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散文精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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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时三女子

    我的曾祖母

    一年前的冬日,我陪摄影家谢春德到头份去。他是为了完成《作家之旅》一书,来拍摄我的家乡。先去西河堂林家祖祠拍了一阵,便来到三婶家,那是我幼年三岁至五岁居住过的地方。

    春德拍得兴起,婶母的老木床,院中的枯井,墙角的老瓮,厨房里的空瓶旧罐,都是他的拍摄对象,最后听说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楼梯上面,是我们家庭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他要上去,我们也就跟上去了。虽是个破旧的地方,但是整齐清洁地摆设着观音像、佛像、长明灯、鲜花、香炉等等,墙上挂着我曾祖母、祖父母的画像和照片,以及这些年又不幸故去的三婶的儿子、媳妇和孙辈的照片。看见曾祖母的那张精致的大画像,祖丽问我说:“妈,那不就是你写过的,自己宰小狗吃的曾祖母吗?”

    这样一问,大家都惊奇地望着我。就是连我的晚辈家族,也不太知道这回事。

    如果我说,我的曾祖母嗜食狗肉,她在八十多岁时,还自己下手宰小狗吃,你一定会吃惊地问我,我的祖先是来自哪一个野蛮的省?我最初听说,何尝不吃惊呢!其实“狗是人类的好朋友”的说法,是很“现代”而“西方”的。我听我母亲说过,祖父生前有一年从广东蕉岭拜祭林氏祖祠归来,对正在“坐月子”的儿媳妇说:“你们是有福气的哟!一天一只麻油酒煮鸡,老家的乡下,是多么贫困,哪有鸡吃,不过是用猪油煮狗酒罢了!”

    你听听!祖父说这话的口气,是不是认为人类对待动物的道德衡量,宰一条小狗跟杀一只鸡,并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在那穷乡僻壤,吃鸡比吃狗还要奢侈呢!

    自我懂事以来,已经听了很多次关于曾祖母宰小狗吃的故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曾祖母宰小狗这回事,每一次都有更多的认识、了解和同情。

    说这老故事最多的就是三婶和母亲。三婶还健康的时候,每次到台北,都会来和母亲闲谈家中老事。老妯娌俩虽然各使用彼此相通的母语——一客家、一闽南——又说、又笑、又感叹地说将起来,我在一旁听着,也不时插入问题,非常有趣。她们谈起我曾祖母——我叫她“阿太”——亲手宰烹小狗吃的故事,都还不由得龇牙咧嘴,一副不寒而栗的样子:就好像那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我阿太还在后院的沟边蹲着,就好像还听得见那小狗在木桶里被开水浇得吱吱叫的刺耳声,使得她们都堵起耳朵、闭上眼睛跑开,就好像她们是多么不忍见阿太的残忍行为!

    但是,我的曾祖母,并不是一个残忍的女人,她是一个最寂寞的女人。

    我的曾祖父仕仲公,是前清的贡生。在九个兄弟中,他是出类拔萃的老五。为了好养活,他有个女性化的名字“阿五妹”,所以当时人都尊称他一声“阿五妹伯”。我的曾祖母钟氏,十四岁就来到林家做童养媳,然后“送做堆”嫁给我的曾祖父。但不幸她是个生理有缺陷的女人,一生无月信,不能生育,终生无所出。那么,“阿五妹”爱上了另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罗氏,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那个女孩子是人家的独生女儿,做父母的怎肯把独生女儿给“阿五妹”做妾呢?因为我的曾祖父当时有声望、有地位,又开着大染布坊,他们又是自己恋爱的,再加上我阿太的不能生育,美丽的独生女儿,就做了我曾祖父的妾了。妾,果然很快地为“阿五妹伯”生了个大儿子,那就是我的亲祖父阿台先生。

    我想,我的曾祖母的寂寞,该是从她失欢的岁月开始的。

    阿台先生虽然是一脉单传,却也一枝独秀,果实累累,我的祖母徐氏爱妹,一口气儿生了五男五女,这样一来,造成了林家繁枝覆叶的大家庭。那时候,曾祖父死了,美丽的妾不久也追随地下。阿台先生虽然只是个秀才,没有得到科举时代的任何名堂,但他才学高,后来又做了头份的区长(现在的镇长),事实上比他的父亲更有声望和地位。但是就在林家盛极一时的时候,我的曾祖母,竟带着她自己领养的童养媳,离开了这一大家人,住到山里去了。

    并不是我的祖父没有尽到人子的责任,我的祖父是孝子,即使阿太不是他的亲母,他也不废晨昏定省之礼。或许这大家庭使阿太产生了“虽有满堂儿孙,谁是亲生骨肉”的寂寞感吧,她宁可远远地离开,去山上创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在那种年代,那种环境,那种地位下,无论如何,阿台先生都有把母亲接回来奉养的必要,但是几次都被阿太拒绝了。请问,荣华和富贵,难道抵不过在山间那弯清冷的月光下打柴埋锅造饭的寒酸日子吗?请在我的曾祖母的身上找答案吧!

    终于,在我曾祖母八十岁那年,寒冬腊月,一乘轿子,把她老人家从山窝里抬回来了。听说她的整寿生日很热闹,在那乡庄村镇,一次筵开二三百桌,即使是身为区长,受人崇敬的阿台先生家办事,也不是一件顶容易的事吧!而且,祖父还请画师给她画了这么一张像:头戴凤冠,身穿镶着兔皮边的外褂。外褂子上画的那块补子,竟是“鹤补”,一品夫人哪!我向无所不知的老盖仙夏元瑜兄打听,他说画像全这么画,总不能画一个乡下老太婆,要画就画高一点儿的。我笑说,那也画得高太多啦!

    据我的母亲和三婶说,阿太很健康,虽然牙齿全没了,佝偻着腰,也不拄拐杖。出出进进总是一袭蓝衣黑裤。她不太理会家里的人,吃过饭,就举着旱烟管到邻家去闲坐,平日连衣服都自己洗,就知道她是个多么孤独和倔强的人了。

    大家庭是几房孙媳妇妯娌轮流烧饭,她们都会为没有牙齿的阿太煮了特别烂的饭菜。当她的独份饭菜烧好摆在桌上时,跟着一声高喊:“阿太,来吃饭啊!”她便佝偻着腰,来到饭桌前了。我的母亲对这有很深的印象,她说当阿太独自端起了饭碗,筷子还没举起来,就先听见她幽幽的一声无奈的长叹!阿太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现在说到狗肉。

    三婶最会炖狗腿,她说要用枸杞、柑皮、当归、番薯等与狗腿同煮,才可以去腥膻之气,但却忌用葱。狗肉则用麻油先炒了用酒配料煮食,风味绝佳。三婶虽是狗肉烹调家,却从不吃狗肉,她是做子媳的,该做这些事就是了。不但三婶不吃狗肉,在这大家庭里,吃狗肉的人数也不多,三婶曾笑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说:

    “家里虽然说吃狗肉的人数不算多,可也四代同堂呢!你阿太,你阿公,你阿姑,还有你!”

    秋来正是吃狗肉进补的时候。其实,从旧历七月以后,家里就不断地收到亲友送来的羊头、羊腿、狗腿这种种的补品了。因为乡人都知道阿台先生嗜此,岂知他的老母、女儿、四岁的小孙女,也是同好呢!

    不是和自己亲生儿子在一起,我想唯有吃狗肉的时候,阿太才能得到一点点快乐吧?因为这时所有怕狗肉的家人,都远远地躲开了!

    据说有一年,有人送来一窝小肥狗给阿台先生。这回是活玩意儿,三婶再也没有勇气像杀母鸡一样的去宰这一窝小活狗了。阿太看看,没有人为她做这件事,便自己下手了,这就是我的曾祖母著名的自己下手宰狗吃的“残忍”的故事了。

    记得有一次我又听母亲和三婶谈这件事的时候,不知哪儿来的一股不平之鸣,我说:“如果照我祖父说的,煮鸡酒和煮狗酒没有什么两样的话,那么阿太宰一只狗和你们杀一只鸡也没有什么两样的呀!”

    阿太高寿,她是在八十七八岁上故去的,我看见她,是在三岁到五岁的时候,直接的记忆等于零。但是,如果她地下有知的话,会觉得在一个甲子后的人间,竟获得她的一个曾孙女的了解和同情,并且形诸笔墨,该是不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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