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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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镇街还要走上一段田埂,才到她们的美其名叫做“别墅”的家。在路上两个小姑娘说,今天接了我三次。“这一次再接不到,”清清说,“我妈妈说明天要到台北跟你算账!”我说:“好凶的师娘呀!”我们嘻嘻哈哈走到时,已经暮色苍茫,“别墅”在苍茫中模糊了,只见那高大的椰树在晚风中摇头。走近跟前,发现师娘正站在门前等待,她看见我来了好高兴。我说:“不失信吧?师娘!”她捏着我的嘴巴说:“小鬼!”

    乡下的生活要比都市提早两小时,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我们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廊下吃点心了,推开走廊的窗门,庭前美景立刻映入眼帘,我不由得“啊”了一声,和师娘信上所描绘的,一些也不差!师娘指着廊下的阳光说:“这阳光怎么样?和鲍家街的差不多吧!”我抚摸着被晒暖的旗袍,低头看着走廊光亮的地板,心中不禁想道:“阳光到处是一样的,它今天走了,明天还会来,只是师娘的头上更添了几茎白发。”这家人还是这么快乐,眼见两个女儿长得亭亭玉立,做母亲的心里当然无限快慰,可是,可是,——我摇摇头,师娘说:“怎么?你觉得这里的阳光不同吗?”我那时想说:“当然不同,这儿的阳光里究竟少了那个男主人!”可是我并没有这么说,我一抬头看见师娘慈爱而悬疑地对我望着,旁边是两张充满了稚气的笑脸,我便笑笑说:“当然不同,这里又不是鲍家街!”师娘也笑了。

    回到台北,给师娘的信里,我终于忍不住地说明了我当时真正的观感,我并且说对于老师和师娘的分居始终不解,我又说我不信这些年来,师娘那种淡然处之的态度是发自心底的,我也不信当年分居之日,真像别人所说的,师娘竟是这么坚强地绝裾而去?

    师娘的回信来了,果然被我一串疑问引出了她的心语,她说:

    ……你既然要探师娘的心底,那么我也不妨对你讲,你的师娘在她和你的老师分居之日,并没有这么硬心肠决心想拆毁一个完整的家,她只因为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性——像一切这类女性一样,当然有着她们相当程度的矜持,可是你的老师竟是这样一个缺乏了解女性的艺术家!我可以这么说,在我们分手之日,如果你的老师肯抱着两个孩子向我深一步地忏悔,那时我也许会哭倒在他的怀里,我无论多么刚强,毕竟是女人。可是你的老师到底不是像你所说的那阳光——今天走了,明天还会来的,我们便这样分手了。……

    我更进一步地了解我的师娘,但也勿宁说,我是更进一步地了解我们女性吧!

    雨

    钟敲四下了,该是珠珠放学回来的时候了,可是这时天空忽然阴霾四布,顷刻之间,小雨点变大雨点,密密地落下来。

    我这时忽然想起,珠珠上学没有带雨衣和雨伞,怎么办?但接着又想,她会等到雨停,或者会借躲在同学的雨伞下,一道回来的。

    但是雨越下越大了,好像没有停止的意思,也没有珠珠回家敲门的声音。我在想,珠珠不会一个人呆在教室里等着我吧?想到这里,我若有所感,“啊,一定要去接珠珠!”我心里说着,立刻找出珠珠的雨衣和雨鞋,拿了一把雨伞,几乎是夺门而出地向学校的路上跑。我希望我去得还不算太晚,还赶得上,不至使她一个人……像二十几年前,我的童年时代的那一次吧?……

    是快散学的时候了,忽然下起大雨来,同学们都不能安静地听老师讲书了。雨更大了,雷声隆隆,大家都把原来向着黑板的脸,转向窗外,是希望雨停,也希望有家人来接。

    这时窗口首先出现了一个同学的妈妈的影子,我不由得朝那同学望去,她也看见她的妈妈了,原来不安的脸上立刻显出惊喜的笑容,向她的妈妈淘气地挤了一下眼睛,然后安心地伏在桌上抄写笔记。

    陆续地,窗口出现了更多的影子,教室里的同学也就有了更多的笑容。有的甚至像哑巴一样,做着没有声音的姿态,张开嘴来向着窗外,表示他们在喊“妈”,为的是怕老师听见。

    我呢?我也不断向窗口望去,希望看见我的妈妈,如果看不见妈妈,也应当看见张妈。因为在我上学来时,妈妈正在牌桌上,她也会打发张妈来接我的。

    可是一直到下课铃响了,仍然没有她们——妈或者张妈的影子。同学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没有妈妈的小姗,守着窗口,呆呆地看着雨中的操场。一声霹雷,我们俩紧搂着,吓得哭了。我说:

    “小姗,谁会来接你?”

    “爸爸会,但是……他也上班去了。你呢?”她反问我。我毫无把握,但也只好说:

    “妈妈会来的,我们家很远。”后一句是撒慌,我要掩饰,我怕丢妈妈的面子。

    我俩不说话了,接着看操场,操场成了一片汪洋,我心想,再下去的话,得撑船才能过去了,我搂着小姗,心中生了恐惧。但从操场那边真的来了一条船,不,是一个人,一个跑着的男人,这时小姗推开我,喊道:“那是爸爸!”

    可不是小姗的爸爸吗!他虽打着伞,也都淋湿了,雨实在太大。

    小姗的爸爸进教室后,先打开手中的小包儿,拿出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给小姗,并且给了我一个,他说:

    “我在路上买的,还热,吃了再走吧!”

    我摇摇头说:“谢谢伯伯,我一点儿也不饿。”

    我的确不感觉饿,当希望变成失望的时候。小姗的爸爸又对我说:

    “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伤心又倔强地说:“不,妈妈会来的!”

    一直到天黑了,并没有妈妈的影子,也没有雨停的样子。我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顶在头上,冒着雨跑出去。经过李老师的住屋,他正倚在窗口,看见我惊异地喊:

    “你还没有走?!”

    我一直跑出去,不答理他,是因为羞于说出我的家里竟没有一个人来接我。

    我全身湿透了跑进家门,屋里灯光辉煌,妈妈还在牌桌上,她见了我就骂:“怎么弄的这一身,还不快去厨房叫张妈给你换!”

    我真惊异又伤痛母亲的态度,我原是想进门来先向妈妈生气和诉苦,不想她先骂了我……

    “妈!妈!”

    我还痴痴地回忆着,忽然听见雨中传过来熟稔的喊声,我向路边望去,啊,原来是我的珠珠缩在店铺的廊檐下躲雨,她看来是这么小,还够不到店铺的窗子。我急忙跑过去,看见她头发湿了,衣服湿了,小手冰凉的,雨水从头上流下来,她见了我,眼里含着泪水,却高兴地笑道:

    “我知道妈妈会来的!”

    “妈妈会来的!”我应和着,一面给她穿上那件粉红色的玻璃雨衣。

    某些心情

    真羡慕你的忙,贝丽!其实我前天从你家门口经过的,并且看见你的大女儿骑了车放学回家,正天真地按着车铃代替叫门,铃声零零零急切地响着,想见你扔下炒菜铲子,用围裙擦抹头上的汗珠,赶着跑出来给女儿开门,然后又匆忙地跑回厨房,拿起铲子,赶快搅动锅里快焦了的菜。这时我怎好再进去打扰你?所以我略一犹豫,就让车子过去了。谁想到你昨天就来信说要我到你家聊聊呢!

    我的工作是呆板的,人家问我:“你管什么呀!”我说只管画一些图。问我的人一定很为我高兴,“啊!那不正是你所喜欢的吗?怎么找到这么一份对你合适的工作哪!”我会以微笑来答复朋友对我的关心。其实,我画的是什么图啊?只是统计图而已!但我仍要感谢替我找到这份工作的朋友,当他们说要找一位会画图的职员时,我的朋友一下子就想到陷于困境的我,正是个会画图的人。我呢?我是只急着想找一份事。就满口答应下来了!我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会画啦!我学的是这一门儿嘛!其实,我学的各种图中,却没有统计图呀!我真是大胆,正像你们北平人说的:人急悬梁,狗急跳墙!我就像狗一样的急,从图画跳到统计上来了!我跑到图画馆看了一天统计方面的书籍,就大摇大摆地上工了。

    乡下的空气真好,蓝天很广大,到了黄昏,人就像浸在浓色的葡萄酒里,照图画的眼光看来,美极了。这时我下班了,夹着图画板,踏着清洁的石子路回我的住处去。我逢人点头微笑,仿佛是一个忙碌工作了一天的人,现在要回家享受愉快的家庭生活了!其实,我摘取一片路旁小树上的叶子,放在嘴里嚼,非常寂寞。

    这时我就会想,去看贝丽吧,听她谈点儿什么也是好的呀!

    我回到住处,不想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洗我的手绢,吸我的香烟,想我的心事。我但愿忙碌,并不愿想心事。周围没有可谈的人,我像站在一片荒岛上。这难道是我自找的?我有时也真想有点腰酸骨痛的毛病来折磨折磨自己。这个想法太该打了!

    带上我的亲吻给你美丽的女儿吧,她是一个大姑娘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像你的女儿这样大吧?但是我第二次见你,却是在远隔了二十年后的现在,说起来可真是老朋友了,虽然中间有二十年我们彼此都没遇见也不知道对方的情形。我很珍惜我和你再见的这段友情,因为你曾看见了我的最初的“某些情形”,又看见了我现在的“某些情形”。

    当赵先生跟我说,有一位我的“老朋友”在打听我时,我记不起你是谁了,说实话,就是赵先生把我带到你家时,我见到你们夫妇,似曾相识,却没有深刻的印象了。但在北平和你们几次的交游,却深切记得的,都是艺术、戏剧和新闻界的朋友。大家是又亲切、又热闹,你们是夹在其中的两员,这个记忆是整体的,所以不能单独记起你们俩了。你们俩那时还没有结婚,也在热恋中吧!啊!像我们俩一样的,是在热恋中啊!

    接到你的信,我写在这儿停住了。十天下来,我想把信撕掉,人到你那里去聊聊,还不是一样么?可是说话和写信,常常是不同的,尤其对于笨嘴拙舌的我来说。上面写写停住了,因为它勾起了我的“某些心情”。

    当赵先生给我们重新引见了以后,天真的你,马上就提起当年事来,虽然多年来我不愿意再见到老朋友,但是这次我既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老朋友的面前,那么我就不在乎你们喜欢谈起当年事了。所以,我们初次重见,确实像老朋友一样,我很讲了一些经过给你们听。只是,我所讲的,是“情形”而不是“心情”,我的心情,我们留待着慢慢地讲,不要一次把话都说光了,我们的友谊就又断啦!一笑。

    最近恐怕不能到你处去了,统计图的工作,忽然繁重起来,据说是“上头”要了解我们的详细情形,所以加紧加班,这回可给了我忙,不必再羡慕你了。

    喜欢我昨天给你的一张画吗?人是要忙才起劲儿的,我越是统计图画得多,便越报复地想画我自己的画。儿童心理学上说,儿童到了某个阶段,是具有强烈反抗意识的,所以孩子们在几岁时便常常吐出“不!”这个字眼儿来。我却以为,反抗意识是人类的天性,与生俱来的,哪分什么年龄!你说是不是?贝丽?

    我就是一个反抗者,虽然许多次失败了,但我仍然在反抗中,我连画统计图都反抗。我不能以“不画”来反抗,却以“画别的”来反抗,这便是我最近作画的情形,也是我送你一张画的来由。

    我结婚的时候,他有意要我搁下画笔,不是不要我画,而是要我离开艺术界的朋友。我也很想这样,扔掉“过去”吧!跟完全不相干的他合作吧!他和我的籍贯,天南海北;他和我的志趣,毫不相投。贝丽,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的母亲的婚姻,不都是这样陌生的结合吗?

    这个人是母亲替我找来的,据说他可以原谅我的一段荒唐的过去,因为我是被欺诱的,是值得原谅的,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要搁下画笔,以及艺术方面的,不管什么。艺术所招致来的浪漫生活害了我,他们给我这样的警惕。

    我当时完全麻木了,因为确实那个人毁了我一下,然后他走了,给了我这么样的难堪。我恨他,所以我听从了母亲,嫁给另外的一个人。这回是真正地“嫁”了,母亲拿我当做一块纯白的玉,给了我丰富的嫁妆,一礼堂的客人(除了没有艺术家们!),粉妆玉琢地把我送入了洞房。一切从头儿做起,谁知道我身心受了多么大的创伤!

    想来也很滑稽,贝丽,一个女人怎么能第一次是随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第二次反倒正正经经地结起婚来了?

    我的确没有再“艺术”了,那些朋友都渐渐地淡忘了我。但是我在家里也还是被容许“艺术”一下子的,比如我有一本速写本,上面画满了我的寂寞,我想起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就画上去。他根本不看的,也从来不问,视若无睹。但是有一天我画了一只小提琴,我们却有几个月没说话。你的先生是不是这样的人?我想他不是的,他见了我总不忘记跟我开个玩笑,好像我和你们二十年来一直是没有断过往来的老朋友似的,他多天真有趣,你的先生。可是他却不啊!我希望他把那张提琴的画撕了,跟我吵一顿,然后我负气出走,他把我劝回来什么的,但是没有,有什么比不说话更可怕的?贝丽。

    可是这样的生活,二十年下来了。

    贝丽,不用说,那只小提琴的图画,你是明白的。你也曾是小提琴的听众,不是吗?

    那时我心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意志,跟着他的琴声到了你们那个北平。一下火车,人们就把我们拥进了一个什么楼,吃着又肥又油又亮的烤鸭子,我是不是那天认识你的?贝丽?我不记得了,男男女女一屋子,听说有记者,没有你们吗?你不是说,你曾是一个小小的女记者吗?

    人们没有发现我,因为他是那天的英雄,他们正在给他安排演奏的日期。我喜欢看英雄,我倾倒于他,失身于他,在你们那个北平。然后回到南方,我就被扔开了。太快了,他的琴声我还没听清楚呢?你听清楚了没有?贝丽?他奏的难道不是协奏曲而是暴风雨前奏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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