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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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心不知道懂不懂,但是竟转头仰起脸来向亚德看了看,亚德笑了,低下头来亲吻着她的额头,只觉得无限的爱怜,似乎比自己的女儿还亲密,真的,他对自己的女儿何曾这样爱抚过,这样拥抱过,这样思念过呢!他想他离开台北最感到不习惯的一件事,就是看不见这个小女孩了,最初他会很想念她们母女的,他的心情会有一阵子不安宁,他是为了自拔于这些情感,才离开台北的呢!他一生走过那样多的地方,做过那样多的事,从没有一件事使他不能自拔过,老了,感情倒脆弱起来了。他这样想着,不由得举起了酒杯,向安晴敬酒。

    这动作很猛然,安晴好像来不及接受,也连忙举起酒杯来,没有话可说,不知道亚德这杯酒敬的是什么名堂,两人把酒喝了,安晴才借这机会说:

    “姚伯伯走了,我们心心便没有人疼了是真的!……”

    安晴微笑地说,眼睛向巴文夫妇望了一下,跟着她的眼眶里却涌出了泪,可是她还是笑着,那笑明明是掩饰的笑,其实她说这话时有些哽住了。亚德看着安晴的样子,老大的不忍,他把心心搂得更紧些,他几乎可以说:“那我就不走了!”如果他多喝几杯酒下去的话,他真可以冒冒失失说出来的,但是现在他是清醒着的,他不说这话,他只把酒往嘴里送,一口又喝下一杯。

    巴文却微笑着对亚德说:

    “您可不能再喝了,您还不能多喝罢?”

    “好好,不喝了,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吧?我的小心心!”他又闻着心心,他有一种几乎不能克制的情感,却只能对着心心表示,他是多么痛苦啊!看,刚才安晴的泪光笑影,明明也是有着含义的,不是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放任些呢?为什么要克制得这样厉害呢?为什么要自苦地跑到台中去呢?

    但是不能够,不能够,淑贞秋美母女俩也许已经在来台湾的路上了,也许在澳门的边缘上了,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的源泉。但是,他忽然忆起前些时的报上登载说,一位在美国十八年的艺术家,最近到台湾来和他的从大陆来的太太聚会了,他要带她到美国去享老福,是的,他们分离的时候,她才三十几岁,正是生命的旺盛之年,现在他们团聚了,她老成这个样子,但是她就要到美国去享福去了!谁说今天没有王宝钏呢?淑贞也是,淑贞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淑贞绝不是眼前安晴的样子,安晴是另外一个女人啊!现在也是另外一个年代啊!但是他有点奇怪,为什么香港这许多日子都没有消息来了呢?

    他也许喝多了,有些迷惘,但是他心里是绝对明白的,绝对绝对明白的,因此他该告辞了,明天上午就要上火车,他还有些零星的事要办。

    他和巴文夫妇都同时告辞了,安晴抱着心心,亚德趋向前去,在妈妈的怀中吻着她的女儿,他抬起头来对安晴说:

    “有什么事就找巴文。”

    又对巴文说:

    “你得多替我照顾心心,在你太太还没有生儿子以前。”

    巴文笑了,新娘子赶快躲在丈夫的身旁,咯咯咯地娇羞地笑着。

    终于离开台北,离开有栀子花香的小巷,离开安晴母女了。台中的生活,在初去时,确实是不习惯的,算一算,他在台北住了将近十年了呢!如果不是为了解除感情的自缚,恐怕还要住上十年吧?真说不定。

    到了台中,他虽然天天思念着心心,但是他故意不写信去,要试试自己到底能支持多久,结果是过了两个多星期才寄出两封信,当然是给巴文和安晴的,但是他立刻接到他们的回信了。安晴的信简简单单,她没有很高深的文笔,可见得受的教育程度并不顶高,起码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少妇型。

    巴文的信倒长些,除了报告一些公务上的事以外,也谈到安晴母女,他说他真的“受人之托”多去看了这娘儿俩两趟,他说安晴还是念念不忘亚德对她们母女的照拂,和她们依依不舍的心情,又说心心胖了些,都很平安。

    看巴文的信,亚德倒觉得心酸了,很不好过。他想他在情感上是应当继续照应这小母女俩的,他应当把安晴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把那个整年不归的海员,当做一个没出息的妹婿看待,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应她们了。为什么当初不能这样想,而把自己陷入另一种感情的泥沼中,弄得好像在泥塘里极力地拔脚逃跑,惟恐陷进更深的泥淖中。

    又过了些时候,他才寄信给心心。并且买了小衣服寄给她,因为儿童节到了。

    等到安晴再回一封道谢的信给他以后,他们就断绝了信件的来往,他只是几次在巴文的信中请他代为问候她们母女,等到巴文太太真的生了儿子,就连巴文也少来信了,据别的同事来信说,巴文在家里当“孝子”呢!

    可是就在亚德来到台中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忽然接到一个陌生者的来信,字体他不认识,用的是公司的信封,当然是同事了,他打开来看,除了一张信纸外,又附带着两封香港的航空邮简。看那张信纸,才知道是李处长寄来的。他信上说,亚德所住的单身宿舍,现在因为调走的调走,结婚的结婚,偌大一栋房子,竟空闲了,于是公司决定加以修葺改装,他全家住进去。在打扫亚德原来住的房间时,搬开书桌,发现书桌后板夹着一封未拆的信,像失落已久,另一封是新寄来的,现在一并随信寄来了。

    亚德急忙地检视两封航空邮简,果然一封是旧的,上面沾了尘迹水渍,看看日子是三四个月以前的了,他很奇怪,怎么没收到这封信,而落在书桌后面夹住了?那只有从窗子扔进来,或许会那样的,什么时候从窗子扔进信来呢?老陈干的事?哦!他想起来了,那时他正病着,可不是?他正发高烧昏迷着,信件才被乱抛的。

    他打开了先来的一封来看。他的脸渐渐地热起来,感情激动着,心脏跳动着,那上面是香港老朋友告诉他的确实的消息,淑贞已经在四年前过世了,死在娘家,所以女儿跟着外婆舅舅居住。……

    亚德看到这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看一遍。还是不错,很简单的话,淑贞确实是已经死了!

    他扔下这第一封信,久久的茫然着,不知道该从哪儿想起?他从来没想到淑贞还活着的,因为在台湾的每个大陆上有家的人,都要有一种家人已不在的心理准备,但是亚德没想到这事实真的摆到他的面前时,他又不相信它的真实性了。

    怎么会死了呢?如果他要在四年前想到接她们出来的话,淑贞到现在还是个大活人吧?

    他起身到窗前,凝望窗外许久许久,从黄昏到天黑,他没离开窗子,也没再看另一封最近来的信。他在想什么,思想却不能集中。东一头,西一头的,他想到淑贞的一切,良心仿佛很受了谴责,但是他又茫然地觉得这是很久的事了,是不能怪罪什么人的了。

    就这样反复的,他想到天黑,才把自己找回来,打开灯,再看第二封信,最近来的。那上面说,前信报告淑贞的死讯后,继续又向大陆询问秋美的情形,是否可以来台湾,现在有了回信,说是可以有办法的,所以现在问亚德的意思怎么样?并且安慰亚德说,爱妻虽然没有了,有了爱女在身边,也未尝不是爱妻的影子的复活,请他不要难过。

    爱妻?亚德自问着:他什么时候爱过淑贞呢?像这样一直不知道应该好好地爱着自己妻子的男人,除了他和安晴的那位海员外,还有谁?巴文开始就爱妻子,为了娶妻,他牺牲了留学的机会。李处长去年才过的银婚纪念,还有张三、李四……都是夫唱妇随的。他这一生干什么来着?等到妻子死了四年之后,才千山万水地想起应当厮守来了!他有什么出息呢?他怎样挽救自己失去的人性呢?

    除了把女儿接来。

    他算秋美的年龄,有十五六岁了,是的,有十五六岁了,他想到这儿,不由得向眼前的空间望了望,想象中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是怎样地高?他离开她时,才是个牙牙学语刚会跑跳的女孩子,不就是心心那样大么?现在呢?十五六岁了!他将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做他的女儿,解除他的寂寞,并且这是他的责任,他已经没有责任很久了!

    很快地,他写了信给香港的朋友,请他务必设法把女儿接出来。

    信发出后,他安心得多了。于是他偶然地回味着,如果他在前四个月收到那第一封信的话,是不是还会请调离台北呢?他会怎么样呢?想不到心心母女倒和淑贞母女有这么一般不相干的关联,为了心心而找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中间的经过,岂是能和外人道的?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他会永远地记忆着,但是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秋美来了也不能说。

    说一步步接近女儿的来临会成为事实,在台中也住了一年过了,日子像飞逝一样的快,想到快见到女儿了,心里倒莫名地不安起来,很有古人的“近乡情更怯”的味道。

    而就在这时,巴文来信中偶然提到了安晴那方面的消息,说是安晴的丈夫,不知是在哪一个码头失踪了,他没有再回到船上来,那可能是他留恋于某个码头的女人,有长久居留的意思,或者可以说,起码一时是乐不思蜀了。说是这消息来得确实,但很模糊。又说安晴听了以后,冷静得出奇,因为她在心理上早已有此准备了——她有一天会失去他的!

    亚德可以想象出那个小女人的冷静的态度来,但是他是多么心疼她,那临别餐桌上的眼泪啊!

    八

    而现在,亚德的脚步走到一年多前的栀子花香小巷中来了。

    往事如潮浪般地涌向他的脑海,经过是这样地平凡,又这样地奇妙!

    心心不知道长多大了?这时会不会坐在小车里?不会的,她该上幼稚园了,穿着围裙,梳着小辫子,这时候在唱歌给寂寞的妈妈听吧?她会高兴或难过得流眼泪吗?

    他现在要到她家去做什么呢?就说要看看久别的小朋友,也告诉安晴,这一年的经过,淑贞以及秋美的事。更主要的是,他要告诉安晴,刘处长太太替他做媒了,问问安晴有什么意见,看看她的反应怎么样。

    他的脚步轻松下来了,谁家的栀子花枝探出墙来了,带着雨水的花朵打湿了他的脖颈,他顺手摘下那朵花来,捏在手指中搓转着。幽香而熟悉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是不是还会落雨?不会了,是个晚来晴的天气。

    前面就是绿色的小门了。

    阳光

    我的师娘从板桥乡下寄来一封信,她在信上说:

    我不信你在烦嚣嘈杂的台北会住得这么起劲儿,三番两次都请不动你。这里的杜鹃花早开了,我今年又把庭前美化一番,沿篱笆有一排美人蕉,进门的人行路也铺上了碎石子。你更想不到,我已经把你所讨厌的那两棵垂着长须的榕树给锯掉了,这么一来,你所喜爱的阳光便可以充分晒进这条宽宽的走廊。我在走廊的这头放一张书桌,那头摆四张藤椅和一个小圆桌。早晨我们母女三人坐在三张藤椅上沐浴阳光,——那一张空着,明明是等你,这个周末你如果再不来,你会后悔又失去一个可爱的春天。而且,清清和洁洁也真想念你。……

    我接到这封信时,已经是星期六的下午了,我把信塞进外衣口袋,赶紧找出一身睡衣来,就这么简单地只提了一个手提袋,赶五点二十分去板桥的火车。

    在火车上独坐无聊,我又把师娘的信打开来仔细读着。师娘这几年显然老多了,记得去年她刚搬到乡下,我去时还从她头上拔下好几根白头发来。可是她永远这么富有风趣,说说笑笑和十年前没有两样,但是她目前的情景和十年前却是不同了。

    十年前在北平,如果是周末,你一定会在西城鲍家街的一所幽静住宅里发现我,那便是这位师娘的家。我的老师是画家兼酒家,他醒着和醉着,在我看来,好像没有什么分别。在学校里,我虽是图画课的劣等生,但在他府上,我却接受到师娘的宠爱,原因是在另一个学校教国文的师娘,有一天偶然到我们班上参观她的丈夫教学,竟无意中发现了像她死去的妹子的我。从此周末下课后我不回自己的家,却径向鲍家街的老师家去,和疼我的师娘盘桓到星期日的晚上,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来。

    鲍家街的房子是一排五间带廊的北房,那条宽宽的长廊,真令人难忘!师娘爱布置房间,走廊也不放过,廊檐下挂着两盆麦冬草,长长地垂下来,廊前石阶长年摆着四季不同的盆景,是月季,也许是秋菊,廊下放着两张可以摇动的躺椅,我喜欢躺在上面,把三岁和五岁的清清、洁洁搂在身上,来回地摇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这里的阳光真可爱,它穿过长廊一直送进宽大的玻璃窗,刚好落在老师的画桌上。当老师挥笔作画的时候,师娘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或学生们的作文本,给老师调色、铺纸,我们就躲在窗前看,一看就是老半天,连清清和洁洁都乖乖地不会吵。这样一家人的生活,我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十分的幸福。可是不知为什么,后来老师和师娘竟分了手,好像是老师有了另外的女人的关系吧,又好像没这么严重,总之,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深研究过这件事,只是听人家这么讲。我又听说老师亲自送师娘和两个孩子上火车回南,竟像送一个常旅行的朋友一样,并没有一些儿女私情。后来年代久了,这件事被淡忘,大家也不再谈起。不过我一年年长大,反而对于他们的分居愈加不解,我不懂得师娘怎么会这样乐观大方,她好像完全没把那回事放在心上似的,既不怨恨也不悲观,我不信分居之时,我的师娘竟能自持若此……。

    板桥到底不远,我手拿着信还在回想,却已经到站了。半年多没有来,车站也面目一新,刚站起来,车窗探进两张小圆脸儿,笑嘻嘻地喊我,原来是清清和洁洁姐儿俩来接车,两个小姑娘的个子已经赶上了矮矮的我,一边一个,连推带挤,我们才算出了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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