低声音问。

    “我看你匆忙跑去前院了,想到昨晚我们所见,就来后院他的房间门口守护。”明依狡猾地笑了笑,“果然,不到一会儿就见他出了门,我就一直跟他来到这里。”

    王子进见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极了一个人,可忙乱之中,一时又想不起她到底像谁。

    “刚好夫子不在,我们去看看他房中有什么古怪!”明依伸出小手,拉着他的衣袖,向言夫子的住处跑去。

    王子进见她年纪虽小,行为举止却颇有主见,根本不似豆蔻少女,倒像个阅历丰富的成年女子。

    两人悄悄潜入了言夫子的房间,点燃了一盏煤油灯,仔细寻找着端倪。王子进曾两次跟他在这狭窄的地方吃饭,只记得此处极为简陋,如果不是书架上摆满了各色书籍,简直跟用人房无异。

    灯光微弱,在寂夜中摇摆不停,仿佛一只疲惫的眼,照亮了这小小陋室。

    只见房间中除了一个巨大的书架,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跟他自己所住的房间摆设十分相似。床头堆满了书,桌上放着几张黄纸。

    “咦?这是什么?”明依好奇地走过去,掀开黄纸,摸出了一个小小木盒。她小心地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红色的粉末,在灯光下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是朱砂啊!”王子进以指蘸了一点,轻轻捻了捻,肯定地说。

    “朱砂是做什么用的?”明依越发好奇。

    “我只知道道士们画符用它,据说也辟邪……”王子进将朱砂盒放在桌上,在桌角又找到了个装订好的册子。

    他翻看了一下,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竟然是松阳书院的学生名册。名册上记载的学生,足有百人之多,根本不止他所见的八个人。

    他草草看了看,刚觉得乏味,视线就停留在了一个人名上。

    他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仿佛看到了在暗夜中徘徊的鬼怪。

    ◆七◆

    月色朦胧,弯月斜斜地挂在天边,像是美人鬓边明亮的步摇,照亮了半边山色。风过林动,发出沙沙轻响,仿佛有妖怪躲在林中窃窃私语。

    一行人步履蹒跚地踏破积雪,沿着山间小路,向书院走来。月光照在这些人的脸上,只见他们目光呆滞,脸色铁青,有的还断手断脚,简直跟僵尸无异。

    “蜘蛛丝在这里吧?我闻到了味道……”“通往生人世界的,美好的气息。”“我还想活下去,地府又冷又黑,让我再见一次阳光吧!”

    他们口中发出喃喃低语,越走越快,很快就来到了松阳书院门外。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轻烟般从天而降,衣袖一展,袖底生出一股劲风,一下就吹得为首的赶路人跌倒在地。

    后面的人踏过他的身体,伸着僵硬的手,要抓这白衣美少年的身体,可他们还未靠近,只见红光一闪,手腕已经被齐刷刷切断。

    这些人仿佛没有痛觉,也毫无畏惧之心,匆匆从地上爬起来,仍前仆后继要闯入门中。

    “好烦啊!”绯绡眉头轻皱,不耐烦地从袖底抽出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刀。他刀尖轻晃,勾起地上的积雪,如霰如雾的雪粒飞舞在半空中,突然如千万粒弹子般向这些怪物般的人射去。

    他们发出哀鸣号叫,在深山中回荡,久久不绝。

    凄厉的叫声也传到了王子进的耳中,他凭空打了个寒战,将名册装入怀中,拉起身边的明依便走。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我们要去哪里?”明依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

    “去找言夫子对质,他一定知道一切!”王子进匆匆向课室的方向走去,隐隐已经察觉到了藏在夜色中的真相。

    墙外又传来一阵鬼哭,仿佛地狱之门洞开,无数魑魅魍魉从门中奔涌而出,甚至连风中都送来血腥的气息。

    课室中再次恢复了寂静,吊在半空中的书生们停止了悲鸣。而一个身披斗篷的男人正端坐在他们的脚下,埋头吟诵着经文。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多谢了……听了你的诵经,心中舒服多了。”一名身材肥胖、衣饰华丽的书生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身影倏忽之间消失在夜色中。

    其他的书生也纷纷道谢,有的还哭着跟他作别,不过一会儿工夫,房梁下就再也没有了悬挂的人影,只有清风涤荡如水,穿过了空荡荡的课室。

    男人疲惫地站起来,他虚弱至极,要以手扶墙才不至于摔倒。月光照亮了他藏在斗篷下的脸,憔悴虚弱,几缕胡须无精打采地垂在唇边,赫然就是言夫子。

    “王子进……”他看到了站在门外,沐浴着月光的王子进,似有些惊讶,“不是叮嘱过你晚上不要出门,怎么不守规矩?”

    “因为夫子也未遵守规则。”

    “居然敢顶嘴,罚你抄写文章三百遍!”言夫子眼中闪出几分不耐烦,就要推开他。

    可一向文雅怯懦的王子进脚下像是生了根,牢牢地站在门前,堵住了他的去路。他目光炯炯,定定地看向言夫子,“是什么文章?超度亡灵用的《地藏经》吗?”

    言夫子瞪大了双眼,后退了两步,惶恐而无措。

    “子进,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明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拉了拉他的衣袖。

    “你真的是夫子吗?否则怎么会让学子们吟诵誊写《地藏经》,如果不是,你在这书院中假扮夫子,所为何来?”

    言夫子怒目盯着他,但王子进毫不畏惧,眸光清冷,直直地跟他对视。过了片刻,他终于垂下头,摆了摆手,似乎已经疲惫得无法站立。

    “罢了,罢了,让你知道也无妨,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他缓慢地转身,走回了课室,坐在了空荡荡的桌椅间。暗夜的阴影宛如潮水,淹没了他消瘦伶仃的身形。

    他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轻咳了两声,头软软地垂在一边,仿佛一具行将就木的骷髅。

    书院门外,哀号声此起彼伏,千百万个幽魂聚集而来,跟绯绡酣战不休。绯绡的身影灵活敏捷,在这些死魂灵中穿梭,好似银鱼戏水,又像梨花舞风,可是任他本事再大,也架不住源源不断的幽魂前仆后继。

    “封!”眼看这些死魂拥到了书院的门口,他玉指轻点,朝门闩上念了句咒语。

    刹那间整个大门变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死魂们用尖锐的指甲用力抓挠,也只能在岩石上抓出道道浅痕。

    “不甘心啊!”“蜘蛛丝就在里面,我还要回人世!”“呜呜呜,在黑暗中徘徊太冷了,让我爬上蜘蛛丝吧!”

    死魂们同时发出悲鸣,如滚滚潮水般在深山中翻滚,震落了树上的积雪,惊飞了休憩的飞鸟。

    绯绡收刀入袖,负手站在书院的高墙上,白衣随夜风翻飞,俊美的脸庞上显出几分倨傲和得意,如高高在上的谪仙般俯瞰着脚下纷涌的死魂。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锦袍的男人出现在了死魂之中。他低着头,将面容藏在阴影中,衣袖随风招展,从袖底飞出数十根松针。

    那是他这两日在山中搜集的,每根松针的针尖上都沾了点他的血,具有些许灵力。

    松针一落地,立刻变成了几十个灰白色的猿猴,它们机敏灵活,飞快地蹿到了树上,借着树枝的弹力,飞到半空中,接二连三地向站在高墙之上,迎风而立的绯绡扑去。

    绯绡玉面一沉,眼中闪烁出愤怒的光芒,他的身形骤然变大,脸上也生出细细的绒毛。玉树临风的美少年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只巨大如山的白狐。

    狐狸盘踞在书院门前,毛茸茸的尾巴似一条刚劲的银鞭,它轻轻一摆尾,就有几只猿猴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发出尖厉可怖的惨叫。

    躲在死魂中的青年看着猿猴惨败的景象,唇边荡漾出一丝阴笑。他藏在袖底的手指微动,一个拳头大小的棕色小猴,悄无声息地从袖中爬了出来。

    小猴并不纵跃攀缘,而是在人腿之间穿梭,好似老鼠般机灵而毫不起眼。它很快就来到了庞大白狐的身后,悄悄藏在了暗影中。

    天色晦暗,银钩般的明月被云丝遮蔽,仿若美人遮住了皎洁的面孔,不忍再看这涂炭如地狱般的人间。

    ◆八◆

    课室中,王子进拉着明依,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言夫子。高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悲鸣声,让明依十分紧张,她警惕地不断回首,似乎在提防什么。

    “没想到,就差一点,还是被你发现了……”言夫子费力地说,他每说一句,就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听起来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书院中的学生如此之少?”

    “你且听我说完……”言夫子摆手打断了他,抬头看向课室中的房梁,“松阳书院治学严谨,夫子对学生要求一贯以严苛出名。有的学子文章退步,便会受到惩罚,要么是在雪中雨中背诗,要么是将写得不好的文章示众,还会给学子的家中寄去先生们的批评……”

    王子进听他说出惩罚的方法,背后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几年前,有个学生不堪折辱,悬梁自尽……”言夫子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书院草草处理了这个学子的后事,可没想到至此之后,每年都有人自杀,一样是上吊,也同样是在最寒冷的冬月……”

    “我知道了,定然是那名死去的学生化为厉鬼,在书院中引诱别人自尽。”明依有些害怕,抓紧了王子进的衣袖。

    “不只如此,书院中还有学子在夜半时分,看到有人吊在房梁上。但当喊人过来后,尸体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言夫子咳嗽了两声,“所以书院才特意请我过来,趁学子返家之际,让我来为这些徘徊不去的魂魄诵经超度……”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庭院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似有人在慢慢接近。王子进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身影,正踏破月光,向他们走来。

    来人身穿青灰色绣墨竹棉衣,打扮老成,一张脸却饱满稚嫩,眼睛圆而亮,正是跟王子进交好的习智。

    “王兄。”习智看到他,热情地打招呼,“怎么如此深夜,还在外徘徊?”

    “夜不能寐,出来吹吹冷风。”王子进拉住了明依的手,笑着答道。

    他没有告诉这个少年方才自己看到的事,也不再惊慌失措,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般从容平静。

    “课室中有什么吗?”习智看向他的身后。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因为言夫子已经躲在了桌椅后,隐匿了身形。

    “真是奇怪,我刚刚好像还听到你在跟谁说话。”习智挠了挠头,困惑地说。

    “可能是听错了。”墙外的鬼哭声一浪一浪高涨,王子进好奇地问他,“你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吗?”

    少年老成的习智摇了摇头。

    “你能看到我身边的女孩吗?”

    他再次摇了摇头。

    “习智……”王子进满含悲哀地望着他,“不要撒谎了,你明明既能听到,也能看到,为何要骗我呢?”

    习智抬起了头,他年少稚嫩的脸庞,在月光下现出冷酷的表情,一字一句道:“子进,这都是为了你能专心念书啊!你怎么能为这些事分心呢?奇怪的少女,鬼哭的声音,怎么比得上金榜题名的鞭炮声?包括我跟你说书院里闹鬼,也是想让你专心地坐在房间里念书,不要到处玩耍。”

    他说这番话时,严肃而认真,比言夫子更像个夫子。

    “如果我不想读书呢?”王子进将明依拉到了身后。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习智低低一笑,轻轻从衣袖中拉出了一根银丝,丝线有拇指般粗,在黑夜中散发着莹莹光芒,像是上等的蚕丝织就。

    “就是它,蜘蛛丝!”一直躲在王子进身后的明依突然蹿出来,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手中的银丝,“是它召唤我过来的,包括门外的那些鬼怪,也是为它而来!”

    王子进看着他手中的银色绳子,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是地藏菩萨传说中的‘蜘蛛丝’吗?”他身后响起了一个疲惫的声音,只见言夫子扶着桌椅,缓缓走了出来,“传说菩萨为拯救地狱中的冤魂,垂下了一根蜘蛛丝到了地狱深处,可是鬼魂们互相争夺,争先恐后地要攀上蜘蛛丝。最后蜘蛛丝不堪重负,被他们弄断,而这些冤魂则堕入了更深一层的地狱。”

    一幅冤魂争夺,业火烈烈的画面在王子进眼前浮现,他终于有些畏惧那根看起来银光闪闪的绳子了。

    “是吗?可是我并不觉得这玩意很稀罕。”习智打量了一下手中的银丝,将它收入袖中,“比起书中的世界,人世没什么值得留恋。”

    “习智,你醒醒吧。”王子进见他执迷不悟,再也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古旧的名册,“你已经死去多年了,这书院中夺人性命的妖怪就是你。”

    他方才随手翻了翻名册,发现最后一页居然记载着几年书院中自杀的学生名单,而为首的一位,赫然就是习智。

    习智愣了一下,但他少年般的脸上随即浮现出了老成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干得不错,省了我很多麻烦,那些人确实是我带走的,因为他们要么不上进,要么虚掷生命,当然还有一部分是遇到了挫折,有了轻生之念,我只是在背后悄悄推了他们一把。”

    “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子进见他小小年纪,如此狠心,不由得心底生寒。

    “我说过了,从小我就是在书院中长大,家中的父母为了让我科举高中,付出了无数金钱和精力。”习智咬牙切齿地答,似回想起了过往痛苦的日子,“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出人头地!可是过了乡试之后,我却再也写不出好文章,被家人送来了这所名满京城的书院读书。最终在一个冬夜,文思枯竭的我,选择了自尽。”

    他说起自己悲惨的过往,仍冷酷无情,仿佛丝毫没有人类的感情。

    “你的父母吗?他们不伤心吗?”明依小心翼翼地问。

    “多年分离,我早已忘记他们的长相,估计在我死后就去培养弟弟了吧……”直至此时,他的语气才终于软了一些。

    “他们从未爱过我……我只是个光宗耀祖的工具,来往书信中也只关心我的学业,从不提及其他。当我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只能选择了死亡。”习智冷冷地笑了,“甚至死后都无处可去,只能流连在这所书院中,寻找跟我一样的可怜人,拉他们跟我做伴。”

    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积雪,仿佛也为这无依的少年掬了一把冰冷泪珠。

    书院门外,小猴悄悄溜到了白狐身后,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了被变成岩石的大门上。

    它拳头大小的身影像是融化了一般,变成了一摊浓腥的血,慢慢渗入了岩石之中。岩石发出咔咔巨响,裂开了一条缝隙。

    “不好!”白狐身影一晃,又变成了翩翩佳公子,他抽刀就要加固门上的法力。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岩石轰隆隆裂成了两半,尘土飞扬中,魑魅魍魉潮涌般奔入了门中,发出欣喜的欢呼,直蹿入云霄。

    ◆九◆

    “习智,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误会父母了……”王子进见他情绪激动,露出了一丝缝隙,忙规劝他,“来,快点将蜘蛛丝给我,我会告诉你真相。”

    “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他们从未关心我、爱护我,比起什么亲情爱情,人类更爱的是功名利禄!我早已看破红尘,宁愿留在地狱中,也不想堕入轮回,再世为人!”

    习智猛然昂起头,脸变成了失血的青白,嘴里也长出了森森獠牙。他纵身向王子进扑去,伸出利爪就掐向他的脖颈。

    “人世苦厄,不如随我去无间世界!”

    王子进没想到他突然会翻脸,一时躲避不开,眼看脖子上就要添两个血窟窿。就在这生死攸关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出来,一下将他推开。

    习智的利爪插在了他身后的门框上,登时将坚硬的木头撕成碎片,木屑纷飞。

    “子进?你要不要紧?”王子进死里逃生,才发现推开自己的竟是明依。

    晦暗的月光下,只见明依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她清秀的面容,明亮的眼睛,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明依,你到底是谁?”他困惑地问。

    明依张开了小嘴,刚要回答,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万马奔腾的声音,甚至连地面都微微颤抖。

    “完了,鬼怪们闯进来了!”明依小脸一沉,慌忙拉起了王子进,“子进,我们快跑吧。”

    可是两人刚刚爬起来要逃,习智却从门框中拔出了利爪,再次向两人袭来。

    “哇,我跟你无冤无仇,至于要步步紧逼吗?”王子进抱着明依连连后退,明显不敌。

    三人正厮打成一团,一页写着经文的黄纸骤然随风飘来,挡在了王子进身前。习智的手一遇到符纸,立刻冒出了一阵焦臭的烟气,逼得他吃痛地缩回了利爪。

    他愤恨地回过头,只见言夫子正虚弱地扶着门,手中攥着一本经文。

    “这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是《地藏经》,专门超度流连不去的灵魂的。”言夫子悲怆地答,他一直疲惫不堪的双眼中,竟满含热泪,不知是谁触动了他的心弦。

    王子进和明依死里逃生,还未等松口气,就有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忙打开了那只手,哪知手竟然吧嗒一声掉到了雪地中,赫然是只断手。

    “啊啊啊!”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拔腿便跑。

    可他刚跑了两步就站住了,只见身后黑压压的竟然站满了奇怪的人。他们或断头断脚,或不成人形,还夹杂着身体透明的灵体和生着双翼的怪鸟,仿佛地狱一倾而空,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来到了这里。

    “蜘蛛丝啊……”“让我们再见见太阳……”他们蜂拥着向习智扑去,将王子进和明依挤到了一边。

    习智的利爪和獠牙,跟这些疯狂的鬼怪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眼看就要被他们撕得粉碎。

    他终于露出了符合年纪的脆弱,一下就端坐在地上,惊恐地抱着头,闭眼等死。

    可一本长长的经书从天而降,恰好围成了个圈,将习智围在了圆圈的中心。言夫子端坐在一边,口中微动,诵念着经文。

    经书散发出柔和平静的光,方才还暴戾凶猛的鬼怪们似受到了安抚,平静地站在经文前,脸上现出陶醉的神色。

    “王子进,我撑不了太久,你带着小丫头快跑吧。”言夫子轻轻地说,他话未说完,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习智,快点将蜘蛛丝给我!”王子进想到绯绡的叮嘱,慌忙对被经文保护住的习智说。

    习智犹豫了一下,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了一卷银白色丝线,用力朝王子进掷去。所有平静下来的鬼怪刹那间同时动了,他们纷纷跃到了半空中,要抢夺蜘蛛丝。

    王子进肉体凡胎,怎么也不如他们跳得高,眼看飞在半空中的蜘蛛丝就要落入一个青面獠牙,长着竹竿般长腿的怪物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纸裁的小人飘乎乎地从王子进的怀中爬起来,随细雪逐风,飞到了半空,它在风中骤然变化,转瞬就变成了个金甲银盔,手持魔杖的巨人。

    巨人伸出大手,一把就将蜘蛛丝抢走,抡圆了魔杖,打飞了几个跟他争夺的鬼怪。

    “哇,绯绡的东西,终于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见这魔怪如此威武,王子进兴奋地拍手。

    他刚嚷了一句,就觉得脑后一痛,耳边响起了熟悉的骂声:“谁说我的东西不管用了?你这个笨蛋,我费力拖延了这么久,你竟然还没有弄断蜘蛛丝。”

    “绯绡!”王子进听到这声音,立刻将万千鬼怪置于脑后,一回头就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胳膊,“你总算来了。”

    鼻翼中传来熟悉的芳草香气,那人凤眼含笑,面若桃花,果然就是绯绡。

    高大的魔怪几步就走了回来,将蜘蛛丝递给了王子进。王子进接过了银色丝线,使尽全身力气,想要将它扯断。

    可他试了几次,那看起来宛如丝絮般的细绳竟然怎么也弄不断。

    群鬼见状,立刻又纷涌而来,要抢他手中的蜘蛛丝。绯绡一手拉着王子进,一手抱着明依,身影一晃,已经退到了几丈之外,只留下金甲力士一人抵挡鬼怪。

    怪物们扑上来疯狂地啃噬力士,即便他高大威猛,也经不住这么多人同时袭击,很快就被怪物们撕得七零八落。

    “怎么办啊?”王子进见状焦急地问。

    “没事,它能变化三次,应该还能抵挡一阵。”绯绡的眼睛一瞥,看到了跟言夫子站在一起的习智,“他们是什么人?”

    王子进将习智和言夫子的来历草草跟绯绡说了一遍,在叙述之间,只见金甲力士再爬起来时,已经变成了个瘦高的武士,武士一手持枪,一手持盾,再次跟鬼怪们酣战起来。

    奇怪的是,绯绡并没有问明依是谁,他只扫了她一眼,仿佛心中已经了然。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赶快把蜘蛛丝挂起来,再想办法弄断。”绯绡皱眉看着鬼怪们又一次将武士打倒,身影一晃,已经带着王子进和明依来到了课室门前。

    言夫子和习智正站在课室门外,言夫子已经站立不稳,但仍手持经文,挡在习智身前。

    而在他们身后,武士倒下的地方又出现了个人,这次这人居然是个文弱书生,五官跟王子进长得极为相似。

    可惜他几乎在站起来的同时,就被几十个怪物瞬间扑倒。

    “绯绡的东西,果然都靠不住……”王子进看出这纸人幻化的傀儡一次比一次弱,而当他看到它变成了自己时,更是欲哭无泪。

    几乎在纸人消失的同时,绯绡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蜘蛛丝,手臂一扬,就将它稳稳地挂在了横梁上。

    细绳垂落,随夜风微晃,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宛如一只轻轻招摇的玉手。

    说来奇怪,在它被挂上的刹那,王子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鲜花飘洒,听到了仙乐绕梁,方才还漆黑一片的房梁上,竟然洒下了片片金光。

    光温暖而平和,像是母亲慈爱的怀抱,又似情人甜蜜的亲吻,引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走入那片光海之中。

    ◆十◆

    这光令人痴迷而疯狂,鬼怪们完全丧失了理智,冲破了大门,争先恐后地向绳子上爬去,他们谁也不肯谦让,互相拉腿踩头,很快就爬到了绳子的中段。

    王子进一手拉着绯绡,一手抱着明依,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紧紧地贴在墙上。

    “哎,跟传说中的景象一样啊……”言夫子望着这恐怖的场面,连连感慨,此时的他已经站不住了,只能歪坐在冷硬的石板上。

    他话音刚落,为首的几十名鬼怪从蜘蛛丝上跌落。他们一落在地上,就立刻发出痛苦的哀号,青石地面竟然变成了烈烈火海,转瞬就将他们烧成了一片灰烬。

    但随着灰烬消失,业火也随即熄灭,课室中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有一根蜘蛛丝挂在房梁上,散发着惑人的光芒。

    “让我去!我也要去啊!”“我要见见最爱的人,听说蜘蛛丝能到任何地方。”

    鬼怪们毫不畏惧,再次成群结队地冲向了蜘蛛丝,但是跟上次一样,他们再次葬身在业火之中。

    一批又一批的人跑过去,好似飞蛾扑火般毫无畏惧,可没有一个人成功地攀上了蜘蛛丝,都在争斗中坠落,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

    方才还嘈杂喧嚣的书院很快就变得寂静,几乎所有的妖怪都葬身火海,只有几个胆小的妖怪站在课室门外,探头探脑地瞧着那悬挂在半空中的蜘蛛丝,想接近又不敢,眼中满含渴望。

    “喂,这个到底要怎么弄断啊?”王子进看着散发着银辉的蛛丝,苦恼地挠了挠头。

    “不、不要弄断……”一直沉默不语的习智突然说话了,他仰望着那飘荡在半空中的银丝,眼中满含向往,“原来它能送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想再去见见自己的父母,这么久了,我仍然牵挂他们。到今天晚上,我才发觉原来我一点也不恨他们……”

    他说罢唇边带着几分憧憬的笑容,一步步向蜘蛛丝走去,伸出手就要握住蛛丝。

    再也没有人跟他争抢,温柔明澄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像是清晨和煦的日光,又像是母亲抚摸他的双手。

    “娘,我来了……”他笑着说。

    可就在他的手即将握住蜘蛛丝的一瞬,王子进却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扭打不休,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这书生,怎么总是跟我过不去?我干什么你都要横加阻拦?”习智愤怒地抓住了王子进,露出獠牙就要向他咬去。

    可是他刚一张嘴,就觉得口中多了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将嘴死死塞住。他再也顾不上王子进,连忙将嘴里的异物抠出来,却发现是块石头。

    “小小年纪,打打杀杀成什么体统?”绯绡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将王子进从地上拽起来,“子进,你是有话要说吗?”

    王子进连忙拉起习智的手,带他来到了几近虚脱的言夫子身前。言夫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他的视线始终看着习智,像是蜘蛛丝般黏在这个少年身上。

    “你根本不用通过蜘蛛丝去见父母……”王子进激动地翻开了名册,指着最后一页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你且仔细看看。”

    习智起初不屑,后来仍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泛黄的纸页上,为首的一个名字,赫然就是“言习智”。

    他立刻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看着气若游丝的言夫子。

    “原来我姓言吗?我怎么跟他一个姓?不,这一定是巧合……”

    “忘记父母的长相,当然也不会记得自己的姓氏。”绯绡也走了过来,他聪明至极,只听了几句就明白了一切,“这位言夫子,应该就是你的父亲。”

    “是啊,他根本不是什么术士,只靠着一本经文和对儿子的爱,孤身到了这书院中,就为了超度自己迷途的儿子。”

    “经、经书……是你母亲用血……混着朱砂……亲手誊写的……”言夫子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一直惦念你……”

    他话未说完,两行浑浊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父亲……”习智扑通一声跪坐在地,抱着言夫子号啕大哭,似要将自己这短短一生的误会和遗憾,都通过泪水宣泄而出。

    “我、我命不久矣……希望你能放下怨恨,早入轮回……”言夫子艰难地伸出手,放在儿子的头顶,“我跟你娘当初怕扰乱你的心神,才不敢处处表现出关心……没想到,却铸成大错……”

    言夫子说罢,头越垂越低,仿佛已经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

    “他要不行了!”绯绡一把抓住言夫子的手,急切地说,“快点,将他通过蜘蛛丝送入人间,或许还有救。”

    “可他如此虚弱,根本无力攀爬啊!”王子进也急得抓耳挠腮。

    “我送他上去!”习智抹干眼泪,站了起来,将父亲背在了背上,毫不犹豫地向蜘蛛丝走去。

    “将他送走,你可能会堕入业火中烧死,不会害怕吗?”绯绡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问。

    “不!今日我才知道,我求之不得的,原来早已拥有。生命完满若此,又有何畏惧?”

    他说罢背着父亲,一步步走向了蜘蛛丝。他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身量矮小,还未长成大人,可却似拥有无穷伟力,很快就沿着蜘蛛丝,攀到了房梁上的光芒中。

    他将父亲单手举过头顶,言夫子的身影很快被光芒笼罩,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如轻烟般消失。

    习智送走了父亲,缓缓从蛛丝上滑下来,奇怪的是,这次并没有业火从地面升腾。他双脚踏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安然无恙。

    “王兄,多谢了,你让我明白,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有人牵挂和惦念。此番恩德,只能来世再报!”他朝王子进深深地作了个揖,稚嫩的脸庞上现出了幸福的笑容。

    他终于不再似大人般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只是他朝王子进挥了挥手,身体缓缓消散,最终化为一阵清风,卷起几缕尘灰,消失不见。

    “他终于放下心结,堕入轮回了。”绯绡凝视着风起之处,感慨地说,“原来只有毫无私心的人,才能爬上蜘蛛丝,如果心中只想着自己,必然被业火吞噬。”

    王子进目送习智消失,也觉得松了口气,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周围安静得可怕,他身边竟少了个围着自己团团转的身影。

    “明依呢!明依跑到哪里去了?”王子进焦急地嚷了起来。

    “我在这里!”门外响起了明依欢快的叫声,只见小小少女提着裙子跑来,还拉着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男孩。

    男孩啃着手指,目光茫然,一看就不是很机灵。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看你们俩都如此眼熟?”王子进用力地抓头,可任他将头抓破,也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们。

    “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是来这异界空间找人的吗?我终于找到了!”明依欢快地拍手,“这个孩子太笨了,他多年前因我的训斥离开,现在果然也被蜘蛛丝引了过来,只要将他带走,子进你的生命就完整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跟他有何干系?”

    “这是你的孩子啊!”绯绡也来添乱,一把将小男孩塞到了王子进怀中,“快带他爬上蜘蛛丝!”

    “我、我何时有孩子的?”

    “等你上去了,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绯绡又抱起明依,也塞到了他的怀中,“快点快点,赶快将他们送上去,时间不等人!”

    “她又是谁?”王子进还想再问,却被绯绡连推带赶来到了蛛丝之前。

    他带着一肚子困惑,怀抱着小男孩,推着艰难爬行的明依,费尽全身力气,才爬到了蛛丝的顶端。

    在光芒的笼罩下,他眼中的景象发生了变化,男孩的脸飞速成长,最终变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吓了一跳,急忙看向明依,可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差点魂飞魄散。只见明依清秀稚嫩的脸庞生出皱纹,鬓边白发丛生,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

    而且这老妪竟然是个他极为熟悉的人,令他不由得失声尖叫:“祖母!你怎么会是我的祖母?”

    “没错,就是我哦!”老妪朝他眨了眨眼,状似调皮。

    他再也经受不住刺激,眼前一黑,堕入了无边黑暗。传说确实没错,每个攀爬蜘蛛丝的人,都会堕入地狱。

    ◆十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醒转,只见自己竟然正躺在一辆辘辘行驶的马车上,而绯绡正负手坐在车厢的角落,饶有意味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我是做了个梦吗?”他揉着发痛的额角,艰难地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面色灰暗,脸颊消瘦,几缕胡须稀稀拉拉地挂在尖削的下巴上,像是冬日的枯草,却正是言夫子。

    “我是在现实中的书院中找到他的,他孤身一人翻墙进去,想要超度自己死去已久的儿子,哪想到误打误撞地被蜘蛛丝卷入了生死交界处,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估计得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好起来。”

    王子进掀开车窗上的竹帘,看着窗外的崇山峻岭、白山黑水发呆,在那所处于生死边缘的书院中经历的一切,恍如隔世。

    “对了,蜘蛛丝呢?”他终于想起了那引得群魔乱舞的元凶。

    绯绡伸出一只手,只见他纤长的手指上缠着一根柔软的蛛丝,蛛丝变得又细又暗,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你在昏倒前扯断了它……”绯绡笑着摇了摇头,“万万没想到,能让它消失的,是厌弃的情绪,毕竟无论人鬼,都视它为珍宝。”

    他说完将蛛丝顺手从窗外扔了出去,缥缈的蛛丝,眨眼间就消逝于冷风之中。

    在他醒来的同时,细雨如丝的江南小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也睁开了眼睛。她人中和头顶都扎着金针,好似个会动的针包。

    “醒了,老夫人醒了!”伺候的婢女又惊又喜,忙去向夫人禀报。

    不过一会儿,就有个打扮低调的中年妇人来到了老妪的卧房,她看到老妪苏醒,立刻流下泪水,快步走到床边去扶她。

    “婆母,吓死我了,你昏迷了足足三天三夜。”

    “我做了很有趣的梦啊……”老夫人憧憬地看着窗外被雨洗得青翠欲滴的翠竹,感慨地说,“我梦到自己又变成了个十几岁的少女,还去书院中跟子进做了朋友……”

    “您一定是太想念他了……”

    “而且我还挽回了过去做的错事,帮他找回了因为被我过度管束而消失的天性。”她仍念叨着,“这次,子进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她言之凿凿地说,仿佛透过灰蒙蒙的层云,看到了绚丽灿烂的日光。

    王子进一回到客栈就忙着给母亲写信,在母亲的回信中,他才得知祖母半月前重病晕倒,但是为了不影响他温习功课,才没写家书,所幸如今她老人家已经痊愈,春天就又要去山中修行了。

    在信中,母亲也告诉了他祖母的闺名。王子进看着信,突然又哭又笑,手指微颤地抚摸着薄薄的信纸。

    一滴泪从他眼中流下,落在纸上,晕开了“明依”两个小字。

    但他泪水还未干透,就发现信纸中竟然夹着一封荐函。荐函上写着“松阳书院”四个大字,吓得他忙跑去找绯绡。

    “荐函是真的,这是你的祖母费尽心思才为你争取到的机会,可千万不要浪费!”绯绡只扫了一眼,就连连点头,“估计知道你上次去念书失败,她老人家不死心吧,又补寄了一份给你。”

    “为什么啊?我怎么越来越不想念书了呢?”王子进想到四书五经就头痛,哀号连连。之前他只是贪玩,如今已经变成了厌学。

    不过任他再不情愿,也在新春过后去了松阳书院。这次松阳书院不再冷清,每天都有几百人同时写文章做学问,而且蜘蛛丝引来的业火烧掉大部分冤魂杂鬼,书院里的风都格外清澈澄明,不要说索命妖怪,连半点污浊都没有。

    唯一遗憾的是,王子进的文章以一日千里的速度退步,写得越发狗屁不通。

    “唉,看来这老太太费尽心思找回来的,好像是他的惰性呀!”绯绡悠闲地坐在庭院的大树上,看着课室中咬着笔杆,几乎抓破脑袋的王子进,叹息般地说。

    他红唇微翘,凤眼含笑,怎么看都像是在幸灾乐祸。

    屋檐下,一只蜘蛛正在尘灰中忙碌,很快就结成了一张不易察觉,既柔软又坚韧的网。恰似命运,于无声无息中,网罗了世间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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