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芙蓉向胜两边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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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虽跪着,但是身体却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来越颤。

    一炷香之后,太后才悲恸地叹道:“何至于此啊,睿儿。”

    喊完他的小名,太后泪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业如此贪财揽权,目无王法,欺上瞒下,不死难以服天下道义。”

    言罢,他将刚才的折子放在圣旨旁边,朝着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缓缓又说:“母亲,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太后听闻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无比悲痛,双眼一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颤抖着伸手拿起那份圣旨,双手展开,来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狱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亲可以放心。”尚睿说。

    “子章那边……”

    “待洪武的援军一到,司马霖和洪武二者久经沙场,双管齐下,自然会有办法,再加母亲修书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徐太后将圣旨递还给他,喃喃说道:“你有万全之策,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子章和阳儿,何其无辜。”

    “只要他们对得住儿子,儿子绝不株连。”

    徐太后虚弱地点点头,缓慢地走到殿门口将门打开,唤人进来,又转身折回将尚睿扶了起来。

    明连也跟着人进了殿。

    太后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渍,对明连说:“去取衣裳先给你们皇上换了再走。”说完就径直进了内室,再没出现。

    那日,阳光十分浓烈,尚睿从太后的承福宫走了出来,脚下的影子被拉成细长,他垂头看了半晌后,负手离去。

    五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时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园子里逗狗。

    夏月看见他,愣了愣。

    荷香则只身挡在夏月的面前。

    夏月说:“荷香,你抱着阿墨回房,我有话要跟洪公子说。”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备地看着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带你去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来。有话路上说。”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转脸看了一下尚睿,点头道:“你等我一下。”转身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当时姚创带着荷香来寻她的时候没有带什么首饰,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极其简单,但是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枕头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并没有戴在发间,而是贴在胸前藏着,才随他离开。

    马车出了城。

    尚睿和她并坐着,中间隔了张小几子。

    夏月目不斜视,也没有问他要去何地,左手时不时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说你的手也好了?”尚睿问。

    “嗯。”

    “你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是喻昭阳?”

    “你想说自然会说。”夏月头也不转地回道。

    尚睿轻轻一笑,倒是也不继续问了。

    马车到了城外一个马场,尚睿掀帘下车:“一会儿有山路,我骑马带你?”

    他那嘴角挂着的笑让夏月想起上回马上的难堪,于是毅然拒绝道:“不用。”

    尚睿倒是没有意外,叫人给她找了一匹马。

    不一会儿,旁人就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缎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马儿虽然健硕高大,性格却纯良温顺,一点也不抗拒她。

    她出门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着换一身窄袖的衣衫,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好见机行事,没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场。

    “走吧。”他翻身上马,回身看她。

    夏月没话说,接过旁人递来的斗篷,披着系好后,自己踩着脚蹬也跨上马背。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东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着他,翻了几个小山丘后,地势平坦起来。

    尚睿的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远,刚好隔了一丈,有时她慢一点,他便会慢下来,她若是快,他也会快。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说要去哪里,连头也没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气,想要追上他,问个究竟。没想到,她一夹马肚,他也驾着马跑了起来。

    她素来没什么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声:“喂——”

    尚睿闻声回头。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想问我,我想说时自然会说吗?”尚睿斜睨她,“我现在不想说。”

    “你!”她有些恼。

    她生气的时候,脸颊会红,然后嘴笨得半晌挤不出一个字来。

    尚睿眼睛一弯,笑容从嘴角漾开,忽然之间,仿佛春风随之而生,萦绕在他身侧。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夏月闻言傻傻一愣,她虽说不拘小节,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里人,连男子也很少接触,哪会想到有人会将这样的话,当着自己的面就脱口而出,顿时呆住了。

    “我就喜欢你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完,他朗声笑了起来,扬鞭策马。

    夏月的脸霎时从红转白,几乎想追上去将他一把拉下马来揍一顿。

    只见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缰绳,折返到她身旁说:“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专门请过北疆的师傅教你骑马,不过我看你骑术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比试比试?”

    “你认识我爹?”夏月诧异地看着他。

    “想知道?”尚睿扬眉反问。

    夏月坐在马背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若骑马赢了我就告诉你,可是……”他歪了歪头,嘴角泛开一丝玩味的笑,“你若是输了,就让我亲一口。如何?”

    他话音未落,她一怒便扬起手上的马鞭朝他甩过去,没想到他机灵极了,身手又快,人和马往前一蹿便躲开了。

    她气红了脸,策马上前想要追上去,将他从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带着马一跃,又蹿得更远,还扬扬得意地回头道:“要不要我让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为何要跟你比!”她气极。

    “你不敢?”他激她。

    “谁说我不敢!”

    他手挽着马鞭,指着前方说:“朝北走十里地的尾闾海边有块黑壁崖,谁先到就是谁胜?”语罢又斜睨着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着来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痒痒地说,“朝北走十里,海边黑壁崖,我去过,不用你指路。”说完,不等他发话,夏月便策马绝尘而去。

    尚睿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笑,也缓缓地跟了上去。

    这十里地,是帝京到尾闾海最宽阔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极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径又难以辨认,于是马儿在路上撒欢跑着。她很久没有骑过这么快了,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好在马儿十分温纯听话,刚开始她还有些紧张,后来渐渐和这匹枣红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手脚也放松了起来,全身都伸展开了。

    春寒料峭。

    策马奔驰中,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子,她也无暇顾忌,任由那带着寒意的风吹割着双颊,却不觉得痛。

    眼见两侧的小树林,飞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后。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仿佛那些郁结于心的情绪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记了身后的那个人,直到一直奔驰到黑壁崖的山脚下,她勒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着她的尚睿。

    她喘着气,因为跑得太快,脸颊被吹得通红,一双眼珠子湿漉漉的,像极了东苑猎场里那些多次从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扬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对他宣布道:“你输了。”

    他不以为意,翻身下马。

    方才她实在跑得有些快,却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担心,于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紧紧跟着,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连眼睛也不敢眨,没想到就抱着这个念想,居然忘了之前为了捉弄她的挑衅。

    “下来吧,后面的路是骑不上去了。”他说。

    夏月放开缰绳,跳下马来。

    于是,两个人将马系在山下,并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块巨大的崖石,耸立在海边,因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缓坡,临海那面则是峭壁。

    前人在缓坡上凿了上顶的台阶,但是经历多年的风吹日晒,许多地方已经难以下脚。刚开始,两个人还能并肩而行,渐渐地夏月落在了后面。

    顶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轻轻一跃而上,而后又回头伸手拉夏月。

    她借着他的力,终于爬到了坡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黑壁崖这边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远处海的那一边却是乌云压顶。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头发四处飞散。

    夏月这才发现头上唯一一根绾发的发簪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头发重新草草地绾了一下。

    风开始变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来越高。

    远方海那一边的乌云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忽然,天边的乌云沉了一下,并未看见闪电,但雷声已经从远处缓缓滚过来,沉沉闷闷。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雷。”站在旁边的尚睿喃喃自语道。

    她闻声转头看他。

    他在岩石上负手而立。那海风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个人纹丝不动,站得又直又稳,跟她被吹得东躲西藏、头发四散的狼狈相完全不同。

    一袭素衣,却宛若日月。

    他迎着风,身姿挺拔豪气,静静地注视着那团乌云,似乎旁边一切都和他无关,全然置身于这俗世之外。

    而后,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渐渐起了雨雾。

    海浪汹涌。

    而他们站的这边海岸依旧是晴天朗日。这样的景致,忽而让人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渺小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对她说:“我头一回看见海上这样下雨。”

    夏月终于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还残留着一股孩子气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说。

    就是说这些话的时间,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然后那些雨水迅速朝岸边移了过来。

    雨雾如飞一般地扩散着。

    忽地,就变了天。

    夏月一仰头,已经能够感到有零星的雨点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雨势来得如此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站在光秃秃的山崖上,连棵树都没有,完全找不到可临时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时候,尚睿说道:“这边有条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着她往一侧走去。

    原来膝盖高的一堆野草丛,走进拨开后现出一条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径。

    夏月紧跟着他。

    小路的石阶依靠着石壁,迂回盘旋着往下。

    没走几步,就见路边有个石洞。

    与其说是石洞,不如说是石壁凹进去两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有一人高,站进去,身体刚好被头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来。

    却不想,海风实在太大了,虽然能遮住身体,那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风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浅,根本挡不住。

    只见他没有迟疑,迅速地解开外衫脱下来,背对着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顶端。

    转瞬之间,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温暖的屏障,挡住了那些风雨。

    她的背紧紧贴着身后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们俩离得很近。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朝哪里瞧,只好偏着头,垂眼看别处。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

    一下,两下,三下……

    舒缓,且沉静。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睑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后下意识地抬头。

    她仰脸抬眼,看见他的脸。

    些许雨水沿着衣服和岩石的缝隙中滴了下来,正巧这时有一滴落到他的额头中央,然后那滴水,一路向下,从眉间滑过。

    他两只手撑着自己的外衣,腾不出手来擦掉它。

    只见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继续的势头。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个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并重叠在他的鼻尖,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滴了下来。

    又落在她的脸上。

    他浑然未觉,目光一直看着别处。

    眼见,雨水又从别的地方渗下,接连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对于突如其来的触碰,他先怔了怔,随后开口说:“刚才的赌约,你还认吗?”

    “当然认了,我赢了。”

    尚睿扬眉,明显不赞同。

    “谁先到黑壁崖谁就赢,我先到。”她据理力争。

    “我明明记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头顶。

    夏月这才发现,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顶,所以要算他赢。

    她刚要急着和他争辩,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于是她憋了口气,拧着眉,再也不和他搭话。

    他眼角含着笑意,垂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莹透亮,此刻不服气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觉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骤雨过后,阳光又倾泻而下。

    尚睿将半湿的外衣拧了拧又穿在了身上。

    他们沿着小径蜿蜒而下。

    因为海边潮湿,又被草丛覆盖住,石阶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悬崖底下是一片滩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挡,滩涂外就是海。

    别处的海岸是沙滩,而这里却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刚准备朝海边走去,却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轻轻说了一句:“你回头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转身抬眼的刹那间,她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爱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闾海,将海岸线尽收眼底,何曾想过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却是这样的风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满了一种叫紫重葛的爬藤。这是京畿野地里常见的植物,却不想它们会如此茂盛地长在这海边的崖壁上,而在这个时节,正是它的花期,满满一块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风,竟然全都盛开了,将半个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块巨幅的花屏,既壮观又美。

    海风袭来,紫重葛随着风势摇曳。

    落英缤纷,从半空而来。

    她这才看到脚下居然也铺了一层紫色的落花,她刚才因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现下竟然不敢下脚。

    “真美。”她轻声惊叹,“你是如何发现的?”

    黑壁崖的这面朝海的悬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悬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还有这样的景致,而且这块石滩两侧都被海水封住,仅有刚才那条不起眼的小径才能到这里,若不是有心,根本不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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