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1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后来人们注意起我来了,说小提琴家身边有个女孩子,有了一些传言,或真或假。后来说开了,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北平离南方那么远,离我的家那么远。我倾心于他,恐怕已经流露在我的举止和表情上了吧?小小女记者,你当时的观感如何?

    贝丽,想当年,我们在北平游山玩水的那一阵,当然,我和你谈不上互相了解,我们认识得很浅。但是现在我一看到你,就等于翻开了自己的历史。

    上西山碧云寺、卧佛寺的那次有没有你?有的,你说过。我们合拍了一张照片,所有的人排坐在碧云寺的石牌坊下,只有一个横躺在咱们大家的前面,学着卧佛的姿势,那就是他。他很高,非常地英俊。我已经委身于英雄了,愿意做他的琴,被他提携着。

    贝丽,希望你不要勾起我的回忆吧!我现在是一块又湿又烂的抹布,随便甩在那儿。对女人来说,是悲惨的,但也极普通。

    写了这些,仿佛太远了,没有主题,谈不拢,你也许以为我是感到悲哀而写的,别那么以为,我因为高兴才这样写点跟你聊聊的。你的时间比我宝贵,但是我猜想你还是喜欢有个圈外的朋友跟你谈谈吧!

    我认识你的那年,也是我刚踏进人群中“混”的时候,时期不长,便结束了社会生活,放弃一切,嫁人回到家庭来。现在,我又出来“混”了,可是好疲倦啊!没有以前那种勇气了,你看也看得出,先这样混混再说吧!我既然已经出来了。

    我回了南部一趟。大老远地从屏东给你带了一个大西瓜,从火车上提下来差点儿没砸烂,送到府上你却没在家。听说你给孩子们买花布去了。你的女儿很高兴,她说妈要给我们做篷裙,每件要四码布。我的天,她们高大得这样费材料了吗?你的兴致怎么这么高?你的女孩子围着我,问我墙上挂的画是画的什么人?抗战时期西南行脚,我画了一些苗女,这次我回家,顺便到屏东不远的山地门,又画了一些当地妇女。我很喜欢画乡土色彩的服装人物,但是我不会做衣服,这次回家,我买几件衬衫给孩子,如果我会做,孩子一定更高兴。

    我是为了孩子有病回去的,我陪伴他,他说:“妈妈,你在身边,我生活得比较有意思。”你听听,讲这种话了,你还忍心走开吗?可是我仍然走开了,又回到北部来。我要摆脱那种几乎窒息了我二十年的空气。这反抗的心情,是这样地强烈,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可以放心的,父亲待他非常好。我们的女儿,很小很小在抗战的后方就夭折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只是这个儿子啊!他很爱说话,不像他的爸爸。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你不以为我是在夸“儿子自己的好”吧),我决心再离开家时,曾征求儿子的意见,他仿佛毫不在乎,挥挥手说:

    “你要去,就去算了,我同时面对着你们俩时,就想开窗户。”

    “为什么呢?”

    “空气特别地闷人!”

    哟哟!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所以我就放心地北来了。

    但是贝丽,我最近可能到花莲去看看,太鲁阁你不是很喜欢吗?我也要去走一趟。

    贝丽,你最近听到了什么没有?关于我的,有没有人讲到我?有一天,我听到一件事情,便喝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激动,按住我的心口,嘱咐自己安静下来,但是不可能。我的年龄,我的多年沉静的心境,是不应该这么激动的,可是我忍受不了,最后还是决定到花莲去。

    我这时的心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一点也不能透露给别人,苦极了,这才叫折磨,好像一块绸子,从那结实的边沿,怎么也撕不开,让我剪开一个小裂口吧,让我用力地,从那剪口,一下子就撕开了。要用力才行啊!要有勇气才行啊!

    贝丽!我是在屏东的家里给你写这封信的。我又回来了,离开了花莲,离开了台北。孩子太想念我了,他说:“我说让你走,那是安慰你,我知道你闷气,要你去台北散散心。但是你走了,我的生活少了许多趣味。”

    你听,他说话竟是老腔老调的!他又说:“妈妈!你的枕头好香啊!”

    其实,我是懒散的人,不太整理衣物,我的枕头怎么会香呢?不过是孩子想亲近我罢了。

    因此,我就回来了。

    确是“因此”,我才回来的吗?啊!贝丽。

    我没有去向你辞别,怕让你看见我憔悴的形容。从花莲回来,我就病倒了,太疲倦了,太疲倦了,这身心。我想去看你,拖不动自己的身体和心情,却把自己拖回了屏东的家。

    贝丽,我负气自家中出走时,是决心要在外面闯天下的,当然,“天下”谈不到,我只想给自己找个安身之地,我只想摆脱那沉闷的人二十年来所给予我的一切。贝丽,我不是讲他不好,他对人、对事,都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跟他合不来。我并不恨他。听说没有恨,便没有爱,是吗?

    可是这回我做了“回汤豆腐干”——江浙人的说法。

    贝丽,记得我临去花莲时给你的信吗?我的心突然充满了旧日的情感,跑到花莲去。在那信上,我几乎向你冲口说出来,可是又忍住了。

    是我听说他在花莲。

    在那样一个境况下——烦闷欲死,无可奈何的境况下,听说他在花莲,立刻激起了我胸中的浪涛,它把我撞击得东颠西歪,我一点也把不住自己的舵了。我为什么这样呢?他是我所恨的人啊!但,贝丽,他也曾是我所爱的人啊!那种倾心的爱,在他以前和以后,都没有过的。我不是感情的骷髅,我毕竟是曾经爱过的。我要去看他的心情,高昂极了,不可压制。我喝了许多酒,想烂醉下来,克制自己,但是不可能。也许将近二十年来,我的感情抑制得太厉害了,它今番崩溃了,我心中的堤坝不足以防。

    有近二十年,我没有听到他的信息了,并不是因为我离开艺术界的关系,而是那时他也从艺术界消失了。报纸上看不见他演奏的报导,曾听说过,他的女人,一个一个地换下去,他只喜欢女人,不喜欢他的提琴了。对于他的情形,我知道到这个地步为止。

    苏花公路上,看无边的海洋,心胸忽然开阔了,北平游山玩水的情景,不住地随着眼前太平洋此岸的波涛,向我心海中灌注。英雄的形象清晰了,海上传来协奏曲的柔和的韵律,一切都显得美好了。忘记时间,忘记怨恨,仿佛我是在北平的那年春天,蒙着头纱,骑小驴和你们爬香山的心情。听说从香山那个双清别墅再往里往上爬,可以爬上了“鬼见愁”那块山头的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贝丽,我的记忆错不错?苏花公路也是一条令人喜爱又惊悸的公路,有人形容苏花公路的惊险说:“不可不去,不可再去。”其实没那么严重的,但是在清水断崖那些狭路的转弯,真吓得让人闭起眼睛来,因为司机在转弯,你却以为他在朝海里开!这激荡的心情,不正像小黄驴依上山小路在奔驰一样吗?为了一个莫名的希望,惊险就不算惊险了。

    花莲有一所中学,办得还不错,听说他在那里教书。我天真地想,他受够了女人的折磨了,心情趋归宁静,找到花莲那个遥远又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教教书淡泊自如。他的住处,傍着山脚,竹篱笆的围墙,桧木的地板,充满了乡土色彩的竹器,有一个阿美族的小姑娘给他烧茶煮饭,在窗下听她独身的主人的琴声。……

    我的来临,会使他惊异而惭悔的,我也许会向他苦笑,他可能说:“珊珊,你一点都不老!”是的,我一点都没有老,我这时的情感,是留连于北平时的情感,怎么会老呢!

    啊,满纸荒唐言。

    我没有因为要去晤见他而感到紧张,我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以前,想得那么多,如今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因此我的心情也变得极宁静,像走一条熟悉的回家的路,踏进了中学的大门。

    传达室的工友回答我说:“有洪丹里这么一位老师。”说他住在校园后门外右边那间小房子里。

    我的步履缓慢了。我来时急于要看见他,但是现在快到了,我反倒愿意有一个从容的时间,有一条比较长而曲的路,通到他的住处,好让我多走一会儿,多盼一会儿。

    贝丽,让我再说下去,未免对我太残忍,但是我知道你急于看下去,你替我捏一把汗,不知我将如何会见他。贝丽,有一两分钟的凝视,我就离开了,那一团火炽的希望,竟熄灭得这样快!

    的确有一道篱笆墙,小木板门敞开一扇,有一个老头儿在扇一炉火,他直起身子来,背是佝偻的。我想上前打听一下的时候,这才立刻发现,这佝偻的老头儿,就是我要寻找的梦中的英雄!我马上把伸进木板门的一只脚倒退出来。有一个小脏孩子从屋里出来,冲着他叫爸爸,他厌恶地用扇子把去拍打那孩子,我凝视了一下,不等他抬起头来,我就返身走开了。

    这不是会见,只是奇异的瞥见,没有惊喜,没有情义,没有怜悯。

    但是我回到台北就病倒了,我只感到身心从来没有过的疲倦。一张薄木板床托住我的生命,我的失落的心情,很苦呢!

    就在这时,小儿子的信来了。他说了前面我所写的话,他又说,如果妈妈你不督促我读书,我就参加恶性补习的行列吧,中学考试太难了。

    贝丽,其实我没有资格把自己搁在伤感的情绪里的,看看我能不能让自己从难堪的现实中站起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