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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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话中的深意

    第四十三回结尾时提到,宝玉回来的时候,戏台上正在演《荆钗记》。宝玉于是就坐下来跟姐妹们一起看戏。“林黛玉因看到《祭江》这出上”,就是王十朋在江边哭祭。当然钱玉莲并没有死,这个故事后面还很长。“便和薛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跪到江边子上去作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也就尽情了。’”黛玉在嘲笑王十朋不通达,要祭奠钱玉莲,随便哪里祭一祭就行了,何必一定要跑去江边呢。

    她这话表面上是和宝钗说,其实是说给宝玉听的,黛玉好像永远知道宝玉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大家了解不了解,第四十二回里宝玉一个眼神,黛玉就会意了。而这次宝玉回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干吗,黛玉却知道他在祭悼金钏儿。所以黛玉的意思是:你用得着那么偷偷摸摸、大费周节地跑那么远去祭拜吗?如果这个人是跳水死的,天下的水都是一样,你舀碗水,对着哭就好了。黛玉其实有赞美他的意思,可是也好像在提醒他,何必拘泥这些形式——宝玉跟黛玉前世的缘分就不太计较这一辈子所有形式上的东西。很多人说黛玉好可惜,最后没有跟宝玉结婚如何如何,事实上他们的缘分在前世就已经完成,所以黛玉这里也是在说他们之间的“情”。

    我希望大家能够细读这一句话——天下水总归一源——是说金钏儿跳井死掉的水,钱玉莲投江的水,林黛玉每天哭的眼泪,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我想,这些才是读《红楼梦》的重点。如果我们不细看,就看不到这种细节。黛玉好像在讲一个笑话,但深思之后,你会有一种心痛,因为黛玉最懂这个东西,就是人死之后,已经化为灰烟了,那你到底在祭拜什么?祭拜不过是自己心里的一个怀念,如果人有真情,外在的形式有什么重要?

    这完全像禅宗的话,让你忽然有一种领悟:我为什么要这么拘泥于形式的东西呢?如果在这一生中,有值得纪念的生命,那个生命现在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纪念。所以面对黛玉,宝玉永远都在输。可我们又不能不说,黛玉与宝玉真是知己,心灵相通。所以这段话听上去是讽刺,里面其实有着很深的情感。

    所以四十四回开头这一段,大家要特别注意,《红楼梦》里面的戏,都不是白演、乱演的,演这个戏一定有它的目的。如果这个时候演的是另外一出戏,黛玉就没有办法讲出这些话。刚好演到王十朋祭江,有的版本也叫《男祭》,大概后来觉得不太好听,所以就改成了《祭江》。我问过十个看《红楼梦》的人,九个半都没有听出黛玉话中的潜台词。估计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她在讲什么,可宝玉绝对是知道的。所以黛玉说完这话,“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

    “宝钗不答”,这四个字非常微妙,以宝钗的聪明,未必听不懂,可是她没有回答。我们在这里就看到,宝钗的生命跟黛玉真的很不一样。黛玉比较重视心灵的感受,而宝钗则比较侧重大脑的思维。你会发现人生中最亲密的人,常常是心灵的贴近,而不是思维的靠近。这也就是为什么宝玉总觉得跟宝钗有隔阂,跟黛玉没有隔阂的原因。因为黛玉是感性的,宝钗是理性的。而宝玉显然是听懂了,所以他才会回头要酒,说是要敬凤姐,好像有点顾左右而言他。但这话所引发的内在的感受,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

    王熙凤的悲苦

    下面就讲到了这一回的重点——王熙凤:“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为什么?因为王熙凤是管家,平常总是忙来忙去的,所以贾母想趁她过生日,让王熙凤痛痛快快玩一天。四十四回其实读起来心里很痛,你会看到王熙凤一生好强,长得漂亮、聪明,钱、权全部抓在手中。这一天她过生日,所有人都在奉承、巴结她,可她的丈夫却在家里跟另一个女人上床。你可以看到作者要表达的是:王熙凤想抓住所有的东西,可有一样她是抓不住的。所以读到后面你会觉得很惨——不得了的风光过后,看到她丈夫发生那样的事情时,她整个人就崩溃了。

    作者永远也在写事物的两面性:外表的强,未必是真的强。所以真正的同情,不是只对弱者,而应该看到强者也有弱点。王熙凤这个女强人的苦就在于:她丈夫贾琏趁着她过生日,短短的时间,就和他们家厨子鲍二的太太鬼混上了。而且她还在门外听到鲍二的媳妇骂她是“夜叉星”,又跟贾琏说什么时候你那个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你可以想象她心里的痛苦。

    当然人性是很复杂的,我们也很难理解贾琏怎么会去勾搭鲍二的女人。因为客观来讲,她没有王熙凤漂亮,没有王熙凤年轻,也没有王熙凤有教养,可以说什么都不如王熙凤。但是在现实中,好像我也真的帮朋友解决过这样的问题。当那个太太哭着说,我什么地方不如“她”的时候,我不晓得可不可以把这一切的发生解释为男性在纵容自己堕落。如此想来,我忽然就有一些同情贾琏,因为王熙凤太能干了,贾琏在她面前从来抬不起头,又被她管得那么严,恐怕也没有机会遇到像样的女人,所以他才会找那样一个看上去一无是处的女人。这也不是爱,其实好像是一个欲望,甚至我觉得连欲望都不一定是,可能就是想办法去背叛一下自己的婚姻。所以《红楼梦》真的是了解人性的一个通道。

    等一下我们会看到王熙凤在“前台”风光无比,可她要回“后台”去补补妆,就看到一个小丫头见了她回身就跑。凤姐就骂她,说你看到鬼了,怎么看到我就跑。原来小丫头是贾琏派来通风报信的,所以贾琏其实也知道这么做很危险,被抓到了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在现实中,偏偏有好多这样的故事。我常常跟朋友讲,《红楼梦》里有一种很大的慈悲,让我们看到生命里有许多东西都是值得原谅的。

    王熙凤虽然有钱、有权,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可是她有她的苦。贾琏虽然是一个阔少爷,娶到王熙凤这么漂亮能干的太太,在别人看来真是命好,可是他也有他的苦。每个人背负的辛苦,都是别人看不到的,可是《红楼梦》轻描淡写地写来,却让我们看到了。

    凤姐闹酒

    贾母想让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怠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贾母大概是歪在像美人靠的那种榻上。读《红楼梦》读久了会发现,大部分的女人都是“歪”着的,除非有非常严肃的事情要处理,才是坐正的。“随心爱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便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给那没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席面”是说一些有身份的主人跟丫头面前有一个桌子,上面有席面,就是菜,这里面都透露着等级。但因为又是家宴,所以也没那么拘礼,就可以自由一点。“王、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姊妹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作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大家知道王熙凤的祖母、婆婆都在座,平常她是不能坐的,可今天贾母要特别打破礼节。尤氏答应着,又笑回说:“他坐不惯首席,坐上头,横不是竖不是,酒也不肯吃。”这有一点是妯娌之间在开玩笑,说她是一个孙辈媳妇,不习惯坐首席。您让她坐首席,她都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摆了,好像有点在笑王熙凤上不了台面的意思。贾母听了笑着说:“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意思是,你们劝不动,那我来。凤姐听了,忙进来笑着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令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注意“按”这个动词,就是强迫她坐在椅子上。

    尤氏听了,忙笑着又把凤姐拉出去坐下,命人斟酒,然后笑着说:“一年到底,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和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你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尤氏用“孝顺”这个词是在逗凤姐,其实是想灌她酒。凤姐笑着说:“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因为关系很亲,所以凤姐也有一点开玩笑。尤氏是她的嫂嫂,她怎么可以让嫂嫂跪下来。所以我曾经讲过,《红楼梦》里有很多讲反话的地方,越亲的关系,越会讲这种重话。

    尤氏笑道:“说的不知‘你’是谁!我告诉你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意思是,你都快不知道你是谁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你就趁着今天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好好喝两杯吧。“灌丧”这个词,平常基本上不会用,有一点难听,可是这里说出来,特别显出尤氏跟凤姐关系的亲密,有一点不正经的感觉。“凤姐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敬酒,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我想大家一定见过这种闹酒的场面,一个一个都来了。“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热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

    接着贾母的丫头鸳鸯也带了一帮丫环来敬酒,所以你看是一批接一批的。凤姐是真的不能再喝了,忙央求:“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着说:“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你看多厉害,这种话一讲,王熙凤哪里敢不喝。大家知道鸳鸯虽然是丫头,但她是贾母的丫头,王熙凤许多小道消息,都要靠鸳鸯来传。“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这个时候王熙凤就要出事了。她的丈夫贾琏看到别人灌她酒,心想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就到厨房去找鲍二的媳妇。接下来就有了王熙凤的借酒大闹。

    小说的悬疑性

    鸳鸯等人笑着散了,然后又入席,“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酒喝多了叫“酒沉了”,酒已经影响到她的血液循环,心脏就突突地跳,所以《红楼梦》的语言都很精炼。于是“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我们看,王熙凤基本上已经习惯了打点所有的事情,包括发赏钱。外面请的马戏团表演完了,一定要打赏。我不知道大家了解不了解,过去很多这种走江湖卖艺的人,没有固定的薪水,这个赏钱就变得很重要。我记得以前歌仔戏到我家乡的保安宫前面演出,都是大家拿红包给他们。因为刚才在演《荆钗记》,比较安静,出去的话容易引起注意;现在耍百戏的上来了,有什么吞刀、吐火、变魔术的杂耍,所以比较热闹,就不容易引起注意了,“凤姐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你看她的丫头多了不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很有眼力。第四十四回讲王熙凤的同时也描写她最得力的丫头平儿。平儿是《红楼梦》里大家很喜欢的一个角色,她既是丫头也是妾,可是她永远处事最公正。她知道王熙凤泼辣,嫉妒心又强,所以始终不让贾琏碰自己,一心一意帮助王熙凤。她看到王熙凤出来,立刻跟出来,担心她会吐、要换衣服之类的。“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

    凤姐立刻就起了疑心。她虽然喝醉了酒,可头脑还是很清楚,心想,这个丫头不到前面看戏、喝酒,为什么站在走廊那里?好,推理小说的悬疑出现了。更奇怪的是她一看王熙凤和平儿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忙叫:‘站住!’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我们知道贾家的规矩,丫头看见主子,一定要站在一边,恭恭敬敬行礼。看见主子就跑,已经不对劲了;叫她站住,她装听不见,还继续跑,王熙凤就知道一定有事。平儿也跟着一起喊,那个小丫头只好回来了。

    “凤姐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也进来,把槅窗关了”,注意一下作者的写作手法,他没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由产生好奇心。“穿堂”是一种两用的建筑,平时是走廊;必要的时候,把槅窗关起来,就变成了一个房间。她们在关了槅窗的穿堂审问这个小丫头,是怕别人看到。“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矶上,那丫头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因为穿堂没有椅子,王熙凤又有些喝多了,就坐在台阶上。她要给这个丫头来个下马威。

    王熙凤的泼辣性格

    “那小丫头已经唬得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古代的磕头真的是拿额头碰地,有时候是碰到头都出血的。凤姐就问:“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这是王熙凤的语言,是那种很直率、很泼辣的风格。小丫头还想隐瞒,哭着说:“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没人,所以跑了。”凤姐问:“房里既无人,谁叫你又来的?”一句话就把她问倒了,因为这种丫头一定是主人命令才会过来,既然房里没人,你就在家里守着就好了。家里只有两个主人,一个是王熙凤,一个是贾琏。那一定是贾琏命令她,她才敢出来。所以你看,王熙凤的头脑清楚得不得了。

    “你便没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一巴掌打在小丫头脸上。王熙凤是典型的动作派。注意,王熙凤平时还是比较有教养的,也有大家闺秀的规矩,通常要打底下的人,都是叫别人打,自己不会动手。这个时候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有些控制不住。

    “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脸上紫涨起来。”一个巴掌下去,小丫头差点栽个跟头,跟着另一边脸又是一巴掌,脸上顿时紫涨起来,可以想见这个力量有多大。凤姐可能是觉得被欺骗了,所以异常生气。平儿忙劝道:“奶奶仔细手疼。”平儿真是了不起,这句话,每次读感觉都不一样。平儿想劝王熙凤不要打了,可是她不敢说你不要打了,只说小心奶奶手疼。我们小时候常常被老师打,就没有一个聪明的学生站出来说:“老师,你小心手疼,我来替你打。”要有这样一个同学就好了,也许可以打得轻一点。平儿知道她的身份,她越不让王熙凤打,王熙凤打得越厉害。所以她说,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不可怜那个小丫头,而是心疼你。

    凤姐于是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好,平儿成功了,王熙凤不打了,那平儿下手是不会这么重的。“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你看王熙凤一步一步下来,语言跟动作都是那么厉害,而且绝不饶人。所以《红楼梦》中说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大概就是说她永远不会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而平儿很有趣,平儿常常跟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王熙凤下的命令,她通常只执行七八分,她会为王熙凤留一个余地。

    “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是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对待说谎话的丫头,要这样惩罚,其实是非常残酷的。这个小丫头就怕了,大概王熙凤平时会说到做到。好,这就清楚了。贾琏要是在家里读书,还需要报信吗?

    贾琏与鲍二媳妇偷情

    “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回来了”。这个小丫头说这样的话,其实有点笨。“凤姐见话中有文章,必有别的原故,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快告诉我,从此以后我疼你。你若不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嘴!’”刚才是威逼,现在是利诱,说着“回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你可以看到王熙凤的手段是多么残酷和毒辣。“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这个丫头还是有一点傻,只派了她一个人来,不是她说的还会是谁说的。所以这种做下人的夹在中间,有时候真是左右为难。

    平儿也劝那个小丫头,因为平儿知道如果她再不说,就有的苦受了。那个小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可能是睡了一会儿,也可能是折腾了一会儿睡不着。贾琏大概是二十一二岁,那个年龄本身也是怪异得不得了,太太又管得太严,所以很多的欲望在那边翻腾。他就打发人看凤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刚入席,要喝一阵子酒,看一阵子戏才会回来。他算一算,大概要两三个钟头吧,那两三个钟头大概可以办一点什么事。于是“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老婆去,叫他进来”。好,你看这个贾琏很有趣,偷情是要贿赂的。“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这个鲍二的老婆也很大胆,拿了东西就来了。所以你看贾府冠冕堂皇的背后,有多少乌七八糟的事情。“二爷又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下面会发生什么事,还有谁不知道呢?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我们知道,《红楼梦》四大家族中的王家是九省统制,所以王熙凤身上有种军阀的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王熙凤这里的“气”,简单理解为气丈夫的偷情,恐怕不够,可能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不服,也就是说,以我的聪明、漂亮、能干,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对方是那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刚至院门,只见有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你看贾琏要办事情,还真不简单,有好几个眼线——隔多少里有一个侦察兵,就像古代军队负责侦察敌情的“斥候”。第一个已经阵亡了,还有一个是在院门口。这个小丫头就比较聪明,看到王熙凤,本来要跑,王熙凤一叫,“见躲不过了,率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她忽然发现不妙,就转移阵营了。现在常常在社会上看到有的人转得太粗糙了,真的很难看,那这个小丫头就很伶俐。“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来着?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也差点摔倒。这就叫做“气不打一处来”。

    然后她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我们读到这里就会问,她为什么不一脚踢开门进去。可是王熙凤偏偏在门外面听,然后就听到了她一生最不想听到的话。

    有时候看到这一段就在想,最好不要在背后听人家讲你。因为你不敢保证听到的是什么。这个在外面永远摆出最强姿态的王熙凤,听到了让她觉得最悲惨的话,这些话使她用所有努力经营起来的那面墙,全部垮掉。

    平儿有冤无处诉

    我们看一下王熙凤听到了什么:“只听里面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王熙凤背后一定有很多绰号,鲍二媳妇跟贾琏偷情,估计也不是第一次了。贾琏说:“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贾琏真是一个很窝囊、很没用的男人,他想的是王熙凤死了,再娶一个估计还是这样。他大概就是一个怕老婆的命。鲍二媳妇说:“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可见一般人对平儿的印象都比较好,因为平儿比较宽厚。贾琏说:“如今连平儿他也不许我沾一沾了。”所以对于丈夫,王熙凤是要独占的。以今天的角度来看,王熙凤没有错。可是在过去的社会里,就会被认为是不贤德。“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贾琏在为平儿说话,其实是平儿她自己不要跟贾琏在一起的。可是王熙凤听到这话,就觉得平儿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然后贾琏还抱怨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夜叉星’!”大家知道现在有个俗语叫“母夜叉”,其实“夜叉”是音译,是印度佛教里的凶神恶煞。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颤,又听他两个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埋怨的话了。”我们知道凤姐平常不会这么不清醒,可能真的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有些失去理智了。她就也不多想,“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住鲍二家的打了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

    我们小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场面,现在想起来蛮恐怖的。一个太太挡住门口,不让丈夫出来,另外一个女人在爬窗户。这样的画面,大人都不让小孩子看的。可是我很希望大家能了解,这种生活里非常现实的东西,是可以有两种不同写法的。写成今天台湾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它就变得很八卦。可是你看到《红楼梦》中的这些描写,会感到一种悲哀,就是你看到人有这么多琐碎的痛苦。我们前面讲了,王熙凤、贾琏都有他们的辛苦,其实这个鲍二家的也有她的苦。她丈夫非常不成器,每天喝得烂醉。她虽然知道这种事情被抓到,必死无疑,她还是做了,后来她就上吊自杀了。所以没有一个人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而是有很多的前因后果,造成了这样一个状况。

    这个时候王熙凤就堵着门骂:“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偷汉子”大家都知道,就是跟别人的丈夫偷情。一个是做下人的,竟敢跟主子的丈夫偷情,自然是罪加一等。不仅如此,还商量怎么害死主子。她又骂平儿是淫妇,贾琏是“忘八”,也就是“王八”。她说,你们两个是一路的,都嫌我,在外面却哄着我。“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平儿不敢骂王熙凤,只能骂贾琏跟鲍二家的:“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揪住鲍二家的厮打起来。所以《红楼梦》的作者非常了不起,把生活中的东西,写得活灵活现。

    “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了兴,未曾作的机密”,一时兴起,没有考虑周全。“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贾琏平时很窝囊,喝了酒之后,也是有脾气的。“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自己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淫妇!你也动手打人!’”你可以看到王熙凤的厉害,没有一个人敢动她;平儿不敢动她,她丈夫也不敢动她。所以平儿就变成了最倒霉的,两个人都打她,打给对方看。“平儿怕打,快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

    平儿被逼急了,因为她像个夹心饼干一样被夹在中间,“便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凤姐看到平儿要寻死,就一头撞到贾琏怀内,叫喊着说:“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了。你也勒死我罢!”很多女性这个时候都是这种表现,不是去杀对方,而是说你杀死我吧,现在王熙凤也是如此。“贾琏气的墙上拔下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看到这情形,就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刚才还在开开心心过生日呢,这会儿又寻死觅活的。“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贾琏平时怕老婆,大概出了名,别人可能也没少嘲笑他。所以现在就仗着喝了酒,耍起威风来,让别人看到他并不是真的怕老婆。

    王熙凤则正好相反:“凤姐见有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毕竟贾琏是贾母的亲孙子,论关系,肯定要比跟王熙凤近,就算看在贾母的面子上,王熙凤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对贾琏太过分。等一下你就可以分辨出,凤姐在贾母面前讲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凤姐找贾母主持公道

    此时戏已散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内,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她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受委屈的弱者,要别人同情她、帮助她。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凤姐哭着说:“我才家去换衣裳,不妨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你看王熙凤的反应有多快,在那样的情况下,马上就编出了另一套说辞。那个所谓原告的语言里其实有很多隐藏,她把自己的行为修饰过了。

    好,法官就判案了:“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相比之下,贾琏果然是个笨蛋,所有人看到他真的是要杀太太,可刚才王熙凤打过很多人都没有被别人看到。他仗着贾母素日疼爱他们这些孙子,所以就“逞强闹了来”。邢夫人是贾琏的母亲,气得赶忙拦住他,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还在这里呢!”母亲常常会觉得没有把孩子教养好,她要负责。贾琏就有一点借酒撒疯,乜斜着眼说:“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道:‘快出去!’”其实贾琏也就是吓唬一下,他未必真敢杀人,所以他母亲一抢,就把他手里的剑夺过来了。他平时也只会做些小坏事,什么赌钱、嫖妓之类的,你说要真让他做狠事,其实他也做不出来。所以这里面真正狠的是王熙凤,最后是她把尤二姐逼到了自杀。“那贾琏只管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你看,还在借酒装傻,胡言乱语。贾母气得说:“我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俗话说“严父慈母”,做母亲的没办法了,就只能找老子来了。而且贾琏的父亲贾赦,对待儿子一向很粗暴,所以贾琏平时就很怕他。“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我们今天也形容好像要摔倒的样子为“趔趄”。因为喝了酒,有些站不稳,“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所以那个形象也很有趣,就是一个不成材的少爷那种装疯卖傻的样子。

    贾琏走了,“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意思是有什么大不了的,闹成这样多难看,你自己心里也不痛快。注意一下这里面的层次:当着贾琏的面,要为凤姐撑腰;可贾琏走了以后,就要说凤姐了。贾母也笑着:“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样。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从这话里,你大概也可以看到,那个时代女性对自己角色的认同。“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这句话特别有趣,就是哪个人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呢?丈夫在外面偷点腥、偷点荤别当成大惊小怪的事。你忽然觉得,贾母一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可年轻时估计也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红楼梦》在不经意中,透露出很多消息。

    贾母的智慧与圆融

    然后贾母就跟王夫人她们开起了凤姐的玩笑:“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这个话你仔细琢磨一下,很有趣,说凤姐吃完了酒又吃醋,“说的众人都笑了”。这里面就显出贾母的智慧,可以用轻松的语气把大事化成了小事。我们现在常常说这个人爱吃醋,其实是有妒忌的意思,其中还有一个典故。据说唐太宗为了笼络人心,要为当朝宰相房玄龄纳妾,房夫人出于嫉妒,就横加干涉。太宗无奈之下,只得让这个妒妇在喝毒酒和纳小妾之中二选一。没想到房夫人确有几分刚烈,宁愿一死也不在皇帝面前低头。于是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当她含泪喝完后,才发现杯中不是毒酒,而是浓醋。

    今天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是用贾母的圆融去处理呢,还是会像王熙凤哭天抢地闹开来?我不知道,我相信见仁见智。可是老人家圆融、智慧,也就是说她看多了,看多了以后她了解人性,她也觉得这些事情好像不应该用闹大的方式处理,而是用开玩笑的缓和方法就解决了。贾母然后又安慰她:“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着他。”这又是一种智慧。因为事情刚发生,两个人心里的那个劲都还没过去,见了面难免尴尬。而且太快原谅他,不让他受到一点惩罚,他以后就难长记性。

    然后又骂平儿:“平儿那蹄子,素习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这么坏。”尤氏忙跟她解释:“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拿着平儿煞性子。”“煞性子”这个比喻很有趣,有一点拿第三者作为缓冲的意思。“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尤氏跟凤姐很不同,她对下面的人总是有一种体恤跟同情。

    这里你也可以看到贾母的明理,她听到这话,立刻改口,说:“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魔道的。”《红楼梦》中的语言很形象、生动,“狐媚”是形容女人以媚态诱惑他人,“魔道”是说不走正道。“既这么着,可怜见儿的,白受他主子的气。”然后又吩咐琥珀:“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说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了,明儿我叫凤姐儿来给他赔不是。今天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所以贾母在处理事情上,总是让大家心服口服,也难怪她在贾家有那么高的威望和分量。以前的士绅阶级,慢慢在社会中建立起一种威望,大家都很信任他们,讲一两句话就可以把事情摆平。现在的社会好像越来越缺少这种人了。

    平儿当然是很明理的,她这会儿被李纨拉到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抬”,因为她觉得自己对凤姐这么忠心耿耿,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那个委屈是没有办法形容的。宝钗就劝她,说:“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他不过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宝钗总是非常理性,她的意思是:她不打你,难道打贾琏吗?

    你有没有想过,这时候黛玉跑去哪里了?读《红楼梦》有时觉得很有趣,宝钗永远会在这个时候劝人,可是黛玉永远不管这种事,因为黛玉根本不是凡间的人,她对人间的所有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宝钗则会扮演人间的角色。或者说,她们两个一个是出世的,一个是入世的;一个是道家,一个是儒家。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贾母站出来帮她讲话,她觉得脸上也有光。“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在这个时候,宝玉永远是最贴心的。

    宝玉安慰平儿

    宝玉觉得平儿刚被打骂过,现在去见凤姐,难免有些难堪,就把她请到了怡红院。所以怡红院大概是一个最安慰人的地方,也是一个最温暖的地方,里面没有法律、没有道德,有的全是情感。袭人赶忙迎上来,笑着说:“我先原要让你的,”就是我之前就想请你来,“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了”。注意袭人讲话的分寸,她的意思是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想要安慰你。好让平儿觉得一个丫头受了委屈,这么多人都在关心她,心里好受一点。平儿也赔笑说:“多谢。”

    我一直提到平儿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丫头,她在这一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可到现在为止,没有讲过一句话,因为她不能讲任何话。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说:“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的白受了一场气。”你可以体会一下这句话的语气,她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说自己平白无故受了一场气,有一点自我解嘲。袭人笑着说:“二奶奶待你很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凤姐平时对平儿的好,大家可能都看在眼里,所以宝钗说这话,现在袭人也说这话。平儿说:“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个淫妇,他又偏拿我凑趣儿,我们糊涂爷倒打我。”你看,平儿永远在维护王熙凤,“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个不是罢。”这就是宝玉最了不起的地方:天下人受委屈,他都道歉。他其实就是一个菩萨,菩萨就是来担待人世间所有委屈跟苦难的。有时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怎么会讲出这样一句话来,就是他要替王熙凤和贾琏向平儿赔不是。不要忘记平儿是个丫头,宝玉是个得宠的少爷,可是他如此低声下气,连平儿都觉得这个话有点好笑,就说:“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着说:“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们两个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这有点像佛教中说的,众生的苦就是我的苦,所以菩萨永远在救苦救难。

    如果说那个赔罪是一种抽象的安慰,真正的安慰就是体贴。他说:“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喷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这就是宝玉的体贴,他觉得平儿这样脏脏的有些不像样,等一下出去,其他人看到也不好。“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让平儿洗脸,帮平儿熨衣服。现在我们的熨斗是电熨斗,古代的熨斗是用铜或者铁做的一个斗形的东西。把烧红的木炭放进斗里,利用那个温度来熨衣服。我们在别的书里不太会看到,用烧酒喷衣服,喷过以后再用熨斗来熨。我不晓得衣服上那么多酒味到底好不好,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宝玉都是亲自来做这些事情。他如果疼爱一个女孩子,就会用各种的小心加倍去服侍这个女孩子,可是他的爸爸、老师都认为他是色魔,但他不是。我们注意一下,宝玉所有的东西都不涉及欲望,都跟性无关,而只是他觉得一个生命受委屈了,他想要让对方得到温暖。

    “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子们结交”,这句话比较难理解,大概是说,平儿平时听到一些传言,说宝玉专门会讨女孩子欢心。“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虽然只是一个空的名分,但毕竟有一层隔阂。“又是凤姐的心腹”,可能在宝玉的心里,他跟凤姐不是一路人,所以对凤姐的心腹,心里也有一些戒备。“故不肯和他厮近”,所以不像跟别的女孩子走得那么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这几个字很微妙,有人会想宝玉是不是爱上平儿了。我觉得这样理解,就把《红楼梦》粗俗化了。“尽心”就是尽一份心,他觉得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能为她尽一份心,不免感到有些遗憾。“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掂掇: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宝玉帮助平儿理妆

    “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袭人特地从箱子里拿出两件平时不怎么穿的、比较新的衣服,而不是自己已经不穿的旧衣服,每句话都是交代。“便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所谓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在旁边笑着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我觉得容颜跟心情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呼应关系,容颜改变了,心情就会好起来;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比较注意自己的容颜。心理学上有一个说法:一个人不在意自己容颜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对自我的放弃。所以宝玉劝平儿擦点粉,这样脸色会好看一些,别人也不会觉得你在生气,人的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所以我常用这一招,碰到有朋友又哭又闹,眼影流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就说,要不要重新化化妆。你发现她在化妆的时候,心情忽然好起来了。

    但是注意,虽然是凤姐让平儿受了委屈,可宝玉在怜惜平儿的同时,也顾及着凤姐的感受。意思是你这样愁容满面的,凤姐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就是宝玉房里丫头用的粉,跟外面的什么化妆品专柜里,什么人都可以买得到的普通粉不一样。她们是自己配制的,存放的容器还很别致,所以平儿找不到。

    “宝玉忙走至妆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宣窑”就是宣德窑,明朝一个皇帝的年号叫宣德,宣德窑的青花瓷最有名、最漂亮。你看,这个粉多么讲究,是放在明朝的宣德窑瓷盒中的。“玉簪花”长得有点像喇叭花,“玉簪花棒”就是玉簪花的花管。注意“拈”,是用两根手指捏,而不是“抓”、不是“拿”那么粗鲁的动作。然后跟她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因为外面女人化妆用的粉是铅粉,不太容易匀开,很伤皮肤。这个粉是把紫色的茉莉花摘下来晒干,磨成很细的粉末,兑上香料制成的茉莉花粉,大概是上等的化妆品。其实传统里有一种对化妆品的讲究,而且我相信它绝对不是化学的。制好的花粉还装在玉簪花的花管中,你看有多讲究,这种东西只有宝玉房里才有,连平儿都没有见过。

    “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然青白红香,四样俱美。”“青、白、红”是指颜色,有一点青,有一点白,有一点红,又很香。“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这种粉非常细腻是因为磨得很细,不像那种不好的粉,很厚重,不容易扑开。它还能润泽肌肤,就好像完全跟皮肤“和”在一起,不像别的粉涩滞地拖都拖不过去。我们看到廉价的粉,大概都是浮在皮肤表面,所以作者在讲很细的触觉、感官上的东西,我想女性特别容易了解这个。

    “随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平儿平常用的胭脂,大概是那种一张一张的纸,上面有薄薄一层胭脂,要上口红的时候,用嘴唇抿一下,纸上的胭脂就贴在了嘴唇上。宝玉房里面女孩子的化妆品都是精品,这里的胭脂,质感跟玫瑰膏一样,还放在白玉的盒子里。“玫瑰膏”是选用新鲜玫瑰花的花瓣,加上蜂蜜制成的,可以润肤养颜的食物。

    宝玉还笑着跟她解释:“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胭脂”实际上是一种名叫“红蓝”的花朵,它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花开的时候摘下整朵,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用“淘澄”的方法淘去黄汁后,就有了鲜艳的红色。“淘澄”是讲颜料的做法,也可以用来做化妆品,这个胭脂膏子是拿去了渣滓后的胭脂汁,再配上从花上采集的露水一起蒸制成的。

    宝玉就教平儿如何用这么讲究做出来的胭脂膏:“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够打颊腮了。”看到这一段,我就想,哇!宝玉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对化妆如此在行,如果搁在今天,完全可以做一个化妆师。更重要的是,在平儿受了如此大委屈的情况下,他的细心体贴让平儿感到了温暖。

    “平儿依言粉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用鲜花制成的,所以带有花的芳香。可以想见,这样一来,平儿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她簪在鬓上。”用竹剪是因为金属的剪刀对植物不好。你看,宝玉这个男孩子对于这个女孩子的那种爱,其实不是世俗的爱情,而是尊重。他就是纯粹地觉得一个女孩子应该美美的,不应该被糟蹋。所以从粉到胭脂到最后为她戴那朵花,估计平儿这一生,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她;而这种疼爱,完全没有功利的目的,只是一种纯粹的怜惜。

    宝玉的心事

    这个时候,“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平儿就赶忙去了。

    下面这一段讲的是平儿走了以后,宝玉复杂的内心世界:“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跟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的人,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我们看到之前的四十三回,一直不肯透露宝玉为谁祭奠,这个时候才讲出来。宝玉因愧疚于金钏儿的死,一天都不快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跟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你看,这里又是“歪”在床上。很多人认为宝玉是滥情,他其实是博爱,能为他欣赏、珍惜的女孩子尽一份心,他感到很快乐。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贾琏就像动物一样,只知道发泄自己的欲望;“作养”两个字很难解释,大概是安慰、体贴和滋养的意思,“脂粉”就是女孩子。在《红楼梦》里,薛蟠也好,贾琏也好,都是以淫乐悦己;这也是宝玉跟他们的最大差别。宝玉重视的是情,他懂得疼爱和照顾这些女孩子。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这个形容很让人难过,大家知道,“供应”通常指物品,这里说平儿供应贾琏夫妇二人,好像是说平儿对于王熙凤跟贾琏来说,就像物品一样,从未真正被关心过。“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可见,宝玉虽然从来不说,但在他心里,对贾琏、凤姐还是有看法的,也深感平儿有多么不容易。由平儿的孤单一人,又联想到黛玉。这里就点出了宝玉为什么特别疼爱黛玉,因为他会对孤独、不幸的人,有一份特别的疼爱和牵挂。“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潸然泪下。”一般人通常会为自己哭,宝玉常常是为别人哭。

    “因见袭人等不在房中,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痛哭之后,还想着把平儿喷过酒已经半干的衣服熨好、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面盆中洗了晾上。”你看宝玉在做什么?这些都是用人做的事,可他亲自在做,这就是宝玉最令人感动的地方。做完之后,“又喜又悲,闷了一会,也往稻香村来,说了一会闲话,掌灯后方散”。他又去稻香村陪平儿说了一会儿话,到了晚上才回来。

    贾琏领罪

    平儿这晚没有回去,就睡在李纨的稻香村;凤姐也没有回去,跟贾母睡在一起。贾琏晚上回到房间,冷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有些拉不下脸,“只得胡乱睡了一夜”。“胡乱”两个字用得很好,就是一个人睡,有点不习惯。“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很有趣,她问:“怎么了?”假装不知道。贾琏忙赔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这就是贾母的语言,很犀利,也很有趣。“挺尸”是骂人的话,意思是睡觉,像尸体一样直挺挺躺着。“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可怎么样?”

    “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美人似的?还不足!’”贾母大概还不知道,平儿只是贾琏名义上的小老婆,其实根本不让贾琏碰。“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这句话非常生动、精彩,言外之意,说你要偷情也偷个像样一点的。“为这淫妇打老婆,打屋里的人,你还是大家的公子,活打了嘴了。”“活打了嘴了”,就是丢人现眼。“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这是贾母做的一个评断,因为过去这种男性社会里面很少丈夫给太太赔罪的。可是贾母说你不要跟我道歉,当着大家的面你给太太赔个不是去。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甚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贾琏忽然觉得这个老婆好像不错,因为平常王熙凤太厉害了,妆也化得太艳丽。大家可以理解,那个时代的男人,其实喜欢女人比较柔弱可怜的一面,因为他可以照顾她,这有点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去讲贾琏的反应。贾琏心想:“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了老太太的喜欢。”想完就笑着跟贾母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意思是这样下去,不是越发把她宠坏了吗?贾母说:“胡说!我知道他是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要得罪了你,我自然要作主,叫你降伏他就是了。”就是说我不会要你永远怕她,如果她做了不对的事,我也是要她怕你的。这就体现出贾母作为一个大家族族长讲话的公正性,所以她很有威望。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向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你看贾母把它变成了一个笑话,大家哈哈一笑的时候,大事就化小、小事就化无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平儿来。”你看她还没忘记,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儿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下揖去。”贾琏这句话说得还算聪明,不仅平儿脸上有面子,凤姐脸上也有面子。这么一弄,贾母笑了,凤姐也笑了。贾母又命令凤姐也安慰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明明是凤姐冤枉了她,她一点错都没有,现在却主动认错,所以我一再说平儿很了不起。

    “凤姐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旧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所以我们讲,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平儿的这种高姿态,反而让凤姐更加惭愧和懊悔。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凤姐也算是个明理、知错能改的人。

    平儿说:“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头。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她还在替凤姐找台阶。贾母于是命人将他们三个送回房去。还说:“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回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家庭矛盾就应该这样处理,过去就过去了,如果没完没了翻旧账,旧账就会越累越多,矛盾也会越来越深,最后就过不下去了。“三个人重新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

    那是不是在场面上把事情处理完,就真的没事了呢?不一定,你看回到家里,王熙凤还是要哭闹的,因为她觉得她的气还没有平。“至房中,凤姐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一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

    你可以感受王熙凤的痛苦,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辛苦操劳,讨贾母的欢心,在公公婆婆面前委曲求全,最后混得连那样一个人都比不上。贾琏也一肚子委屈,说:“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是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这会子还唠叨,难道还叫我给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王熙凤的要害处,这也就是造成她命运悲剧的原因。“说得凤姐无言可对,‘嗤’的一声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没法了。’”

    鲍二媳妇最终的悲剧

    夫妻俩终于和好了,正在有说有笑,“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你看作者的细心,因为我们都忘了鲍二媳妇了。我们现在想不到:一个用人的太太,在这个事情闹出之后,她在这个家族里,是没有路可以走的,也是绝对活不下去的。“贾琏、凤姐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就是她绝对不会让人看出她有胆怯的一面。“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意思是说贾家惹出了人命官司。“凤姐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他们一会,又威唬了一阵,又许了他几吊钱,也就依了。’凤姐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喝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这是凤姐绝对厉害的地方,当然在现代法律的社会里,王熙凤也许没有什么错。可是传统社会总觉得,这种得理不饶人,到最后,下场常常变成很惨。这种时候,王熙凤常常对生命没有一点点悲悯,她觉得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也许她甚至巴不得这个人死。

    “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去等着。”你看贾琏多没用、多窝囊,不过心也比较软,怕把事情闹大。就听贾琏说:“等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当然很聪明,说:“不许给他钱。”

    贾琏出来后,就跟林之孝商量,“命人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王子腾是谁?就是王熙凤的父辈,九省统制。“番役”相当于现在警察局的人,“仵作”就是验尸官,帮着把丧事就办了。“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办亦不敢办,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就是用其他的支出充账,不让王熙凤发现。“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内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醉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了,让我瞧瞧。’”平儿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打重。”正说着,忽然听说奶奶和姑娘们都来了,于是中断了她们的谈话。

    我们回过头来看,在《红楼梦》四十四回中,发生了很多事。我们可以看到贾母是怎么处理的,王熙凤是怎么处理的,平儿是怎么处理的,李纨和宝钗又是怎么处理的,可最动人的还是怡红院中宝玉的体贴带给人的温暖。

    所以《红楼梦》真正的主题其实是在这里,至于讲宝钗、宝玉的恋爱,谁嫁了谁,我觉得不是《红楼梦》的重点。《红楼梦》真正要讲的东西是生命,就是任何一个生命都不应该被糟蹋。甚至连鲍二家的上吊,作者下笔的时候其实都有悲悯,他在写每一个命运是如何不自主地走到自己无法控制的悲剧去的。所以也许用一个读佛经的心情去读《红楼梦》,很多东西反而读通了。

    现在读完第四十四回,已经超过八十回的一半了,我一直很希望大家能够慢慢看到《红楼梦》最精彩的部分全是细节。而这些不管在改编的戏剧或电影中,都是看不到的。怎么去弄茉莉粉,胭脂怎么淘澄出来,它是《红楼梦》里最小的细节,可也是《红楼梦》最体贴的部分。因为他真的是用这个东西在体贴、靠近一个他关心的生命,所以我很希望大家看《红楼梦》时多读一点这种细节。

    所以《红楼梦》有时候可以放在床边,变成床头书。很多人问我怎么看《红楼梦》,我说其实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都无所谓,每天看一段。你可能刚好今天翻开就看到平儿在化妆的那一段,你可以不知道前因、不知道后果,没有关系,可是那一段写得极好,这才是这个文学最迷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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