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海子《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

    海子，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体会着最灿烂的光，演绎着最绚丽的灵魂舞动。就如同童话里海的女儿，为了爱的舞蹈，宁愿脚踏冰冷的刀。而海子甘愿承受剧痛，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炙恋的诗歌。也许，很多人，都同他一样，踩着痛苦，向理想瞻望。

    为了诗歌，他倾尽了所有情感。他今生最大的爱，没有给予某个姑娘，也没有给予自己，而是给予了他挚爱的诗歌，他为它奔走，为它喜悦，为它哀愁……而所有情感和辛劳的付出，对于他来说，都是值得。

    孤僻，是我们对才华横溢的人的一贯认识，然而，海子却并不是一个孤僻而自我的诗人他很喜欢参加诗人俱乐部，由一些诗人成立的“幸存者俱乐部”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运行和发展后，在北京已有些不小的名气，海子很积极地参加到了俱乐部，而作为俱乐部中的一员，他都定期去参加作品讨论会。他怀着一颗诚恳的心，去同一些前辈和诗者去交流。他希望在这种讨论中能汲取一些营养。愿望虽然是美好的，但是事实并不全是同他多愿望的那样美好。

    因为，他遭遇了一些严厉的评判。他在所谓的诗的领域里是个小辈，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他的小，让那些所谓的诗人有的放矢。然而。他难辨众口，却是又沉默下去。抱着他的诗稿痛苦地回到昌平。

    金秋九月，浪漫的金色，满溢了整个世界，秋季是一个成熟收获的季节，而海子的《太阳·弑》也进入了收尾期。因此，这个秋季，对于海子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燎原先生在《扑向太阳之豹》一书中介绍了此诗篇的基本情节。

    “以暴君统治保持自己王位的巴比仑国王因为惟一的王子自小失踪，所以在其垂暮之年决定以在全国举行一次诗歌大赛的方式，选拔自己王位的继承者。这是巴比仑国历史上历任国王中少有的慷慨，也是少有的残忍之举。因为王位只有一个，而所有的竞争失败者都无一例外地被处死，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唯一的王位必然以无数参赛诗人的人头为代价。”

    “大赛开始若干时日以来，一批批竞选失败的诗人：钺形无名人、小瞎子、稻草人、流浪汉、纵火犯、酒鬼……在国会元老充当裁判官端坐其上，两侧盔甲兵士布列，类似宗教大法会气氛的主席台上，一个个先后被五花大绑地押送而过，前往刑场处死。继而就剩下了来自西边沙漠草原之国，怀有秘密使命的猛兽、青草、吉卜赛，以及前来寻找妻子的剑（宝剑）这样四位青年诗人。”

    “剑与这三位青年是患难兄弟。他的妻子红实际上是巴比仑国王的公主，当年在沙漠草原之国时，吉卜赛爱上了红，而红却爱上了剑，并且结婚。此后红鬼使神差地离开剑，来到巴比仑国，并且神经错乱。”

    “而现今这个在位的巴比仑国王，当年又是由魔王、天王（他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名叫洪秀全）、血王、乞丐王、霸王（在另一个地点名叫项羽）、闯王（他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叫李自成）和无名国王等十三位行帮霸主结拜的‘十三反王’中的老八。当年的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以十数年间‘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推翻了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老王朝，从此夺得天下，并推荐老八为其新的王朝——巴比仑国国王。”

    “登上国王王座的这位老八，又是一个怀有宇宙大国之梦的充满野心的诗人政治家。为了扬名万世，他不顾十二兄弟和天下百姓的劝告而横征暴敛，决意要修造一座巨大无比的太阳神神庙。神庙终于修成，而百姓们也死了将近一半。于是，曾是其把兄弟的十二反王重新起来造反，但不幸全部被获处死，只有最小的第十三反王在众兄弟的掩护中皮肉不伤地安全逃脱，在西边建立了一个新的沙漠草原王国，在逃离之前，他偷走了巴比伦王的婴儿——剑。”

    “第十三反王不但是众反王中最年青最勇敢的一个，还是世纪交替之际最伟大的诗人。青草、剑等四位青年乃至包括公主红都是受他的影响熏陶而成为诗人的。青草等三位青年此番来巴比仑的一个秘密使命，就是受他的指派杀死巴比仑王以复宿仇的。”

    “……只剩下了来自外邦的这四位青年诗人开始残酷的诗歌/王位角逐。猛兽因不忍兄弟间的互相残杀首先用火枪自杀。接着是青草失败毙命。当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吉卜赛上场时，他的精神已几近被摧毁。现在，他离实现自己的使命只有一步之遥。当裁判官大祭司宣布了他继承王位的资格，他从国王手中接过象征王位的剑后，立时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入巴比仑国王。”

    “然而，吉卜赛刺死的却是他当年深爱过的红！精神错乱的红由于意识被操纵而装扮成巴比仑王，而老谋深算的巴比仑王则装扮成了大祭司。中了狡计的吉卜赛愧愤难当执剑自裁。”

    “红在临死前神志恢复，认出了装扮大祭司的国王，并让其找来剑作最后的告别。而本是前来寻妻的宝剑此时无可回避地跻身于这场血腥残杀之末最终的复仇。”

    “两个最关键的人物终于直面相对。此时已没有诗歌而只有复仇。嘈杂模糊的舞台使两人的对话如在山腹中只能听见片言只语。剑向老迈狡诈的国王怒而兴师问罪：你杀了我两个儿童般纯洁的兄弟，又杀了我的妻子，我现在就要拧断你的脖子去喂狗……”

    “但年青、锐利、血气方刚的剑根本不会想到，整个事态都是完全按着国王的设计进行的。此时已喝下毒药，只有一个时辰可活的国王临终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红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儿子。你自小失踪，红长大后就出门寻找哥哥，没想到遇见了你，爱上了你，与你结了婚。后来有人告诉了她，她就离开你回到家乡，从此就发了疯……我只想把王位传给你，如果我不杀死他们……我干了一切为你可干的事，给你留下这铁打的江山和黄金的土地……这最终的真相同时将剑置于罪恶的境地，也使剑意识到他与国王两人生命的肮脏：黑暗的今夜是你我的日子，明天的巴比仑河上又将涌起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活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只有肮脏的你我不会复活。”

    “接着，已经成为王子的剑斥退廷臣走出王宫，在开满野花的道路上一阵狂奔之后拔剑自刎。……”

    这便是《太阳﹒弑》情节的概括。整篇诗文写作体系十分完整，情感浓郁真挚。

    骆一禾在评价这部诗篇时说：“《弑》是一部仪式剧或命运悲剧文体的作品，舞台是全部血红的空间，间或楔入漆黑的空间，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这个空间里活动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于血海内部，对话中不时响起鼓、钹、法号和震荡器的雷鸣。这个空间的精神压力具有恐怖效果。本世纪另一个极端例子是阿尔贝﹒加缪，使用过全黑色剧场设计，从色调上说，血红比黑更暗，因为它处于压力中写下的人物道白却有着猛烈奔驰的速度。这种危险的速度，也是太阳神之子的诗歌中的特征。”

    这是一种情感的热烈表达，这诗中的每一个文字，都蕴藏着滚烫而浓烈的力量。他是天才的语语言建筑师，他以天才的视角用文字创造了一种诗歌的天境。那是他自我情感的巅峰，山峰之上，他将诗的文字洒向自由的天空，不管它是否会被人理解，它却依旧灿烂。

    这部诗篇也是海子《太阳﹒七部书》中最被西川先生看好的一部。天才的设计师，终于是有幸遇到了一双识英雄的慧眼。在西川先生看来，海子在诗歌的建筑上，是一个果敢的勇士，他敢于面对自己，真实地表达。又打破了人们对诗歌的认知体系。创造一种崭新的美的巅峰。

    海子，是诗歌的奇迹。他的诗歌，绽放的太过灿烂，而繁华背后，等待他的，是一片寂冷的孤独和哀伤。

    二青春降临大地，如此单纯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秋》

    青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它来到这世界上，就是最美的故事，一切，都那么欢欣，动人。

    《弑》完成了，海子就如同完成了一件生命中隆重的大事，他紧张而亢奋的神经终于可以略为舒缓。他将遁入沉静，开始新的思索，新的攀登。

    也许是因为成长的孤独，让他心中生出了缱绻思念的情怀，海子把他的母亲接到了昌平，许久不见，再怀想起母亲，心中扯出许多酸涩的情感。

    北京的车站，他听着那汽笛鸣响，遥望着火车驶来的方向，火车越来越近了，离母亲也越来越近了，他却忽然紧张起来。许久的焦灼等待，他终于是迎来了风尘仆仆的母亲。看见母亲疲倦的面容上浮现着笑意，海子的心中，却心生歉意，母亲苍老了，他却没有在身边太多尽孝。

    母亲看着海子身边漂亮的女孩，更高兴了。海子向母亲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Y。原本，母亲还在惦记着海子的婚姻大事，而刚见面就看到了海子漂亮的女朋友，悬着的心，也就略微放下了。

    诗是海子的生命，也是媒人。Y与海子，是因为诗而结缘，女孩本来是海子的一位诗友，许久来的谈文论诗，让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浓厚，最后发展为恋人。这样一种情感的发展，纵使在今天来看，也是十分浪漫。Y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又十分上进，前途很光明的，母亲对这女孩非常满意。

    在了解了Y的情况后，母亲也就放心了，唯独期望两个和和美美的人能够终成眷属。来到海子的住处之后，Y也是非常大方有礼对海子的母亲嘘寒问暖，Y给海子的母亲留下了很懂事乖巧的好印象，母亲越来越喜欢她。但是因为口音问题，沟通不是很畅快，这样一来，海子就成了母亲和女友之间的翻译。那是海子记忆中一段着实温暖而欢欣的记忆。

    当母亲认真地环视海子的住处之后便惊呆了，因为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被书籍堆满了。对于儿子对诗歌的痴狂，做母亲的虽然理解不了，但也只能摇摇头罢了。

    在海子的陪同之下，母亲好好地玩了一回京城，他带母亲去见识北京城的特色，也带他去吃美味的小吃，看见母亲的笑容，海子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就仿佛，母亲是一个孩子一般，那样快乐，满足。

    一次，母子二人路过地铁站，见小贩在买切成条的哈密瓜，海子上前询问价格，小贩说：“四块点五毛”，两人都以为五毛钱可以吃四块，高兴得拿起来就走。小贩急忙阻拦：“别急呀，让我先过秤”，海子才恍然明白，自己搞了一回乌龙，代价是花了很高的价钱享受了不该享受的“奢侈食物”。但是，海子就算是游玩，也不会忘去书店，买上一两本书，这样下来，晚上回到家中时，他便背回去不少书。母亲这才知道，海子这一屋子书是怎样攒下来的。

    海子的女友会经常来到海子的住处，带一些水果之类的食物给海子的母亲。多次的交流，使得女友与母亲之间越发亲密起来，俨然已经成了真正的婆媳。

    孝顺的海子想尽一切办法让母亲吃好、睡好、生活好。只有母亲每一天都开心，他便会感到满足。但是，纵使吃喝享乐，让母亲体会到了大城市的快乐，但是她对儿子还是存在着诸多的担忧，诸如儿子的生活能力，还有儿子的交际能力。

    因为，母亲正好经历了一次海子在偶遇系领导时的冷淡。母亲告诫要儿子要和领导同事处理好关系，但是海子的回答是：“那个人虽然是领导，实际上肚子里的“墨水”并不多，没有必要去和他多讲话。”海子的倔强让母亲又气又恼，她明知道海子倔强的性格，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因此，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母亲总是时常教导儿子做人要开明些。

    海子的固执在学校是众所周知的，海子基本不会参加学习组织的各种会议。就算每月只拿到最基本的工资，他还是坚持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对于海子来说，将时间用在他用开会、搞活动上，着实是浪费青春。用这些来写诗，那才是他生命最大价值的体现。因此，在后来评定职称的时候，他被领导们停留在“助教”资格线上。海子对于这样的评定并没有什么意见，所有外界评判的眼光，他都已经习惯。他只是做自己就够了。所以他必然不会花费力气。去博得他人的认可。

    很快，就到了与母亲离别的日子。母亲虽然舍不得海子，但是，她却不得不离开，海子要过自己的生活，她也需要回家去照顾自己其他的孩子，作为母亲，每一个孩子都是她心头的肉。

    母亲临走时，海子瞒着母亲借了三百元钱塞给她，让她回怀宁后买些自己喜欢吃的、穿的、用的东西。

    母亲坚决不收儿子的钱，她知道儿子的生活也很艰苦。此时母亲的心中是溢满了幸福感。僵持不下，唯有收下了儿子的孝心。最后还是不忘记叮嘱儿子早点和女友结成良缘。

    一声声话别，母亲最终还是走了，看着母亲瘦小的背影，海子的心中涌起了浓浓的愁云。

    不久之后，海子收到了大弟弟查曙明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大弟弟向他诉说了心中的想法，希望复读，再次争取念大学的机会。希望得到哥哥的支持。

    其实，海子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又怎么会不知道弟弟心中的痛楚呢。此时的大弟弟已经在家休学一年了，海子知道，这一年的光阴里，弟弟一定是将那遗憾和痛苦的滋味体味过千百遍了。这一次，弟弟能够走出落榜的阴霾，再站高考，他已经感到很欣慰了。

    对于弟弟的想法，海子自然是非常支持。他写了一封信，鼓励并赞扬了弟弟的想法，同时，还邮寄了300元钱，作为经济支持。同时，他又写信联系了自己的高中老师，帮弟弟联系复读做准备。

    对于弟弟没有上大学，海子心中一直心存歉意，因为，弟弟没有念成大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哥哥的义务。为今所作，是对弟弟的支持，也是对自己心灵的一次弥补。

    弟弟去复读，海子的一件心事又算了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积淀，他又开始进行了诗的创作。海子疯狂地写作，越多的情感投入，便让他的心底滋生出更多深切的渴望，那就是他渴望自己的长诗被别人认可。并非是为了名利，而是期望一种价值的承认。

    11月21日，又一篇巨作诞生，他创作了《太阳﹒弥赛亚》。因为诗歌，他越来越走近太阳。他感受到了一种灼热，他的灵魂感受到了光芒的刺痛，太阳就要近了。

    青春迎面走来

    成为我和大地

    开天辟地

    世界必然破碎

    青春迎面走来

    世界必然破碎

    天堂欢聚一堂又骤然分开

    齐声欢呼青春青春

    青春迎面走来

    成为我和世界

    天地突然获得青春

    这秘密传遍世界，获得世界

    也将世界猛地劈开

    天堂的烈火，长出了人形

    这是青春依然坐在大火中

    一轮巨斧劈开

    世界碎成千万

    手中突然获得

    曙光是谁的天才

    先是幻象万千

    后是真理唯一

    青春就是真理

    青春就是刀锋

    石头围住天空

    青春降临大地

    如此单纯

    《太阳·弥赛亚·大合唱：献给曙光女神献给春的诗》

    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一文中再次诠释了海子的史诗构筑的倾向性。“海子史诗构图的范围内产生过世界最伟大的史诗。如果说这是一个泛亚细亚范围，那么事实是他必须经受众多原始史诗的较量。从希腊和希伯来传统看，产生了结构最严整的体系性神话和史诗，其特点是光明、日神传统的原始力量战胜了更为野蛮、莽撞的黑暗、酒神传统的原始力量。这就是海子择定‘太阳’和‘太阳王’主神殉的原因：他不是沿袭古代太阳神崇拜，更主要的是，他要以‘太阳王’这个火辣辣的形象来笼罩光明与黑暗的力量，使它们同等地呈现，他要建设的史诗结构因此有神魔合一的实质……”

    海子这部作品气势恢弘，是从海子最喜欢的一部诗集是《浮士德》中借鉴构成。《浮士德》是歌德的代表作，他为此构建了六十年之久，毕生倾注了全身心血。黄朗茨·梅林曾高度评价歌德。他认为别的国家固然有伟大的文学家，但歌德对于德国文化好比太阳对于大地！

    海子这样的借鉴，可以说是一种捷径，也是一种聪明的运用。

    天梯上的夜歌

    天堂的夜歌

    夜歌歌唱了我

    弓箭放下

    我画出山坡

    太阳放下弓箭

    夜晚画出山坡

    一群群哑巴

    头戴牢房

    身穿铁条和火

    坐在黑夜山坡

    一群群哑巴

    高唱黑夜之歌

    这是我的夜歌

    这是我的夜歌

    歌唱那些人

    那些黑夜

    那些秘密火柴

    投入天堂之火

    黑夜年轻而秘密

    像苦难之火

    像苦难的黑色之火

    看不见自己的火焰

    这是我的夜歌

    黑夜抱着谁

    坐在底部

    烧得漆黑

    黑夜抱着谁

    坐在热情中

    坐在灰烬和深渊

    他茫然地望着我

    这是我的夜歌

    《太阳·弥赛亚·夜歌》

    天梯之上的吟唱，海子将走向梦中的天堂。

    三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海子《远方》

    人生之中，总有一些风景会让你忍不住地回望，有时候，我们不远千里地奔向曾经过处，也许那是一个篮球场、青砖墙、石街路……不为某人，不为某事只是单纯地想要重温那一片熟悉的风景。那里，有我们未完的故事，未圆的梦……然而，有些时候，正是因为这种残缺，那片记忆却更美了。

    海子，同样也有他牵念的梦。他梦锁在了四川，那个幽静美丽的地方。那是里有他生命中珍贵的风景。在1989年初，海子故地重游，他在旧地将梦轻轻拾起，在灵魂的摩挲之后，后轻轻放下。他知道，这个美丽的地方，此生都是他的记挂。

    再回到故乡的时候，他周身的钱财已经散尽。也因此，他没有能够像往常一样带丰厚的礼物回家。这一次，他如同一个在外面玩闹累了的孩童。一回到家中就向妈妈喊着饿。看见疲惫的海子，母亲十分心疼。享受亲情，是幸福的。很快，海子又开始了痴迷的创作，这次比之前还有投入。

    母亲看见海子总是抱着一把椅子，一个小凳，从太阳升起到落下都是一样的姿势，心里又着急又心疼：“当心身体搞坏了”。海子抬头，满眼泪光：“妈妈，我要写一个天，写一个地，写出一个大太阳来！新年里我要完成好多好多东西。”或许，母亲永远不懂他的诗，可却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做大事。

    看着海子每天拼命的写诗，父母不禁深深地担忧起来。当然，父母的劝阻并没有使海子停下创作，他只是说对父母说，自己这一部诗集要出版了，并且能够赚取丰厚的稿费。这部作品完成，将会使整个家的生活状况都好起来。

    物质，是短暂的无情的情人，海子不得不承受这种折磨。有人建议海子和他们一道“下海”，去海南办报纸。海南发展很快，可以施展才华。

    朋友们都说，凭文字功底和写作水平，海子完全有能力去报社做一名编辑，总之，各种说法芸芸，他心中非常清楚，纵然被物质所困，但是他不会为了物质奔命。他今生唯一要用力追逐的，唯有诗歌。

    他知道自己和很多人的追求不同，他选择的，是一条孤寂的路。他越往前走，脚步越快。然而，他也将会越陷越深，那一个渴望巅峰，是最深的孤独。因此，在两年前，他在昌平时已经将自己内心的孤独，化成了诗文，倾之纸上。

    在昌平的孤独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越深的孤独，越是难以言说，他无可倾诉，唯有将孤独用美丽的诗句呼出，将孤独灵动地跃然纸上，留与人深刻地怀想。

    海子走入了一种孤独困境，前方后路，都是封闭的路途。他渴望换一种环境，让灵魂喘息。他希望好友骆一禾帮忙把他调到北京城，在《十月》编辑部找到一份编辑工作。然而，好友对此事却是无能为力，只能委婉地说是时机不对，让他再等等。

    压抑已久的海子需要交流，感情是被时间禁锢，不会陈酿出美酒，而是会成为蚀骨的硫酸，一旦释放出来，必然出现不可估量的糟糕后果。

    后来，海子有了自己的新想法，他要辞去法大教师的职务，和朋友去海南办报纸。然而，当他和父亲谈自己的想法时，却没想到父亲的反映会异常激烈。多年来，父亲对孩子的教导都是比较温和的，这一次，父亲暴跳如雷，狠狠地训斥了海子。其实，父亲的愤恨，是恨铁不成钢，辛苦地将儿子抚养成人，可这不争气的孩子却要毁掉自己。

    面对暴怒的父亲，海子伤心地哭了。就如同一个委屈的孩子。这样一份工作，在父亲看来，是铁饭碗，可是对于此时此刻深陷孤独的海子来说却是一种束缚，他渴望交流，渴望一个崭新的，热血的开始。然而，他美好的渴望，却换来父亲的震怒。看见儿子伤心，母亲也心疼的哭了起来。

    后来，当母亲有意无意地问及海子未来的打算时，海子只微微地回应说还会去当老师。看着儿子忧伤的眼神。只是半信半疑，却不好再问。

    这次回来，海子显得十分情绪化。一次与几个表兄喝酒，回去倒头栽在床上，查曙明抱怨了一句，“不能喝酒就少喝点嘛。”海子大怒，从床上跳起来，要打架，差点砸坏了电视机。现实打垮了这位诗人，他时常在酒精的催化下，呢喃自己的失意，“北京的诗歌圈子很严，简直进不去。”

    假期快要结束时，母亲再次提起他的终身大事，他沉默以对，内心早已掀起了千层浪。当晚，他写出了《四姐妹》，祭奠自己的几段爱情。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凉的山冈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

    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

    不和鸟群一起来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日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路

    这首诗写给B，S，AP，与Y。她们在他短暂的生命里绽放过，给了他最美好的想象，也将他推入最冰冷的深渊。

    大年初六，海子把大弟弟送到了他的母校，安置好后，便鼓励弟弟：“等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就联系北京的一些高校帮着录取。”“一定要为父母争口气！”

    弟弟来给海子送站，海子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弟弟，就如同一个沧桑的老人。海子不舍地看着弟弟，在发现弟弟有些近视后，又拿出三十元钱递给大弟弟。他弟弟去配副眼镜，也要买些营养品，又叮嘱弟弟爱惜身体，照顾好自己，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像弟弟倾诉，可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只是不舍地望着弟弟……微笑着，却始终锁着眉。

    很快，车来了，笛声长鸣，就如同一种命运的催促，兄弟俩挥手作别。可弟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普通的分离，却成了兄弟俩人的永诀。

    四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遗书

    贾宝玉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

    贾宝玉坐在粮食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

    坐在食物和酒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你口含宝石

    只有这些美好的少女，美好而破碎的世界，旧世界

    只有茫茫太平洋上这些美好的少女

    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

    从山顶洞到贾宝玉用尽了多少火和雨

    爱情是璀璨的，然而在璀璨过后，又是无限寂冷。海子的爱情路，走得十分波折。那个母亲十分中意的女孩，最终也是离开了他的怀抱。他又一次沉入失恋的苦海。他一面品尝着爱情的苦，一面开始了情感回顾。第一个女朋友已经远渡大洋彼岸，在异国她乡里，演绎着灿烂的故事。然而，她今生的故事再灿烂，也不再有他。于是作诗一首。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命运就如同贾宝玉一样落魄。贾宝玉最终遁入空门，然而他将要走向何方？

    回到北京，海子给很多朋友写了信。其中给沈天鸿的信中，没有标点符号，只有六个字：“我还活着你呢。”没有预见到海子已经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没有人发现他已经几度燃起的轻生念头。

    3月5日，苇岸去看望海子。

    跨入家门，海子正在伏案写作，桌上铺满了稿纸，海子坐在那里，双脚泡在水桶里，桶里是冰冷的水。苇岸调侃他说，“海明威站着写作，卡波特躺着构思，穆尔脱光了衣服写诗，原来你是要这样创作。”

    3月11日，海子来到西川的家里参加聚会，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几乎都聚齐了。谈起家乡，海子感慨道：“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要真正感受农村，必须在麦子割了以后，满地的麦茬，那个时候你站在麦地上，天快黑的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一片荒凉。”

    后来，因为一点争论，老牟和骆一禾闹起了意见，众人连忙调和，整个过程中，海子压抑了自己的情绪。这也让西川等人后来十分懊悔，因为就这这次聚会后的十五天，海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3月14日，海子写下了《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海子的最后一首诗，它的思路断裂，情绪悲哀，散发着一种独自绝望的情绪。

    3月16日，海子见到了B。她神情淡漠，告知世人自己已在深圳结婚，要去往美国生活。

    3月17日，海子喝醉了酒，在酒桌上吐出了自己与B的种种往事纠缠。清醒后，他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不该将别人的私事讲出来，心里很痛苦。

    3月18日到3月20日，海子行踪成谜。

    3月20日，海子找到苇岸，说自己“差点死掉”，已经四天没吃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些东西后，跟苇岸说起那日醉酒的懊悔，不该将B的事情讲与别人听。之后几天，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诗歌。

    海子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浇灌诗的魂，可是，他却渐渐丢了自己的生命。对诗歌越来越深的沉迷，他的头脑中产生更多的幻觉，以至于他的头脑无法承受。那些幻想在他的头脑中乱窜，却难以用汉字表达，将它释放。于是，各种幻觉开始入侵他的梦境，他常常会噩梦缠身，在微薄的睡眠，也能得以安心。渐渐地，他的听觉开始错乱。并不是失去听觉，而是变得敏感，常常会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

    于是，海子的生活，被无边无际的幻想和各种刺耳的声音困扰着，曾经创作的灵感天使成了的索命的恶魔，无时无刻地缠绕着他。有时候，海子甚至会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在接受着一种操控，已经并不能听从自己的左右。又或许，这是一种生命的昭示吧。他的任务，就是创作《太阳》，而如今任务已经完成，必然是他回归太阳的时刻。于是他为自己写下了的遗书：

    一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和××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上个星期四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开我的心眼，我的所谓“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们造成的。还是有关朋友告诉我，我也是这样感到的，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

    海子89.3.24

    二

    另外，我还提醒人们注意，今天晚上他们对我的幻听折磨表明，他们对我的言语威胁表明，和我有关的其他人员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与他们有关。我的幻听到心声中大部分阴暗内容都是他们灌输的。

    现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

    海子89.3.24夜５点

    二十五日，在那个宁静深邃的夜里，他大喊着“我活着没意义了”吵醒。而后在同事问及情况的时候，海子只是抱歉地说是自己做恶梦，同事散去。海子却失眠了，他穿好衣裳。他要结束这种苦难，踏着天梯（铁道）走向太阳的召唤。他又开始郑重地续写遗书。

    写给他牵挂的人

    三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学院××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子89.3.25

    四

    一禾兄：（骆一禾：诗人、《十月》杂志编辑）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他把我逼到了精神边缘的边缘。我只有一死，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２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海子89.3

    五

    校领导：

    从上个星期四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暴徒××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又对我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这一切后果，都必须由××或××负责。××：××××××××学院；××：现在武汉。其他有关人员的一切精神伤害或死亡都必须也由××和××负责。

    海子89.3.25

    几份遗嘱，让人心痛又心酸，一个诗歌天才，在最灿烂的年纪里，走进了生命的迷雾。

    1989年3月26日，那是一个美丽的晨曦。海子穿着一件白衬衣、蓝裤子，在中国政法大学老校园里流连一番，接着乘车到了天下第一雄关。

    他望着雄伟的山海关，又望着天空明艳的太阳，温暖地笑着。他将要面对的，并非死亡，而是让灵魂回归“故乡”——太阳。他沿着“天梯”（铁道）向前走。从早到晚，太阳日出又日落，像是一个生命的轮回。半途中从墙上撕下一张纸片，写道：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篇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落下，伴着凄艳的晚霞，他在铁轨的一处躺下，一列货车呼啸而来，像一个庞然大物携带巨大的风势和巨大的阴影呼啸而至。他遁入太阳！他的灵魂永远地飞向了太阳，在每一个明艳灿烂的日子了，普照大地。

    太阳在新的朝阳里重生，那么春天里，十个海子会全部复活……

    他就这样走了，留下了断裂的《太阳》诗剧。没有一个天才的头脑可以继续他的构思，延续太阳的光芒。如果他的诗句是灵泉，会永远滋润着人类精神的家园。

    不要吵闹，就让他静静地躺在故乡的怀抱里酣睡吧，从西藏背回的两块石头浮雕曾磨破他的双肩，现在却成了他最亲近的陪伴。

    海子的死令骆一禾与西川悲伤欲绝，辞世七十天后，骆一禾因为脑溢血而死亡，两位挚友携手走向黄泉之下的诗歌之路。西川先生花费了十年时间，为海子整理出版了《海子诗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王清平编辑为海子选编了一部《海子的诗》。他们让海子的诗来到了更多人的精神世界。

    海子走了，他的诗歌却浮出水面，人们爱上了这位诗人“春暖花开”的梦想。

    最痛苦的是查振全夫妇，这对夫妻为儿子流干了眼泪。当不同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地踏上查家湾的土地，他们的伤口一次次被揭起。但他们不愿世人忘记海子，这个生前生后都令自己骄傲的孩子。母亲说，她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梦里见到海子。海子走后，他的几个弟弟均放弃了学业，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查家湾的一切都没有变，但是因为海子，一切又变得不那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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