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帝国与共和”三部曲-帝国的惆怅(3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更令人神往的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借用陈平原书中四个章节的标题,就是仗剑行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浪迹天涯。这其实也是“大侠”的四个条件,而且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首先,大侠是不能无所作为的,因为他有扬善惩恶的历史使命和主持正义的责任担当,这就必须“仗剑行侠”。仗剑行侠当然也是一种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但侠客不同于清官(如包拯)、战将(如卫青)、勋臣(如韩信),他的功名业绩只能是非国家、非政府、非官方的个人行为。因此大侠必须是血性男儿、性情中人,也就必须“快意恩仇”。快意恩仇的结果,必然是其他人的不快意,于是不但为官府所不容,甚至也为江湖所不容,这就必须“笑傲江湖”。所谓“笑傲江湖”,其实也就是蔑视一切游戏规则,包括朝廷王法和江湖规矩,真正做到无羁无绊,无法无天。这就等于把自己和整个社会对立起来,除了“浪迹天涯”,大约也没有别的出路。浪迹天涯也不可怕,因为反倒更能仗剑行侠,直至被杀戮和剿灭。但在这时,大侠们已“功德圆满”,又何惧一死呢?

    看来,破译武侠之谜,关键就在“仗剑行侠”这四个字,而其中的紧要之处,则又在大侠们手中的那个兵器——剑。

    剑的秘密

    在阅读了大量的武侠小说以后,陈平原先生有一个重要发现,就是中国传统的兵器虽然号称“十八般”,但所有的大侠都用剑,以至于“剑侠”几乎成为“武侠”的代名词。这当然自有其中道理。正如平原兄所指出,剑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一种很有文化意味的兵器。它代表着正义,可以避邪,是道德的象征。因此,只有那些“有德之人”,才能够得到和守住剑,也才有资格用剑来独掌正义,主持公道。同时,剑也意味着高贵和优雅,是一个人气质、格调和品位的体现,是审美的象征。的确,佩一柄宝剑浪迹天涯,是很潇洒很优雅的,扛一把大刀或两把板斧四处游荡,便未免杀气腾腾,不像大侠而是莽汉了。何况剑不但可以用,还可以舞。舞剑,恰是一种具有阳刚之气的审美意象。这也正是我们所向往的英雄形象。所以,用剑的未必是大侠,大侠却一定用剑。

    其实,剑这种兵器,不但大侠喜欢,文人也酷爱。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我们会不断地看到这样一些字眼:学剑、佩剑、仗剑、负剑、抚剑、看剑、拔剑、舞剑。不但李白这样的会“拔剑四顾”,辛弃疾那样的会“挑灯看剑”,就连一些婉约派词人也常常以剑入诗。这里面的奥秘,确如平原兄所说,未尝没有借剑气洗酸腐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更深一层的原因呢?

    还是要从剑本身说起。

    剑这种兵器,确实与众不同。它不仅是战斗的武器,更是身份的象征。在上古时代,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佩剑。有资格佩剑的是贵族,即“君子”。“小人”是不能用剑的,也没有剑给他们用。那时冶金技术不高,铸剑并不容易,因此常有以人殉剑或剑化为蛟龙的神话,当然也就不可能人手一柄。即便是贵族,也要在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以后才能佩剑。这个仪式就是“冠礼”。“冠礼”就是“成年礼”,在贵族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具体的做法,是将这个男子的散发“约束”起来,再加上“冠”,一共加三次——首加“缁冠”,次加“皮弁”,三加“爵弁”。缁冠是参加政治活动的服饰,爵弁是参加祭祀活动的服饰,皮弁则是猎装和军帽。正因为是猎装和军帽,所以同时还要佩剑。一加缁冠,有治权;二加皮弁,有兵权;三加爵弁,有祀权。这都是贵族才有的权力,因此平民既不能加冠(只能戴头巾,叫“帻”),也不能佩剑。于是冠与剑,便都成为权力和身份的象征。

    上古时期的贵族有四等。最高一级是“王”(天子),次为诸侯,再次为大夫,最低一级叫“士”。士和前三级贵族有一个区别,就是天子、诸侯、大夫不但有“冠”,而且有“冕”,是“冠冕堂皇”。士则只有“冠”,没有“冕”。当然,天子、诸侯、大夫、士,都有剑。因此,对于没有“冕”的士而言,冠和剑就特别重要,甚至应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比如子路,在一次战斗中被人用戈击断了冠缨,便不顾生命危险,放下武器,用双手将冠重新系好,结果被人砍成了肉泥。又比如韩信,曾经是一文不名,连饭都没有吃的,乃至遭到市井无赖的耻笑和羞辱。然而一柄剑却从不离身,最后“仗剑从军”,成为一代名将。冠与剑,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戴冠佩剑既然是君子(天子、诸侯、大夫、士)的专利,它们就不但象征着身份、地位和权力,也代表着品级。品级也叫“流品”,即流别和品级,比如上流下流、上品下品。这是道德概念,也是审美概念。比方说,上流上品高贵典雅,下流下品卑贱低俗;上流上品代表着社会理想和道德标准,下流下品则只能望风披靡。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草上之风,必偃)。

    品级和流品是中国文化独有的概念。所以有学者(如钱穆先生)认为,西方社会是有阶级无品级,中国则相反,是有品级无阶级。其实这是后来的事。在先前,中国社会是既有品级,又有阶级,还有等级的。贵族与平民,就是阶级。贵族当中,天子、诸侯、大夫、士,就是等级。公、侯、伯、子、男,也是等级。贵族都是“君子”,庶民则是“小人”。所谓“君子”,也就是“君之子”。这里说的“君”,可以是“国君”(诸侯),也可以是“家君”(大夫),总之有爵位的人,他们的儿子(君子),或者可以袭爵,或者可以受封。袭爵,就是继承原来的爵位。受封,则是成为低一级的贵族。一般来说,袭爵的是嫡子、长子,庶子和次子只能受封。国君的儿子袭爵,就是诸侯;受封,则是大夫。大夫的儿子袭爵,就是大夫;受封,则是士。士的嫡子也可以袭爵(继承贵族身份),还是“士”,庶子却不但不能袭爵,也不能受封(没有更低一级的贵族头衔可封),只能去做平民。所谓“平民”,其实就是既不能袭爵又不能受封的“庶子”,因此也叫“庶民”或“庶人”。

    可见,贵族与平民的身份来历,在于能否袭爵受封;而一个人能否袭爵受封,又要看他是嫡子还是庶子。嫡子是家族血统的正宗继承人,因此也叫“大宗”。庶子的宗族不是“正宗”,因此叫“小宗”。君子继承大宗,当然是“大人”(大宗之人)。庶人别立小宗,当然是“小人”(小宗之人)。至于奴隶,原先不是人,后来是了,就叫“贱人”。

    显然,君子与小人,原本说的是阶级(贵族与庶民)。他们之间的高低贵贱之别,也首先是阶级差别。问题在于,那时的道德标准是由贵族来制定的,审美标准也是由贵族来掌握的。因此,从理论上讲,身为贵族(君子)者,道德品质就应该高尚,审美品位也应该高雅。这样一来,君子与小人,就不但是阶级,同时也意味着品级。等到后来,天下归于一统,官职不再世袭,从宰相到州县官都由平民担任,贵族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皇亲国戚、凤子龙孙时,中国社会也就没有阶级,只有等级和品级了(比如“三教九流”,就既是等级,又是品级)。这时,君子和小人才纯粹成为品级概念。

    品级概念是贯穿了中国传统社会之始终的。于是连带兵器也有了品级。剑,作为当年君子佩戴的武器,是高贵典雅的。所以佩一把古剑,就会有“高士之风”;佩一把宝剑,则会有“王者气象”。难怪后世文人作品中,会一再出现“高冠长剑”的意象了。因为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便正是对远古贵族时代“士之遗风”的追忆和向往。

    侠与士

    武侠是“士之梦想”吗?是。

    实际上,所谓“侠”,原本就是“士”,是士的一种——侠士。侠士是怎么产生的呢?是从武士演变而来的。我们知道,最早的士都是武士。周代战争,领兵的是大夫,作战的是士,庶人和奴隶是搞后勤的。现在我们说的“战士”、“将士”,就从这个传统而来。那时当一个“战士”是很光荣的事情,庶人和奴隶还没有资格。士的使命既然主要是战斗,则其修身习武,便是理所当然;后来转变为武侠,也是顺理成章。

    千年一梦(3)

    士的使命发生变化,是在孔子以后。这时,士开始向文职转变,这就是文士。武士和文士都依附于大夫、诸侯,甚至天子。武士的任务,主要是出生入死兼做刺客,所以也叫死士;文士的任务,则是出谋划策兼做文秘,所以也叫谋士。如果出入朝堂,就是绅士(有资格系绅带插笏的人)。如果闲居乡野,就是隐士。如果四处游走,就是游士。如果行侠仗义,就是侠士。所谓“游侠”,其实就是既游走四方又行侠仗义的人,是游士加侠士。

    原本依附于高级贵族(大夫、诸侯、天子)的武士和文士,为什么会变成游走四方行侠仗义的游士和侠士?当然是因为王纲解纽、礼坏乐崩、天下大乱,西周创立的封建秩序面临彻底崩溃。这个时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为了生存,也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士们必须浪迹天涯寻找机会。高级一点如孔子,周游列国是要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低级一点的,就不过是找碗饭吃罢了。要知道,士作为最低一级的贵族,是没有封邑领地和世袭官职的,只有贵族身份和一技之长。也就是说,有地位,无产业;有能力,无定职。因此他们是“毛”,必须附在一张“皮”上,而这个时候的“皮”又很多,还都在招兵买马。这样一来,士的“游”(游走四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与此同时,一种理想信念和行业规矩也开始形成。游走四方的士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为了确保自己的生存和集体的荣誉,必须恪守职业道德。其中第一条,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信守然诺),此外还包括“救人之危,急人之难”(舍己为人)和“避人之誉,成人之美”(功成身退)。这是所有的游士都应该遵守的信条。也就是说,作为“游士”,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服务对象和服务内容,但不能因此而没有做人的原则。

    这个原则就是“义”。义当然不是士的专利,它的内涵也远比前述职业道德丰富。不过,比起其他阶级和阶层来,士确实更看重“义”。义的产生,也无疑与这个阶层的特定性质有关。我们知道,士是没有封邑领地也没有世袭官职的,因此只能从事“自由职业”。所谓“自由职业”,说得好听,是可以朝秦暮楚,择木而栖;说得不好听,则是没有着落,没有担保。能够做担保的也就是自己的德行。也就是说,士作为“自由职业者”,必须让雇主认为自己是可信任的,也必须让同行认为自己是可尊重的。这就必须讲“义”。

    有了“义”,也就有了“侠”。侠就是义的实现。所谓“行侠仗义”,就再清楚不过地告诉我们:行侠依仗的是义,实现的也是义,所以有侠肝者必有义胆。什么是“义”?义者宜也,也就是“理所应当”。什么是“侠”?侠者使也,也就是“见义勇为”。也就是说,侠,就是使“义务”(正义的担当)变成“义举”(正义的行为)的精神,以及具有这种精神的人。这种精神在理论上讲,当然最好是人人都有,但这并不可能。任何一个社会,都做不到人人侠肝义胆,人人见义勇为,人人舍生取义,人人义无反顾。这就需要有人挺身而出,以为典型、楷模、带头人和示范者,所谓“侠”(侠士、侠客、游侠)也就应运而生。

    显然,侠,就是以“义”为责任担当的人,因此也叫“义士”。不过,侠士虽然是广义的义士,和狭义的义士还是略有区别。一般来说,义士讲忠义,侠士讲情义;义士赴国难,侠士结私交;义士举大业,侠士管闲事;义士赴义多为集体行动,侠士行侠多是个人行为。比方说,齐国的田横自杀后,跟着他一起赴死的那五百人,就是“义士”;而“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只身挑战黑恶势力,完全不顾个人安危的,则必为“侠士”。侠士几乎是一定要管闲事的,包括为民请命、替人消灾,也包括“清理门户”、翦除士人中的败类。如果他居然“专打人间不平”,“专一急人之难”,那他就不但是“侠士”,而且是“侠客”了。这也无妨看作“士”的一种分工:有的出谋划策(谋士),有的行军作战(战士),有的舞文弄墨(文士),有的舞刀弄枪(武士),有的行侠仗义(侠士)。

    行侠仗义成为一种有人专司,或者被某些人放在首位的事情,说明士的职业道德已升华为一种道义精神,这就是“侠义”。因此,代表了这一精神的侠,就是“士中之士”,是最能代表“士之精神”的人。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武侠和武侠小说为什么是文人的千古之梦了。道理也很简单:文人原本也是“士”,而且也代表着“士之精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