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散文精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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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屋生活是有趣的,榻榻米上可以许多人拥被围坐,中间放一只矮脚桌,烟茶果点,有备无患。如逢冬夜,加上火盆一只,烧着熊熊的相思炭,上面烧水、烤薯、煮咖啡,无往而不利。战火余生,得到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真该谢天谢地了。

    两年来,在台湾交的新朋友,寄来的信已经塞得满满一抽屉。台北的电话太少,本市的朋友也要靠绿衣人联络,所以写信也成了伏案生活的一部分。写信有好处,“物证”在手,闲时可供消遣,必要时也可资覆按,比起话说过了不存形迹,另是一番趣味。

    信笔至此,风正吹着门窗格格作响,雨打椰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来。若有足音到窗前而止,敲着玻璃问道:“海音在家吗?”我必掷笔而起,欣然应道:“在家在家,快请进来坐,乌龙茶是刚沏好的啊!”

    寂寞之友

    当你脑中毫无蕴蓄,而硬要透支灵感,是多么困难的事!我坐在这里好久了,钢笔也不知蘸了多少次墨水,却无法继续写下去。一赌气,扔下笔,推开稿纸,打个呵欠,伸伸懒腰,一头仰在椅背上,闭目深思。猛一睁眼,看见天花板上正爬着我的“寂寞之友”,不知它在这里等待我有多久了?我微笑地望着它,心里不禁喊道:“朋友,来了吗?”

    可是我的脸和它正是个垂直线的距离,虽然和它已经很熟悉,夜夜在这里见面,但是关于它的种种故事,对于我印象太深,无论怎样亲切,也会习惯地怀着戒心——我怕它也许一高兴,撒泡尿滴到我正张望的眼睛里,我连忙把藤椅挪挪窝。

    伏案太久了,仰起身来靠在椅背上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任思想去游离。把紧张的思索抛开,正像一条珠链断了,珠子撒了满地,任意地滚散出去,有的便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我把一根思索系在那“寂寞之友”的身上,看它不变的姿势能维持多久?可是有时反而是我敌不过它,在思想游离之间便忘记了它的存在。猛然想起它来,再注意地望去,它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踪了,你真要找它是不容易的,它是个又扁又软的肉体,快,又没声音。

    我真奇怪,怎么自幼就知道的这种小动物,一直到现在才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像今夜一样的时候,我坐在书桌前发怔,思泉枯竭,就是吸满一管子墨水,也是写不出字来。我轻嘘了口气,把视线从桌上移到窗上,正好看见这个可怕的小东西爬在那里,它是在窗子外面的,因此在屋里所看见的是它的白色肚皮,赤裸裸地贴在玻璃上。那样子是极丑恶的,看到它就要使我浑身酥麻。打个冷战,我却站了起来,把脸趋上去,是想对它观察一番。因为我忽然想,长这么大了,从来没有仔细看看这种小动物呢!在我以为或许可以在它那白肚皮上发现像蝎子的肚子一样,有一张牌九什么的。可是并没有什么奇迹,只是光溜溜的白色而已。

    我的好奇心又驱使我伸出手来,想隔着玻璃摸摸它的肚皮,可是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自幼养成对这东西的恐惧心理,即使隔着玻璃,我也不敢去动一动。

    一直到它扭动腰肢,一瞬间便溜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我才收回视线,这时忽然像一股泉水的复活,灵感汩汩而出,我又回到稿纸上来了。

    许多夜晚的出现,不禁引起我对它研究的兴趣,我有时会忽然停笔,跳出思想的陷阱,去寻找我的寂寞的朋友,像白天我寂寞地做着家事时一样,会忽然放下针线,推开街门来看看,张家李家的什么什么人刚走过去或者回来了,虽然对这些熟悉的面孔从来没有招呼过,可是他们也会使我惦记。

    它最喜欢贴在玻璃上,我想,白白肚皮贴在上面一定很凉爽,它喜欢靠近光亮的地方,对于猎取食物比较便利吧!有时在桌边,也有时在书堆上。它的名字虽然叫“壁虎”,可是它并不太喜欢高踞墙壁。它总是停驻在很快便可以隐没的地方,宽阔的墙壁,也许它认为逃避起来太不方便吧!

    它的颜色和姿态在仔细地观看后,实在是很美丽的。褐灰色的花纹,布满了全身,一直到尾巴。说起尾巴,那倒是它全身最可怕的地方了,尾巴很长,占了全身长的二分之一。当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只有尾巴高高翘起摇动着,那一定是正在打主意——攫取食物的主意。我听说过,把它的尾巴切下来,还会跳动着去找到自己身体接上去。又说那尾巴钻进人的耳朵里如何如何,那真是不可思议,当你想到这儿,手总不由要伸去摸摸自己的耳朵。走路和攫取食物的迅速,使你看都来不及,正在飞着的小虫,只凭它一张嘴便抢到嘴里,真是可佩的技术。

    有人说台湾南部的壁虎是会叫的,过了北回归线到台中以北便成了哑巴。去年到南部旅行,的确听到它们的叫声。可是北返时在新竹小住,也听见它们的叫声,朋友说:“三十八度线打破了,会叫的壁虎渐渐北上。”果然不错,在一个寂寞的晚上,孤坐灯下书写,忽然一声“吱——吱”,它们果真叫到台北来了!

    爱与牵手(高山族少女的恋爱生活)

    高山族女孩子的恋爱生活,极富浪漫意味。女孩子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父母便为她们辟室别居,任她过着婆娑无拘束的自由恋爱生活,这时求偶的少年郎们,便可以到她的“绣阁”前吹奏鼻箫或嘴琴,挑逗女孩子的心,向她求爱。在这个专营恋爱的时期里,她可以在所有追求者里面,选择意中人结为终身。试想在那未开化的山林里,月光下,茅屋前,一个健壮的打猎少年,吹奏着他们自制的简单的乐器,唱着他们没有文字的情歌在求爱:

    你哪儿去了,我最爱的人!

    山高高,海茫茫,我看不到你。

    鸟会飞过山,船会走过海,

    可是我去不了,

    我最爱的人,你哪儿去了?

    那个满身装饰着珠宝的女孩子,会闻歌动心,把这可爱的少年迎进茅屋,度那良宵美景最快乐的恋爱生活。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幕恋爱剧景啊!这样的恋爱才是真正的自由恋爱,是恋爱在大自然和乐声中,是专为恋爱而恋爱,不必为了对方的物质或学问去操心,不必为了环境的一切而顾虑。许多文人都曾诗咏过这种原始的爱情,像二百年前郁永河在他的《稗海纪游》里曾诗:

    女儿才到破瓜时,

    阿母忙为构屋居;

    吹得鼻箫能合调,

    任教自择可人儿。

    当一对男女恋爱成熟时,便双双牵手到她的父母面前,表明他们已恋爱成功互许终身。高山族管婚姻叫“牵手”便是这意思,这“牵手”两字也被台湾的汉人做为“妻”的名称好几百年了。台湾许多文献上都有记载:

    女将及笄,父母任其婆娑无拘束,番雏杂还相耍,弹嘴琴挑之,唯意所适,男送槟榔,女受之,即私焉,谓之牵手。自相配乃闻于父母,置酒饮同社之人,自称其妻曰牵手,汉人对其夫而称其妻亦曰牵手。(诸罗县志)

    婚姻名曰牵手,订盟时,男家父母遗以布,麻达(未婚男子)成婚,父母送至女家。(台湾府志)

    婚姻无媒约,女已长,父母使居别室中,少年求偶者皆来,吹鼻箫弹口琴,得女子和,即入与乱,乱毕自去,久之,女择所爱者乃与挽手,挽手以明私许之意也。(稗海纪游)

    汉人虽然也称妻为“牵手”,但是汉人的物质条件的婚姻,哪里比得了高山族那样真正相爱而成“牵手”呢!可是话又说回头,经过人类文明洗礼后的高山族,不知他们的恋爱生活会怎样的演变呢!

    黄昏对话

    秋很高,黄昏近了,她的颜色像浓红的醇酒,使人沉醉。我在这时思想游离了,想到西山的红叶,但是沉醉在这个黄昏下的,却是摇曳的大王椰子;绿色的椰叶上蒙着一层黄昏的彩色,她轻轻地摇摆着。

    妈妈不知在什么时候穿过摇摆的椰树来了。

    妈妈的银发越来越多了,它们不肯服帖在她的头上,一点小风就吹散开,她用手拢也拢不住。她进来一坐下就说:

    “我想起那个名字来了。”

    她的牙齿也全部是新换的,很整齐,但很不自然的含在嘴里,使得她的嘴型变了,没有原来的好看,一说话也总要抿呀抿的。我说:

    “什么名字呀?”

    她脱掉姻伯母修改了送给她的旧大衣,流行的样子,但不合妈妈的身材。她把紫色的包袱打开,拿出一个纸包来:

    “刚蒸的,你吃不吃?我早上花了一盆面,用你们说的那种花混。”她递给我一个包子,还温和,接着又说:“就是那个,一种花的名字。”

    她想了想,又忘了。

    我把包子咬了一口,刚要说什么,美丽过来了,她说:

    “婆婆,你别说花混好不好!你说发粉,你说,婆,你说——发粉。”

    妈妈笑了笑,费力的说:“花、混。”她知道还是没说对,笑了,“别学我好不好?”

    “你不是说你是老北京吗?”美丽又开婆婆的玩笑。

    “北京人对婆婆说话要说您,不能你你你的。只有你哥哥还和我说您。”

    “我哥哥是马屁精,他想跟你要舅舅的旧衣服穿,就叫您您您的!”美丽说完跑掉了,妈妈想拍她一下也没拍着。

    我想起来了,又问:

    “您到底说的什么花的名字呀?”

    “对了,妈妈也想起来了,就是你那天说你爸爸喜欢种的,台湾话叫煮饭花,北京人叫什么来着,瞧我又忘了。”

    “再想想。”

    “想起来了,”妈妈高兴地又抿抿嘴,“茉莉花。”

    “茉莉花?怎么也叫茉莉花呢?茉莉花是白的,插在头上,或是放在茶叶里的呀!”

    “就是也叫茉莉花,一点不错。”

    “台湾话为什么叫煮饭花呢?”

    “要煮饭的时候才开的意思。”

    “那也是在该煮晚饭的时候。可不是,爸爸每天下班回来,从外院抱着在门口迎接他的燕生呀,阿珠呀,高高兴兴地进来了,把草帽向头后一推,就该浇花了。这种茉莉花的颜色真多,我记得还有两色的,像黄的上面带红点,粉红的上面带紫点,好像这里的啼血杜鹃花。”

    “你记不记得这种花结的籽?”

    “怎么不记得,黑色的,一粒粒像豌豆那么大,掰开来,里面是一兜粉,您说可以搽的,可以搽吗?您搽过吗?”

    “可以搽,可是我没搽过。”

    “您搽粉也真特别,总是不用粉扑,光用手抹了粉往脸上来回搽着,那是为什么?”

    “用手搽混,比混扑还好用哪!”妈妈的“混”又来了。

    “那您现在怎么又不用手了呢?”

    “现在的混扑好用呀?”

    妈妈说着就用手往脸上来回搓了一遍,这是她平常的习惯,这样搓一遍,脸上好像舒服了。我看着她的皮肤在这几年松弛多了,颈间的皮,在箍紧的领圈里挤出来,一下子就使我想到“鸡皮鹤发”这四个字上去。妈妈大概也在想什么,黄昏的浓酒的颜色更浓了,它的余晖从墙外,从树隙中穿过来,照在廊下的玻璃上,妈妈坐在那旁边,让黄昏笼罩在她的银发上,使我想到茉莉花池旁妈妈的年轻时代。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会在想我的婴孩时代吗?偎在她的怀里吃奶?梳紧了我的一根又黄又短的小辫子?为了被猫叼去的小油鸡在哭泣?为了不肯上学被爸爸痛打?但是妈妈这时微笑说:

    “你爸爸能把一挑子花都买下来,都没地方种了,就全栽在后院墙脚下,你记得吧?”

    又是爸爸的花!

    “我记得,后面那个没人去的小小、小小的院子,顺墙还种了牵牛花呢!到了冬天,花盆都堆在空屋里,客厅里又换了从厂甸买来的梅花,对不对?”

    妈妈点点头。

    我又想起来了:“好像爸爸的花,您并不管嘛!”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妈妈浇花、种花的姿态,她只是上菜场,买这样买那样,做了给爸爸吃,他还要吹毛求疵,说妈妈这样那样弄不好。只有一回妈妈不管了,因为爸爸宰了一只猫吃。我说:

    “您记得爸爸宰猫的事吧?”

    “哼!”妈妈皱皱鼻子,好像还闻得见三十多年前的猫腥味儿,“你的太婆,就曾自己宰过一只小狗吃,因为没有人敢宰。”

    太婆自己宰狗吃的故事,我听过好几次了,就是爸爸宰猫的事,我也记得很清楚,而且我也是吃猫的当事人之一,但是我喜欢再谈到它,好像重温功课一样,一遍比一遍更熟悉我的童年,虽然它越过越远。

    “爸爸怎么想起要吃猫来啦?”我问。

    “也巧,虎坊桥厨房的房顶上有个天窗,你记得吧?原来没有糊纸的,那次糊房子就给糊上了一层纸,刚好一只又肥又大的野猫踏了空,便从天窗掉下来,跌得半死,你爸爸立刻想到宰了吃。”

    “我记得是车夫老赵帮着弄的。”

    “是嘛!猫皮扒下来,老赵还拿去卖钱呢!”

    “那锅肉怎么煮的?”

    “像红烧肉一样红烧的呀!切了块儿。”

    “哎哟!”我耸耸肩,咧咧嘴,表示怪恶心的样子,但是妈妈笑了:

    “你还哎哟哪!你吃得香着哪!只有你爸爸和你和你弟弟吃。我们可是离得远远的!”

    是受了爸爸这方面籍贯的遗传吧,我们的祖先是来自狗猫猴蛇都吃的那个省份,说是最讲究吃,其实多少还带点儿野性。

    “后来呢?”其实结果我早知道,但是还要听妈妈讲一遍。

    “后来那只锅,怎么洗,我也恶心,老有一股味道,我就把它扔掉了。”

    “猫肉什么味儿?”我问妈。

    “你吃过的呀!”

    “可是早忘了。”

    “是酸的,听说。”

    妈妈站起来,扑掸着落在身上的香烟灰。她又点起了一支香烟。

    黄昏越来越浓了。美丽过来,捻开电灯,屋里亮了,屋外一下子跌入黑暗中。

    美丽说:“婆婆,你在这里吃饭吧,天都黑了。”

    “我在这里吃饭?你舅舅呢,那你舅舅回家吃什么?”

    “讨厌的舅舅,谁教他不快结婚!”

    妈妈坚持要走,她走过去收那块紫色的包袱,发现她带来的包子被三个女孩子吃光了,她说:

    “也不懂给你爸爸留,我特别做的冬笋下。”

    “婆婆,读‘馅儿’,不是‘下’!”然后她们打开了冰箱,“看!”

    妈妈看见里面留着还有,安心地笑了。

    妈妈穿起那件不合体的大衣,走到院子里,黄昏的风又吹开她的银发,我想说,拿发夹夹上吧,但是三个女孩子已经拥着妈妈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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