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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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的伦理准则要求极端的对义务的回报和强烈的自制精神,这似乎坚决把打上了个人烙印的欲望当作罪孽,要从人的心胸里根除掉。这是佛教的经典教义,因此,让人更加感到惊讶的是,日本人的准则对五官的享乐非常宽容。尽管事实上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教国家之一,但在这一点上,日本人的伦理与佛陀和佛教圣典的训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人不会谴责自我满足的行为。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感官快乐是有益的,因而值得培养。他们寻欢作乐,重视享乐。但是,享乐的范围必须有所限定,不得侵入人生的要务。

    这样一种准则使生活高度紧张。跟美国人相比,印度人发现,他们更容易看到日本人接受感官享乐的结果。美国人不会相信,享乐还得学,他们可能会拒绝沉溺于感官享乐,但他拒绝的是一种已知的诱惑。然而,正如义务,享乐也需要学习。在许多文化中,享乐本身并不是教出来的,因而人们会变得特别容易就把自己献给自我牺牲的义务。哪怕是男女之间的肉体吸引力有时也会被削弱到最低程度,直到它几乎威胁不到平稳的家庭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那种吸引力夹杂着其他一些考虑。日本人因为培养感官快乐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艰辛,于是,他们订立了一条准则,规定感官享乐不得作为一种严肃的生活方式,不得沉溺其中。他们把肉体快乐当作精致的艺术进行培养;因此,在他们尽情享受之后,他们就会去为义务献身。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肉体方面的小小享乐是洗热水澡。最穷的农民、最卑微的仆人和有钱有势的贵族一样,每天下午晚些时候在热水里泡个澡,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最通用的浴具是木桶,下面烧着炭火,使水温保持在华氏110度甚至更高。在进入木桶之前,先要把全身洗干净,然后,开始忘我地享受泡澡带来的温暖和放松。他们坐在浴桶中,膝盖上曲,像胎儿一样,水一直漫到他们的下巴颏。他们看重这一每天进行的洗澡习惯,跟美国人一样,也是为了清洁。但是,在这一意义之外,还有一种消极沉迷的精细艺术的况味,这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洗澡习惯中罕见其匹。他们说,年龄越大,况味越浓。

    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尽可能地降低洗澡的成本和麻烦,但是,他们必须洗澡。在城市和乡镇,都有大型公共浴场,就像游泳池一样,人们可以去泡澡,还可以在水中碰巧遇到自己的邻居。在乡村,几名妇女会在场院里轮流准备洗澡水——他们在洗澡时,不避众目,这跟日本人的羞怯无关——几家人会轮流用同一桶水洗澡。任何家庭,哪怕是富贵人家,总是按照严格的先后顺序使用家庭浴桶:客人、祖父、父亲、大儿子以此类推,直到家里地位最低的仆人。他们从浴桶里出来时,身体红得像龙虾;然后,一家子坐在一起,在晚饭前,享受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光。

    正如热水澡是极其让人受用的一大乐事,“磨砺自己”传统上也包括最出格的冲凉水浴习俗。这一习俗往往被称为“冬炼”或“冷水苦行”,现在还有人这么做,不过,形式上已经不是老传统了。老传统要求人们天亮前就出门,坐到冰冷的山泉瀑布下面。在冬天的夜里,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用冰水把自己浇个透,甚至这样的行为都不是轻而易举的苦行。珀西瓦尔·洛厄尔写到这种习俗时说,它在19世纪90年代依然存在。有志于取得治疗或预言的特殊能力的人——那时还没有成为祭司——要在上床睡觉前做一次“冷水苦行”,在凌晨两点钟时,起来再做一次,因为那个时刻“众神都在洗澡”。早上、中午和夜幕降临时,他们要一日三洗。 在那些认真学习乐器演奏或准备从事某项长期工作的人们中,这种清晨苦行尤为流行。为了磨砺自己,一个人可能会把自己暴露在严寒中;对于练习书法的孩子来说,这种苦行被认为尤其有效,以至于在练习时间过去之后,他们的手指都被冻僵了,长了冻疮。现代小学里也没有暖气,人们把这说成是一大好处,可以磨砺孩子们,以应付未来生活中的种种磨难。给西方人留下更深印象的是,日本孩子们不断受凉、流鼻涕,对此,日本习俗根本不予防止。

    睡觉是日本人沉迷于其中的另一种喜好,是他们最熟练的技艺之一。他们睡觉时完全放松,姿态各种各样,甚至在我们认为不可能睡着的情境下都能睡着。这使许多研究日本的西方学者感到惊讶。美国人几乎把失眠看作心理紧张的同义词,而根据我们的标准,日本人的心理应该是高度紧张的。但是,他们能把沉睡当作儿戏。他们很早就上床睡觉,我们很难找到另一个国家的人睡得那么早。夜幕刚刚降临,村民们就全都入睡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遵循我们的格言,在为明天积蓄能量,因为他们并不进行那样的算计。一位深知日本人的西方人士写道:“一个人到日本去时,必须不再相信:今晚睡觉休息是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是一种需要承担的义务。他必须把睡眠和体力恢复、休息以及消遣等问题区别开来。”正如某项工作提议,睡眠“是独立的,跟生与死的任何已知因素都无关” 。美国人习惯于把睡眠看作用以保持体力的事情。我们在早上起来时,大部分人的第一个念头是:昨晚我睡了几个小时。睡眠的长度告诉我们当天我们将拥有多少能量和效率。日本人睡觉是出于别的原因。他们喜欢睡觉,无人阻碍时,他们准会乐滋滋地去睡觉。

    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也能毫不留情地牺牲睡眠。准备考试的学生会夜以继日地复习功课,睡眠实际上更有利于他的考试,但是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听。在军事训练中,他们往往为了训练而牺牲睡眠。从1934年到1935年,哈罗德·杜德上校在日本军队中工作,他记录了与手岛上尉的一次谈话。在和平时期的演习中,“往往三天两夜连续行军,除了在10分钟的休息时间,能抓住机会,就地打个盹之外,没有时间睡觉。有时士兵会边走边睡。我们中间的一位少尉睡得太沉了,径直撞进了路旁的一堆木料,使大家乐了好一阵子。”终于到达了营地,但还是没有机会睡觉,他们全都被派出去站岗放哨了。“‘可是,为什么不让某一部分士兵去睡觉?’我问,‘哦,不行!’他说,‘没必要。他们已经知道如何睡觉。他们需要的是训练如何保持清醒。’”这话概括了日本人的睡眠观。

    吃饭,正如取暖和睡觉,既是一种自由自在、享受快乐的放松状态,也是一种用来磨砺人的训练。作为一种休闲的仪式,日本人沉迷于无穷无尽的饭局,一汤勺菜肴端上来也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菜肴的色和味都会受到赞美。但是,在另外的方面,被强调的是训练。“快吃快拉被弄成日本人的最高德行之一,”爱克斯坦引用一个日本村民的话说, “吃饭可不是什么人生要务……只是维持生命的需要,因此,吃饭时间应尽可能短。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应该尽快吃饭,而不像在欧洲那样,要求他们慢慢吃。” 僧侣是在佛教寺院经受训练的,在吃饭前,他们都要明白,饭只是一种药,意即,那些磨砺自己的人不应该把吃饭当作乐事,它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

    根据日本人的观念,强行剥夺一个人的吃饭的权利,是一种特别好的考验,可以测试一个人受到了怎样的“磨砺”。如同放弃温暖和睡眠,不吃饭也是一个宣布自己能够“扛得住”的机会,比如,武士“咬着一根牙签”。如果一个人在没有吃饭的情况下,去接受这一考验,他的力量就会因为精神的胜利而提升,而不会因为缺乏热量和维生素而降低。美国人认为,营养和体力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日本人不承认这一点。因此,在战争期间,在防空洞里,东京电台会告诉人们:体操会使饥饿的人重新变得强壮有力。

    浪漫的爱情是日本人所营造的另一种“人之常情”,在日本全然是家常便饭,不管它跟他们的婚姻形式和家庭义务是多么冲突。日本小说中充满了浪漫的爱情,而且,跟法国文学中的情形一样,主人公都是已婚的。双双殉情是人们最爱阅读和谈论的话题。10世纪 的《源氏物语》是一部描写浪漫爱情的长篇小说,其精细程度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所产生的任何一部小说,封建时代大名和武士的爱情故事也属于这一类浪漫题材。这是当代日本小说的主要主题,与中国文学的差异非常大。中国人对浪漫爱情和感官快乐总是轻描淡写,由此省去了许多烦恼,从而使他们的家庭生活最终具有非常平稳的特征。

    当然,在这方面,美国人对日本人要比对中国人有更好的了解,但是,这种了解只能起很小的作用。我们在感官快乐上有许多禁忌,而日本人没有。日本人认为,跟任何其他“人之常情”一样,在人生的次要位置上,“性”好得不能再好。“人之常情”是没有邪恶的,因此,对性的快乐不需要进行道德约束。日本人仍然在评论这样一个事实,即美国人和英国人认为日本人所珍爱的一些画册是色情读物,还看到吉原——艺伎和妓女集中的地方——是多么可怕。甚至在与西方接触之初,日本人就对这种外国人的评论非常敏感,还曾通过立法来使他们的实践活动更加符合西方标准。但是,任何法律规定都不能使文化天堑变为通途。

    受过教育的日本人完全明白:英国人和美国人认为不道德的淫秽的地方,他们认为没有问题;不过,他们没有意识到,在我们的习惯态度和他们的信条(“人之常情”不应该侵犯人生的要务)之间,有着深刻的分歧。然而,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对爱情和色情的态度,那种分歧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把属于妻子的范围和属于色情的范围隔开。两个范围同样是众所周知、正大光明;不像在美国人的生活中,两者是分开的;前者是可以向公众坦承的,而后者是偷偷摸摸的。两者之所以相互不搭界,是因为前者属于一个人主要的义务圈,而后者属于次要的消遣范畴。这是在把每个范围的“合适位置”标出来,使家庭中的模范父亲和市井中的浪荡男子完全分开。我们美国人树立了把爱情和婚姻合二为一的理想,但日本人从不这么做。我们赞许爱情,只因为它是我们选择配偶的基础。“相爱”是我们最赞许的婚姻的理由。结婚之后,丈夫的肉体吸引别的女人,这是对他妻子的侮辱,因为他把本来属于妻子的东西放到了别处。日本人却有不同的看法。在选择配偶时,年轻人应该听从父母的决定,盲目结婚。在与妻子的关系上,他必须遵守礼节规矩。甚至在互谅互让的家庭生活中,孩子们也看不到父母之间交换性爱的表示。“在这个国家,婚姻的真正目的,”正如一个当代日本人在某家刊物上所说的,“被认为是生儿育女,从而确保香火的赓续。任何别的目的所起的作用肯定都是颠倒婚姻的真正含义。”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日本人把自己限定在这样的婚姻生活中,就是有美德。如果有足够的钱,他可以养情人。他不会把这个让他迷恋的女人带到家里,成为家庭的新成员。这一点与中国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假如他这么做了,势必使生活中本来应该泾渭分明的范畴混淆起来。那女孩可能是一个艺伎,在音乐、舞蹈、按摩和其他娱乐技艺方面,具有很高的修养,她也可能是个妓女。在任何情况下,男人会跟妓院签署一份契约,有关条款规定她是被雇佣的,这可以保护她不至于被随意抛弃,还能确保她有一笔经济回报。男人会把她安置在一处属于她自己的住处。当女孩生下孩子,而男人又愿意把这孩子跟自己的其他孩子一起抚养时,他才会把女孩带到家里,从此,那女孩就成了女仆,而不是小妾,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例外。这孩子管男人的原配叫“妈”,他和亲妈的关系不再被承认。东方的一夫多妻制很显然是中国的传统婚姻模式,但这根本不是日本的模式。甚至在空间上,日本人也把家庭义务和“人之常情”分开。

    只有上层人物有钱蓄养情妇,大多数人只能时不时光顾艺伎或妓女,一点都不用掩饰。妻子可能会帮助丈夫穿衣服、准备当夜的消遣。丈夫所光顾的妓院可能会把账单送到妻子手里,妻子也认为应当付这钱。她可能会不高兴,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找艺伎比找妓女贵多了,但是,男人买下的这一夜特权并不包括性交易的权利。他所得到的是受到款待的快乐,款待他的女孩衣着漂亮、举止得体,曾经受过精当的训练。为了接近某个特定的艺伎,男人得变成她的供养人,还要签契约,按照契约规定,那个艺伎会成为他的情妇,否则,他就得凭借自己的魅力,勾引她,让她心甘情愿地献身。然而,跟艺伎度过一夜,不一定不发生性关系。艺伎们的舞蹈、应答、唱歌、姿势都在传统意义上暗示着性,都经过精心的算计,她们所表现的一切都不是上流社会的夫人们所具备的。她们使男人进入“人之常情的世界”,从那个“孝的世界”中解脱出来。男人们没有理由不让自己沉迷,但这两个世界是分开的。

    妓女住在有执照的妓院。跟艺伎消磨一夜之后,男人如果愿意,他可以去找妓女。妓女的费用较低,没什么钱的男人得通过这种消遣方式满足自己,并放弃对艺伎的贪馋。妓女们的相片展示在妓院外,男人们一般要在大庭广众中,花费很长时间,研究那些相片,并最终做出抉择。妓女们的地位低微,不像艺伎处于这一行业的顶端。她们中的大多数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因为经济压力而把她们卖到妓院里,因此她们不像艺伎那样学过娱乐顾客的技艺。在早年,妓女们往往坐在大庭广众中,向顾客展现她们没有表情的面孔,顾客们挑选的是活生生的人体商品。后来,日本人意识到西方人不赞成这一习俗,从而把它废止了,从此她们本人换成了相片。

    男人可能会选中某个妓女,在与妓院签订契约之后,成为她独一无二的供养人,并把她作为情妇养起来,她则受到协议条款的保护。然而,男人可能在没有签署契约的情况下,把某个女仆或售货员用做情妇,这些“自愿的情妇”最没有保障,她们很可能是爱上了嫖客,但她们置身于所有公认的义务范围之外。我们的故事和诗篇会描写某个女孩年纪轻轻,膝上抱着孩子,却被情人抛弃;日本人读后,会把这样带着私生子的母亲跟“自愿的情妇”等同起来。

    沉迷于同性恋游戏,也属于传统的“人之常情”。在古代日本,这是诸如武士和僧侣等地位很高的人认可的享乐。在明治时代,为了赢得西方人的赞赏,日本政府宣布许多习俗是非法的,如规定同性恋应该受到法律的惩处。然而,它仍然归于“人之常情”,对它采取教训的态度是不恰当的。它必须被限定在恰当的位置,不妨碍家庭事务。因此,尽管男人可以选择去当职业男伎,但正如西方人所说的,我们几乎不用考虑,会出现男人或女人“变成”同性恋的危险。在美国,成年人可以是被动的同性恋,对此,日本人尤其感到震惊。日本成年人会寻觅青年人作为同性恋伙伴,因为成年人认为,被动角色会降低他们的尊严。日本人划出了他们自己的界线,如一个人能做什么来保持自重,但那些界线跟我们所划定的不同。

    日本人对自取其乐的色情行为也不会采取教训的态度。没有一个民族会像日本人那样随身带着那么多自取其乐的工具,那些工具本来是昭然若揭、众所周知的。在这一领域,日本人也试图通过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其公开性,以防外国人的非议。但是,他们自己没有感觉到,那些东西是邪恶的器具。西方人强烈反对手淫,大部分欧洲人比美国人反对得更加强烈,在我们长大成人之前,这种态度已经深深扎根在我们的意识之中。男孩子会听到私底下的警告,手淫会使人发疯,或者使人变成秃子。在他还是婴孩时,母亲就看护着他,会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对孩子进行体罚,如把他的手绑起来;也许会对他说,上帝会惩罚他。日本的婴孩和儿童没有这样的经历,因此,长大之后,他们的态度不可能跟我们的一样。自淫是一种快乐,他们根本不会为此而感到愧疚。他们认为,在合乎礼仪的生活中,只要把它放在次要的位置,就能充分控制它。

    酗酒是另一种被许可的“人之常情”。我们美国人誓言要绝对戒酒,在日本人看来,那是东方人的一种奇思怪想。所以,对于我们兴致勃勃地通过投票,想把自己家所在的地区变成无酒区,他们也作如是观。喝米酒是一桩乐事,心理正常的人都不会拒绝。不过,饮酒只是一种消遣,属于比较次要的事情,心智正常的人不会沉迷于此。根据他们的思维方式,日本人不怕“变成”醉鬼,正如他们不怕成为同性恋。事实上,在日本,禁止不了的酗酒行为不是一个社会问题。喝酒是一种快乐的消遣,当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家庭和公众也不会嫌恶他。他不会行凶,所以没有人认为他会殴打自己的孩子。大喊大叫狂欢是家常便饭;日本人的仪态和姿态都有严格的规定,但喝酒时可以完全放松。在城市里的米酒聚会上,大家喜欢坐在别人的腿上。

    按照惯例,日本人的喝酒和吃饭是完全分开的。在乡村聚会上,都会上米酒;一个人一开始吃米饭,就意味着停止喝酒。他已涉足另一个“圈”,两者是分开的。在家里,吃完饭后,他会喝点酒,但他不会同时又吃又喝。他会轮流享受这种和那种乐趣。

    日本人这些关于“人之常情”的观念产生了一些重要后果。关于肉体与精神这两种力量的西方哲学的基础被挖掉了,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这两种力量一直在为孰占上风而争斗。在日本哲学中,肉体无恶,享受可能的肉体快乐也无罪。精神和肉体不是宇宙中相互对立的两种力量。日本人对从这一信条中推导出的逻辑结论是:世界不是善恶斗争的战场。乔治·桑塞姆爵士写道:“纵观历史,日本人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一直缺乏洞悉‘恶’这个问题的能力,或者他们不情愿抓这个问题。”事实上,日本人一直拒绝把恶的问题当作一种人生观。他们相信,每个人有两个灵魂,但不是相互斗争的善的冲动与恶的冲动,而是“温和”的灵魂和“粗暴”的灵魂。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每个国家的事务中,都有“温和”的时候,也有“粗暴”的时候,并不是注定一个灵魂要进地狱,另一个要上天堂。换一种情形的话,两者都是必须的、善良的。

    同样,甚至他们的神祇也显然善恶兼具。他们最普遍的神是素盏鸣尊,是天照大神的弟弟,是一位“迅猛的男神”。他对他姐姐动不动就发怒,在西方神话中,他会被看成一个恶魔。他姐姐力图把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扔出去,因为她怀疑到了弟弟来找她的动机。当时,她和她的信徒们正在餐厅里举行尝新祭的仪式,素盏鸣尊放肆地当众拉大便,还破坏了稻田的田埂——这是可怕的冒犯。最大的冒犯是:他在姐姐的房顶上挖了个洞,从洞口扔进去一匹花斑马,那马的皮被他倒着剥掉了——这一点最让西方人感到迷惑。素盏鸣尊犯下了种种暴行,受到了众神的审判和严重的处罚,并被从天堂贬到了黑暗王国。但他依然是日本众神中一位受人爱戴的神祇,适时接受人们的崇拜。在全世界的神话中,普遍存在着这样的神。然而,在更高的宗教伦理中,他们是被排斥的;因为善恶之间的冲突是普遍的,而这种冲突的哲学会更加适意地把相互分开的超自然的事物分成不同的两个种群,即黑与白。

    日本人否认美德有与邪恶做斗争的含义,对此他们极为清楚。几个世纪来,日本的哲学家和宗教大师一直说,这样的伦理规则在日本是不适合的。他们大声宣称,这恰恰证明他们民族道德上的优越性。他们说,中国人不得不确立一种道德规则,由那种规则把“仁”提升为绝对标准;“仁”指的是正当而仁慈的行为。通过应用这一标准,任何人、任何行为的缺陷都可以被发现。“有些民族的天性比较低劣,需要用人为的方式进行限制;所以确立道德规则是有好处的。”18世纪伟大的神道家本居宣长就是这么写的,现代佛教大师和国家主义领袖也写过、说过同样的话。他们说,日本人天性善良,值得信赖,不需要跟恶的一半做斗争,只需要清洁灵魂的窗户,在各个不同场合,举止得体即可。如果它由着自己变“脏”,杂质也很容易被去除,人的善良本性将再度发光。佛教哲学训诫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佛,美德的规则不是在神圣的经籍中,而是在他自己被照亮的纯洁灵魂内所揭露出来的东西中。

    为什么不相信他在灵魂中发现的东西?没有任何恶是人类灵魂所固有的。他们日本人没有高唱这样的赞美诗的神学:“瞧,我是不公平的产物,我母亲怀我时就有罪。”他们不教关于人类堕落的教义。“人之常情”是人类不应该谴责的幸事,哲学家和农民都不会谴责。

    在美国人听来,这样的教义似乎会导致自我沉迷和放纵的哲学。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日本人所定义的人生最高的任务是:圆满完成自己的各项义务。他们完全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报恩意味着牺牲个人的欲望和享乐。追求幸福是人生严肃的目标——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想法是奇怪的、不道德的。幸福就是放松,一个人能放松时就要尽可能地放松;但是,把它神化为某种用以评判国家和家庭的东西,是不可思议的。日本人经常要竭力履行“忠”“孝”和“情义”的义务,这使他们感到极为痛苦,这一事实是他们完全能预料到的。这使他们生活艰难,但他们乐意这么做。他们常常放弃那些他们认为一点都不邪恶的享乐。那需要很强的意志力。不过,强大的意志力是日本人最歆羡的美德。

    与日本人的这一立场相一致的是:在日本的小说和戏剧中,几乎没有“圆满的结局”。美国的普通观众渴望的是问题的解决。他们相信,主人公从那之后将幸福地生活。他们想知道的是善有善报。如果他们在戏剧落幕时哭了,那肯定是因为主人公的性格有缺陷,或者是某种糟糕的社会秩序的牺牲品。但是,观众更乐意看到,主人公有一个幸福的结局。日本普通观众会坐在剧院里,看着男主人公遭遇到悲惨的结局,可爱的女主人公被杀害,因为他们无法阻挡命运的车轮的旋转。观众们都哭成了泪人。这样的情节使日本人一晚上的娱乐情绪达到最高点,也是人们到剧院去想要看到的。甚至现代日本电影都建立在男女主人公受苦受难的主题上。他们深爱对方但又不得不放弃对方。他们高高兴兴地结了婚,但丈夫或妻子为了正确地履行义务,自杀了。为了挽救丈夫的职业生涯,鼓励他培养作为演员所具有的伟大才能,妻子献出了自己的一切;而在丈夫成功的前夕,为了让他自由地走向新的生活,妻子隐藏在偌大的城市里,最后,在丈夫取得伟大胜利的日子,她死于贫困,毫无怨言。不需要有任何幸福的结局,对于自我牺牲的男女主人公表示怜悯和同情就足矣。他们所受的苦难不是上帝加在他们头上的裁决。这表明,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尽到了自己的义务,他们不允许任何事情——抛弃、疾病或死亡——搞得他们偏离正道。

    现代日本电影也遵循这一传统。经常看这类电影的美国人说,那是他们所看过的最好的和平主义宣传。这是典型的美国人的反应,因为这些电影整个儿关注的是战争中的牺牲和苦难,没有阅兵和乐队,也没有骄傲地炫耀舰队演习和大炮。不管他们处理的是“日俄战争”还是“中国事件”,他们都一贯坚持走单调的套路,如泥泞、行军、恶劣条件下战斗的艰苦以及结果的难以预料。他们银幕上没有胜利场面,甚至没有高喊着“万岁”的冲锋场面。他们所表现的是:在某个没有特征的中国小镇,士兵们深陷于泥泞,暂时歇一夜;或者,一家三代的代表,作为三场战争的幸存者,变成了残废,腿也瘸了,眼也瞎了;或者,在士兵战死之后,家里人哀悼自己失去了丈夫、父亲和养家糊口者,然后团结起来,坚持活下去。英美国电影中表现的“骑兵”场景往往激动人心,但日本电影中是没有的。他们甚至不表现伤兵安置的主题,更别说是提及打仗的目的了。电影里的所有人物倾其所有报了恩,日本观众就会感到足够了,因此,在日本,这些电影是军国主义的宣传片。投资者知道,日本观众是不会因为这些电影而投向和平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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