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芙蓉向胜两边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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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幼时有一次随父亲坐船出海,回程的时候看见。那时是初夏,虽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就想,这里怎么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墙。”他喃喃地解释着,脸上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一片紫色吞并了。

    “海上看着更美吗?”她好奇。

    “一样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阳。

    说话间,海水涨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滩涂,已经淹没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将它们卷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处的礁石上。

    骤雨后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静,海水由远及近起起伏伏,最后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顷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复。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听着奔腾激昂的惊涛声,久未说话。

    尚睿站在她的身后。

    一个巨浪拍过来,激起一人高的银白浪花,朝她脚上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后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牵她的手。

    她一惊,手指被他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抽了回来。

    一番接触,她用余光又开始打量他。

    这个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还能让李季给她治病。

    更何况,他明明姓洪,却又长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面皮,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据说开国的太祖皇帝,也是个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卫开朝以来,好几代都是择美入后宫,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来越好。

    她未见过先储,也未见过其他皇室宗亲,却有一年元日随着父亲远远瞧过先帝的龙颜,知天命的年纪却温文沉宁,风姿犹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从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习惯了他的容貌,也不以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几人亵渎子瑾的话,面色霎时就白了,胸中顿时痛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天下间谁敢那般拿他的面貌来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个人和徐氏来。

    旁边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宫闱,心思缜密,见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将她此刻的心思猜个七八分。

    一只低空掠过俯冲至水面捕食的大鸟,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寂静。

    “我的确认识你父亲。”他直接说道,“却没什么来往。”

    夏月狐疑。因为看他不过二十来岁,换成十年前父亲在朝廷任职的时候,他才多大?要说仅仅只是彼此认识,她却是不怎么相信。

    她虽不精于算计,却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说真话?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头去摸对襟里藏着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却怕他生疑,生生把动作收了回来。

    “你父亲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当年,谁也没想到先储会托孤于喻晟。喻晟向来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装着天下社稷,后来和先储政见也不尽相同,虽然他因为先储而入仕,后来却没人将他归为先储一党,所以当时才将他忽略。

    君子一诺千金,没想到他甘愿为了那一句承诺,放弃江山抱负和自己一身的才学,携着妻女四处躲避追捕,隐于市井之中。

    这让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为他是敷衍,补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时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亲口说出“佩服”二字着实不易。

    “那你以前见过我?”她指的是儿时。

    尚睿侧着脸,含笑打量着她,目光从眉眼移到嘴,须臾后,本想摇头直接说实话,转眼却又反问:“你打赌又未赢我,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脸狡黠。

    那一年,喻晟闹过一个笑话。

    先帝遇见一盘残棋,不知何解,于是深夜召见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赶到乾泰殿门口,太监点着灯正要替他引路,却“扑哧”一笑。原来不知道他为何,头上的发髻玉冠旁边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责骂他不知天子礼,但亲眼见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这是何故?”

    “小女刁顽,硬要跟着臣进宫,臣将她留在马车上,也没觉察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时尚睿就在一侧,不禁插嘴问道:“喻大人家里有几个孩子?”

    “回殿下的话,臣只有这一女,拙名昭阳,顽劣不堪。臣甚是头疼,哪敢再养孩子。”

    话虽这样说,可是喻晟的脸上哪有头痛的样子,分明满是宠溺和欢喜。尚睿想起自己和双亲之间除了血脉还掺杂了太多其他,永不会这般亲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这记忆本应积压在某个角落渐渐尘封,却不想因为“昭阳”这两个字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他脑中已过万千,最终却只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霁月光风。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十分不悦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抓我去交给朝廷。”

    他眼尾带着笑:“你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她垂着眼,没接他的话,自己往回走。

    因为涨了潮,海水漫过了大部分滩涂,夏月只好借着那些礁石朝边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间的间隔却有些宽,她不想湿了鞋,也懒得理留在后面的尚睿,径直在上面跳跃着朝前移动。

    走到半途,能下脚的礁石越来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个目标,就使劲朝那边一跃,本来并无难度,可是刚下过雨,石面十分湿滑。

    她落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便朝后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并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泞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怀抱里。

    他接住她,挑着眉说:“你父亲明明一身才学,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小时候有人这样说,十有八九是在讥讽她母亲是商户之女的出身。她不悦地推开他:“与你何干。”

    他站在泥泞里,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边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挣扎着。

    哪知他的力气十分大,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使得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襟上,那触感又冷又潮。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许早就湿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别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非但没有答话,还将外衣的衣襟扒开,拿手伸进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湿的。

    “那日我不过只看了你一眼,你这是要摸回来吗?”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说:“春暖乍寒的,怎么能裹着一身湿衣服吹这么久的海风。”不知不觉她唠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说完,她又埋头一看,发现他踩在水里,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冻,你倒是裹着一身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似的。”

    到了岸边,他将她从怀里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这么娇弱。”

    夏月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回过神来,他这么来路不明的一个人,她本来是抱着以死相拼的决心跟着他出来的,如今关心他受不受寒做什么。

    她不再多话,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尚睿倒是显得心情好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照你小时候的年纪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么还没嫁人?”尚睿问。

    这话倒不是故意试探她,而是他确实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弃她挡道,于是不敢停歇地爬着山,说话有些喘:“我一个罪臣之后,嫁给谁不都是害人家吗?”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细,她也懒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认了。

    尚睿一乐,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以前他遇见的女子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阿谀献媚,一根头发也能夸出朵花来。还有,就是王潇湘这种,只会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样。

    以前他出去逛酒楼,听旁人说男人都贱皮子,喜欢啃硬茬,越是不从的,越是心头好。

    可惜,他却没有那样的兴趣。

    倒是这闵夏月刚刚好,时而硬时而柔,你以为她要和你拼命的时候,她却突然给你一颗甜枣,你以为她温良顺从的时候,却又忽而跳起来呛你几口。若非不是因为……

    他心中一凛,面上还挂着笑,心中却不舒坦起来。

    却不想,走到山顶的时候,夏月停下来转身对着他:“我有一些话想对洪公子说。”

    他等着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问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我想说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张脸,“外祖母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从锦洛来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后,我一个人铰了头发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变故,她老人家去了别的地方养老,可是我的决心却没有改。所以但愿是我误会公子的美意了。”她尴尬地一口气将话说完。

    尚睿听到她要出家的话,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双亲孑然一身以外,是否还遇见了其他事情,才让她年纪轻轻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来又听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这辈子,只遇见过自己嫌弃别人,哪儿敢有他还未开口,便反过来先嫌弃他的。

    这不是在宫里,他碍于身份不能将她怎么样,须臾,他掩了眼中积蓄的怒意,冷笑一声:“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压根没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么一句讥讽她的话,她也没恼。她不太喜欢琢磨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既然对方说没有,便是没有,她再不会多想。

    山脚下两匹枣红马还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马鞍有些湿。

    她见尚睿站在一侧,神色又恢复了平静,才觉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却不知道,他这人若是存心收敛神色,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

    尚睿上了马,指着西边:“我们从那边绕回去,过两里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个客栈,正好可以吃些东西。”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两个人出来大半天了,顿时觉得饿。

    一路上两个人骑马缓缓并排而行,到了客栈,发现客人不少。

    “下月春闱会试照旧,这些时日自然人多。许多人在此落脚歇息,天黑前可以进城。”尚睿解释着,让店里伙计领着上了二楼包房。

    他随意点了几个菜。

    小伙计十分聪慧,不需要重复就记在心里,又解释说店里客人多,可能上菜会慢些。

    尚睿倒是懒得继续开口,挥了挥手便打发了那伙计。

    伙计赔着笑,顺手关了包房的门。

    包房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宽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后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伙计先送来一壶茶。

    尚睿却没动手。

    夏月觉察到他整个人从半路上开始就恹恹的,脸色不好,于是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这人挑剔极了,看了一眼那茶汤的颜色和浮在面上的茶叶,皱了皱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视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着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别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结舌,刚才他还说自己没女子那般金贵,可现在看来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店伙计又来敲门,说是刚才点的素肘子没了食材,要不要换成蒸酿三宝,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着头,眼皮耷拉着,没话说。

    夏月只得替他应了那小伙计,见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挡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让伙计给他熬份姜汤来。

    小伙计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们附近有没有卖新衣裳的?”

    小伙计摇头:“咱们这馆子荒郊野外的,也是借着后面的湖,才有人来踏踏青吃吃饭歇歇脚,哪会有衣裳铺子,”这伙计识人眼色,见尚睿一身湿气,又要喝姜汤,自然明白是要换衣服,于是说,“姑娘,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掌柜家的小少爷和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问问。”

    哪知夏月没开口,尚睿断然拒绝:“不要。”

    夏月顿时觉得这人也太难伺候了,平时不知道被家里人惯成什么样,斜瞥了他一眼,对小伙计说:“你别理他,尽管拿来就是。”

    小伙计见尚睿一身简洁精细的打扮,便知道是贵人,做生意的最善于从皮囊识贵贱,贵人自然脾气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会儿,衣服送来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抬眼看了看,面色稍霁,起身开始解腰间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红了脸:“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脱?”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反正上次我见过你的,这次你看回来,咱们就可以两清了。”

    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里面窗户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间,在她面前换起衣裳来,她却出不去。眼看他脱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开,只好尴尬地转过身对着窗棂。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后,夏月听见小伙计敲门来上菜,尚睿开门将他放了进来。她想他应该换好了,不然也不会去应门,于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几个荤素搭配的菜被小伙计利落地摆在桌子上。

    她准备吃饭,顺便看了一眼尚睿,这一看,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小伙计什么眼神,还说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现在袖子和脚下短了那么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号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伙计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头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扔了块银子给伙计,指着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衣服:“你赶紧拿去烤干了,给我送回来。”

    小伙计接过银子,嘴角都要飞起来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干净衣服,坐在桌边一口喝了刚熬的姜汤。

    此刻,在门外暗中守着的姚创等人也松了口气。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带着夏月出城,何况这闵夏月不比别人,若是她藏了祸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们只敢远远跟着,没尚睿的授意,压根不敢露脸,可是任由他这么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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