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青灰色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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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沈伊开着车,她要从西郊的万壑枫园一路向东,穿过绿岛、穿过市中心,穿过自己上过的小学……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不得不回到让她厌恶的东郊。

    一路上,沈伊努力的回忆着昨晚上的事。

    今天早上,沈伊在熟悉的麦香中醒来,走下楼,厨房的玻璃窗后站立着的是熟悉的身影,一切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可是,刚坐起来后,沈伊就到自己头痛的厉害,而且她迅速想起了一些场景,只是她现在不敢确定那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发生过。床头仍然放着一只花瓶,瓶上插着一束花,只是那花瓶已经不是往日的青瓷花瓶了。

    下楼梯的时候,她看见球球正蜷缩在卧室外。球球睁开眼看了看沈伊,轻轻叫了一声,又闭上眼,似乎睡着了。每天早上,球球总是在一非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跃上大床,和沈伊玩耍一番,但今天它似乎没这个兴致。

    沈伊头疼的厉害,实在没有心情去查看猫的状况。

    这时,一非端着香气四溢的大麦粥走了过来,一见沈伊,就放下粥,关心的问:“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床上去,昨晚上你可吓坏我了。”

    沈伊被一非强制抱回了床上,一路上,沈伊紧紧搂着一非的脖子,她享受这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幸福。

    一非又端来粥,一口一口的喂给沈伊喝,每喝一口就刮一下沈伊的鼻梁,像哄孩子一样,“宝宝乖啊,回家吃饭了。”沈伊知道,这是农村对待被吓到孩子的把戏,想到这,她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这说明昨晚上的事是真的。

    据一非讲,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储物间内,客厅的椅子不知道怎么倒在自己的身边。接着他看到沈伊倒在储物间门口,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瓷瓶碎片。自己疯了一样呼喊沈伊,沈伊虽然呼吸匀畅,却怎么也不睁眼。没办法,她便把沈伊抱回床上。本来打算叫救护车的,正在这时,沈伊似乎醒了过来,嘴里不停的说着话,什么“奶奶,你怎么了”、 “弟弟”、“飞机”、“你别打妈妈了”……一非见沈伊并没什么大碍,便安置沈伊睡下,然后自己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在一非的追问下,沈伊又把自己视角看到的事重新叙述了一遍。听完沈伊的话,一非似乎有所醒悟,便对沈伊说:“明天是不是到日子了?看来遇到麻烦了,晚上我们去‘四通岛’吧!”

    (二)

    车经过绿岛的时候,沈伊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单位的大院,远远地她看见保安金东正在指挥一辆汽车停车。看到金东,沈伊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又想到金东那张大红脸,沈伊笑了。

    笑容很短暂,因为沈伊接着又想到了那架纸飞机,那个给自己带来厄运的幽灵。

    早上,沈伊问一非昨晚上那架飞机哪去了,一非竟然对此毫无印象,他说他醒来后根本就没看到什么纸飞机。

    难道是我的幻觉?沈伊默默的想,不过也好,但愿那飞机永远都别再出现了。

    一非本来是不许沈伊出来的,他要她在家好好休息,下午一起去四通岛。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必须来东郊。一非知道在这件事上,沈伊不会让步的,于是便决定陪沈伊一同来东郊。

    沈伊挎上包出门的时候,她看见一非正在拿着电话争吵,吵得似乎还很凶,一脸的愤怒。沈伊听得出,电话那头的是吕德义——一非的经纪人。

    “怎么了?是不是剧组有事?”沈伊一边说,一边给一非整了整领带。

    “这个吕胖子,非要我回去加拍几个镜头,说是投资方要求必须要今天拍完这几集,还拿李总来压我!真不知道他是我的经纪人还是公司派来的奸细!”

    沈伊踮起脚,轻轻的亲了一下一非的额头,搂着他说:“别生气啦,快回剧组吧,我没事,很快我就回来了。”

    一非叹了口气:“好吧,只能让你受委屈了,宝宝,随时报告你的情况啊!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定马上飞奔过去!”

    沈伊已经坐在方向盘后了,戴上墨镜,打了一个响指,向程一非打了一个“爱”的手势,一加油,汽车就飞出了小区。

    程一非冲着远去的汽车不断的挥手,直到汽车消失了才放下手臂,而脸上愁云却丝毫没有散去……

    (三)

    “你母亲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每天都对管理人员恶言恶语,关键现在没有老人愿意和她同住一个寝室了,这给我们造成了一定困难!”刘院长客气而又严肃的看着沈伊。

    此时沈伊正局促的坐在院长办公桌对面,她低着头,轻咬着嘴唇:“对不起啊,刘院长,哦,对了,和我妈一个寝室的赵阿姨呢?”

    “哎,这就是没人愿意和你母亲一个寝室的原因啊!”刘院长站起身,背对着沈伊,看着窗外,停顿了一下,又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

    “上周六早上,管理人员去寝室打扫卫生,一开门就看见赵阿姨躺在地上,你的母亲坐在自己的床上,笑着看着地上的赵阿姨。保洁员赶紧呼喊护工,等护工到了一检查,发现赵阿姨已经死去多时了,大概是昨天夜间的事。老人家有哮喘你也知道,每个床上都有报警铃你也知道,可是这么大的一个活人痛苦的从床上掉下来,你的母亲竟然毫无察觉?更气人的是,等护工宣布赵阿姨去世的消息时,你母亲竟然手舞足蹈,大声欢呼……”

    刘院长后边又讲了很多很多,沈伊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就在那个“带刺”的凳子上木木的坐着。沈伊深信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用在自己母亲身上再合适不过。

    沈伊一辈子忘不了那些日子。

    深夜,醉酒的父亲常常一脚踹开家门,然后疯狂的摔东西,摔够了,就拿起皮带凶狠的抽打一旁哭泣的母亲。直到打累了,才一头扎在床上,在无休止的咒骂中睡去。

    一般这个时候,沈伊是平静的,但等到父亲睡着后,沈伊才瑟瑟发抖起来。

    瘫在地上的母亲会突然的精神起来,她拾起父亲的皮鞭,一把拽住沈伊的辫子,将瘦小的沈伊一直拖到院子,然后开始疯狂的抽打。沈伊一直觉得,和父亲打母亲相比,母亲扬起的辫梢更高,下手的频率更快。打自己的时候,母亲从不像父亲那样谩骂,而是带着一副奇怪的笑容边打边说:“打死你个扫把星!”

    沈伊只能厉声尖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令邻居们不堪所扰,对着沈宅破口大骂,来换取自己的解放。每每这时候,母亲才终于丢掉了皮鞭,像掉了魂儿一样,扑倒在沈伊身上痛哭起来。

    “好了,小沈,你去看你的母亲吧!”沈伊的记忆被刘院长打断。

    这时候,沈伊会按着惯例站起来,从手包中拿出一个信封,直接塞到刘院长的手中,然后说一些不疼不痒的关照之语。然而,这一次,沈伊的手还未从包中拿出,刘院长就急着抢白道:“小沈,不必麻烦了,我是觉得,你还是将你母亲送到洼子店去疗养较好!”

    沈伊愣住了,洼子店?洼子店不就是市精神病疗养院吗?一股怒火瞬间涌上心头。沈伊将空手抽出,瞬间收起笑容,冷冷地盯住刘院长说:“我为什么要将我的母亲送到洼子店?我是交过年费的,你们不能收人钱不办人事!况且,况且这老妖婆活不了几天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沈伊故意加重了“老妖婆”三字的语气,然后直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办公桌对面的刘院长惊呆了,跌坐在椅子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自己竟然从这个文弱的姑娘眼里看到了杀气……

    这是沈伊第八年、第十五次出入这座养老院了,沈伊每年只在农历七月十三,也就是今天以及除夕的前一夜来“看望”母亲。

    这座养老院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最初驻扎着革命斗争统一战线委员会。七十年代以后先是改作医院,而后改作疗养院,世纪末的时候就成了现在的东郊养老院。

    养老院三进结构,青砖青瓦,建成初期可算是东郊当时最耀眼的建筑了。但如今,大院已经颓败的一塌糊涂,到处布满了青苔野蒿,过去的花草全无,只有二进院中央有几株病怏怏的老槐树,几只老鸹站在树梢肆无忌惮的哇哇叫着。院子的西墙坍塌出了一个大口子,补救措施是一道铁蒺藜,沈伊觉得这种监狱式的氛围最适合母亲不过,当初她也是看中了这道铁蒺藜才下定决心把母亲送到这里的。

    养老院的寝室在第三进院,沈伊穿过办公楼和广场,从侧面进入了寝室区的走廊。这栋建筑是旧时格局,走廊直接连通建筑东西,两侧是对列的寝室门,一扇窗子也没有,全靠门口微弱的光照明,十分昏暗,而母亲的寝室就在最里端。

    楼道里极静,只有沈伊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走出去几米后,沈伊便放慢了脚步,因为这唯一的哒哒声反到让自己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光线越来越暗,潮湿的气息也越来越重,沈伊对每一步都犹豫着,是该快,还是慢,是轻放,还是重放……

    咣当,前面的一扇门突然被打开,沉浸在自己的犹豫中的沈伊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楼道温湿的空气迅速形成了对流,一阵裹杂着腐败气息的风迎面扑了过来,沈伊皱着眉捂紧了鼻子。

    这时,一个矮胖的秃顶老头从那扇门后走了出来,他右手拿着一个红色便盆,盆沿的污秽物还赫然可见。老头直勾勾的看着沈伊,而沈伊就傻傻的愣在那,直到马上二人就要打对头面了,才猛然醒过来闪身,哪知那老头又故意把便盆换到左手,正擦着沈伊的衣摆走了过去,然后还回头冲沈伊“嘿嘿”干笑了两声。

    沈伊感到一阵恶心,鼻孔泛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在这里再多呆一分钟她都觉得自己会死掉,于是一路狂奔到楼道顶端母亲的寝室门口。

    母亲的寝室微开着,但门口却没有一丝风。沈伊知道,寝室的窗子关着,母亲的后半生就从来没开过一扇窗。

    和楼道里的腥臭相比,母亲的寝室反倒很洁净,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这让沈伊的心情略有好转。母亲背对着自己,半卧在床上,很安静,一丝气息也没有。这让沈伊突然想到了刁婆,一个同样没有气息的人。

    走近了才能看清楚,母亲其实在动,只是动作极轻,她的双手一直在梳理着什么东西……

    借着窗外的光线沈伊看清楚了,那是一架纸飞机,不过好在机翼上并没有眼睛,但沈伊仍惊恐地怔在那里。

    “你来啦?门都给你打开十分钟了,帮我关上。”是母亲的声音,看来她还没老糊涂,还清晰的记着这个日子——农历七月十三。沈伊听见这健康的嗓音感觉有点失落,但还是听话的回身关上了门,并插上了门销。沈伊转过身,回走两步,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说话。

    床剧烈颤抖了一下,母亲挣扎着坐了起来,转头看着沈伊。半年未见,沈伊欣慰地看见眼前这幅面孔似乎又衰老了许多,整张脸的皮肉像是抹布一样挂在头骨之上,眼球高高凸起,眼黑和眼白之间已经没有了明显的界限。沈伊觉得自己从母亲身上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究竟是什么呢?沈伊努力回想着。

    母亲突然的灵活起来,从床上“飞跃”下来,手中挥舞的,是一根早准备好的皮鞭。沈伊提前做好了准备,可却没想到如此之快,第一鞭下去,沈伊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她觉得肩膀刚刚着鞭的地方像是燃起了一条火龙……

    母亲并没给沈伊留下多少感受的机会,鞭子像雨点一样抽打着沈伊的全身。沈伊默默的用双手捂着脸,咬紧牙,她开始像历次一样在剧烈的痛感中回忆起往事……因为这时候,皮肉之苦会让她觉得记忆不会那么疼。但是说实话,她觉得今天母亲的气力已大不如从前,为此,沈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皮鞭在空中飞舞的一段时间,随着“啊……,呜呜呜……”母亲痛哭的开始,便宣告着这一次的“鞭刑”结束了。沈伊收起笑意,中断了回忆,站起来,把母亲扶回床上,并回手拾起鞭子,塞在枕头下面。母亲大哭的时候,沈伊熟练的掏出药水,涂抹着露在衣服外边的鞭痕。

    渐渐地,母亲的哭声从高音变成了中音,再到低音,最后变作抽泣。沈伊塞回药水,将窗帘拉严,室内顿时暗了下来。这时沈伊发现,母亲的眼睛竟然泛着一丝绿光。看到这绿光,沈伊先前关于“气息”的疑惑豁然开朗。她想起来了,也是七月十三那一夜,祖母一边拍哄着自己睡觉,一边轻声叹息。她清楚地看到祖母的眼中藏躲着一丝绿光,清楚的闻得到了一股从没闻过的湿滑的气息。她很想问一问祖母是什么味道,但是掉了门牙的嘴肿成了包子,还往外渗着血丝,她张不开口。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的时候,祖母死了。原来,那股味,就是死亡的气息。由此可见,母亲没有多少时日了,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转运的预兆,沈伊默默地想。

    母亲走向衣柜,沈伊则在包中取出一对红柱、一匝香,然后把袋中的苹果和梨分装在两个盘内。衣柜打开了,沈伊意外的发现,那简易的供台上,竟然多出了两个牌位。沈伊点上红柱,送上果盘,她看清楚了,两个牌位上什么字都没有。

    五个牌位一字排开。

    第一个牌位上书“沈张氏之位”,沈张氏就是自己的祖母,那个一口一个“伊囡囡乖乖”的老太太。沈伊照例为这个生前宠爱自己的老太太奉上香火,还特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然后就闪到一边去了,属于她的“仪式”完成了。

    第二个牌位较特殊,黑底白字,上书“沈明礼之位”。每次看见这个牌位,沈伊都想笑,一是笑母亲竟然为一个活人供奉牌位,虽然她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死了,但沈伊还是觉得可笑无比;另外,沈伊是在笑“明礼”二字。她觉得中国人在这一点上很有意思,即便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禽兽,也想着给自己的名号加上“仁义礼智信”做以修饰。

    沈伊冷笑的时候,母亲又像往常一样,拿起那个牌位狠狠的吐了两口口水,然后放了回去。对于这一点,沈伊倒是很赞同母亲,对于一个负心的男人,杀了也不为过,何况是两口唾沫。沈伊常常在心中讥笑母亲,为什么她竟然会嫁给一个禽兽。自己的一非就不会,这个温柔的男人只会给自己创造不断的浪漫,六年前的甜蜜誓言依然清晰的在耳畔回响。

    第三个牌位上书“沈凡之位”,沈伊收回目光,母亲点香的时候,她静静地走到窗口,对着拉着帘的窗子发呆。“你给他上柱香吧,二十多年了,以后没机会了。”母亲没回头,对着牌位说道。沈伊感到很诧异,母亲是历来不准她为沈凡上香的,因此愣了半天,才慢慢蹭了过来。点上香,插进香土碗,沈伊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二十多年来最熟悉的三句话。睁开眼,三根香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碗沿上。沈伊感觉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她强撑着,伸手过去把香扶正。可就在那一瞬间,沈伊似乎听见了一声稚嫩的叫声,渺茫而又真切,一紧张,自己该死的小拇指竟然碰到了牌位。沈伊放弃了,抽泣着退回窗边。母亲将一切看在眼里,但没说话,走过去将牌位重新扶正,重重的叹了口气。

    母亲拿下第四块牌位,掏出记号笔,对红着眼的沈伊说:“帮我写,‘李红莲之位’。”李红莲是谁?沈伊暗想。可她又不想关心这些事,更不想去问,于是便拿起笔潦草的写完了。

    母亲接过牌位,轻轻安置好,一边点上香火,一边念叨:“李红莲啊,不是我不救你,你这样活着就是遭罪啊,我是多羡慕你能去那边的世界啊!你呀,安息吧!”哦,李红莲原来就是那个和母亲同住的干瘪老太太,沈伊心想。

    接着,母亲拿下了第五个牌位,递给沈伊,面无表情的盯着沈伊说:“写上,伊春兰之位,写的端正点。”沈伊知道母亲在盯着自己,于是没有抬头,她暗想着这伊春兰又是谁呢?伊春兰?伊——那不就是母亲吗?沈伊慌张的抬起头,正碰上母亲咄咄逼人的目光,于是又低下头去,但手中没有下笔。母亲转过身去了,自顾自的说道:“写吧,这是个机会。”

    沈伊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还是用自己娟秀的字,专心地写下了母亲的名字。母亲递过一炷香,仍旧毫无表情地对沈伊说:“给我上柱香,我要看着你上,我知道,我死了之后你是绝不会给我上香的!”

    沈伊仍旧没抬头,嘴角露出了一丝察觉不到的笑意,她为母亲的先见之明感到兴奋。在这种兴奋中,她毫不犹豫的上了香。转身的时候,她瞥到母亲煞白的脸上竟然多了一丝血气。

    (四)

    回西城的时候,沈伊像往常一样绕远选择了东华路,在经过太平庄路口时,她特意的忘了一眼这座破旧的城中村。旧时的街道没有一丝变化,青灰色的天空,青灰色的建筑,连他妈的人脸都透着一股青光。沈伊厌恶的转回了头,汽车在脚底板的催促下,飞野似的把那团青灰色甩在了后面。

    但不一会,沈伊又沮丧的转回了太平庄路。不知道为什么,早上还一路畅通的东华路竟然封路施工,沈伊将坏运气迁怒于那架纸飞机,她恶狠狠的按着喇叭,驱赶着开在她前面的三轮车。

    沈伊不愿走太平庄,因为沈家老宅就坐落在太平庄中央。

    但真的走上太平庄路的时候,沈伊又改变了她的主意,她莫名的想去看看她的秘密。

    从太平庄路口前行五百米,便能看见密密匝匝的清一色老旧四合院,第四个路口左边第一座倾颓最严重的就是沈家老宅。

    沈家老宅前边的门房和厢房已经塌毁多年,主建筑二层小楼虽保存较好,但屋脊一样长满杂草。从外观来看,保存较好的是二楼当年祖母所居的卧室的那扇紧闭的木窗。

    沈伊从不多来这个地方,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厌恶。

    离开家的十多年中,沈伊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八年前回来将母亲送入了那座养老院,另一次是六年前。那天早上,沈伊从枫山宾馆温暖的被子中醒来,她拿开一非结实的手臂,轻轻的走出宾馆,开着车,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

    沈伊用力去推那扇虚掩的木门,在生锈折页的“吱吱”声中,门扇张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沈伊侧身闪了进去。穿过庭院,沈伊径直走进楼内,进屋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了木门再次发出了吱吱声,但等侧耳细听的时候又毫无声息。

    老宅闲置太久,沈伊每迈动一步,就会有无数的尘土飞起悬置空中。一楼的布置没有变化,不过那些架子上的瓷罐、装饰品已经被盗一空。不过沈伊不关心这些,这些老旧的家具、物件早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沈伊直奔二楼,她不想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就在沈伊踏上楼梯的一刹那,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吓得她慌忙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见,矮柜上的“全家福”相框已摔得四分五裂,发黄的照片压在玻璃碎片之下。而柜子上,一条小青蛇“倏”的一下便钻进墙缝里不见了。

    沈伊怔在那,脑海里出现了离开养老院的情形。

    做完了仪式,沈伊默默的转身,准备离去。这时,母亲却一把拉住了她,从来没有过的满眼温柔地对沈伊说:“他还没有原谅你,我不知道你当初是不是对我说了谎,不过现在这些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我的念珠,现在交给你,继续念下去吧,以后你不用再来了。”母亲把念珠塞在沈伊手里,然后就把她推出了门,关门的瞬间,她又听见母亲悲凉地说了一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沈伊觉得奇怪,当初母亲大病初愈,失去了自理能力,她把母亲送到养老院的时候,母亲百般哭闹,还以割腕相威胁,最终同意入驻的条件无非是要她每年两次前来遭受她的鞭刑。可如今,她竟然放弃了皮鞭。尽管一切充满了疑惑,但沈伊还是感到无比轻松。

    然而,此时此刻,沈伊的好心情已被彻底破灭。无可遏制的愤怒涌上心头,终于她失去了理智。

    沈伊从楼梯上跳下来,拿起储物间的一把铁锹咆哮着冲了过去,她尖叫着砍插着青蛇溜走的裂缝,不断砍,不断的喊叫,直到生锈的铁锹卷起了刃,直到嗓子开始沙哑……

    沈伊终于累的瘫倒在地,她对着空空的老宅低声念叨着:“我觉得我的补偿够多了,我每天都在心里念叨着这但句话,‘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请你安息吧’,可是你仍旧不肯放过我……”

    太阳偏西,一束光顺着前窗打了进来,直直地照耀着破碎的玻璃堆。照片上的五个人都木讷的板着脸,沈伊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拍这样一张恶毒、无聊的照片,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在紧紧盯着一个未知的黑洞。突然,那个坐在祖母腿上的孩子竟然对自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沈伊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她扑上去,双手刨开那些锋利的玻璃片,拿起照片疯狂的撕扯着。“让你笑!让你笑!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用不着你原谅,你大可直接冲我来,别耍那些没用的小把戏……”

    终于,照片成了一撮碎末,阳光也再次离开了老屋。

    坐了好一会,沈伊又觉得自己身体充满力量了。她迅速的站起来,得意的拍了拍手,从那堆碎末上跨了过去。

    (五)

    楼上是三个卧室,沈伊径直走到西侧祖母生前所住的那间。和楼下客厅一样,卧室值钱的东西已被偷盗一空,不过笨重而又陈旧的榆木桌还在。

    这榆木桌是祖母年轻时的嫁妆,说不清有多少年了,经过反反复复的修钉,外观上已丑的不成样子。不过,沈伊对它却充满了感情,她记得小时候祖母总能不经意间从桌子里变戏法式的给自己找到吃的,什么大白兔糖块、酥果子点心,最差也是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沈伊曾翻遍整个桌子,但仍找不到其中的奥秘,直到祖母去世很多年后她才发现,原来榆木桌的内侧竟然有一层暗格,格子中还有几块早就发霉的水果糖。

    六年前,沈伊从枫缘宾馆的温暖中爬起来,最终站在这个桌子前,她认为,这是祖母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应该是掌管她秘密的最佳地点。

    此刻,沈伊又站在桌子前,她为六年前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可笑,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她弯下腰,就在她想打开暗格取出秘密销毁的时候,一撇间,她竟然看到门外楼梯口露出了一双皮鞋。尽管那双鞋一下子就消失了,可是沈伊确定那是真实的,那么就是说——门外有人!

    沈伊感到脑后酥麻,如同有电流经过,若是以往,她相信自己肯定会惊叫、瘫倒。可是,这数日来霉运已让沈伊心中升起一股难销的怒火。她咬紧牙,慢慢站起身,随手拿起地上的一个旧酒瓶,蹑手蹑脚靠近门口,然后饿虎扑食一般冲到楼梯口,狠狠地把玻璃瓶砸了出去。玻璃瓶发出刺耳的破裂声,可是那双丑陋的皮鞋却早就没了踪影,只有院里的木门传来了“吱呀”声。

    沈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突然觉的这世事都是无常的,毁掉秘密和藏起秘密一样没有意义,谁又会在意呢?当初之所以把那东西放进老宅,不正是自己厌恶这个地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再回来,更不会用到那个东西吗?

    沈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头也不回的出了沈宅,头也不回的出了太平庄路,出了东郊。路上的时候,沈伊打电话给一非,告诉他晚上不去“四通道”了,此刻她觉的这些年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苦,她不怕任何所谓的“冤魂”。

    太阳快落山了,沈家老宅愈显破败,房内也更加阴郁,到处都是一股腐败的气息。这时,那双穿着皮鞋的脚悄悄地闪进木门,这双皮鞋随着主人很快又出现在二楼楼口,因为房间太静,皮鞋人的呼吸就愈加显得粗重。喘息了片刻,皮鞋人开始翻索这间小小的卧室,木床、木箱、破旧包裹,当然,也包括那张破榆木桌,不过那层小小的暗格并没有被发现,这使得皮鞋人十分懊恼,它不禁猛然踹翻了桌子。最后,伴随着一声叹息,皮鞋又随着主人哒哒地走远了。

    沈家老宅太破旧了,它该一如既往地睡在静夜里了。

    可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小时?或是半夜,或是凌晨,那扇破木门竟又吱呀响了一声,一个佝偻的身影颤颤巍巍地挪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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