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之有狐-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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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窗外鹅毛般的落雪漫天飞舞,窗内暖炉生烟,温暖如春,一扇精致的雕花木窗,似隔绝了两个世界。

    身穿朱红纱衣的女人端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她的背影曼妙婀娜,腰细得不盈一握,露出的一截皓腕上戴着个盈盈如水的碧绿玉镯,更衬得她的肌肤柔滑莹白,宛如上等的羊脂。

    “郎君,我美不美?”女人回过了头,她秀发高绾,鬓边插着金凤步摇,一张鸡心般的小脸,却恰好被香炉中缥缈的烟雾遮住了。

    她身后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做文人打扮,听她呼唤,从书卷中抬起了头。他目光迷离,陶醉地望着被如丝如絮的烟气包裹的女人,仿佛连魂魄都被眼前倾世的美色勾走了。

    “美,真的太美了……”他痴迷地答。“我们永远相厮相守好不好?”美女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伏在了他的膝上。

    她乌蓬蓬的秀发,像是潮水,又像是绵绵不尽的情意,在他指间缠绕。他抚摸着女人纤细的腰肢,沉醉地享受着这美好如梦境般的午后。

    烟气萦绕,好似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在他们身边跳出妖艳的舞蹈,蛊惑人心。

    男人沉浸在温柔乡中,瞳仁涣散,唇边挂着满足的微笑,恍如行尸走肉。

    屋檐下,一蓬积雪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遮蔽了窗下的黑色的泥土。雪更大了,压低了屋檐,也覆盖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发生在黑暗世界的秘密。

    ◆一◆

    几场雨雪过后,东京城就入了冬,转眼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王子进从扬州回来之后就郁郁寡欢,没事喜欢去找郭生喝酒。郭生忙于教书育人,早已将几个月前美人图的怪事抛到了脑后。

    “如果总是留恋旧时光,又怎会领略明朝的快乐?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速速忘记。”郭生见他憔悴无神的模样,就知他这个多情种子又被哪位佳人抛弃了,在酒桌上不停开解他。

    如此畅饮了几日,他抑郁的心情总算稍减。

    当看到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只觉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正像这漫天飞雪一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为乌有,可正因为必然消逝才显得分外珍贵。

    曾经拥有,总好过不曾相遇。

    这晚他又多喝了几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路上,为了快点回客舍,还特意挑了一条近路。小巷中阴暗崎岖,只有淡淡月光从天心挥洒而下,照得布满积雪的小路好似一条闪光的白练。

    晚风凄寒,从巷中呼啸而过,仿佛将天空的明月、星子都一并冻凝。

    王子进裹紧了棉衣,一路小跑,就在即将走出小巷时,冷风中送来了几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香气格外芬芳馥郁,比茉莉更清幽,比乳香更甜腻,像是春天初绽的丁香的暗香,又像是情人唇边残留的胭脂气味,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易就攫住了他的灵魂。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香味走去,只见一个人正匍匐在巷口,而勾魂摄魄的香气,正是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位兄台,可是也喝多了?”王子进好奇地走进,才看清这人头戴幞头,身穿靛蓝色棉大氅,竟然是个年轻的男人。

    可男人并不回答他,仍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中,像是一只首尾相接的虾。

    他惯来心善,就要扶这青年起来,哪知他一碰到青年的肩膀,立刻觉得触手黏腻温热,竟然沾了满手鲜血。

    “救命啊——”小巷中传来了他凄厉的呼叫。

    天寒路滑,几名捕头正在巡街,突然听到了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忙提灯过来查看。当他们赶到时,只见一个周身是血的青年瘫坐在小巷中,他双眸微张,气若游丝,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而不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跌跌撞撞地奔逃,捕头们见凶犯还未跑远,忙出刀追了上去。纷乱的脚步声,呼喝叫喊声,在小巷中回荡,打碎了宁静的寂夜。一团白色的狐毛随风飘起,裹着碎雪,飞到了半空中。

    风吹起细碎的积雪,在黑暗中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雪雾,迷乱了时间和空间。温暖的客栈中,几片雪花从窗缝溜进来,落在了烛台上,灯火烧焦了雪中裹着的狐毛,啪地爆出个闪亮的灯花,惊动了坐在窗边赏雪喝酒的白衣少年。

    他剑眉微蹙,凤眼中满含嫌弃,望向了窗外苍茫的夜色,仿佛窥到了藏在这华美夜色后的邪恶之事。

    “这个子进,真是爱惹麻烦。”他长叹口气,放下酒杯,竟然推开窗,径直走了出去。

    客舍位于二楼,可飞舞在半空的积雪自动变成了一条银白色的路,铺在了他的脚下。他走到哪里,雪就飞舞到哪里,而当他抬起脚步,身后的雪又变得柔软而脆弱,挥挥洒洒地从半空中飘下。

    他踏雪而行,走得缓慢悠闲,但速度却十分迅捷,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冬夜中。

    当晚王子进似做了个噩梦,急得他满头大汗。

    梦里有个濒死的男人,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浑身浴血地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脸如金纸,眼窝铁青,一双瞳仁涣散的眼,紧紧地盯着他。

    “别看我了,也不是我害的你!我这就去帮你找郎中。”男人的目光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令他头皮发麻,一跤就跌倒在雪地上。

    青年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啊?再大声一些。”他焦急地问。

    可青年的头一歪,斜倚在墙上,再也没有了声息。他壮着胆子探了探青年的鼻息,只觉他气若游丝,心口冰冷,似乎就要断气了。

    他吓得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就在他慌张无措之际,却见巷口有灯火闪烁,向自己慢慢靠近。

    来人是三个壮汉,走起路来稳健迅捷,全都穿着捕快的衣服,提着衙门的黄灯,他方明白,是自己的那声惊叫引来了捕快。

    虽然没有做亏心事,可他仍吓得掉头便跑。捕快们很快发现了他,提着刀追在他的身后。

    刀光映雪,寒气逼人,他惊恐地在狭小的巷子中奔跑,酒吓醒了一大半。可他怎么跑也找不到出路,像是只没头苍蝇般在巷子里乱转。

    “在那边!”然而最悲惨的是,一路乱闯的他很快就跑进了一个死胡同中,身后传来了巡捕们的声音,甚至灯笼的灯光都将他的影子映在了墙上。

    “怎么办啊?”王子进急得团团乱转,蹬着腿就要爬墙,可是墙壁结满了冰,又冷又滑,他试了两下都又跌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后颈上,他吓得凭空打了个激灵,忙回头看去。

    只见积雪中正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的白衣脱尘出俗,比雪还要更白几分。而最动人的,是他微微上翘、眸光晶亮的丹凤眼,和那好似永远含着笑的、从容而多情的红唇。

    “绯绡!你可算来啦,我又撞上怪事了!”他一看到这美少年,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就扑了上去。

    “嘘,不要说话……”绯绡拉过他的手,飞快地在他手心上写了个“隐”字。

    随即手掌覆上他的掌心,两人双手紧握,并着肩、踮着脚,紧紧贴着墙壁站定。

    不过一会儿工夫,灯笼的光芒越来越亮,巡捕们已经追了过来。他们提着灯笼在窄巷中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任何人影。可他却吓得半死,因为捕快们腰际的刀鞘,好几次都差点撞上他的膝盖,他们手中的灯笼,更是屡次在他眼前晃过。

    “还是被那小子跑了!”“回去查查伤者,一定会找出蛛丝马迹,定不会让他逃之夭夭。”

    三名捕快愤恨地边说边走,离开了窄巷。

    而他则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就瘫坐在地上,绯绡松开了他的手,月影西斜,辉光洒落,也再次映照出了他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奇地问绯绡,可他刚要回头,就觉得后脑一痛,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漆黑,噩梦也戛然而止。

    ◆二◆

    火盆中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盆上还架着一副铁架子,烤着只肥腻的鸡腿。鸡腿上的油滋滋作响,掉落在盆中,火苗立刻蹿了几蹿,发出噼啪轻响。喷香的味道蹿入了王子进的鼻翼,他深深地嗅了几下,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在看到暖棕色的帷帐,熟悉的摆设,尤其是那只香气四溢的鸡腿后,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昨晚的经历,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子进,你终于睡醒啦?快点去给我买酒。”一只玉手拿起了烤得喷香的鸡腿,装在盘中,那手指竟然比瓷盘还要白上几分,正是绯绡的手。

    “哎,我刚刚做了个噩梦,头好痛……”王子进哀哀哭叫,摸着涨痛的后脑,哪知竟然摸到了个鸡蛋大小的血包,“怎么回事?我脑后竟然真的有个包?难道昨晚不是在做梦?那些事都真实地发生过?”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梦境还是真实,有那么重要吗?关键是你现在平安无事。”绯绡轻盈地撕掉了一丝鸡肉,塞入口中,朝他挑了一下剑眉。

    王子进回想梦中的惊险经历,越想越觉得后怕,也不想再追究,索性去帮绯绡买酒。

    当他裹着厚棉衣走出客栈时,已是天光大亮的午时,和煦温暖的冬阳驱散了午夜的阴霾,昨晚那可怕的梦境,好似露水般在阳光下蒸发了。

    他踩着消融的积雪,脚步越来越轻快,待走到人群熙攘的闹市时,早已将噩梦抛到了脑后。

    路上的姑娘们都穿上了厚重的大氅棉袍,只露出一张张冻得通红的小脸,王子进一路看过去,没看到几个美女,颇为遗憾地钻进了酒楼。

    冬日一到,绯绡就喜欢点名要喝这家酒楼中的绍兴黄,配上整只烤鸡,就能让他变成白狐,蜷缩在炭盆旁,舒舒服服地待上一天。

    “你听说了吗?昨晚在崇文坊发生了怪事。”严寒的冬季,喝黄酒取暖的人很多,排队的人闲极无聊,又说起了近日的怪谈。王子进昨晚酒醉后路过的小巷就在崇文坊,他忍不住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

    “什么怪事?”

    “听说昨晚有人在崇文坊的小巷里被害,捕快们为了抓到凶手,就将受伤的人抬回了衙门。”

    “那又有何奇怪?”

    “可是听说伤者本被安置得好好的,来诊治的郎中还在路上,他竟然就凭空消失了,棉被上只有一摊鲜血!”说话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衙门里的人都说,这人多半是妖孽变作,搞不好他就在东京城里乱晃呢,所以最近千万不要晚上出门……”

    两人絮絮低语,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王子进却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凝固,大脑变成一片空白。

    他们说的显然是自己昨晚发现的受伤青年,看来那根本不是梦境,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犹记得那男人苍白失血的脸,唇边修剪细致的胡须,显然是个出身良好的文人。还有他对自己竭力说话的样子,他身上温热的鲜血,怎么看都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并非什么妖魔鬼怪。

    可是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他再也顾不上买酒,连打酒的坛子都忘在了酒家,一路跑回了客栈。一推门,便见绯绡正伏在窗边的矮榻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自从入冬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懒,那眯眼微笑的模样,怎么看都更像只狐狸。

    “绯绡,不好了啊!”王子进见他如此悠闲,越发紧张,“听说昨晚受伤的男人竟然消失了,都说他会在东京城里四处游走,他是不是心怀怨恨……”他越想越害怕,结结巴巴地问,“他、他搞不好还会来找我,因为我跟他见过面……”

    “哦?这倒有趣?难得你开始想男人了……”绯绡从榻上坐起来,居然没有追究酒的事,“快点说来听听。”

    王子进忙将在酒馆中听到的话一一说给他听,绯绡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始终薄唇微抿,没有做任何猜测。

    “他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不记得了……我当时喝得迷迷糊糊,又受到了惊吓,脑子乱成一团,怎么能记得住呢?”王子进拼命抓挠着脑袋,“而且他说的,好像是些非常容易忘记的话。”

    “哦?那就麻烦了……”绯绡摸了摸下巴,又问道,“他身上就没有任何特点吗?”

    王子进微眯着双眼,望着窗外的青天白日,思索了一会儿,鼻翼间似乎又萦绕起诱人的香气,“有……他的身上格外地香。”

    “是麝香还是檀香?”

    “都不是,我从未闻过那么好闻的香味,我也是被香气吸引,才发现他的……”王子进充满向往地说,“我开始还以为是美人身上的香味,可是看到是个男人后,居然也不觉得厌恶,真是太奇妙了。”

    “看来只能去香料铺子中找找了。”绯绡沉吟了一会儿,但凭着这点蛛丝般的线索,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两人当天便裹上了厚重的衣服,走出了客栈。绯绡使出缩地之法,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来到了东京城集市上的香料市场。

    这条街上香料铺子一家连着一家,鳞次栉比,卖香料的有金发碧眼的胡女,也有生得高大魁梧的昆仑奴,虽是寒冷的冬日,仍然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在这里可以找到任何想要的香料,不论是珍贵的瑞龙脑,开窍消肿的茵犀香,还是百洗仍浓郁不散的百濯香,都有店铺在售卖。王子进每看到一家店铺就闻个遍,几个时辰下来,闻了不下千种香料。

    他被或浓郁或清雅或刺鼻醒脑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几欲作呕,可直至转到日薄西山,也没有找到昨晚闻过的,那缕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气。

    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地早,两人疲惫而失望地在夜色中穿行,走出了香料市场,来到了一家小酒馆中喝酒暖身。

    几杯黄酒下肚,王子进总算有了点精神。

    “就这么点线索,想要找到真相,无异于大海捞针。”绯绡飞快地喝了两碗鸡汤,满足地抹了抹嘴,“不如我们回去歇息,将此事放一放,反正死去的青年也跟我们无关。”

    “不行……”王子进想到男人青白的脸,绝望的眼神,又起了侠义心肠,“如果就这样让他蒙冤而死,我心中过意不去。”

    绯绡早已习惯了他烂好人般的心肠,凤眼一瞥,也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

    “尤其是他的尸体还消失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王子进又喝了两杯酒,更加义愤填膺。

    “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不过除非你能提供新的线索,否则我们毫无头绪。”

    王子进醉眼蒙眬,看着绯绡冷淡高傲的脸,他葱管般的鼻子,红色的嘴唇,乌黑的长发,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高贵俊美,给人一种无法企及的疏离感。

    “我想起来了!”他握紧了筷子,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

    “想起什么来了?大呼小叫,吓了我一跳。”

    “他对我说的是一首诗!”王子进激动地说,“怪不得我转头就忘,因为那是一首很常见的诗。”

    绯绡不耐烦地喝着暖酒,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王子进摇头晃脑地吟道,“这是一个女人对爱慕的人求之不得,自伤身世的诗,所以这件事里面,应该有个女人。”

    绯绡轻旋着指间的酒杯,沉默不言,可他黑眸中精光闪烁,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三◆

    回到客栈后,他就将窗户大敞四开,北风挟着积雪灌了进来,将王子进冻得裹着棉被蜷缩在床上。

    “你在干什么啊?”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实在耐受不住了,“快把窗子关上吧,这么冷招魂都招不来的。”

    “唉,冬天就是这点麻烦,连搜集消息的虫子都无法驱使,我只能想办法找个老朋友来帮忙。”绯绡哪肯听他的话,居然临窗吹起了玉笛,笛声顺着风飘飘洒洒,悦耳的宫商之音在雪花间跳跃,像是一个个精灵,将讯息送到了远方。

    满腹怨言的王子进,在听到这美妙的笛音后也闭上了嘴,凝神静静欣赏。

    然而这笛曲正奏到美妙处,竟然掺杂了喵的一声猫叫,王子进听到这声猫叫,立刻吓得汗毛倒竖。

    他永远也忘不了春天的雨夜,在临时搭起来的小黑屋中,一个脸上长满了金色毛发的少女向他扑过来的惊悚一幕。

    最糟糕的是,他的恐惧很快就成了真,一只金色的断尾猫嗖的一声从暗处跃出来,脊背一弓,就钻进了房中。

    “哇!”王子进大叫一声,整个人都缩进了棉被中。

    “好久不见啊,王公子还是如此胆小呢。”猫就地一滚,变成了个窈窕美丽的少女,过了半年,她看起来丰硕明丽了许多,连衣饰都换成了胡姬们喜欢的绣着金线的红衣彩裙。

    “不用理他,我是有事求你。”绯绡笑眯眯地拉起了少女的手,“看样子你最近过得不错啊。”

    “是啊,我如今住在一个珠宝商家中,波斯人都喜欢猫,我在他的家中,简直是贵族般的待遇。”她红舌一伸,在白森森的獠牙上舔了一下,满足地笑了。

    “我遇到点麻烦事,得找你帮点小忙。”

    “如果是别人开口我就不帮了,可既然是连你都摆不平的麻烦,我倒有兴趣试一试。”少女说罢又变成了猫,纵身一跃,跳到了窗前,朝他喵喵轻叫。

    “去帮我搜集东京城中这一年来所有的怪事,尤其是跟香料或者是女人有关的……”绯绡轻轻地抚摸着猫的脊背,好似对情人般温柔多情,“记住,越快越好,我怕夜长梦多。”

    猫轻声叫了两声,优雅地纵身一跃,金色的影子如一道美妙弧光,消失在冬夜中。

    待它走远,王子进才战战兢兢地钻出了棉被,好奇地问:“你让它去打探,能查出来吗?毕竟不是每家都养猫。”

    “言之有理,可是你别忘了,虽然猫不常见,老鼠却无处不在……”绯绡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俊脸上满是骄傲,“而猫,偏偏是老鼠的克星。”

    王子进立刻恍然大悟,对绯绡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展马屁神功,还为他揉肩捶背,将绯绡哄得惬意无比,变成只白狐舒舒服服地接受他的按摩。

    而金华猫也不负他们所望,在次日清晨就带来了消息。

    喵喵喵——晨雾未散,金色的猫就出现在窗前,轻轻地叫了起来。它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悠长,时而短促,倒像是人说话一般,而绯绡则认真地伏在窗前,任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美不胜收。

    猫每叫一声,他就点一下头,有时还会皱下眉,似乎听懂了它的每一声轻叫。

    猫又叫了一会儿,像是在细细叮嘱什么,之后转身跃下了窗沿,姿态轻盈敏捷,十分迷人。

    “它说了什么?”王子进待它走远,才敢从棉被中钻出来,好奇地问。

    “一年之间,发生的跟女人和熏香有关的怪事确实有几件,第一件是个客栈老板杀人劫财,将尸体埋在了后院,用熏香掩盖尸臭;另外一件是胡商的妻子跟人偷情,卷走了铺子里价值千金的香料……”

    “就是这桩!受伤的男人一定是情夫!否则一个大男人,为何将自己熏得如此香?”他刚说了一半,王子进就激动地打断了他。

    “子进,还不只如此……”绯绡将长发拢在脑后,有条不紊地穿起了锦缎白袍,显然是要出门了,“还有一个裁缝铺中的女子,据说貌若天仙,十分喜欢熏香,还有一个跟她定了亲的男人。”

    “这有何稀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稍有些钱的小户女子都会熏香,何况是个手艺好的裁缝。”王子进连连撇嘴,“绯绡,我们今天就去胡商家里问问吧,一定是他嫉恨心起,才出手害人!”

    “听说裁缝铺的主人,是位美女哦……”绯绡放缓了语速,朝他抛了个眼风。

    “我去裁缝铺,你去胡商家中,咱们分头行动,还能节省时间。”王子进飞快丢下一句话,掀起箱笼找起了衣裳。

    绯绡见他忙着更衣梳洗,眼中有了神采,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扬州城的秋夜凋零的花,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他惯来最讨厌管闲事,之所以追查这桩怪事,是因为也想分散王子进的悲伤,让他快点振作起来。

    见此举行之有效,微笑再次荡漾在他的唇边。

    王子进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客舍,最妙的是今天竟然成功地支开了绯绡,没有他做对比,自己也堪称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没准会遇到佳人芳心暗许。

    他越想越雀跃,连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痛,脚步轻快地向东京城的西市走去。据绯绡说那裁缝铺叫作花琴坊,就在西市的一条小街上。

    他边走边找,在集市中转了两圈,却发现这条小街上根本没有一家裁缝铺,倒是有家卖猪肉的店面客如云来。

    屠夫在寒冷的冬日仍打着赤膊,手持砍肉刀,正在将一只处理好的猪大卸八块。

    “请问这街上可有一家名唤‘花琴坊’的店?”他在旁边看了半晌,方鼓足勇气,问向手持砍刀的屠夫。

    “花琴坊?早就不干了!”屠夫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答,“那家娘子将店铺盘给我,已有一年之久。”

    “可是我听说……”

    “买不买肉?不买肉别耽误我的生意!”屠夫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客人们早就等急了!你还在这里啰里吧唆个没完。”

    王子进的心凉了半截,可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又去别的店铺打听,大家都对花琴坊记忆犹深,异口同声地说那家裁缝铺中做出来的衣服飘逸美丽,每日贵客如云,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在一个夏夜关了门。

    店铺在短短几日内被盘出,谁也不知那名唤“花琴”的漂亮娘子去了哪里。

    王子进走街串巷,脸被冷风吹得几近麻木,才终于明白绯绡为何坏笑着任自己离开,原来这家伙早知道此行是白忙一场。

    可奇怪的是,这些人口中的花琴都各不相同,有人说那是个爱笑的圆脸少女,还有人说她冷艳如霜雪,更奇怪的是,连年纪也不一致。从年方及笄到年过韶华,跨度竟足有二十年。

    他越想越是困惑,索性找了一家茶舍休息。

    冬天的茶舍挤满了人,火盆中的炭烧得极旺,驱散了严寒。他坐了半晌,才觉得被冻僵的脑袋又渐渐活跃了起来。茶是甜香的桂花红枣茶,窗外被落雪覆盖的建筑映在樱红色的茶水中,宛如仙境般美丽。

    他实在是不懂,为什么绯绡会说这倒闭了一年的花琴坊会跟小巷中受伤的男人扯上关系。

    茶舍中污浊的气息令他头昏脑涨,迷迷糊糊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头戴幞头,白中泛青的男人的脸。

    “蓬门未识绮罗香……绮罗香……”男人浑身鲜血,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呻吟着说。

    啪的一声轻响,王子进的手一抖,将茶杯摔到了地上。他突然想通了什么,疲惫全消,仿佛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冰水,脊背上渗出丝丝冷汗。

    ◆四◆

    他再也坐不住,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客栈,此时太阳方有些西斜,绯绡不知去了哪里游荡,竟然还未回来。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跟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可直至天色昏暗,华灯初上之时,绯绡才以白狐的形态从门缝钻进来。

    “绯绡,绯绡!小巷中的男人,是不是跟那位叫花琴的少女有关?两人相爱了,门第却相差太远,那首诗是花琴心声的写照。后来因花琴纠缠不休,男人为了摆脱这段感情害死了她,店铺才突然关门。哪想到一年之后,却被她的鬼魂报复,所以那个负心人才受伤倒在了小巷中?”他一把抓住白狐毛茸茸的尾巴,问个不停。

    “子进,你让我歇息一下好不好?”狐狸白了他一眼,摇着尾巴钻进内室沐浴更衣。待房门再打开时,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个目如朗星、眉目如画的美貌少年。

    “一天没吃鸡,真是生无可恋……”绯绡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又卖起了关子。

    王子进立刻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烤鸡,抛到他的面前。

    “如果再有点美酒就更好了……”

    王子进不顾疲惫,跑到楼下,为他买了坛好酒。

    绯绡见有烧鸡美酒,风卷残云般将鸡啃得只剩骨架,酒也喝得见底。他满足地舒了口气,朝王子进点了点头,“不错,子进你确是我的知己。”

    “不要说这些啊,快点告诉我真相!男人到底为何受伤,裁缝店的娘子怎么会突然消失?”

    可绯绡仍拖拉了半晌,才终于肯告诉他自己的行踪,原来他今日并未去胡商的家中,而是变作白狐,从后院钻进了衙门中,去探听那晚发生的怪事。而且运气非常好,居然恰好遇到了那消失的男人的老母在衙门口啼哭大闹。

    原来消失的男人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是尚岳书院的学子,名唤顾岩,家人见他两日都没回家,来到官府报官。可哪想到会遇到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因为顾岩最后是在衙门中消失的,他那年迈的老母天天来衙门前要人,这两日闹得鸡犬不宁。

    “可怜我的儿,就要投奔到夫子张慕华门下,怎么就出了这种事?”老婆婆一边哭,一边倾诉。

    “真是可惜,听说拜张慕华为师,只需得到他的提点,轻易就可科举高中。可他收徒甚少,三年才收一个徒弟。”王子进听他转述,忍不住扼腕叹息,“希望他能有一线生机,活着回来。”

    “不可能了,他早就死了。”绯绡看着王子进,眼底像是蕴着薄冰,“因为他根本不是消失,而是被黑暗中的妖怪吃掉了。”

    “你怎么如此笃定?我最后见他也只是受了伤,虽是重伤,但救治及时的话也能活命。”王子进实在不愿相信顾岩就会这么死了,连连摇头。

    “因为我闻到了那香气……”绯绡眯着凤眼回忆,他午后找到了顾岩消失时睡的被褥,果然上面仍留着一股蚀骨销魂的残香,“太好闻了,千年之间,我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那根本不是属于人间的气味,只有用了邪法才能研制出那种香料。”

    “哈哈哈,别说笑了,香料再好,也不过能熏衣驱虫,谁会费心研究它呢?”王子进干笑了两声,仍不信他的话。

    “好的香料,能令人平添风华,过目难忘,用邪法加持的还可勾魂摄魄,迷人心智。据说当初李夫人就是用邪香迷惑汉武帝的,不但用来沐浴,还用它熏衣,令原本就貌美的自己变得倾国倾城。”

    “听你这么说,似乎都是好处,跟顾岩的消失又有何干系?”

    “香气对人类有勾魂般的魔力,对异界的妖物也同样如此。”绯绡眸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子进,“否则你以为李夫人为何突然生病,病后还不敢面圣。这种香料只需沾上一点血,就能令血腥的气息更加诱人,召来黑暗中的魔物,将其分而食之……”

    王子进想到无数妖怪从黑夜的暗影中走出来,将人生吞活剥的一幕,吓得面色惨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所以是有人将他刻意刺伤,又涂了异香丢在暗巷中,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可惜却被你撞破……”

    “怎么这种事都被我遇上了……”王子进欲哭无泪。

    绯绡得意地扬眉浅笑,“而且他更想不到的是,你的身后还有我,以为自己能逍遥法外。”

    王子进看着他精致美丽的脸,唇边洞悉一切的笑容,立刻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你会特别在意裁缝铺的事,邻人口中的女郎形象各异,定然有玄机。”

    “没错,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受到香气迷惑,自己脑海中的幻觉,才有这种千面娇娃。”绯绡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我今日去衙门,就是想闻闻香气,确定这件事。”

    “但花琴为何会杀顾岩呢?他们怎么会认识?”

    “那就要找她亲自问一问了。”绯绡略一沉吟,“你别忘了,这位千面女郎的身边,可是有一位情人的。”

    王子进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拍起了巴掌,“没错,她的情人就是顾岩,顾岩拜名师为徒,即将飞黄腾达,要与她决裂,她由爱生恨,设计杀了他。”

    绯绡见他目光炯炯地推测,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是满脑子男欢女爱,真相是什么,待我们明日问过了那位面容千变万化的女郎再说吧。”

    “怎么?你已经找到她了吗?她现在在干什么?到底长得美不美?是不是那种蛇蝎美人?”

    王子进再次围着他问个不停,可绯绡仍然像是平日一样卖着关子,为了逃避他的追问,又变成了白狐,蜷缩成一团,窝在了窗边。

    日头早已沉下山巅,云层如海涛般奔涌,淹没了天幕,也遮蔽了星月光辉。寒风乍起,吹掉了树上残存的枯叶。一场风雪,即将到来。

    ◆五◆

    天色阴沉,像是张含冤带恨的晚娘脸,灰扑扑的,将整个东京城都映得暗淡无光。

    冷风凄然,一个布衣荆钗,身穿笨重棉裙的少女正站在东市的街角卖手帕。

    她绣工极好,手帕上的翠鸟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可惜再好的手艺也无法吸引几个买主,因为她相貌平平,像是只灰头土脸的鹌鹑,让人不自觉地想避而远之。

    她疲惫地坐在街边,叹了口气,空茫的双眼望向繁华的都城,似乎看到了自己拥有“魔力”的那段好日子。

    那时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一大早还没等开门,就有贵人家的奴婢等在门外,来替主人取最时新的衣裙。

    她在街上走过,邻里们都注视着她的身影,甚至买布料和食物,店家也会少收她的钱,而且几乎每日都会收到求爱的花笺信物,向她求亲的青年才俊能站满整条小街。

    可是如今,那些美好的日子都像是泡沫般在阳光下消失了,她被打回了原形,因为经历过高高在上的日子,过得比之前更加痛苦。

    她感怀着身世,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只见灰蒙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抹亮色。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锦袍、头戴金冠的美少年,他黑发如墨,肤色胜雪,翩翩然走在人群中,似一只白鸟穿透阴霾,朝她飞来。

    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个书生打扮的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低调的淡蓝色棉袍,生得文静清秀,长相喜人。

    她看到了书生,心底突然一痛,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针,悄悄刺了一下。

    “你就是花琴?”绯绡驻足停步,站在她面前,拿起了她竹篮中的绢帕。

    “不,公子认错人了……”她低低地垂下了头,脸红得似滴血。

    “怎么会呢?我明明闻到了异香的味道……”他见她否认,长指缓缓拂过了手帕,手帕上的翠鸟登时活了过来,振翅而飞,在灰蓝的天空下盘旋了一圈才慢慢远去。

    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容貌俊美、凤眼微挑的美少年,知道今日是遇到了异人。

    她关了裁缝铺的一年间,做过帮佣,又卖过杂货,失去香气加持,容貌无法引人注目,从未有人认出她,没想到却被这少年轻而易举地找到。

    “公子说得没错,小女正是花琴。”不得已中,她只能垂首承认,声音却有些哽咽。

    “那……你认识顾岩吗?”王子进看着这形容憔悴,脸上有几粒雀斑的女孩,怎么也不信她会是心狠手辣之人,只小心翼翼地问。

    “顾岩?那是谁?我如今在帮一位绣娘打下手,闲时卖些手帕丝带,只希望快点攒够回家的路费,哪里还认识什么人呢?”

    王子进听了不由得愣住,他的猜测被推翻,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吗?那听说你昔日有个定亲的人,不知现在在哪里?”绯绡似已料到了一切,继续盘问。

    “小女早已抛弃过去,连店都关了,过往的恩爱更是不再留恋。而且昔日追求我的人数不胜数,更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位?”花琴冷漠地回答,眸中毫无神采,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绯绡见她这模样,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没提到顾岩的离奇死亡,只给了她些碎银子,骗她说有人还在惦念她。

    两人刚刚离开东市,雪花便飘飘洒洒地纷扬落下,好似鹅毛,又似柳絮,模糊了前方的道路,令这桩怪事显得越发扑朔迷离。

    王子进见线索中断,十分低落,一回到客舍就喝闷酒。

    而绯绡也没想到从花琴口中竟然什么都问不出,连爱吃的鸡都忘了,站在窗前,望着落雪渐渐覆盖了整个城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事俭梳妆。”王子进一边喝酒,一边念着那晚顾岩最后说的诗。

    会念出如此卑微哀伤的诗的,除了待嫁的贫女,还会有谁呢?

    他又喝了两口暖酒,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他跌跌撞撞地跑向绯绡,连鞋都顾不上穿。

    绯绡正在凝神思考,登时被他冒失的举动吓了一跳。

    “绯绡,我知道凶手是谁了!”王子进激动万分,结结巴巴地说,“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怀才不遇的书生!花琴对我们说了谎,她确实有个情人,而那个男人多半是个读书人。”

    “如此甚好,我也猜到那女孩在说谎,正想着用什么方法调出她脑中的记忆,现在就简单了。”绯绡也很开心,不断颔首微笑,“只需跟街坊邻居打听一下,经常出入花琴坊的书生是谁就行了。他应该从未用过异香,面容身份都是真实的。”

    “他应该跟顾岩是竞争关系,我这就去尚岳书院问问,应该也能得到些线索。”眼见真相即将水落石出,王子进激动得连连搓手。

    他披上棉袍,就迎着风雪走出客栈,连一贯怕冷的绯绡,也随后变成白狐跃下小窗。

    雪飘洒飞扬,很快就将狐狸走过的梅花般的脚印掩盖,好似那些被时光抹去的,不为人知的秘闻。

    虽然今日下了雪,没有卖出半块绣工,花琴还是很开心,因为这偌大的东京城中,竟然有人还惦记着她。

    窗外冷风舞细雪,细雪唱轻吟,她坐在暖炉旁,埋头刺绣。红红的炭火忽明忽灭,照得她年轻圆润的脸也红扑扑的,她从这温暖的火光中,又看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

    她曾为一位波斯胡商做过绣工,胡商来了东京城不久就染了恶疾离世,临死前给她留了一小盒香料,嘱咐她一定要善加利用。香料盒子十分朴素,是个简单的木盒,可一打开盖就异香扑鼻,令人沉醉。

    在三月三上巳节那天,她才拿出这珍贵的香料,擦了一点出去踏青。

    哪想到在诸多争芳斗艳的少女中,她竟然成了最受瞩目的一个。她的裙子是不起眼的淡青色,衣裳也是粗布裁就,可是不论男女老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装在眼睛中带走一般。

    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对待,还没有走到河边,就羞红着脸跑回了雇主的家。

    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日益成熟,变得妩媚动人了,可是之后她无论作何打扮,周围的人都不再多看她一眼。

    第二次使用香料的时候,是她去买布料的日子,结果跟上次一样,她再次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她这才明白是香料的魔力,而且奇怪的是香气只对别人有影响,并不会令自己心神混乱。

    她十分聪明,利用手艺开了家裁缝铺,只要以香料熏之,再普通的衣服也会得到人们的喜爱。

    这家名叫“花琴坊”的店在她的经营下,很快就声名鹊起,贵客如云。

    就在她的人生鼎盛之时,她遇到了沈陌汐。那是个苍白文雅的书生,在两年前的一个雪天晕倒在裁缝铺门外。当时他冻得脸色发紫,几近昏厥,她施他以热粥,赐他以寒衣,更因欣赏他的才气,资助他去东京城最好的书院读书。

    “花琴,待我科举高中,定然会迎娶你。”沈陌汐聪明体贴,早就猜到了这美丽女子的心思,对她许下了誓言。

    花琴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长相文秀,周身流露着儒士的气息,早已对他芳心暗许,当即答应了。

    两人从此恩爱地住在花琴坊中,她裁制华服,他替她打下手;他彻夜苦读,她为他红袖添香。

    那是一段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如果说她这一生是一匹灰扑扑的、廉价的布料,那段时光就是这布料上唯一的刺绣。

    鲜艳、精致、明亮,让人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可是好景不长,她赖以生存的香料很快就用完了。魔力消失,她被打回了原形,店里售卖的衣服再也没人光顾,甚至走在街上,都没人多看她一眼。

    众人认识的,只是那个香气袭人、姿容美丽的女子,而并非姿色平庸的她。

    为了生存,也为了不被心上人拆穿,她匆忙关了店,又变成了昔日那个贫苦无依的少女。

    ◆六◆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坐在火盆前,她的眼眶渐渐红了,但仍含泪绣着绢布上的接天荷叶。

    这首诗是沈陌汐过去经常念的,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知道每次念起来,心中都会涌起悲伤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诗中描述的就是自己,既自卑又骄傲,当香料用完的那个清晨,她连告别都没说,就离开了心爱的情郎,只为了保护这段美好感情。

    窗边有呼啸的夜风刮过,她眼中的泪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滴到了绣了一半的锦帕上。水珠在栩栩如生的芙蕖荷叶上转了一圈,洇湿了一片锦缎,绢上的花开得再艳也终究是假的,轻易被现实拆穿。

    雪越下越大,木窗砰的一声被吹开,烛火晃了两晃,也被吹灭。

    花琴慌忙抬起头,只见陋室中竟凭空多了一个白衣胜雪的美貌少年,而在他的身后,一个书生浑身裹着雪花,像是个雪人般趴在窗框上。

    “绯绡,下次你就不能换个方式过来吗?什么‘踏雪寻人’,说得好听,就是在风雪中走路,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书生吐出了一口雪,哀叫连连。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总是缠着我不放?”花琴见他们正是白日里见过的人,忙拭干了泪水,警惕地躲在了墙角。

    “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王子进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笑眯眯地说,“只是来问你些事情,千万别叫,吵醒人就不好了。”

    可是他这强挤出来的笑在雪夜中看来显得僵硬可怖,花琴越发害怕,嘴巴微启,一声尖叫在喉中酝酿。

    “沈陌汐。”然而面如霜雪的绯绡,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

    花琴立刻闭上了嘴,她平庸得毫不起眼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神采,连眉眼都变得生动媚人。随即泪水再次涌上了眼眶,她激动地看向绯绡,“是他叫你来的吗?他果然还记得我,可是我这副样子,要如何跟他相见呢……”

    她慌慌张张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又扯了扯粗布裙子,努力让它看起来整洁一些,既紧张又期待着。

    “不,他早忘了你了。我只是来问问,是不是他从你手中偷走了香料?”绯绡的声音却如同冷硬的玄铁,轻易击碎了少女的绮梦。

    花琴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她仍不愿相信,怒目瞪着绯绡,“我不信!他怎么会忘了我?毕竟我们昔日如此恩爱。”

    “既然恩爱,为什么你失踪了一年他都不曾寻找,甚至偷走了你赖以生存的蘅芜香呢?”绯绡毫不在意她满怀仇恨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每句话都像是锋利的刀子,轻易刺破人心,“而且他是个聪明人,每天只偷一点点香料,让你无法察觉。”

    花琴没有辩驳,她扭着手指,垂首回忆着那些色彩斑斓,幸福得近乎虚幻的时光。确实,自从认识了沈陌汐,香料的消耗变得飞快,即便她再节省,也在短短一年间被用光了。

    她的指节扭得青白,心中酸涩痛苦,空荡荡的似破了个洞。回想往事,那些想不通的疑点,像是退潮之后的礁石般露出了水面,让她无法不相信。

    “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来跟你确定这些事情。”王子进见她面如死灰,怜悯地说,“今日午后我见到了他,他在一年内平步青云,进入了东京最好的书院,甚至要拜名师为徒,行为举止有嵇康的风度。但即便如此,他也始终没想过要找你……”

    花琴听到此处,终于瘫软在地,哀哀痛哭起来。

    “所以你也不要傻傻地思念他了,此人……并非良人。”王子进不忍看下去,拉着绯绡要走。

    然而花琴却眼中含泪,困惑地看着他们,“为什么?我对他这么好,他却如此算计我,难道从未真心喜欢过我吗?”

    “连以真面目示人都不敢的人,怎能得到他人的真情?”绯绡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带着王子进跃出窗外,消失在风雪中。

    雪席天幕地,在风中跳着狂乱的舞蹈,淹没了两个人的身影,也掩盖了那个少女悔恨万分的哭声。

    雪过天晴,东京城一夜之间就变得银装素裹,好似琼楼玉宇。而待到了傍晚,华灯初上,缤纷的光芒更将这雪中胜景映得宛如玉雕,行人们走在街上,似在天宫中漫步,被这美到虚幻的景色陶醉,不知归路。

    一个衣袂翩翩、风采斐然的书生从书院中走出来。

    他身穿一件普通的青灰色棉袍,是最常见的款式,可是这朴素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散发着熠熠光华,像是缀了珠玉,缝了金线一般亮丽耀眼。

    他的面孔白而秀美,带着几分女相,双瞳乌黑,深不见底,即便是走在东京城熙攘的街道上,也十分出挑,一路上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在众人的瞩目中,他装作宠辱不惊的模样,低头看着遍布积雪的道路,可心底却似开出了一蓬蓬的鲜花,喜不自胜。

    他的心情从未这么好过,自从得到了那盒奇异的香,他崎岖的人生之路就变成了处处充满光明的坦途。

    在惑人香气的帮助下,他轻易就得到了同窗的喜爱,夫子的关照,甚至得到了贵妇的青睐,资助他读书。

    名满东京城的夫子张慕华要收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候选人之一。

    他永远也忘不了被选中的那天,张慕华称赞了他的文章,其余的学子都对他投以艳羡的目光,初秋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书院的屋檐下,像是金色的猫须。

    他透过那华丽的光线,仿佛看到了存在于不远处的未来中的,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美好时光。

    可是就在他最癫狂得意的时候,顾岩出现了。他长得平庸无奇,年纪也比他大许多,但是当顾岩呈上文章后,张慕华就再也没有点评自己的文笔。当天晚上,就传出了消息,说顾岩可能会是名师的唯一之选。

    即便他刻意在墨汁中掺了香料,耗尽毕生所学,写出来的文章,仍然轻易就败给了顾岩的连篇妙语。在对方碾压般的绝对优势下,奇异的香料也无法让他胜出半分。

    不过还好他很聪明,既然香料能放大美好,当然也会令邪恶变得更加可怖。

    他想方设法地接触顾岩,终于在短短月余成了他的朋友,在前几晚约他出去喝酒时,趁他酒醉时重重捅了他一刀。

    当在顾岩血流不止的伤口上涂抹香料时,他的手毫不颤抖,非常平静,仿佛做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没想到那香料的效果竟然那样好,他本以为顾岩会中毒而死,哪知他竟然尸骨无存,连点证据都没有留下。

    真是好用啊!轻松就替他扫清了晋升路上的障碍。还得感谢那个资助自己的丫头,如果没有她,他还不知世间有如此异宝。

    “她可真傻……”他想到花琴,唇边荡漾出鄙夷的笑,“难道不知道每次约会,自己的面容都会随着我的心情变化而变化吗?”

    不过也幸亏她傻,才被他钻了空子。

    ◆七◆

    他脚步轻快,姿态潇洒地离开了人群,拐入了里坊间的一条小路。

    今晚张慕华要为他这个得意弟子引荐一名贵人,为了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他特意在衣饰和肌肤上涂了浓郁的熏香。

    明月皎皎,在瑞雪的映衬下宛如一枚晶莹明亮的宝石,高挂在天际。月光冰冷,将这繁华的城市都照得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气,幽森的小巷中,黑暗的阴影中,似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寂静的小巷中,传来男人清朗的低吟。

    沈陌汐停住了脚步,心不由得一紧,这一年来他过得太顺太得意了,连警惕都忘记了。

    “沈陌汐?”夜色中传来簌簌的踏雪声,一个身穿蓝色棉袍、头戴纱帽、面容清秀的书生从暗处走了出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依旧保持着风度和微笑。

    “顾岩是不是你害死的?”王子进看着这个处变不惊、气质高洁的英俊青年,不敢相信他真的就是杀人凶手。可是他身上飘散着的浓郁的、勾魂摄魄的香气,却跟那晚他在顾岩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素不相识,你在信口胡说什么?”沈陌汐按住了衣袖,那里有他藏着的一把匕首。

    “绮罗香……”

    王子进刚刚说了三个字,就见沈陌汐面色阴冷,猛地一低头就向自己撞来。他宽大的衣袍中裹着一道寒光,散发着森森死气。

    可一道白影比刀刃的光芒更快,从斜里冲出来,如流星破空般迅捷,一口就咬破了沈陌汐的手腕。

    血混着香气在夜风中弥漫,变成了另一种蚀骨销魂的香气。

    “不!”他惊恐地捂住了手腕的伤口,伤口虽不大,却咬得十分精准,温热的血汩汩涌出,根本就止不住。

    香气越来越盛,暗巷的角落中,已经出现了几个狰狞的影子。王子进也忍不住以袖掩鼻,这味道比那晚他在顾岩身上闻到的更浓烈,激发了他潜藏在心底的兽性。

    “不、不要……”沈陌汐绝望地高叫,拔脚便跑。

    可他刚刚跑了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重重跌在了地上。

    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扑到了他的身上,不成形的妖怪们纷涌而出,将挣扎不休的他拉进了小巷中。黑暗中不断传来怪物嚼食发出的咯吱声,和微弱的呻吟声。

    王子进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牙关打战,忙别过了头。

    可白狐却十分满意,它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了个白衣黑发的美貌少年。少年黑眸如漆,唇边含笑,望着阴暗的小巷,似看透了比夜更黑暗的人心。

    不过一会儿工夫,冷风卷起细雪,黑雾随风消散,狭窄的小街再次恢复了平静。绯绡信步走到暗巷前,看了看里面的情况,朝王子进招了招手。

    王子进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只见巷中只有淡淡月光,照亮了雪地上的一摊浓腥血痕,以及被抛在旁边的一个小小木盒。

    “游走在黑暗边缘的人,注定会被黑暗吞噬。”绯绡捡起木盒,轻轻打开,只见盒子里装了一半香膏,异香扑鼻,勾魂摄魄。

    ◆八◆

    东京城中很快恢复了平静,人们早已忘记了那平白无故消失的受伤男人,张慕华两名爱徒失踪,新的学子纷涌而上,不过三五天就补了位置。

    守在街边卖手帕的花琴,仍然裹着粗笨的棉裙坐在寒风中,可她蜡黄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看着对面街道上的一位雕花匠人。

    雪光映照在她年轻的脸庞上,为她朴素的容颜增添了几许辉光。

    年轻的匠人朝她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跑过来,两人一起谈论起了花样和雕花。

    她丝毫不为脸上的雀斑自卑,直视着匠人爱慕的眼光,这次她不再伪装也不再欺骗,终于换来对方的真心以待。

    而此时绯绡和王子进正坐在街边的酒馆中,一边喝着烈性的烧刀子,一边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真好啊,可惜我没有那样的缘分……”王子进想到了在扬州城变成老妪的花蕊,感慨地说。

    “哼,什么真心假意,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中,不过是尘埃一片。”绯绡冷哼了一声,骄傲地抬起了下巴,似乎对这种人类的小情小爱十分鄙视。

    “我多么想浑身都是尘埃啊……”王子进哭丧着脸说,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好奇地看着绯绡,“咦?我记得你很讨厌管闲事的,这次怎么如此积极?难道是为了那奇怪的香料?你已经这么美了,再熏香变得更美那还了得?”

    “子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附耳过来。”绯绡朝王子进勾了勾手指,凤眼眯成了两条线,恰似只狡猾的狐狸。

    王子进好奇地凑过去,充满期待。

    “据说将香料抹在烧鸡上,鸡肉会变得更香哦……”

    王子进听到此处,愤怒地拂袖而去,决定再也不搭理这只死狐狸。

    远处红梅映雪,松柏挺拔,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可风中却已送来春日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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