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帝国与共和”三部曲-帝国的惆怅(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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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本来意义上的侠了。这样一种侠,我们是曾经拥有的。他们或在朝为侠士(如袁盎、窦婴),或在野为侠客(如剧孟、郭解),但都讲侠义。实际上当时朝野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侠士和侠客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比如鲁国的侠客朱家,就帮过楚国的侠士季布。季布这个人,也是“为气任侠”的。他原本是项羽手下的将军,曾多次痛击刘邦,打得刘邦狼狈不堪。所以项羽兵败后,刘邦就悬赏千金购买季布的人头。而且下令,有胆敢隐匿季布者,灭三族。季布没有办法,只好听从朋友的建议,剃去头发,戴上铁箍,扮作囚徒,作为奴隶卖给朱家。朱家知道此人就是季布,却不说穿。妥善安顿以后,驱车前往洛阳,游说刘邦的近臣夏侯婴,终于救得季布性命。获救的季布被刘邦任命为郎中,后来还当了河东郡守,朱家却从此不再和他见面,因为一个真正的侠,是必须功成身退羞言报答的。

    这样一种侠义和侠情真让人神往,可惜并不讨皇帝喜欢。事实上,正是由于王朝和官方的一再严厉打击,侠才终于由现实变成了梦想。

    魂断侠缘

    对侠的镇压始于何时,现在是不可考的了,正如我们无法确知最早的侠客是谁,但可以肯定不晚于韩非子的时代。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建议君主们将其赶尽杀绝。其实就算韩非子不说,坐稳了江山的帝王也会下手,因为他们是既不喜欢刺客也不喜欢侠客的。道理很简单,刺客作为职业杀手,一般并无是非观念。他们只忠于雇主,却不管该杀不该杀。雇主则只考虑能杀不能杀,也不管该杀不该杀。如果他能买到武林高手,自己又正好觊觎皇位,或者与“当今圣上”有仇,便会把国王和皇帝也列入黑名单;而只要世界上有刺客,所有的皇帝在理论上便都有被杀的可能。秦始皇岂非就差一点被荆轲所杀?其实就算他们不杀皇帝,王朝也不能容忍这些人的存在。你想啊,如果满街都是刺客,天天都有谋杀,则如王法何?生杀予夺之权是必须牢牢掌握在国家手里的,岂能由着一帮亡命之徒自作主张?所以皇帝不喜欢刺客。便是现代民主国家,也容不得他们。

    那么侠客呢?侠客追求道德境界和人格完善,难道也不好?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是都主张“以德治国”吗?这当然不错,但你得弄清楚治国的主体是谁。王朝时代的国家是由谁来治理的?显然不是侠客。侠客是民不是官,他们是被统治者,不是统治者。因此他们再有道德,也不能治国。如果他们居然治起国来,那就是僭越,甚至不能算是有德。中国传统道德十分讲究名分,因此也叫伦理。伦理就是尊卑有序,官民有等,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德目,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侠客作为民,其道德要求主要是臣服,是安分守己效忠王朝,谁让你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呢?可见,自以为有道德的人,也未必讨人喜欢。

    其实,侠客不讨皇帝喜欢,恰恰就因为他们讲道德,有人格。我们知道,道德和人格是有凝聚力的。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政治就最讲道德人格的凝聚力,比如“以德服人”“以柔怀远”。但我们也要记住,在帝国时代,这种凝聚力只能属于王朝,属于皇上,不能属于其他任何人、任何集团。然而在西汉初年,侠客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却大有超过皇家和朝廷之势。比如朱家,声望极高。京师以东各路英雄豪杰,几乎无不盼望与之相识(莫不延颈愿交)。剧孟,名气极大。周亚夫平叛时得到他的支持,就像得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国家(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郭解,交游极广。公卿郡县,都争着为他奔走效劳(争为用)。季心,人缘极好。千里之内,侠客壮士都愿意为他而死(士皆争为之死)。这就无疑犯了帝国的大忌。我们知道,一个开国元勋或朝廷重臣,如果“功高盖主”,尚且难免杀身之祸,一介草民如果“横行州域,力折公侯”,那还了得?

    侠客们获得如此威望,当然是因为他们讲义气,重然诺,轻生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救苦救难,而且不避艰险,不计报酬。所以司马迁认为,像朱家、剧孟、郭解这样的人,虽然其行为不符合正统观念(其行虽不轨于正义),也常常触犯王法(时扞当世之文罔),但个人品质无可挑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享有盛誉是名副其实(名不虚立),受人拥戴也是理所当然(士不虚附)。问题是,并非所有号称侠客的人都这样,也有恃强凌弱、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王朝要镇压这些恶霸,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更为严重的是,在西汉初年,侠客们不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与黑社会无异,还往往与权贵合流。《汉书·游侠传》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吴濞就是吴王刘濞,淮南就是淮南王刘安。他们和代国丞相陈豨一样,都是造过反的。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虽没造反,却也是危险分子,因为他们都养士,都结交豪侠。这同样犯了王朝的大忌。因为身为朝廷重臣,只能“存公谊”,不能“结私交”,更何况其所结交的,还是原本就有暴力倾向,甚至形成暴力团伙的侠?

    这就必须镇压。即便宽容如文景(汉文帝、汉景帝),也不能任由他们星火燎原。事实上汉文帝即已开始打击侠客,郭解的父亲就是被文帝所杀(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景帝也对游侠大开杀戒(尽诛此属)。汉武帝当然更不会手软,郭解就是被他杀的。汉武帝早就想杀郭解了,只是逮不着机会,只好将他迁居茂陵。当时的政策,是家财三百万钱以上的豪强,都必须迁往茂陵,以便“内实京师,外销奸猾”。郭解的家财不足三百万钱,却榜上有名,大将军卫青便帮他说情。谁知这下子却帮了倒忙。汉武帝说,好嘛!一介平民,居然能让大将军来做他的代言人,“此其家不贫”!

    于是郭解只好走人。这时,他的好人缘再次帮了他的倒忙。郭解动身时,前来送行的不计其数,赠送的路费竟多达一千多万。入关以后,关中的贤达豪杰,不管认不认识他的,都争先恐后抢着前来结交。这个风头出得实在是太大了,足以让高层震怒。我们知道,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建议,徙豪强居茂陵,目的之一就是要削弱地方上的非政府力量。如果越是打击,他们的势力越是强大,拥护的人反倒越多,那还得了?因此我相信,汉武帝这时一定恨得咬牙切齿,而诛灭郭解的机会也很快就到来。有个儒生,因为背后对郭解出言不逊,竟然被人杀死,还被割了舌头。这事当然不是郭解干的。案发以后,凶手不知去向,郭解也确实不知何人所为。然而御史大夫公孙弘却说,郭解不知情,比亲自去杀的罪还大。这话看起来是混账逻辑,其实未尝没有道理。因为此案意味着郭解的声望、权势、影响已经大得吓人,什么事情都不必他亲自出马,甚至不必让他知道了。那么,普天之下谁能有如此权威呢?皇帝。皇帝能有两个吗?不能。结果,郭解被满门抄斩(族灭),罪名是“大逆无道”。

    郭解大约是最后一个真实的侠(梁启超就认为中国的武士道起于孔子终于郭解)。此后虽然“为侠者极众”,但按照司马迁的说法,都是些傲慢无礼不足称道的人(敖而无足数者),甚至是当年朱家他们羞与为伍的流氓[乡(向)者朱家之羞也],要不就变得文质彬彬起来(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古之侠道,一蹶不振。班固以后,正史甚至不再为侠客作传,侠的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

    谁之梦想

    东汉以后,历史上就当真没有侠客了吗?这话要看怎么说。

    毫无疑问,正史不载,不等于其实没有,但可以肯定:第一,真实的侠虽然还会有,却不过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第二,侠的精神还在,却不一定体现在侠客身上;第三,侠客将主要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并因此而造就一种新的文学样式——武侠小说。也就是说,司马迁以后,侠作为一种现象,已不是现实,而是梦想。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

    这就要弄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有侠客。为什么要有呢?因为谁都可能会有“不测风云,旦夕祸福”,谁都可能会有无奈和无助的时候。用司马迁的话来说,就是“缓急,人之所时有也”。所谓“缓急”,其实就是着急、为难、飞来横祸、束手无策等等。这是连舜帝、伊尹、管仲、孔子这样的圣贤都会遇到的事情。如果是寻常百姓,手无寸铁,既没有功夫,又没有权势,还生活在“乱世之末流”,遇难的可能性就更高了(其遇害何可胜道)。这时,我们当然很希望有人来救助,而且最好这人还是“职业救星”。因为见义勇为的人虽然每个时代都有,但有其“义勇”未必有其“能耐”,更不可能有事没事都在四处闲逛,专打抱人间不平。这就不大靠得住,不能让人放心。

    让人心里踏实的是侠客。第一,侠客就是干这个的。所谓“任侠”,所谓“以侠义为己任”,便有“专司此职”的意味。所以朱家“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岂非“职业救星”?第二,侠客多半有此能力。他们要么有威望,人多势众,一呼百应;要么有功夫,飞檐走壁,以一当十;要么有奇术,见血封喉,撒豆成兵。这就不怕救不了你。第三,他们不辞劳苦,不避艰险,不计报酬,甚至不要你感谢。你可以放心地让他来搭救,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这样的好人好事,谁人不想,谁人不愿,谁人不盼望呢?

    如此救星何处寻?大约也只能存在于神话之中。比如观音菩萨,就是“职业救星”。观音大慈大悲,有行侠的愿望;千手千眼,有行侠的条件;法力无边,有行侠的能力;救苦救难,有行侠的实绩。所以,观音菩萨就是最大的侠。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侠客杀人(当然杀的都是坏人),菩萨不杀。菩萨是“佛门身份,侠客责任”,侠客是“阎罗手段,菩萨心肠”。侠客和菩萨,都是人们的“救星梦”。

    千年一梦(2)

    实际上,正因为后世之侠乃是一个“救星梦”,侠们才越来越频繁地使用武力,由“侠而不武”到“侠而武”,最后“无侠不武”,“游侠”也就变成“武侠”。这并不奇怪。在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要想扶贫振弱,光靠道德感化和说服教育是不行的。比较靠得住和直截了当的办法是用拳头说话。救苦救难毕竟不能只有愿望,还得有能力。这能力,在菩萨那里,就是法器和法力;在侠客这里,则是兵器和武功。侠客手中的长枪、飞刀,就是菩萨手中的葫芦、净瓶;侠客身上的内功、剑法,就是菩萨身上的神力、佛光。所以,越到后期,小说中武侠的功夫就越“神”。许多武侠电视剧,已经和神话片没什么区别了。

    侠客是“救星梦”,也是“英雄梦”。这是武侠和神话的重要区别。神话是不大可能做“英雄梦”的。即便貌似英雄如孙悟空,也不是。孙悟空前半截是顽童,后半截是救星。虽然打遍天下,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也不像英雄。因为他太“神”,既没有七情六欲,还较少受到磨难。一个人物,如果太“神”,就不像“人”,也就不够“英雄”了。所以神话可能是“救星梦”,是“顽童梦”,甚至是“科学梦”(千里眼、顺风耳),却很难是“英雄梦”。事实上也不会有人把如来佛、观世音、铁拐李、吕洞宾看作英雄,尽管他们的法力要超过一切武侠,而且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武侠却必须是英雄。因为武侠的责任担当,如除恶锄奸、匡复正义、平定天下,本身就是一种英雄业绩和英雄行为。如果这武侠身处乱世,那对手又特别不好对付,主人公的英雄色彩也就更浓。所谓“不好对付”,也包括几种情况,比如武艺高强,或权势极大,或善于伪装,把世人都蒙在鼓里。但凡这样的歹人,对社会的危害都极大,也就特别需要英雄出世;而当某一侠客只身挑战这大奸大恶并战而胜之时,他就不可能不是英雄了。

    因此武侠小说实质上是英雄传奇。中国的英雄传奇有两种:历史小说和武侠小说,区别在于前者的主人公是帝王将相、谋士枭雄,且历史上确有其人(故事则可编造);后者的主人公是流民草寇、隐士响马,且不必确有其人(故事当然更可编造)。但无论哪一种,如果真有价值,其主人公是一定要有英雄气质的,而且越是英雄,就越是好看。事实上,所谓“侠气”,就是英雄之气、英武之气和英迈之气。所以,武侠小说中那些正面形象,便总是那么豪爽,那么慷慨,那么潇洒,那么从容,那么风流倜傥、超凡脱俗、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十分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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