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散文精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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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之旅(看大峡谷)

    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是一次寂寞无声的旅行。自从7月19日的晚上八点钟,坐上由洛杉矶开出的观光火车,到21日早上到达新墨西哥州的首府圣菲,中间共经过六次的转车,和在大峡谷旅行了一整天,我只有机会说了有限的几句话。

    这次坐的是圣菲线的超级号观光车,对于坐这种观光火车,我在不到一个月前,从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城到旧金山去,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一个人困守在一间一个半榻榻米大的单间里,两天一夜,真是闷煞。美国国务院是好意,让你坐遍了美国的交通工具——喷气机、螺旋桨机、乡间慢火车、观光火车、灰狗号巴士、地下车、高架车、轮渡、密西西比河上的老汽轮和最摩登的电动游艇。没想到坐多了平稳快当的喷气机以后,对于这种观光火车,竟倒了胃口。怪不得美国火车乘客稀少,净剩了不急不火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是慢悠悠地坐上火车,一路逛着风景到远处去看孙子孙女;或者是有钱的黑人老夫妇,利用度假过过坐火车单间的瘾。像我这样一个穿着旗袍,来自东方的单身女客,真是罕见呢!还好这次没有上次的时间长,不过一夜的工夫。

    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接待中心,真是礼貌周到,他们派了国际关系三年级学生伊撒思君送我到车站,我们进了车厢,他为我放好行李后,谈了几分钟话,就告辞了。我有过上次被摇昏的经验,伊撒思走后,我就关上房门,拉下壁间床,铺好床毯,换上睡衣睡觉。日程表上告诉我,明天一早七点零五分到达亚利桑那州的威廉姆斯,立刻转乘巴士到山峡谷去。上床本嫌太早,又不习惯在摇动的车厢里看书,所以夜里醒来好多次,大有长夜漫漫的感觉。

    火车上的侍者,一律是年龄较大的黑人,在到达前两三站的时候,就来叫醒客人,为的是有时间梳洗更衣,还可以到餐车去吃早点。这间小包房里,包括衣橱、鞋柜、收音机、抽水马桶、洗脸盆、镜台、风扇、沙发、椅子、床铺等等,都是利用按钮,用时拉出来,不用推进去,所以占地虽少,样样俱全。乘客可以拉撒洗睡,不出房门一步,不由得使我想起,我在台湾参观过的龟山新盖的模范监狱来了。

    到威廉姆斯,已经来到高原了,所以黑人侍者告诉你的是高原时间。到美国旅行,一路由西而东,由东而西,南下北上,时时在拨改手表上的时间,提前或退后,弄得人糊里糊涂,有时老了几点钟,有时又年轻了几点钟。

    清晨的威廉姆斯火车站,冷冷清清,从火车里下来了三对老夫妇,其中一对是黑人,加上寂寞的我,一共七个人,都是要往大峡谷去的。火车站上,有存衣物的小橱(locker),把两只箱子放去,锁好,自己带着钥匙,就轻装简从地随着三对老夫妇上了巴士。

    从威廉姆斯到大峡谷,巴士行驶一小时又三刻,中间不时穿过凯巴柏国家森林。坐在清晨的巴士上,行驶在海拔七千英尺的森林里,守着车窗,默默地观看窗外的植物,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观光第一要事是交通,美国人在这方面没话讲。不要以为我们七个人是今天逛大峡谷仅有的旅客,到了大峡谷的伊托娃旅馆一看,已经拥挤着许多客人,陆续乘游览车出发了。原来到大峡谷的旅客,是从四面八方来的,除了火车以外,还有两处飞机场,若干公路线。客人们有的在旅馆里订了房间过夜,为的是到峡谷下面走走。

    大峡谷是个怎样的地方,让我怎么形容它呢?在我未来以前,知道它是世界七大奇景之一,也知道它既是峡和谷,便有山和石。这又使我想起花莲到天祥那段路的旅行来了,两面是高山峭壁,人夹在狭长的石巷中,望着头上高高的一线天,真有“山静似太古”的感觉。但是美国的大峡谷,决不同于台湾的太鲁阁,它不是高而狭,相反的,却是个太大的大石坑。

    如果我向读者形容说,大峡谷是在海拔七千英尺高原上的一个大缺口,它有二百英里长,十四英里宽,一英里多深,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七八百万年冲积下来的岩石,怕也不能给读者们一个可以想象的概念吧?

    大峡谷虽然这么大,但是从下了火车坐巴士一路赶来,还没有看见它的踪影。进了旅馆,先到柜台“登记在案”,然后向后院走去,展开在眼前的,就是大峡谷的一端,极目而视,前面是个无穷尽,二百英里长么!谁也没那么好的眼力,一眼就能到尽头。这一点,可说是观光事业的聪明处,如果你从四方八面的路上来,都先看到了大峡谷的壮观,人家旅馆跟西部牧童式的向导,还不喝西北风了吗?

    我在火车上没来得及吃早点,所以这时便在旅馆里的咖啡间买了咖啡和热狗吃,然后上了一辆游览巴士。因为同时出发的有好几辆车,我便紧记号码,又把那穿戴着花衣、窄裤、长靴、宽沿帽的牧童认清楚,以免把自己丢落在大峡谷的伟大风光里。说是牧童,也有四五十岁了,他是向导,也是司机,更是车掌。他身兼数职,从容不迫,一边开车一边讲解大峡谷,还忘不了逗旅客们发发笑。有一次他自做聪明地说:

    “我知道咱们这辆车上有各地来的观光客:西班牙、墨西哥……那位年轻的女士是从日本来的……”

    车上只有一个东方面孔,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我不是怪牛仔不认识旗袍是中国服装,但是美国人总把中国人认成为日本人,却不可不辩,所以我赶忙更正说:

    “我是从中国来,台湾,美丽宝岛!”

    以一天的时间旅行大峡谷的,大多是以上下午分西东两路走,先走西路。也就是坐在车里沿着大峡谷的西面边崖行驶。在不同景色的地方就停下来,大家下车观赏风景,并且拍摄照片,也有拍电影的。在边崖的地方,都装设有栏杆看台,为了看风景拍照片的方便,也免得失足掉下深崖。

    那层层的几百万年的岩石,都是光秃秃的,上面没有植物生长。有的地方可以看见一点植物的,是因为那一带岩石多夹掺着土。但植物生长得并不茂密,远远望去,像是瘌痢头。岩石层的颜色不同,赭红的、土黄的、青灰的、蓝紫的。蓝紫色的地方似乎最多,也最好看。

    旅行没有伴侣,虽然自由,但是毕竟很寂寞,当我凝望着眼前的奇景时,心中不免有所思感,我在想:这是高原吗?也可以说是数百万年前的海底。那么我是站在高原上呢?还是海底?我又想:如果我是一只大鹏鸟,飞到峡谷的上空看看,一定很伟大,但站在这里就显得太渺小了!可是这些感觉,当时却无处诉说。

    中午的太阳,直射在这一片广大的岩石层上,使它又干又热。岩石层中有一条水在流,黄泥的水色,像我们的浊水溪。这就是两千多英里长的科罗拉多河,它从科罗拉多州下来,流入加利福尼亚湾,中间有一百多英里是经过这峡谷的岩石层,就是眼前这条黄泥汤。我们从若干英里外的高处,看它穿行在广大的岩石层中,像泥中的蚯蚓,微不足道,但是它却是峡谷中唯有的一个“动”的点缀。

    我虽感到孤单,可也懒得找旁人说话,就默默地凭栏远望,随着看不到头儿的景色,想着没边的心事。我忽然想起,在华府独自出发旅行时,美国劳工部妇女局的康宁女士对我赠言说“寂寞是自由”,此时此地,正好体味这句话的含意。

    打开照像机,给紫色岩层拍彩色照,我不知道有多少“远”可以收入我的镜头?也不知道那条蜿蜒的河水,能否显示在彩色片上?我也请求一位西班牙大姑娘为我拍照,看她们曾站在没有栏杆的悬岩边照像,我也照样做,在差一步就掉下去的地方站着,不敢回头看,只好要求她们向后退,好尽量把背景收进去。

    西路逛完了,车子开回旅馆,这时大餐厅开门,里面坐满了先到的客人在用餐,外面还在排长龙。吃饭的地方,除了在后院的咖啡间吃热狗外,只有这一处,所以餐厅的茶房头儿要很会安排座位。当时虽然很饿,但是落在队伍的后面,不知要等待何时。这时忽然看见远远在餐厅门口的茶房头儿,举手向排队的客人们问:

    “请问有哪位是单身的客人?”

    我马上挺身而出,他伸出手,礼貌地请我过去。我向餐厅走去,经过队伍,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原来在餐厅座位中空出一个单座来,所以在千百位游客中,我得到优先了。

    吃完饭,还没有到再出发的时间,游客们随便散步,或者到大休息室吸烟、看电视,及到土产店买纪念品。我从土产店里买了一本以大峡谷做背景的儿童故事书Birghty of the Crand Canyon,是美国有名的马故事女作家玛格丽特·亨瑞的作品,配上卫斯里·丹尼斯的插图。听说这部书正在拍电影。我穿过土产店,又来到后面的庭台上。看远处岩石层,景色辽阔无边,使孤独的旅行者,更加寂寞。我自懂事的年龄到现在,从无独处的经验,想不到却在离家万里的地方尝到了。除了家人外,我有很多朋友,都能愉快相处,在这个奇景之前,我想到家人和亲友,真希望缩短我和亲友的距离,如果能和他们共享美景,岂不是人生乐事?

    在美国旅行,到处看见黑人,因为他们在迅速地增加和拼命涌向都市,成了美国的最大问题。美国黑人有时使人产生“可怕”的感觉,但是美国的红人却会引起人“可悲”的心情。美国的印第安人,还是喜欢离群索居,躲到远远山凹里的保留地。他们的人口越来越少,在都市里,在公共场所里,偶然可以看到的年轻一代的红人,也无非是出卖他们的一点儿“乡土风味”,以娱好奇的宾客。印第安人多居住在西南部各州,亚利桑那即是其一。大峡谷的深层里,也居然还有那固执的、不喜欢文明社会的印第安人居住着。那儿没有田,没有水,没有一切,可是他们不肯离开。如果你在大峡谷多停留一天,就可以安排个骑马下深谷,访问红人村的机会。我没有如此做,是因为下一站到另一个红人多的新墨西哥州,已经为我安排访问红人保留地的山村。

    下午东路行走,除了仍是沿大峡谷悬崖观景外,还有参观大峡谷博物馆,在博物馆的望远镜头下,看见了深谷底的红人村。又曾登砖建的古瞭望塔。在塔上,除了居高临下看峡谷外,因更上一层楼,又可以眺望远处无垠的沙漠。

    回程在离伊托娃旅馆不远的另一家胡伯旅馆后院,又看了一场印第安人的歌舞表演。这种表演,在迪斯尼乐园的印第安村,已经看过,一次虽不多,两次就显得不稀奇,看了反是更加深对一个残存种族的惋惜了!

    友情

    似乎只有春夏两季的岛上生涯过得真快,一转眼间就是三年了。今天,白天听着巷子里叫卖椪柑的声音,晚上按摩的盲者又拖着木屐,吹着笛子从窗前经过,和三年前自基隆舍舟登岸后,借住在东门二妹家的情景一模一样。

    邻居的一品红开得正盛,陪伴着一株高大的橡皮树,在墙头迎风招展。在北平,这是珍贵的“盆景”,此刻正陈列在生了洋炉子的客厅里,和冷艳的腊梅并列。

    想到了北平,便不能忘怀扔在那时的一大片,家搬到那里二十多年了,可留恋的东西实在很多,衣服器物,只要有钱原可以再购置,但是书籍,尤其照片,如果丢了就没有法子补偿。更可怀念是那一帮朋友——那一帮撇着十足京腔的朋友,他们差不多都没舍得离开那住进去就不想走的古城,现在不但书信不通,简直等于消息断绝。

    这些朋友,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乡,有的兼有以上两种或三种的资格。我们从梳着两条小辫儿一同上学到共同做事养家,又到共同研究哺育子女方法,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这城圈儿,现在却像分居在两个世界里,不知何日重见。和这些朋友彼此互悉家世,了解性格,而且志趣相投,似乎永远没有断交的可能。但是经过长期的和世事封锁,将来再见,也想象不出他们那时是何等情景了。

    我刚回到台湾时,幸运的是家人大部分团聚,甚至还多了许多亲戚长辈。不过寂寞的是友谊突然减少,偶然有剩余的时间,觉得无所寄托,认识的人虽多,可以走动的朋友却极少,值得饮“千杯酒”的知己更少。所以我那时常对人说:回到台湾,理论上是还乡了,实际上却等于出了远门儿,因为只有到一个新地方才感觉到没有朋友的寂寞,“出门靠朋友”,没有朋友便有流亡身世,无所依靠之感。

    幸亏第一个来填补这个“感情的真空”的是乡情,我所能感觉到的乡情有两种,一种是台湾的,许多亲友听说我“少小离家老大回”,都来接风叙旧,对于我的“乡音未改”,尤其感到愉快。另一种是大陆的,例如山东朋友明明听到我是“京油子”,却坚持要称我是“老乡”,广义的说,都是从大陆上来的;再狭义一点儿,好像我们都有资格参加华北运动会,他却不晓得我是回了“本乡本土”的呢!反而是到了台湾人的面担子上,老板娘却坚持说我连“半山”都不像。

    第二个是,友情之门忽然开放,许多“不速之客”闯了进来,这完全是因为偶然在报章杂志写写稿子的缘故,日子一多,纸上也熟悉了。以文会友,一封表示“久仰”的信便可以建立了友情。

    这许多新朋友是分住在各地的,有的在热闹的城市,有的在安静的小城镇,有的在风景区。台湾的交通便利,旅行成了极平常的事,再远的地方也不过朝发夕至。无论新朋友老朋友,都是到一处,搅一处,一地有一地的情味,一处有一处的风光,虽然台湾的恶酒不足以论文,甚至会吓跑了文思,但是作客异地,秋窗夜话,已经够得上是件乐事了。我常常感觉到,即使从小看大,乃至天天见面的老朋友,有些共同生活反而不容易产生,例如昔人说“联床夜话”,想一想,越是亲近如邻居,反而不会有这种乐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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